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小姐悄无声息地走进办公室,向大班桌后的女人毕恭毕敬地奉上一张介绍信,说道:

“李总,有人找您。”

李星云接过介绍信一看,自言自语道:

“他们来得真快。”

梅文夫死后,李星云抱着削发为尼才有的那种万念俱灰的心境离开华夏县。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心里装着一个杨一鸥,手里还搂着一个刘秋萍,唯独没有她李星云一个影子。天下男人没有一个良心汉,可恨梅文夫也未能脱俗!唉,此情无待成追忆,梅文夫去殡仪馆那日夜半,她点燃三炷香,向西天遥祭在天之灵安息,第三天就辞去玫魂夜总会经理之职返乡。在家将息一个月,毕竟不是心甘寂寞的女人,特别是离婚后这两年多来灯红酒绿的沐浴浸泡,捆绑在身上的那些看不见的绳索已经变软脱落,她如鱼得水自由自在了,她不想画地为牢,也没什么可守了。因此刚开始还感谢家乡的青山绿水,没多久就坐立不安了。小妹落难,表哥多情,一天几个电话,何况是两小无猜,两家也结了娃娃亲,只因婚姻法改变了条款,又怕生出兔唇娃娃,才天涯一方。今天,李星云已经不视新婚姻法为障碍,敢于效法陆游和唐婉、贾宝玉和薛宝钗,双方约法三章,浪漫香江十日后永做真正表兄妹。香港回来后,表哥慷慨地把哈尔滨副食品贸易公司交给她经营。凭借出山以来闯荡江湖的阅历和对自己美丽资源的有限开发,李星云在哈尔滨站稳脚跟了。她认为自己和这个城市有缘,当初为消愁解闷她在这里发现俄罗斯女郎的商业价值,南下华夏县一炮震动朝野。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期间,多少豪门富宅已经后院起火,金银财宝已经像华源河水般滚滚流进老板腰包。梅文夫刚从省文化干校学习回来就被阮旺推到前台去处理这件事,李星云就在这个时候与梅文夫频繁来往。她根据他的要求,先让俄罗斯女郎的裙子穿起来,后来又把短衫也穿起来,还是堵不住官场上一些人的弹劾。梅文夫一次和李星云跳舞的时候靠在她耳朵旁说:“请你为我头上这顶没有翅膀的乌纱帽想想吧。”李星云大受感动,第二天就停止演出,五天之后就单方面中止合同,并赔清钱款遣送五个俄罗斯女郎回哈尔滨。梅文夫的魄力和能力立即引起官家的赞扬。自此他以李星云为红颜知己,两人的关系引起人们的疑惑猜测,这是后话。

李星云二度踏上哈尔滨这块冻土,已经不是被丈夫抛弃的女人而是经营土特产的公司经理。一天夜里她陪客人从太阳岛回来经过江边广场,忽然想起上次的恶作剧,她让垂涎自己的那位云南烟厂的销售经理在冰天雪地的江滨搓手蹬脚等待她的约会,而她自己却躲在温暖如春的小酒楼里吃火锅欣赏这残酷无情的一幕。如今,她多么希望能与他重逢江滨广场,有几个夜晚,她下意识地在江滨徘徊。她还常常孤身只影光顾夜总会,点一杯牛奶或葡萄酒,把身子放倒在沙发椅上看俄罗斯女郎蹦迪,那一个个丰乳肥臀就连女人看了也会热血奔涌身子不由自己地随着其起落摇摆的节拍晃动。一切苦寂、烦乱、郁闷和骚动不安统统在这晃动中抖落,只有一件事像蜈蚣的百足般紧紧地搭在心上,那就是梅文夫的案子。她希望梅文夫与刘秋萍之死是两个孤立的事件,否则她在华夏县的人生一页就太沉重、太失败了。昨天夜里,她还打电话询问还留在玫瑰园夜总会的一个姐妹,答说案子还没破,听说有县人大代表提议质询公安局长,没料到,公安局的人今天就出现在千里之遥的自己的办公室里。

李星云拿着介绍信来到会客室与两位警察见面。警察说话有蛮横的惯性,惹人不快,但李星云有心理准备,而且管理娱乐场所没少跟警察打交道,也知道如今法制社会办案重证据,因此她不怕警察,依然一副白领丽人派头,向坐在一旁的两位警察微微点一下头,不慌不忙地问道:

“你们找我有啥事?”

