他一直在房间里走动,他一直进出卫生间,仿佛有许多事要做,其实一件也没有必要做。他在无事忙!人在做出重要抉择的时候会这样,这个胆小鬼!夜深人静,她听得见他的脚步声,他走到中间那扇房门了,但没有拧门把,脚步声又远去了。你这个口头革命派,你在书里说,天下功劳第一数诱惑,没有诱惑就没有人类,夏娃和亚当就是受不了诱惑;还说什么追求享受是人类进步的动力,走路太累、太苦才会发明汽车火车。你今天是怎么啦?不提倡诱惑和享受啦?莫非你太监啦,或者是在盼望我过去?我庄欣欣想浅尝一杯爱情烈酒,但绝不会先举杯,男人是酒徒、酒鬼、酒仙,女人还没听说过谁是。而且这是中国不是美国,我要是美国女人,我会浪费青春?人生最宝贵的不是生命是青春,一个人只要有无悔无怨的中年和青年,老年的短叹长吁实在是无所谓!

子夜已过,隔壁仍有脚步声,忽然啪的一声巨响,像是碰倒什么。你要是太监你他妈就该安安静静上床睡觉,你坐立不安骚动什么,你要不是太监,薄薄一堵墙是关山万重、海角天涯?再给你十分钟,不,半点钟,再让我心急火燎,我冲冷水澡去了!操!

在等待的时候她想起一个故事,说有一个旅行团队住宿酒店,自行搭配后余一房及一对陌生青年男女,无奈只得同住一室。夜深了,只得学梁山伯与祝英台,床铺中间叠两只枕头为界。虽一夜辗转难眠,终无啥事发生。翌日观光路上,忽有一阵风将女士的草帽吹挂树梢。众人皆叹无策,小伙子念昨夜毕竟同床一宵,冒着生命危险爬上树梢。当他将草帽递给女士时,希望能听她一句感谢话,不料,女士白了他一眼,悄声骂道:“笨蛋,树梢那么高你都上得去,两只枕头却无奈何?”小伙子悔之莫及。今夜我庄欣欣这边“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再明白不过了。过了今夜,绝对让你梅文夫比小伙子更加悔之莫及,连骨头都悔青!

可是,半点钟又过去了,只闻动静不见影,是什么魔鬼偷走他的心,捆住他的脚?此刻,她是连冲过去杀他的心都有了。她一声长叹后看了看表在心里说:再给你二十分钟,我可要睡觉了,超过二十分钟,你就是金枪不倒,我也不原谅你,我会指着你的鼻子问你过来干啥,是不是想非礼我?羞辱你一顿,叫你立马滚蛋!我庄欣欣不是任人摆布的女人,难道你不明白么?

二十分钟又过去了,庄欣欣朝门板狠狠呸了一口唾沫,冲进卫生间哗哗冲起冷水。她断定他是整一个太监无疑。北京有一位很出名的性学专家作了一个抽样调查,说中国男人213%ed,475%半ed。ed就是阳痿。不久前看一张报纸,一个获茅盾文学奖的当红作家说:纯文学疲软原因是作家疲软,不要怨天尤地!你梅文夫也是疲软的作家!

从卫生间出来,庄欣欣的心安宁多了。隔壁,也没有动静了。

街上却已经不平静了,城市醒了。庄欣欣收拾好东西,把房门重重一摔,走了。

离开大观园酒店,庄欣欣沐浴着仲秋的曙色,打的来到堂姐在郊区的别墅。多年来风流画家堂姐夫火辣辣的目光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渴望。愤愤离开大观园酒店的时刻庄欣欣突然有一种决心,假如堂姐不在,她愿意蔑视一回姐妹情谊。

无奈,开门的恰恰是堂姐,冥冥中祖宗安排她来维护不容蔑视的家风。

回单位翌日,庄欣欣主动要求参加计生工作队下乡。一个月后她的心情已如古井之水。梅文夫在广电台的宴会上遇见她,这是一个尴尬人见尴尬面的好场面,热烘烘、乱糟糟的氛围里一杯美酒、两声哈哈就把错误、羞愧乃至恩仇都掩饰得跟没有发生过一样。梅文夫自知严重刺伤了庄欣欣的心,一个女人主动提供了那么好的产生激情的契机,面对如此难能可贵的真诚而瞻前顾后、举足不前还算男人么?

