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渐道:“呀,之涣不说起来还好,一说还真是嘴馋得紧。都一年多没有吃过了,真想念啊。”王羽仙道:“我也要去。”李蒙摇头道:“一碗豆腐花就馋成那样,说你们什么才好。你们要去自己去,我得赶紧回家。”一夹马肚,“得得”先走了。

王羽仙又问道,“狄郎也去么?”王之涣道:“不用问他,他跟海印那么熟,怎么会不去?”王羽仙奇道:“海印不是一直对狄郎最凶么?”狄郊面色一红,摇头道:“我不去了,我得先回家看姨母她老人家。”遂就此分手。

辛渐、王翰四人自往海氏豆腐坊而来。豆腐坊位于晋阳县城南面,就在大明城东墙根下。大明城即是最古老最悠久的晋阳古城,始建于春秋末年。岁月的积淀给这一带的民居也渲染上了古朴的色彩。

豆腐坊坊主之女海印正在门前晾晒过滤豆腐用的粗布,扭头见到几人,先是一愣,随即淡淡招呼道:“来了?是要吃豆腐花加莜面栲栳么?我阿爹送豆腐去了,没人做莜面。”

王之涣道:“娘子不是也会做么?去年还吃过的,味道不必令尊手艺差。”海印只冷冷横了他一眼,也不答话。辛渐咳嗽了声,道:“那就先来四碗豆腐花。”拴了马,自到一旁的凉棚里坐了。

王之涣低声笑道:“我敢打赌,海印一会儿肯定要主动问老狄的事。”王羽仙这才恍然大悟,道:“你是说海印喜欢狄郊么?可为什么她以前总是对狄郎冷嘲热讽?”王之涣道:“你怎么不明白,这叫打是亲,骂是爱……”

王翰不愿意王羽仙听到这些,忙叫道:“之涣,这话留着等老狄人来了再说。”王之涣叹道:“本来是可以吃到莜面栲栳的,偏偏老狄不来,印娘赌气……”

话音未落,却听见马蹄声响,狄郊疾驰而来,叫道:“辛渐,你家里出事了,你父母大人都被官兵捉了,还有那些大风堂弟子,都被绳索捆成一串,押进了州府,我刚刚亲眼所见。”辛渐大吃一惊,也不及多问,忙解绳上马。

海印正端着豆腐花出来,忽见王翰、王之涣等已经上马绝尘而去,不由得大怒,叫道:“你们可再也别来了!”狄郊尚在当场,勒转马头,道:“抱歉,辛渐家中出了事。印娘尽管将豆腐花的钱记在我头上,我回头再来结帐。”

海印迟疑了下,问道:“你……你这一年多都去了哪里?”狄郊却已经打马去追赶同伴,根本没有听见。

并州州府位于晋阳县仓城正中。州廨是隋炀帝杨广为晋王镇守太原时所兴建,坐北朝南,规模宏大。

州府大门内外兵士密布,戒备森严,手中兵刃闪闪发亮,给已经惶惶多日的太原城更添一丝肃杀气氛。辛渐匆忙赶来,下马后直奔大门。

领头兵士拦住问道:“你找谁?想做什么?”辛渐道:“我叫辛渐,你们刚才是不是捉了我爹娘进去?”

领头兵士问道:“你是大风堂辛武之子?”辛渐道:“是。”领头兵士喝道:“交出你的兵刃。”

辛渐便依言解下腰刀,领头兵士一把抢夺过去,叫道:“来人,将辛渐拿下了。”

两名兵士上前反执了辛渐手臂,取出绳索牢牢缚住。辛渐惦记父母,不敢反抗,只问道:“我犯了什么罪?我爹娘又犯了什么罪?”领头兵士道:“大风堂勾结契丹,意图谋反,这可是大大的死罪。”

王翰、狄郊等人恰好赶到,闻言都愣住了,心中均想:“先是在蒲州时狄郊被诬陷勾结突厥,现在一回到并州,又有大风堂辛氏勾结契丹一案。说不定又是淮阳王武延秀在搞鬼。可本州长史张仁亶分明不是武氏一党,又怎能轻信人言,发兵将大风堂上下尽数拘捕?莫非当真有什么不利于大风堂的证据?”

本任并州长史姓张名仁亶,华州人,因武艺高强入仕,为武则天喜爱,选为殿中侍御史。后来一些大臣为讨好武则天,联名上表请求立魏王武承嗣为皇太子,邀请张仁亶署名时,遭到严辞拒绝,由此触怒武周权贵。武则天虽贬张仁亶出京师,但还是爱惜人才,欣赏其人文韬武略,果断英武,特任命为并州长史,实际上是明贬暗升。张仁亶上任并州长史时间虽然不长,却有御突厥于千里之外的决心,自来到太原,积极修治兵甲,甚至还亲自光顾过大风堂,对这家为朝廷军队提供了大量武备的非官方铁器作坊表示感谢,当时辛渐人也在场。话犹在耳边,怎么这位鲠直的长史又突然以谋反的罪名逮捕了大风堂所有人呢?

