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右军开着一辆红色桑塔纳出租车,红光幽幽闪烁,轮子沙沙如弦,风驰电掣上了城南国道。

二十几天前,他把破车交给公司,辞了职,改行开出租,到车行里交了款开出桑塔纳,说是做点小生意赚了点钱,还把相好的朋友和小姐都请到酒店里庆祝一番。朋友们的眼睛都红了,问到底赚了多少,他又装深沉,说让人欠走的多到手的少。朋友们诚心讨教,他也直言无讳,说用车子夹带点私货还不容易吗。当他明白酒后失言,赶紧说是和连襟一起做生意,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全靠连襟。小乔和冯婷就是在这次酒宴上和好的,以后两人就在车后排坐着,一个左边一个右边。王右军落魄的时候,她们都没抛弃他,如今人家发了大财,当傻瓜么?

“今天去哪里?”小乔问,“不要去山头了,我害怕。”

“也不要去海边,天冷了。”

“今天去温泉酒店,你们去泡温泉,我约了个人。”

“谁?”几乎异口同声,“男人女人?”

“别紧张,是我的连襟。”

“真是连襟?”

“真是连襟。”

来到距县城三十多公里处的温泉酒店,见咖啡厅里等着一位中年汉子,酷酷的,堪称资深帅哥,小乔和冯旋知是“连襟”,放心离去。

连襟在西墙角下的一张玻璃桌旁面壁而坐,王右军一看就认出他来,径直走去在他对面坐下。他朝小姐勾了勾指头要了一杯牛奶,而后问连襟:

“还是菲律宾椰子汁?”

连襟点点头。

“人家说那饮料喝多了阳痿,你他妈的倒挺行。”

王右军说着手机响了,他哦哦哦说了一阵,连襟听出是有人要他赶快去交款。王右军关住手机,恰好有人从身旁走过,招呼道:

“右军,今天也有这种闲情逸致呀?”

“陪我连襟呀!”

那人看了连襟一眼,哦哦两声,说你们坐你们坐,就走了。王右军目送那人走出咖啡厅,才探过头来,问道:

“带来了吧?”

连襟摇了一下头。

“怎么?”

“我实在没办法。”

“你想赖?”

“我已山穷水尽。”

“那是你的事。”

“请你原谅,放我一马。”

“那种事情也能原谅?”

“你再逼我也没用。”

“你守着一大堆钱哩!”

“那不行,那是犯罪。”

“你他妈的什么罪也没死罪大!”

“把我逼到绝路,我也不会放过你!”

“哼哼,别他妈的威胁我,你有证据么?证据?我可是有证据在那儿放着!”

“那我只有一死了。”

“死?你他妈的要是不怕死,一个月前在西山脚下就该死了,还会有今天?”

说话间,有一群人涌进咖啡厅,在他们身前身后坐下来。王右军恶狠狠地说了句什么,就气哼哼地起身离去。

王右军找到小乔和冯婷的时候,脸色还恶煞煞、青幽幽的。他滑溜到冯婷身旁,溅起一片水花。冯婷不由得向四周睃了一圈,见周边没有熟悉的人,才直起腰问道:

“吵架啦?”

“我筛伊娘!我要杀了他!”

“连襟连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冯婷劝道。

“哟,你那连襟好酷呀!”小乔赞美道。

“干你娘!他酷你找他去!”

“哪像你,凶神恶煞!”小乔不怕硬,顶撞道。

“你这骚货!”

“稍候?我都等不及啦,还稍候?”小乔说着向王右军下身伸过手去,叫道:“哟!好棒哦!”

王右军一手把她按到水里。冯婷又拿眼睃了一下四周,说道:

“别闹,有人来了。”

他们在温泉泡了半天,吃过午饭,又开了一个房间,王右军左一个右一个,潇洒到傍晚才回城。路上,小乔问道:

“明天去哪儿玩?”

“不玩了!”

“跟你穷了半辈子,好不容易发了财,又铁公鸡?”

“坐吃山空,明天要赚钱去。”

“去哪?”

“去一趟桃花山,来回三百元,外地人好唬。”

“男的女的?”

“女的。”

“新相好?”

“开啥玩笑?是刘副局长夫人。”

“漂亮不漂亮?”