那天晚上,他像兔子竖起耳朵僵住手脚探听着隔壁的一声一响,几回回对自己说,没有什么理由让激情在古旧发霉的理念的河床下汹涌太久了。汹涌的是情欲也是血液,推动着他一颗狂乱的心以极致的频率跳动着,像要从喉咙里突围而出。但不幸的是,当他的手勇敢地握住冰冷的门把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握住的也是一道闸门。一旦闸门打开,情欲澎湃汹涌,把握闸门的也许就不是自己而是她了,最可怕的是两人都身不由己,无法控制局面,只有任其泛滥,冲决诸如用道德、礼义、纪律和法制构筑的障碍而铸成终生大错。他几回想到这里,眼前就出现“破碎的月亮”:一个朋友送他一块“和氏璧”,像十五的圆月,桂花树和小白兔的地方是一个运动员高举火炬的浮雕。朋友说愿他像一把照亮黑暗的火炬。他视如珍宝,置之博物架最上层。一回不慎碰落,一声脆响变成指甲大小的整齐划一的五边形的破碎块。他惊呆良久后惋惜地大呼:“我的信仰、我的命运、我的前程、我的一切呀统统粉碎了!”隔壁房间的肖华和儿子赶来一看,她冷冷哼了哼:“心里就只有一块破玻璃!还有没有儿子?还有没有老婆?”他无言可对,只在心里骂道:“愚不可及,不可理喻!”这一不可磨灭的一幕,在许多场合里,像有伟大舵手一样,拨正他人生航船的方向。今天,梅文夫仿佛又看到一地碎片,他周身热血铿锵作响,充满男性力量的地方却先自冷却下来了。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他听见隔壁的摔门声,一直到天亮离开之前,他才一声长叹把中间那扇门咔嚓关紧。

梅文夫借一脸酒色遮掩愧疚和尴尬,拿着酒杯向庄欣欣走去。

“欣欣,下乡结束啦?”

“哟!梅副学习归来啦,思想有大提高吧?”

梅文夫哈哈一笑,带头走向窗下。两人依在窗台上看远处街景。庄欣欣谈抓妇女结扎的趣闻,梅文夫听得哈哈大笑。两人心里已经不存芥蒂。

今天庄欣欣一路想来,心情愈加复杂烦乱。

车到医院,庄欣欣连对司机交代一声都不肯,独自去了住院部。

她在小花园里找到正在跟人下象棋的阮旺局长,他的胃出血已经得到控制。他大骂那天喝的肯定是假酒。庄欣欣汇报与周召阳的谈话,说到不平处,两只眼睛禁不住潮红起来,末了她说道:

“梅副就不能是失足坠楼什么的,你瞧他们干吗这样?”

“他们也难哪,县委杜青山书记督办的案子,总得有个结果嘛。”

“所以就抓个去向不明的女人来搪塞?”

“也不能这样说人家,也许有他们的道理我们不懂。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梅副是我们的同事,他的死让我们悲痛,连平时对他最有意见的汪秘书一提起也直想掉眼泪,后悔那天晚上故意刁难他没一块去广播站办转干,跑我那儿聊大天,才让他有了死的机会。心情都是一样的哟,但刑侦科的工作还是应该配合的。”

离开医院的时候,庄欣欣心情好多了,那一双眼睛又会使人一见就联想起“似水柔情”了。

那天夜里,庄欣欣又想起白天的事。想到李星云的时候,那思念的一颗心,便像看鱼鹰在宁静碧蓝的水面上叨鱼儿似的一惊一乍的。

去年夏天,华西大酒店夜总会引进五个俄罗斯女郎的消息风也似的快速传遍小城,本来八九点钟还稀稀落落的舞厅一下子密密匝匝的。白天,听说俄罗斯女郎住房外的走廊焊上铁门,像关着雪白的北极熊,许多人更是被吊了胃口,纷纷来攀铁栏栅。女郎们大方地展示雪白的胳膊大腿和鼓囊囊的双乳蜜蜂般的细腰儿,挤眉弄眼格格地笑,一时哗然,叹为观止。这天晚上,社会事业局梅文夫副局长带干事庄欣欣驱车暗访华西酒店。小车刚转入车场,梅文夫就大声叫停。庄欣欣惊诧地盯着身边的梅文夫,见他双目发直地盯着左前方,一副看见外星人走下飞碟的表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庄欣欣对梅文夫不由怒从心头起,但见一个小徐娘娉娉婷婷从小车左方走过去。女人修长丰满,长发椭圆脸,清高中带点忧郁,无袖连衣裙扎着宽皮带,裸露的双臂莲藕般雪白,货真价实的双乳颤动着未尽的青春活力。

“她怎么在这里?”

“那是谁?”