辛渐满腹疑惑,正要问官府可有凭据,那兵士却挥手道:“长史正要审案,你自己送上门来正好,来人,快些押他进去。”

既是反贼之子,兵士也不客气,将辛渐粗暴地拉扯进来。转过照壁,却见州廨公堂前的甬道两旁黑压压地跪满了大风堂的人,大多是孔武有力的精壮汉子,个个双手反剪,用粗索串在一起,被命令弯腰伏在地上,不准抬头。大队兵士手执弓弩守在四周,箭已上弦,只要有人稍有异动,便要当场射杀,浑然是对付真正反贼的样子。

公堂中并排跪着一对四十余岁的青衣夫妇,正是辛渐的父母辛武和贺英。辛渐被径直扯进来掼在母亲身边。

贺英一张国字方脸,高高的颧骨下有一双细小灵活的眼睛,皮肤虽然细腻,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深褐色,极见英气。她乍见爱子,又惊又喜,道:“小渐,你……你终于回来了。”

辛渐道:“孩儿不孝,才刚刚进城,就听说大风堂出了事。阿爹,娘亲,到底出了什么事?”贺英摇了摇头,道:“娘亲也不知道究竟。适才大批官兵赶来大风堂,说我夫妇二人勾结契丹,意图谋反,将所有人都捕来了这里。”

忽听得有差役扬声喊道:“长史到!”却见一名四十余岁的官员大踏步进来,身形魁梧,一身紫袍,到堂首坐定,正是并州长史张仁亶。

张仁亶往堂下一望,道:“辛渐也捕到了?很好。”辛渐道:“是我自己主动送上门来。”张仁亶点点头,道:“辛堂主,贺大娘,抱歉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见面。张某可得事先声明,一会儿若是二位不肯招承谋反详情经过,少不得要大刑伺候,张某职责所在,决不会因为以前的交情而忘了国家大义。”辛武素来沉默寡言,只是一言不发。

辛渐道:“使君说大风堂勾结契丹谋反,可有凭据?”张仁亶正要答话,忽听得外面一阵嘈杂之声,不禁皱眉道:“什么人这么吵?是那些大风堂的人不服管教么?本史不是早交待过么,谋逆大罪,非同儿戏,若有人胆敢反抗,立即射杀。”

辛渐吃了一惊,忙道:“使君还没有审案,怎能轻易将人以谋逆大罪对待?万一有错,岂不是枉杀无辜?”张仁亶道:“对于勾结外番谋反这等大罪,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一人。”

辛渐大怒,道:“莫非在使君眼中,人命当真如草芥?”张仁亶冷冷道:“你可知道契丹攻我河北破城池后是如何对待城中百姓的?丁壮男子掳为奴隶,年青女子沦为营妓,其余赢老一概杀死。你们大风堂不过几百人,你认为你们这几百人比河东、河北几十万百姓的性命要更重要么?”

辛渐道:“可我辛家祖祖辈辈在并州打铁为生,我们大风堂并三百人也是几十万百姓中的一员,使君凭什么拿我们区别对待?要诬陷我们勾结契丹谋反?”张仁亶指着贺英道:“就凭她。”辛渐道:“什么?”转头望着母亲,隐有问询之意,贺英却只微微叹了口气。

出去查看究竟的兵士进来禀道:“并非大风堂的人闹事,是王翰、狄郊几人吵着要进来,称是这一年来一直跟辛渐一道在外面游历,他们要为他作证。要不要将他们几个抓起来?”

张仁亶倒也听过王翰几人的名字,摆手道:“不用理会他们。”又一拍桌子,喝问道:“辛武,快些交代你是如何与契丹勾结?你偷藏了多少兵刃铁器,预备如何输送给契丹?这城中还有多少契丹细作?是不是让你里应外合,攻取河东之地?”

太原号称中原北门,人文集聚,物资富庶,自古以来就是图谋大业的根据地,大风堂又拥有百炼钢独传秘技,所造兵刃吹毛立断,天下无双,也难怪张仁亶如此紧张了。

辛武只是摇了摇头,慢吞吞地道:“我从未与契丹勾结,更没有私藏兵器。”

张仁亶道:“那好,贺英,你来说。”贺英道:“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

张仁亶便发了一支签,喝道:“来人,用刑,先杖打辛渐六十杖。”

唐代刑罚共有五级,由轻到重分为笞刑、杖刑、徒刑、流刑、死刑:笞刑就是用荆条制的木杖击打犯人臀部和腿部,是刑罚中罪轻的一种,又分为五等:笞十下,二十下,三十下,四十下、五十下;杖刑是用比笞杖更粗的木棒击打犯人臀部、腿部和背部,分杖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五等;徒刑是用锁链拘禁犯人,强迫其服苦役,分一年、一年半、二年、二年半和三年;流刑是将犯人流放到边远蛮荒地带,强迫其服劳役,分二千里、二千五百里和三千里,往往是作为对死刑宽大处理的一种形式;死刑是刑罚中最重的一种,分绞刑和斩首两种,另有腰斩,往往用来对付皇帝格外痛恨的谋逆者。对于拷打犯人,《狱官令》明文规定拷讯总次数不能超过三次,总杖数不得超过两百,六十杖已经是重刑。