“跟玫瑰园夜总会以前那个经理李星云一模一样,只是一个胖一个瘦。”

“可不准你花心。”

“人家是贵人。”

“那我们都是贱人?”

“贱,太贱了,要是不贱会跟我王右军?既没人家酷又没人家有钱。”

一路吵吵闹闹。进城后,晚上王右军住谁家,小乔和冯婷抽签,抽到小乔。

又是一夜销魂。

早晨,王右军没精打采地把车开到聚贤苑家门口。一直到杨一鸥把一股幽幽的茉莉花清香带进车里才振作起来,妈的,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清纯,像刘秋萍床头上贴的那个赵什么燕,冯婷跟她一比,乞丐婆一个!

刚才,杨一鸥听丈夫说起,王右军就是与梅文夫同一个时辰去世的刘秋萍的丈夫,他至今还怀疑梅文夫是杀人灭口,就后悔前天不该雇他的车去梅家。

“你咋不早说,他要是路上想不通,敢情不敢把车开到山谷里去?”

“好呀,”刘明敏酸酸的口吻,“那就和梅兄天堂聚会。”

男人跟女人一样,谁也无法脱俗!

杨一鸥完全理解自己的男人。因此,尽管初恋是不会忘记的,她还是把难忘的往事,像一面面宝贝的铜镜深深地藏在历史的箱底,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才翻出来,拭去岁月的灰尘照一照,思念一翻,内疚一回,长叹一声。多少回,她曾经想向同学了解断肠人在天涯何方,但最后,还是把念头也藏进岁月的箱子里面。她可以自豪地说,这个家,即便到了据说所有的矛盾都消融了只剩下丈夫和妻子的矛盾的共产主义社会,在妻子的阵线里也不会有她杨一鸥。她不是烈女贞姑,但绝对是好女人。刘明敏,你还不满足么?你生什么气?只有这一回,当她从两位外调的警察那里得知梅文夫去世了,她以为是在梦中。警察走了,梦醒了,她大哭一场,把二十多年来的思念、内疚和痛心统统在悲声中大放。她向系里请了假,匆匆来到华夏县。

杨一鸥的突然到来令刘明敏很生气。他说梅文夫的案子尚在侦查之中,你来掺和啥?好好给我在宿舍里待着!杨一鸥说,我半辈子都听你的,如今得听我一回,让我给梅文夫献一束花,你也不能太绝情,夺了人家的恋人连同学也不认!刘明敏从未听杨一鸥说过如此重话,心里一震,就允许杨一鸥去梅文夫家,但跟杨一鸥约法三章。第一,带一束白花去,怀一颗平常心回来;第二,不准伤心,不准落泪;第三,记住身份,同学而已。杨一鸥骂了一声恶霸,都答应下来。

前天,杨一鸥真的啥也没带,只买一束白花,在刘明敏陪同下,来到县供销社宿舍楼的肖华家。他们按了两遍门铃,肖华开了里层木板门,隔着铁栏栅防盗门问道:

“找谁?”

“是梅文夫的家吗?”

“他死了,这是肖华的家!”

刘明敏当下断定,梅文夫和刘秋萍死于徇情。杨一鸥心中一声叫苦,且不说铁栏栅门里头发蓬乱的臃肿妇女为人怎样,梅文夫就说过,他喜欢小巧玲珑的女人。杨一鸥暗自叹一口气。

“我们是文夫大学的同学。”刘明敏说道。

肖华打开防盗门,说了声请进。

陈旧的三房一厅,客厅摆着早已过时的木头沙发。肖华的儿子叫了一声叔叔阿姨好,收起作业本子和课本回到他的房间里去。肖华忙着整理凌乱不堪的客厅,看见杨一鸥手中捧着一束白花,就停下活计,一边打开左边房门一边解释道:

“我怕影响儿子学习,把文夫的遗像移到他书房里。”