“一位同学。”

梅文夫下车,女人已经走出车场。婀娜多姿的背影也楚楚动人,她走进酒店后门。庄欣欣跟在梅文夫身后追到大堂,女人已经踏进电梯间。她转身的同时抬手用两个指头把散在前额的头发掠在耳朵上,这个动作令庄欣欣两眼一亮,过后她怎么仿效也达不到那种高雅洒脱的气韵。

电梯门眉上的数字中途停三次,让人得不到要领。梅文夫对庄欣欣说道:

“劳驾你到总台查查,杨一鸥房间号码。”

“杨一鸥?”

“对,杨一鸥。”

“现在?”

“马上。”

相视一笑。梅文夫笑中三分恳求,七分快活;庄欣欣却是七分讥讽,三分愤懑。

梅文夫和司机先到二楼西餐厅稍坐。一会儿,庄欣欣来了,故意摇着头靠近梅文夫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说道:

“断肠人在天涯。”

“你,”梅文夫盯着庄欣欣的眼睛问,“没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庄欣欣拉下脸恼怒地说道,“你不信自己查去!”

“不!肯定是她!但她怎么来了呢?”

梅文夫自言自语地望着天棚陷入沉思,仿佛答案就写在那里。庄欣欣见了忽然也心神不宁了,为了弥补刚才因为嫉妒和气愤而产生的感情裂痕,堆上一脸讪笑,没话找话说:

“喂,敢情是花心、花眼看错人了吧?”

“哪能呢?转世三回我都认得。”梅文夫仍在沉思之中。

“刻骨铭心!”庄欣欣又故态复萌,揶揄道。

“差不离。”梅文夫这回异常直率。

“哟!梅副真是艳福不浅,难怪刀枪不入。”

女人就是李星云。有人说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没有两个相同的人。此话未免失之偏颇,今夜这里就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以至一个月后的舞会上梅文夫差一点留下千古佳话。

李星云,邻省潮州人,双亲都是穷困的小学教师,希望女儿的漂亮能给家庭带来福运,把这个幼儿园阿姨许配给一位自称财可敌国的鞋厂老板。初为人妇的李星云也曾充满希望与热烈,决心从一而终。可是一年后她忽然患上了生殖器疱疹。那天晚上,她压抑住满腔怒火坐等丈夫醉醺醺地回来。当今社会,一个走南闯北的青年老板偶尔风流一两回也是司空见惯、有情可原的事儿,她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愿他吸取教训,为了妻子和后代从此改邪归正。她坐在床前暗自垂泪,静静等待。三更将尽,丈夫归来,装聋作哑,假装糊涂,而且还反问道:“你说怎么会这样?”李星云按捺不住跳起来:“听你这口气,不是你乱搞,倒是我啦?”丈夫哼了哼答道:“那还用说!”李星云满脸发紫,心头堵得透不过气,身子像风中树叶子瑟瑟抖颤,猛地抓起桌上的酒瓶,真想一下砸烂丈夫的脑壳。但听砰的一声巨响,二十九寸彩电替丈夫粉身碎骨。半夜里夫妻一场激战惊动了左邻右舍,也结束了五年零九个月同床合衾的历史。李星云带着儿子回娘家,丈夫携小蜜远走高飞。工厂关闭,债主纷纷上门,李星云这才知道丈夫已负债累累。法院在报纸上刊登启事责令其返家应诉,但鱼沉雁杳,于是工厂拍卖。一直到上个月,李星云才得知丈夫在哈尔滨。她在以前要她做老婆,现在要她做情人的中学同学打来的电话里说:

“我想通了,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尽管提。”同学兴奋地问道。

“赌咒,就一夜,再不准纠缠,纠缠是小狗!”

“你怎么这样呀?”

“遂你的心愿。”

一夜情的那个清晨,她盯着同学发绿的脸问道:

“你吃药啦?”

“如何?”同学反问道。

“我是在报复他!”她答非所问。

她飞到哈尔滨,以实相告,丈夫说我是男的你是女的,你怎么能这样,愤愤地在离婚书上签了字。过后她也痛苦,也悔恨和自卑,但明显胸脯不再起伏不平,而且有了“对男人说一篓话不如干一件实事”的体会。不过,对不怕“当小狗”的同学自此“义无反顾”。当同学把她介绍给在华西大酒店当总裁的表哥时,她毅然辞去幼儿园阿姨的公职,前来就任夜总会经理。

李星云一上任就为华西酒店立了一大功,带来五个俄罗斯女郎,夜总会效益直线飙升,并且带动客房、餐饮等各部。总裁办公室墙上营业图表的箭头雨后春笋般呼呼往上窜。李星云在华西酒店一下子就奠定了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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