贺英吃了一惊,道:“使君打我孩儿做什么?他去年外出游历,今日才回太原,所有事情一概不知。”

张仁亶问道:“辛渐,你愿意替你母亲受刑么?”辛渐点点头,道:“愿意。使君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到我身上。”转头道,“娘亲不必担心,孩儿受得起。”

掌刑差役上前将辛渐拖翻在地,掀起外袍,举杖朝他臀部、大腿分击下去。才打了数下,辛渐已浑身汗湿,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一滴一滴滚落到青石上,聚成一小滩水迹。他只是咬牙强忍,一声不吭。

差役知道长官务要尽快得到口供,因而下手极重,刑杖落在肉体上,一声一声“噼啪”,煞是令人心惊。

堂外大风堂的弟子不知道是辛渐受刑,有人叫道:“师傅!不要打我师傅!”顿起一片呼应叫喊,兵士大声呵斥也不能弹压。辛武回头厉声喝道:“都给我住口!”他声音不大,却是坚定有力,门外鼓噪之声立时歇止。

打到四十杖时,辛渐人已经晕了过去。两名差役将他架起来,令他跪在地上,另一名差役装了一铜壶醋,壶嘴对准辛渐鼻孔,再用火往铜壶底部加热,用酸气熏他。辛渐轻哼一声,慢慢睁开眼睛,一清醒居然张口问道:“这是地道的清源醋吧?”差役也不理睬,将他重新按倒在地,高高举起木杖,预备继续打完剩下的二十杖。

贺英亲眼见到独生爱子在自己面前被拷掠得死去活来,再也忍受不住,叫道:“住手,别打了。好,我承认。”

辛渐大吃一惊,挣扎着叫道:“娘亲怎能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使君,你利用我娘亲爱子心切,如此屈打成招,跟来俊臣那些酷吏又有什么分别?”

张仁亶也不动怒,只道:“这件事全在贺大娘一念之间。”

辛武忙劝阻妻子道:“英娘,你切不可如此。小渐生死事小,你若是认罪,大风堂百年声名可就毁于一旦了。”贺英摇头道:“事已至此,我总不能看着小渐在我眼前受苦。况且,事情终究是瞒不住了。”辛武一呆,问道:“什么?”

张仁亶冷笑一声,挥手命行刑差役退开。贺英膝行挪到辛渐身边,她双手反绑在背后,无法抱住爱子,只能流泪凝视着他,良久才道:“娘亲有一件事,一直瞒着你爹和你,我其实是契丹人,本名叫李英……”

辛渐“啊”了一声,震惊中也有几分明白过来,心道:“难怪大家都说我的样子有些像契丹人,原来娘亲她真的是契丹人。她……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真的跟契丹有勾结么?”他知道契丹族人没有姓氏,像李尽忠和孙万荣都是朝廷赐姓,母亲既是姓李,一定是酋长之女,名副其实的契丹公主。辛武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眼睛睁得滚圆,瞪着妻子不放。

果听见贺英道:“我是大贺氏部落酋长李楷固的姊姊,因不愿意接受松漠都督李尽忠安排的政治联姻,私下逃了出来,改名贺英,四处游历。后来在太原遇见了你爹,一见钟情,不能自拔,从此留在了这里。唉,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我的身份,跟你舅舅及契丹族人也没有任何联系。但不知道为何缘故,今年年初的时候,你舅舅竟然派人找到了我……”

辛渐道:“啊,多半是因为孩儿的缘故。去年我们五个游历到龙城,遇见过李……舅舅,当时他就说感觉跟我很亲,或许是我的样子跟娘亲有几分像?他特意详细问了我的年龄、籍贯、家址等,原来……原来……”

张仁亶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喝问道:“贺英,你弟弟李楷固号称契丹军中第一勇士,眼下又在李尽忠手下任大将。他托人带信给你,到底有什么阴谋?快些从实招来!”

贺英摇头道:“我已经说过了,我弟弟只在年初的派人找到我,我告诉来人我现在叫贺英,生活得很好,不想再跟以前那个李英有任何干系,就把他打发走了。我是契丹人没错,可我没有跟契丹串谋,大风堂也没有为他们打造兵器。”

张仁亶道:“你还敢狡辩,这是城门卫士截获的李楷固写给你的亲笔信,信中让你和辛武将他之前拜托大风堂打造的一万件兵刃尽快准备好。”贺英道:“什么?信?使君,这怕是有奸人刻意挑拨,我弟弟根本就不认识几个汉字,他怎么可能写信给我?”