书房摆设简易,一桌一椅一书橱,不知是已被整理过抑或因为书太少,缺了一点书卷气和学者、作家工作室应有的浪漫氛围。有一张半尺见方的遗像就平放在书桌上。一股悲伤像透骨的寒气向杨一鸥袭来,早已忘却丈夫的约法三章,望着鬓发已斑却英气仍存的梅文夫遗像,多少往事风起云涌,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落下,顺着脸腮流向下巴。她背着丈夫揩擦一下眼眶,谁知竟像擦破了眼睛,泪水竟无休无止地涓涓流淌,心里无声地重复一句话:“文夫,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她把遗像拿起来靠在墙上,将那束白花端端正正地放在遗像前,而后退回一步,对着遗像深深地三鞠躬。身后的刘明敏这一瞬间对妻子的所为表示理解。他曾经在心底耻笑,也曾经在心底感谢梅文夫情场退让,还曾经告诫自己要有大丈夫气概把梅文夫当朋友与兄弟,今天亲临其境,原来的同窗永诀之痛便又添上失去手足的悲哀。他跟着妻子向同窗五年的梅文夫三鞠躬,表示自己深切的哀悼。

杨一鸥看见书橱上一个物件,仿佛看见梅文夫一颗晶莹剔透的心。

书橱最上一层没有放书,就只放一张梅文夫大学时代英姿勃发的四寸见方的照片和两条有机玻璃纸镇。照片竖着插在两条靠在一起的纸镇的中缝里。杨一鸥眼前出现波光粼粼温柔如处子的海湾,梅文夫开襟解怀卷裤管,面对夕阳挥舞右手,向她杨一鸥喊着什么没听清楚,她按下照相机快门摄下这个幸福甜蜜的瞬间。梅文夫十分喜欢这张照片,这是他半生来最好的照片,放大两张,一人一张。杨一鸥就藏在娘家的书柜里。而那两块一尺长的纸镇十分精美,有机玻璃中间镶嵌一片纯金箔画,两条连起来是一幅完整的《清明上河图》,是杨一鸥接受梅文夫一条白金项链时送给他的定情之物。文夫你走了,却留下一杯苦汁,我杨一鸥唯有默默地独自品尝了!她的泪水又要奔涌而出,她没有把握控制自己不大放悲声,她向梅文夫投去最后一眼,逃也似的跑出房间。杨一鸥煞费苦心极力掩饰自己奔涌的情感,为的是让丈夫对此行不至于太不满意。其实,刘明敏并不像有些男人那样觉得这是观察和考验女人的天赐良机,他反而觉得女人在这种场合不流泪就不是好女人。他来之前的约法三章基本上是为妻子好,怕伤她单薄羸弱的身子,怕她卷进未了结的案子中,怕暴露自己与梅文夫的特殊关系,新来乍到就掉进人际旋涡里影响工作和发展。胜利者对失败者是应该宽宏大量的!妻子的神色尽收眼里,夏日海边的照片,精美贵重的纸镇,能说没有他们的一点浪漫情怀?至今,妻子就像生活在玻璃器皿店里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份夫妻感情,可谓用心良苦。他对她最好的回应就是从不提起往事,傻子说傻话的恋爱他不也谈了好几回么?让可牵挂的、不可牵挂的、不能不牵挂的往事都像滑溜溜的鱼游进岁月的汪洋大海去吧。因此,夫妻俩的心永远不长皱纹。今天,死神无情地划破冰封的河床,潺潺细流奔涌而出冲决理智的闸门,刘明敏与其说为梅文夫,毋宁说为妻子动容,他匆匆向书橱上的“海滩夕照”投去一瞥就追着妻子出门。这一瞥,他发现梅文夫脸上笼罩着一团凝重的阴影。

在客厅里,杨一鸥从提包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肖华,说道:

“嫂子,节哀顺变吧。我是文夫的同学,在省城工作,没能来送他,很内疚不安,想拜托你在他坟前,替我们烧一叠纸钱祭奠在天之灵。”

丈夫的生前好友和学生、下属,过后闻知噩耗,晓得唁金不能补送的风俗,但都变着法儿说拜托她明年清明节代为祭奠,或者说给遗孤买学习用品等等理由送钱送物。“人一走茶就凉”的古训越来越被胜于雄辩的现实所证明的今天,有这么多人真诚对待孤儿寡母,肖华第一回看见丈夫人生的亮点。“这个书呆子,还真没想到!”她还看见炎凉世态中遗漏下的温暖的一角。这一角温暖也让她面对丈夫唯一的只有两万元的银行储蓄卡,做出让自己也感到惊奇的决定:如数交给婆婆。想起丈夫两袖清风走了自己日后一人抚养儿子的艰辛,肖华这一回也破例了,她毫不犹豫地收下丈夫生前好友的一片片深情厚意。她接过杨一鸥的信封的同时照例要对方留下姓名以便告祭亡灵。