警察说明来意。

“你们把我当嫌疑犯啦?”

“梅文夫死前一星期接触的人我们都要调查,有人反映,他常去找你。为了尽早破案,你要好好配合。你要明白,如果我们没有疑问,不会从中国的南端来到北端。”

李星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和复杂性,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从何说起。沉思良久才决定长话短说,以求尽快了结。

“曾经有一次误会,梅副局长把我当成杨一鸥。”

“杨一鸥?谁是杨一鸥?”

“他的同学,他的初恋。”

“详细说说。”

“头一回相遇,他认错人了。他说我的身高,体型,相貌,声音,特别是眼神,和他大学的恋人杨一鸥一模一样。他后来还执着地认为我是杨一鸥的妹妹。他说杨母文革动乱家庭离散时丢了一个女儿,至今还在苦苦寻找。开始我把他的话当做耳边风,认为他是爱杨一鸥爱得太深太久,才把相像的女人当真人,据说有一种心理疾患叫偏执,说的就是他这种现象。以后他不断地追问,大有刨根究底的决心,也很奇怪,久而久之我也渐渐地就怀疑起自己的身世,问了我尚在人世的叔叔。叔叔说我不是我父母亲生是事实,但我是表姨的遗腹女却不容置疑。表姨不在了,她一个卖豆腐的,是不会和人家教授认识的。他后来好像相信了,也好像还不很相信。不错,我们关系还好,可以说比较密切。我在玫瑰园的姐妹都劝我说:李总,梅副这么帅,把他挖过来当情哥哥,咱们玫魂园就有靠山了,就安如磐石了,看谁还敢眼红?对此社会上也难免有闲话。其实没什么。我叔叔是名医,他分析说,梅文夫那种性格的人,最容易爱屋及乌,肯定是把我当成杨一鸥来对待了。其实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有人看到,梅文夫死之前三天到过华西大酒店。”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能不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李星云很不高兴地说。她不想再让警察纠缠下去了,抬腕看了看手表说道:“对不起,我有个约会。如果你们怀疑我是凶手,请直截了当,并拿出证据。”

“你要清楚,每一个公民都有义务协助公安机关破案!而且我们不会无缘无故跑几千公里来哈尔滨!我们还会找你的。”

李星云说罢就转过身走了,他是在门口听到警察的这句话尾巴的。

李星云没有说实话。她不想说实话,不能说实话,也认为没必要说实话。我没杀人我怕谁?我不想说实话是怕事情愈搅和愈复杂,是怕有人居心叵测地借题发挥往梅副局长脸上抹黑损害名义。我孑然一身远走高飞我怕啥?

确实,梅文夫死前三天到过华西大酒店,不知谁嚼舌根背后下刀子。这些小人要是知道那天夜里梅文夫差点儿干成一件有生以来最具男子汉气魄的事,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惊古动今的文章哩。

那天晚上,梅文夫来华西大酒店接待省厅领导,这次的客人既是领导也是文友,酒逢知己,可惜有气量无酒量,五道菜刚过已醉得舌头麻木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剑南春如同白开水,马上就要躺倒桌子下了。李星云闻讯,一个电话说县领导召见,又差一位先生到包厢里领他出来,才解了围。

梅文夫站在走廊分不清东西南北,也听不出手机里李星云的声音,还以为是领导的指令,颠儿颠儿按李星云的电话引导,向左,进电梯,上十一楼,右走廊最后一间。他推门进屋,不见屋里有领导,一只小叭儿狗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前脚搭在他的膝盖头,把他吓一跳,这才睁大眼睛,看见有一张白色大床。此时他已身不由己了,好像喝了蒙汗药,一头倒向床铺,就呼呼大睡。