张仁亶道:“信可以让手下书吏来写,这上面可是盖有你弟弟的刺史大印。”贺英道:“让我看看那封信。”张仁亶便命差役将那封信展开,举到她面前。贺英一看便道:“这信是假的。若真是我弟弟派人写信给我,我是他姊姊,又不是朝廷官员,他何必盖上刺史大印?我们姊弟是大贺氏部落的人,这身份比远远比州刺史高贵得多,楷固若是写信,一定会用上部落记号。”

张仁亶不是蠢人,一听就明白过来了。今日一早这封信呈送到他案头,他听到经过,已经有些奇怪。据说是有个男子鬼鬼祟祟地城门口向人打听大风堂,兵士见他形迹可疑,上前盘问,那男子却转身就跑。兵士没有追到人,只在原地捡到了这封信。张仁亶阅信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样一封涉及大风堂和契丹勾结叛乱的重要反信,得来未免太容易了些。不过信中所提之事有头有尾,落款又有契丹大将李楷固印信,尤其大风堂非一般铁匠铺可比,贺英若真是契丹公主身份,难保辛武不会不牵连其中,是以他立即签发军牒,调了一千兵,将大风堂的人尽数逮捕,只是并没有搜到信中所称的一万件兵刃。眼下看来,这是有人刻意滋生事端,要铲除大风堂。可贺英隐姓埋名二十多年,连丈夫、儿子都不知道她是契丹公主,除了她弟弟李楷固,谁又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呢?所以尽管贺英的话可信,信是有人伪造,可这件事还是相当可疑。况且贺英是反贼姊姊的身份,本身就该搜捕下狱,等待朝廷处置。辛武应该并不知情,可是他是贺英丈夫,理当连坐同罪。至于外面那些大风堂的人也放不得,他们对辛武忠心耿耿,万一心怀不满弄出乱子来,抑或真的去勾结契丹,那可就酿成大祸了。目下局势不同往日,河东道九成以上兵力均被朝廷调去河北前线与契丹交战,倘若真有细作与契丹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

沉吟一番,张仁亶才一拍桌案,道:“那好,本史先派人去验明信的真伪。来人,将辛武、贺英和外面那些人都押入大牢。辛渐,嗯,他今日才刚刚回到太原,事先并不知情,先放了他。”

辛渐见兵士将父母从自己眼前拉走,忙道:“我不走,我不要你放我,我要跟我爹娘在一起。”

张仁亶哼了一声,一拂袖袍,领着从官转入后堂去了。

贺英道:“好孩子,你先出去,好好养伤,千万别莽撞来救我们。”辛渐道:“不,我不走。”兵士哪容他分说,上前将他架起来,一直拖出州府大门,这才解了绑索。

王翰、狄郊、王之涣、王羽仙四人还等在门外,忽见辛渐被人拉出来扔到地上,站也站不起来,身后血迹斑斑,分明是受过刑杖,忙抢上前扶起他,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令尊可还好?”

辛渐推开王翰的手,道:“你们不要管我,我娘亲是契丹人,我也是契丹人,我会连累你们。”

其时虽然在中原生活的胡人众多,但在汉人看来,蕃人仍是低劣人种,尤其契丹一直被视为“奴隶余苗,凶顽小丑”,地位排在突厥、吐蕃之下,为汉人轻视,不然也不会出现营州都督赵文翙辱骂契丹首领激起叛乱的情形。辛渐乍逢剧变,得知母亲是契丹人后更是诧异万分,虽然不至于不能接受,却也多少起了自卑之心。

王翰等人闻言异常惊奇。狄郊见辛渐刑伤极重,便道:“先送他到我家上点药再说。”王翰道:“你姨母在家,多有不便,还是去我家吧。”辛渐道:“你们没听见我的话么?不要管我。”

王之涣道:“你胡喊些什么?还嫌挨的打不够么?”辛渐道:“我……”却被王之涣一扇子打在伤处上,痛得忍不住叫出声来。

王翰道:“还好,还知道喊痛,有得救。”与狄郊一左一右架了辛渐,让他横俯在马鞍上,牵马离开并州州府。

王翰在太原有好几处宅邸,他平日不住城里,都住在蒙山别墅中,不过辛渐身上有伤,走不得远路,便就近来到大明城西的宅邸。这处宅子极见宏伟,原是“落雕都督”斛律明月的故宅,占地极大,几乎赶得上整个大明城,后来一分为二,西面一半归王家所有,东面一半改为正觉寺。

门前仆人经年不见王翰,忽见主人一声不吭地到来,大感意外,慌忙迎上前来。王羽仙忽道:“后面有一胖一瘦两名青衣人一直跟着咱们。”狄郊道:“如果辛渐尊母真是契丹人,此刻该被关在大狱中才对。”辛渐怒道:“什么真是,本来就是。”狄郊也不理他,道:“看来张长史是有意放了他,然后再派人暗中监视。”

王翰便让狄郊和仆人先扶辛渐进去,自己和王之涣朝那跟踪的青衣人而来。胖、瘦青衣人交换一下眼色,神色甚是局促,可也不就此避开,还朝二人拱手示意。

王翰道:“二位是州府的人吧?可知道我是谁?”那身材有些发胖的男子道:“小的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冒犯之处,请王公子见谅。”

王翰道:“嗯,你们要抓谁要打谁我管不着,不过这里是我家,我今天第一天回来晋阳,就遇到这些事,心情很不好。”胖男子道:“王公子既然明说了,小的原也该识趣些,不过辛渐是反叛李楷固的外甥,使君交代,务必要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防止他逃出太原。”