“我叫杨一鸥。”

“你就是——哦哦。”

肖华看着一旁的刘明敏,留下半截话,与此同时信封像块烙铁似的烫了一下她的手心。她就是杨一鸥?他梦中呼唤的女人?那一只小狗?是呀,一只绝顶娇憨可爱、人见人欢的小狗!肖华不禁又盯了她一眼,泪痕未干可爱可怜呀,倒好像失去亲人的不是我肖华而是她小狗了。天生这种小狗是要来勾人魂的,胜过狐狸精十倍,换成自己是男人,也会被勾了魂去。同床异

梦的大半生呀,敢情就是因为这只狐狸精勾了魂,想着想着,心中不觉涌起一股受侵害的愤慨。她把手中沉甸甸的信封还给杨一鸥,说道:

“我不能收你的钱!”

“请你务必收下,这是同学的一片心意。”

“让他的在天之灵安静吧,别再打搅他了。”

肖华说罢转身走进家门,只有站在门旁的儿子挥了挥手说道:

“叔叔阿姨再见!”

孩子眉宇间有一股聪颖之气,活脱脱一个小梅文夫。一种母爱,一种比母爱还要多了些什么的情感升腾而上堵在杨一鸥喉头,两颗珍珠般大小的泪滴自脸上怦然落地。刘明敏扯了扯她的衣襟,她才回过神来。

“回去吧,人家清白一世。”

那天晚上,杨一鸥没有睡好,一种不可言说的忧患,一种人生永诀的痛苦,还有一种类同于久别重逢的迫切,使她翌日一早变得一切都不管不顾似的,竟以从来未有的不容商量的语气对自己的丈夫说道:

“我要去看他!”

其时刘明敏还懒在床上,听到妻子幽怨而又决然的话,很快就明白她的“去看他”的全部含义,就转过身来,好像还没睡醒那样两眼发直地盯着坐在桌旁梳妆的妻子。他怀疑自己的耳朵,似乎也在回味妻子说话那陌生的语气所表示的分量。

“我要去看他!”

她又说了一遍。她是走到窗口背对着他说的。

弱不禁风的背影,一个无尽追思着什么的背影,刘明敏忽然有一种岁月倒流的幻觉。不知怎么脑子里就出现“杜鹃啼血”四个字。但瞬间他就觉得荒唐,于是就很明确地表示态度,说道:

“我陪你去!”

便有了今日的梅花岭之行。

通往华达县的公路新近拓修,王右军曾经载游客去过桃花村,轻车熟路,因此车子驶出县城,他就把桑塔纳开得风驰电掣似的。开始,杨一鸥心惊胆战,拿眼皮夹了丈夫好几下,那意思是“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刘明敏假装没有看见,心里也慌张,一脸悲壮的神色,但后来就渐渐放心了。王右军今天心情很好,开始称赞杨一鸥有同学情义,能想到去梅副局长坟头烧叠纸钱,当今世界上恐怕剩下没几个这样的同学了,而刘副局长更是没话说,能想去关心前任的遗孤当今这世界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而且肯定是空前绝后。他说我王右军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我也得去烧三炷香,梅副局长生前对刘秋萍很关心,评职称、评劳模、评奖励工资都没有忘记刘秋萍;他说就只有梅副局长才敢不留情面地批评刘秋萍,要是刘秋萍听得进去就不会有今天这种情况了,也许刘秋萍就不会死了。他说到这里就停下来,想看看自己的话有没有引起人家的注意。他认真的神情使人无法产生怀疑或者继续保持无动于衷,但他当初咬定梅文夫是杀人灭口的凶犯不放松,刘明敏也早有所闻,所以刘明敏心里困惑,就不愿他多说,怕说到激动处分心,此时,轿车已经驶上险象环生的盘山公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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