李星云再打电话,梅文夫没接。她赶回屋里,迎接她的还是那只毛茸茸的宠物叭儿狗。她给它命名“梅兄”,叫一声“梅兄”,它就站起来表示它在,叫一声过来,它就叭嗒叭嗒跑过来,身子一纵跳上床,乖巧地躺在她身旁,伸出舌头舔她的手心,舔得她心里痒痒的。她如今也说不清当初为何叫它“梅兄”,是恶作剧还是心理报复,抑或还有其他什么不可言传的原因。但她想,总有一天要让梅文夫会一会她的“梅兄”。刚才,她就有这种想法,今晚要让梅副局长开怀一笑。

李星云推开房门,一股酒气冲了出来,发现梅文夫已经伏卧在她雪白的床上打起呼噜。

这是一间客房改装的员工宿舍,简单清洁,素雅温馨,突然填进一个浑身酒气的大个子男人,顿时显得狭窄肮脏。“梅兄”朝床上狺狺不已,两只睁亮的眼睛流露出委屈和不满。多少回,李星云渴望有一天梅文夫能像“狄青误入丹丹国”,设想他可能有的多种表现。比如,两手捂着温热的茶杯,心猿意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一身凛然正气,说“对不起,我走了”就扬长而去;把门一关,毫不掩饰其蓄谋已久和迫不及待……她就没有设想到“今宵酒醒何处”的眼前这无法可想的一幕。

她宽衣解带想上卫生间冲凉,兀地升腾起一股“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悲凉。

从卫生间出来,仿佛忧伤、哀怨和愤懑都随冷水流去,只剩下一种类似于母爱又比母爱还要深沉许多的情感在胸臆中氤氲着。

她身着丝质苏绣锻面睡衣坐在沙发上,两手捂着温热的茶杯,想象梅文夫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她想了很多很多,后来还想到红颜薄命和心比天高,想到人生际遇其实有很大很大盲目性什么的。不知不觉夜阑更深,“梅兄”也在她怀里沉沉睡去了。梅文夫喃喃说着梦话翻过身仰卧着,衣服缩成一团,露出腹部,大抵感觉出不舒服便蠕动了几下。夜已有凉意,李星云拿来被子替他盖上,又拧了一条热毛巾轻轻擦洗他的脸庞。她脱下他的鞋袜,努力摆正他的身子,他只是动弹一下。她开始有点担心,他根本没酒量,三小杯红葡萄而已,却又不自量力装好汉,今晚会不会酒精中毒出啥意外?要是如此可就震撼华夏了。当她轻轻拉扯他的衫衣下摆盖在肚脐上时,却看见他那男性之魂的地方有一根旗杆将帐蓬高高撑起,竟一时怀疑他是佯装酒醉的偷花贼,不觉两颊发烫起来。他弄不懂男人在醉梦中怎么也会充满力量。看着看着竟不能自持起来,那一股力量似乎通过无形的一条管道春风般呼呼地涌进她的身子里。我李星云本是一个好女人,思想中有许许多多顾忌,而心底里又格外看重这些顾忌,甚至还作为人生信条,可是命运曲折迷离充满悬念,到头来整一个被人抛弃,如今,我还有什么不可抛弃的呢?多少回梦中垂泪空自嗟,叹锦瑟年华虚度,一江春水东去,今夜他来到眼前了,我还做什么吁嘘长叹人呢?

街上安静下来了,城市已进入梦乡,华西大酒店的霓虹灯也熄灭了,只有几盏路灯昏昏沉沉亮着,这是夜迷迷糊糊的眼睛。左邻右舍的姐妹们早已悄无声息。她又在他身旁躺下,左手轻轻放在他胸膛上,那雄壮的心肆无忌惮地狂跳着。她把左腿盘到他的下身那儿,仿佛感到那儿也在蹦跳。要称心如意地让这个自恃高洁不可一世的人如此服帖地躺在自己身边得花多少时间费多少心思呀?剑南春真是好东西!有道是,爱情如烈酒,真喝多了就像他醉倒伤身,我只想浅尝而已。因为我再也经不住这位帅哥才俊的诱惑,我想他也一样,他就在书里说“悠悠世界,功劳首推诱惑,没有诱惑就没有人类”,他写了多少动人心旌的诱惑呀,未见得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正想得温馨甜蜜,不解人意的“梅兄”兀地跳上床,把她吓一大跳。她右手恼怒地一拨,“梅兄”就跌到地上狺狺地大诉不白之冤。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左手不知怎么一回事就捂在那个极其有热量的位置。梅文夫似乎有所感觉,动了一下身子,说起梦话来:

“一鸥,一鸥。”

李星云心里一沉,但她并不生气。一个男人可以同时爱上几个女人但有一个是他的最爱,他们要的是快乐。女人就不同,一个女人无法同时爱上几个男人,她要的是婚姻。杨一鸥是梅文夫的最爱,李星云没有“彼可取而代之”的气概,能够做最爱之外唯一的一个,此愿足矣。她已经体会到爱是糊里糊涂莫名其妙说不清理还乱的一种情感。就在这一个房间里,曾经闯进一位腰缠万贯的自称已经神魂颠倒的声言三个月内和黄脸婆了断二十年婚姻的某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总,手捧九十九朵玫瑰向她屈膝求婚。那时候她也想接纳他,无奈心里已经被梅文夫占据,连一个影子也塞不进去。但梅文夫不识抬举,官儿不大,一进酒店就有几分君临天下的气势,即便单独相见,也俨然一个正人君子。正是因为如此,那日孑然一身顾影自怜的时候,她才会忽然心血来潮,给从市场上高价买来的小叭儿狗命名“梅兄”。自生闷气寻烦恼时候,她就拿它出闷气,不想久而久之又生怜惜之心,后来竟相依为命似的形影不离了。

梅文夫身子又动了一下,想侧过身又没侧过来,似乎很痛苦很绝望地说着什么。李星云推了他一下臂膀,轻声说道:

“文夫,醒醒,你怎么啦?”

“一鸥,一鸥,你是一鸥?”

爱只有在如此这般的黑夜的抚摸下才能播下种子长出根来。李星云充满希望,她真想说我就是杨一鸥,但说出来却是:

“我,我是,你不是说,我是一鸥的妹妹么?”

仿佛有一个甜蜜娇憨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来,而且渐渐地就看见一位有着修女气质的优雅的身影走近。还是那一件开满白玉兰的蓝色连衣裙,两寸宽的黑皮带像明代官袍玉带那样松松地系在腰间,一脸的愧疚和哀怨,欲说还休,满腔心事全都付于眼角的两颗寒星般的泪珠。可怜,可恨,可爱?冰封的河床忽喇喇地被利镐划开,往事河水般哗哗奔流,一股怒与恨如潘多拉魔盒里的白烟嗤嗤冲出来。梅文夫一跃而起,扑向前去,紧紧地掐住女人的玉臂猛烈摇晃着。“我恨你,我恨你!”女人没有哭泣,没有挣扎,没有喊叫,也没有说话,怨恨的目光像月下两眼乌黑的深潭,使得梅文夫不能不冷静下来。他的目光浸润在深潭里良久,才顺着鼻梁往下滑,落在细长而浑圆的脖颈上,而后顺着隆起的乳峰、雪白的余脉滑动。他忽然感到有一股热浪猛烈地穿透着,他渐渐地抵挡不住了,终于,他暴跳起来了,把女人拦腰抱起,压倒在一片铺满落叶枯草的地上。他听到树枝沙沙的断折声却没有听到女人的哼叫,令他感到一点无趣。

但他压住的不是杨一鸥而是李星云。

李星云没有料到沉醉中的梅文夫会像安了弹簧的机器人似的,突然一跃而起,揪住她的头发,使劲往枕头上摔打,吓得差点儿叫出声。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住在隔壁房间里李星云的姐妹。这会儿有人敲门,问道:

“李经理,李经理!”

李星云推开梅文夫,探起身子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回答:

“没事,没事,做了一个噩梦。你们放心睡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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