王之涣道:“什么?你说辛渐是李楷固的外甥?你说的李楷固是契丹的那个李楷固么?”胖男子道:“正是契丹大将李楷固。二位王公子还不知道么?辛渐的母亲贺英是契丹公主,是李楷固的姊姊。”

王翰和王之涣交换一下眼色,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愣了好半晌,王之涣才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们不能因为辛渐的长相有些像契丹人就诬陷他。”瘦男子道:“是真的,贺英自己都当堂招认了。辛渐这件事,还要请二位王公子多多帮忙。”

王翰道:“你们该抓的都抓了,人也打了,我们能帮什么忙?”瘦男子道:“若是辛渐真有暗通契丹之举,还请公子及时告发。”王之涣道:“这是自然,无须嘱告。”

王翰冷笑道:“就算辛渐母亲是契丹人,舅舅是李楷固,那又能怎样?就代表辛渐要反叛么?他自去年跟我们一道出门壮游,今日才第一天踏进太原,一回来就被你们一顿好打,我倒想听听,他是怎么个谋反法?”

瘦男子也不计较他的冷嘲热讽,如实说了李楷固送信给贺英的事,甚至连贺英指出信的疑点也说了,道:“想必二位公子也知道张长史为人,虽然性子严峻些,但总还是讲道理明事理的人。只是眼下的情形,就算辛武无辜,根本不知道妻子身份,可他和大风堂的人都放不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辛渐年纪虽轻,却是条好汉子,替他母亲受刑,哼也不哼一声,张长史相信他并没有卷入其中。不过,外人并不知道贺英身份,万一……万一……”

王翰道:“我大概明白了阁下的意思了。请转告张长史,若真有一万件兵器的事,又或者有契丹人来找辛渐,我王翰定会第一个向官府举报。”

瘦男子很是欣慰,道:“如此,就多谢了。只是我二人有命在身,还得在贵府前稍做盘桓。”王翰道:“请便。”

辛渐被扶进房中,俯身伏在榻上。狄郊命两名户奴先为他清洗伤口,他的内衣早凝结在伤口上,扯下来很是费了一番工夫,创口迸裂,血流满床。狄郊又不直接用现成的金创药,而是将取竹子烧灰后与金创药粉和水成浆,慢慢用火熬成糊状药膏,趁热用木勺抹往伤口。辛渐大叫一声,痛得弹了起来。

狄郊道:“抱歉了,良药苦口。我知道你心急出去,金创药药性太慢,非得热敷才能好得快。”命两名仆人上前按住辛渐手脚,将药膏尽数抹在他臀部和双腿受刑之处。

王羽仙站在房外,听见里面辛渐狂叫不止,不禁紧紧抓住王翰臂膀,忧心忡忡。

王之涣道:“这可奇了,刚才那瘦子说辛渐受刑时哼也没有哼过一声,怎么这会儿上个药反倒大呼小叫,难道比挨杖更厉害么?”王羽仙道:“那不一样,辛渐在公堂上必须得努力忍受痛楚,不能向对手示弱。可咱们都是他最信任的人,他无须再掩饰……”

忽听得辛渐又大叫了一声,狄郊道:“好了,都进来吧。”

进去一看,辛渐的样子颇为滑稽,狄郊在他下半身上罩了一个架子,上面用布盖住,这样他无需穿衣服,也不必在众人面前有赤身裸体的难堪。

王翰命仆人退出,问道:“尊母当真是契丹公主么?”辛渐叹了口气,闭口不答。王之涣便将瘦子的话转述给王羽仙和狄郊听。王羽仙道:“呀,难怪我一直觉得贺大娘与众不同,原来她是契丹女子。”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丝毫不以贺英是契丹人为意。

狄郊道:“原来是张长史放了辛渐,是想观察有没有契丹细作与他联络,以此来查验那一万件兵器是不是真有其事。”辛渐道:“可笑,我今天才知道我自己是半个契丹人,又有哪个契丹细作会来找我?”狄郊道:“未必。现在河东、河北到处都有妖书散发,官兵查也查不完,这肯定是有人在暗中操纵。这件事非同小可,辛渐,你不能再卷进去。”辛渐道:“我爹娘正被关在州府中,你让我如何置身事外?”

王翰道:“走吧,咱们先出去,让辛渐好好养伤。”向众人使了个眼色。辛渐当即明白他的心思,忙叫道:“不,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这里。阿翰!阿翰!”

王翰也不理睬,开门招手叫过仆人问道:“这边怎么只有这么几个人伺候?”仆人道:“阿郎还不知道么?朝廷发河东道兵讨伐契丹,兵员不足,百姓家有适龄男子都得应召当兵,大户则得出家奴,咱们也摊派了二十个人头,管家便从各处宅子的户奴中凑齐了二十人送去,小邓他们都到北方打仗了。”

王翰暗骂了一句,也无可奈何,道:“派人去蒙山多叫些人来这边,好好看着辛郎,他要什么都给他,不过若是让他走出这房间半步,唯你们是问。”仆人道:“是。”

辛渐怒道:“阿翰,你还当是我朋友么?老狄,之涣,你们听我说……”王翰等人却听也不听,掩了门自去了。

辛渐又叫了几声,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气馁。过了半个时辰,有美貌侍女送来饭菜,每样菜不多,种类却有十余种,还配有一小壶酒,极是丰盛。

侍女笑道:“阿郎特别交代,有一句话转告辛郎,吃饱饭,养好身子,才好有力气从这里逃走。”辛渐道:“有道理。”便撑起身子,慢慢将酒菜吃光。

侍女见他胃口甚好,问道:“辛郎还要再添些饭菜么?”辛渐摇头道:“不必了。我也有句话请你转告王翰,他别想将我喂成肥猪。”侍女闻言,莞尔一笑,收拾了碗勺自去了。

这侍女司颜竟成了几日中辛渐唯一能见到的人,门前虽有看守,却从不进房,送饭、端水、喂药、换溺器、打扫房间,进进出出、忙来忙去全靠司颜一人。辛渐道:“王翰他们人呢?为什么不来看我?”司颜道:“阿郎只交代奴婢好好伺候辛郎,其余奴婢一概不知。”辛渐猜想王翰必是有意如此,可他有伤在身,也无可奈何。

直到三日后,狄郊才又带着膏药进来,查看了伤势,换完药,道:“亏得你身子健壮体格好,又没有伤到筋骨,好得才这般快。再换两次药,就该差不多了。”

辛渐道:“你别着急走。你们不肯放我出去,总该让我知道外面情形怎样了。”狄郊道:“不怎样,一切照旧。令尊都还关在州狱中,没有再过堂,也没有吃什么苦。大风堂有一些人被转押去晋阳县狱,一些转去太原县狱。总之,因为这次大风堂事件,三处监狱都人满为患了。”

辛渐叹了口气,不再言语。狄郊道:“我们去追查过假信的事,没有任何结果。我们都相信尊母所言,信是假的,可除了你娘亲外,外人均不知道信假在何处。而且你母亲隐姓埋名多年,你和尊公都不知道她是契丹人,谁又能知道她是契丹公主?这件事既蹊跷又没头没尾,关键咱们还不能去找李楷固本人确认,不然就是潜通反贼的罪名。”辛渐道:“我知道了,多谢,你们别再管这件事。你扶我一把,我要下床走走。”

狄郊便依言扶辛渐起来,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穿上。辛渐一手扶着手杖,一手扶着狄郊,慢慢踱出房外。门边各有两名彪形大汉,一见他出房便围了上来。狄郊摆手道:“没事,我带他到园子里走一走,活动一下筋骨。”大汉这才退到一旁。

辛渐苦笑道:“这是阿翰派给我狱卒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我眼下的情形,能跑得了么?”狄郊道:“大伙儿也是为了你好。”辛渐道:“好,我想去湖上走走。”

他养伤的地方是一处小巧玲珑的别院,掩映在千竿修竹之中。步出院门便是园苑,中心是一个天然大湖,后又引入了晋渠的活水,四周栽有各种花木,湖光水色,杨柳依依,花木飘香,景色幽异。湖中有山有亭,叠石假山悬险如削,莺语双亭飞檐翘角。一座曲径鹊桥横架在湖上,亭桥相接,湖山衔联,地势起伏,山水活泼。

辛渐一直走道湖中亭子才停下,他无法坐下,只能扶着围栏,伫立一旁。狄郊道:“你伤口初愈,不能久站,这就回去吧。”辛渐道:“好。不过咱们别走回头路,绕湖半圈。”遂往前穿过曲桥。

上岸后,辛渐忽称要往路旁树后解手,狄郊扶他走出几步,蓦然意识到什么,忙道:“你千万不要……”却被辛渐拿手杖打在后脑上,登时晕了过去。

辛渐道:“抱歉了。”抱住他将他轻轻放萍在地上,顺手捡起一块石头,直奔树后。他早知道闯出王府大门极难,况且门前一定有官府的人在监视,王府花园中有一扇小门直通东面的正觉寺,正在这里。

却见门上铜锁绿绣斑斑,已经许久没有打开过,辛渐两下砸开铜锁,用力拉开小门,钻了过去……辛渐下手并不重,狄郊只晕了一小会儿便醒过来。他坐起来时,见到王翰派来看守辛渐的四名户奴正飞奔过桥,急忙招手叫道:“快,辛渐逃进正觉寺了,他身上有伤,走不了多远,快些将他带回来。别伤着他。”户奴道:“是。”

狄郊站起身来,摸了摸后颈,也跟着户奴自小门钻进了正觉寺中。

户奴们穿过竹林,不见辛渐人影,匆忙往前院追去。狄郊一眼留意到甬道边有一只布鞋,暗道,“这不是侍女新给辛渐做的鞋子么?我特意叮嘱他伤好前走路必须穿布鞋,不可穿靴子。”他又刻意停下来一阵,往竹林中仔细查看,不见任何动静,这才去追赶户奴。

赶来正觉寺的正北门,却见一名户奴正向门前的知客僧打听,见狄郊追上来,忙过来禀道,“没有人见过辛郎经过,适才根本没有人出过寺里。不过他们三个还是出寺,分往三个方向追去了。”

狄郊道:“嗯,你先等在这里,等他们三个回来,都扮作香客留在寺里,一人守住大门,余人去查看寺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一有异常,立即回来通知我。”户奴道:“是。狄郎是认为辛郎还在正觉寺中么?”狄郊道:“嗯,有这个可能。去办事吧。”自己沿原路回来王府。

王之涣、李蒙、王翰都在前院,听说辛渐逃走,又急又气。王翰道:“这人怎么就是不听话呢?来人,快叫负责看守辛渐的几名户奴来这里!”狄郊道:“这事不能怪他们,要怪就怪我,我想不到辛渐伤势才刚刚开始恢复就有心逃走。”

李蒙道:“辛渐如今无家可归,他会去哪里?”王之涣道:“也许咱们现在赶去大风堂能堵到他。”

狄郊道:“我得告诉你们一件不好的事情,辛渐怕是被人掳走了。”说了在正觉寺道旁捡到辛渐鞋子的事。

王之涣道:“这肯定是辛渐故意脱下来迷惑你的。他既不敢对你下重手,又知道自己有伤走不快,所以有意甩下鞋子。”

狄郊道:“可这样做没有任何道理。辛渐伤势不轻,不可能那么快走出正觉寺,他脱下鞋子,难道是要告诉追兵他人还在寺中么?如果换作你是辛渐,你要逃走,会怎么做?”王之涣道:“嗯,我知道自己身上有伤,逃到半路就会被你追上,可藏在正觉寺中很更容易被瓮中捉鳖。如果是我,我先躲在一边,等你们都往正觉寺中追我,我再折回来藏在阿翰家里,等风头过去从容逃走。”

狄郊道:“换作我,我也会这么做,这也是唯一能够顺利逃脱的法子。然则我们几个一起长大,心有灵犀,辛渐想得到的,我们也能想到,他很清楚这一点,我们只要派人守住两边的大门,他就会被困住。所以,他反而不会选择这唯一的法子,而是要尽力加快脚步,离开我们的视线,离开正觉寺。这样,鞋子的事就说不通了,我们都知道辛渐武艺高强,就算有伤在身,他自己也不可能失落鞋子。”

王翰道:“老狄的意思是,早有人料到辛渐要从正觉寺这条道逃走,所以事先埋伏在那里?”狄郊点点头,道:“这不难猜到,你家正门有官府的人明目张胆地守着,辛渐若是一定要逃走,肯定会走东邻正觉寺这条道。”

李蒙道:“掳走辛渐的肯定不是官府的人,该不会真的是传说中的契丹细作?”狄郊道:“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万一这些契丹人利用辛渐救父母心切的心理,别有所图,辛渐一时不辨是非,坠入彀中,那可就真就坐实谋逆大罪了。”

王翰道:“不一定是契丹人。辛渐无疑是被人强行带走,以他的性格,即使有伤在身,也一定会竭力反抗,所以才会在争斗中遗落鞋子。如果是契丹人,他想查清李楷固那封信的真相,不但不会跟他们动手,还会主动跟他们走。”狄郊道:“嗯,希望阿翰说得对。不过这些人既然不是僧人,之前长期潜伏在正觉寺中,一定会有人觉察到异样,我已经让阿翰的户奴去打听。”

正说着,仆人忽领着一名州府的老差役进来告道:“长史召辛渐公子去州府,王公子几位也请一同前去。”

众人知道瞒不过去,只得实话告知辛渐已经逃走,又离奇在正觉寺失踪。差役急忙领着王翰几人赶回州府禀告长史。

张仁亶倒也不着慌,沉吟片刻,问道:“你们看是会是谁掳走了辛渐?”王之涣道:“使君是问我们几个么?”张仁亶道:“嗯,我听说你们几个在蒲州破了好几件大案奇案——姑嫂连环命案,空宅双尸案,还有那件血洗满门的青楼案。”

王之涣忙道:“坦白说,青楼案并没有破,河东窦县令虽然认定凶手是韦月将,也以此结案,可这其中疑点尚多,韦月将只是一个人,哪能一口气将宜红院那么多人杀得一个不剩?而且那些人身上的伤口跟他以前所杀秦锦、蒋素素也有所不同。”张仁亶道:“无论怎样,你们几个如今名满河东,是人们争相传诵的神探了。不妨谈谈你们对辛渐被人掳走以及大风堂谋逆案的看法,但言无妨。”

王之涣道:“辛渐被人绑走,我们几个也看法不一,我和老狄认为是契丹细作干的,王翰则认为不是。”

张仁亶闻言,详细问了两方意见理由,思虑一会儿,招手叫过一名下属,命道:“立即往全城张发告示,悬赏一万钱缉拿辛渐,罪名是与反叛契丹通谋。”下属道:“遵命。”

王翰不满地道:“使君明明知道辛渐是被人强行带走,为何又要给他扣上这么大的罪名?”张仁亶道:“本史知道辛渐无辜,不过他父母被关在州狱中,焉能不出力营救?正如狄公子所言,他以后的作为可是难以预料,这也是我为什么关住大风堂所有人不放的原因。”

王之涣道:“可大风堂这件案子,明显是件冤案,使君一日内逮捕这么多人,导致监狱人满为患,既导致人心惶惶,又有损使君清名。何不先放了他们,令他们各自归家?”张仁亶道:“这件事可没有这么简单。”

狄郊道:“使君所虑,无非是担心大风堂弟子忠于堂主,出狱后会出力营救辛堂主夫妇,既如此,不如连辛堂主也放了。贺大娘既是契丹公主、叛将之姊,按律要下狱关押,等候朝廷处置。可辛堂主对妻子身份一无所知,贺大娘也并没有做过任何对朝廷不利的事。”

张仁亶道:“你们也觉得这封信是假的,是有人要刻意扳倒大风堂?”狄郊点点头道:“这件事我们几个详细讨论过,并州刀剑锋锐无比,自古以来名驰天下,而大风堂更有百炼钢独门技艺,所造铁镜比铜镜还要光亮,历来是进献宫中的贡品,所煅兵器更被公推为天下最优。眼下边事正起,有人故意利用贺大娘的身份,伪造书信,来陷害大风堂,扳倒它只会对朝廷不利。”

张仁亶道:“可是只有契丹人才知道贺英就是李英,难道你认为是她的族人伪造了她弟弟李楷固的书信?”狄郊道:“不,契丹人重情重义,目下朝廷正征讨契丹,若揭破贺大娘身份,等陷她于死地,他们断然不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公主。而且若是契丹人伪造书信,他们当知道贺大娘出自大贺氏部落,会用上部落标记,而不是李楷固的刺史大印。伪造书信的人,根本就不熟悉契丹内部事务,一定不是契丹人。”

张仁亶道:“那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狄郊道:“吐蕃人,突厥人,都有可能。”

“只是有一点疑问,这个阴谋的主使人是如何使君其实早知道大风堂勾结契丹是一个阴谋,为何又为了一点忧虑而逮捕这么人下狱?岂不知人心……”

忽有兵士捧着一封箭书匆匆奔进来,躬身禀道:“有人往州府门前射箭投书,书信上写着使君的大名,小的们不敢擅自拆阅。”

张仁亶皱眉道:“投书人呢?”兵士道:“那人骑着马,一晃就过去了,小的们没有追上。”李蒙道:“说不定是绑架辛渐的人射来的。”

张仁亶接过书信拆开,只一眼便脸色大变。王之涣道:“信里写的什么?”张仁亶摇了摇头,迅即将书信收入怀中,道:“本史还有要事,恕不能多谈。来人,送几位公子出去。”袖袍一拂,疾步出了书房。

王翰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箭书能令深沉的张仁亶产生如此大反应。

李蒙道:“该不会又是什么大风堂谋反的书信?呀,有人要火上浇油。”王之涣道:“本朝律令,匿名投书告人罪者证词不予采纳,而且一旦捕获要流放二千里。官员受理,要处三年徒刑。张长史不会不知道这些,他如此反应,肯定不会是什么新的反信。”

众人一时也猜不透究竟,只得悻悻出来。刚到前院,便见数名兵士押着贺英往大堂方向而去。

贺英远远见到王翰等人,忙挣脱兵士,奔过来问道:“小渐可还好?”王翰道:“他……”犹豫着该不该说出真相。

李蒙忙道:“贺大娘放心,辛渐正在王翰家中养伤。”贺英道:“小渐的伤……”不及说完,兵士已然追上,扯住她手上镣铐,强行拉走。

李蒙道:“看到了吧?张长史看信后就立即提审贺大娘过堂,我早说书信一定跟大风堂有关。”

众人有心了解事情经过,便有意徘徊在衙门前徘徊不走。差役认得他们几人,也不敢强赶。

等了一会儿,忽听见公堂中有惊呼声传来。正莫名惊诧时,一名兵士急急忙忙地奔出来,满手是血,嚷道:“大夫!快去请大夫!”狄郊忙道:“我就是大夫。”兵士道:“快,你快跟我来!”

奔进堂中,却见贺英横躺在堂中,胸膛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五脏六腑,肠子也流了出来,血淌遍地。张仁亶正站在一旁看着,神色既惊奇又古怪。

王翰大怒,喝道:“张长史,你好狠毒,明明知道这是一起冤案,却还对贺大娘下此毒手。”张仁亶摇头道:“不是我做的。”

王翰这才看见贺英手中握着一柄小巧的金刀,跟王羽仙收在靴筒中的那把一模一样,这才明白她是用藏在靴子中的金刀自杀。

狄郊蹲下来一探贺英口鼻,尚有一丝微弱气息,忙道:“快些打开镣铐。”差役尚有所迟疑,见张仁亶点点头,这才取钥匙开了手铐脚镣。

狄郊忙将贺英肠子放回原处,摆正五脏位置,自怀中取出药包,用桑皮线缝好创口,正好身上还有辛渐用剩的药膏,略微加热后涂上创口。

张仁亶问道:“怎样?贺大娘她还救得活么?”狄郊道:“现在还很难说。请长史准备一间静室,派人熬一些参汤,我再开些药。”张仁亶道:“好,好。来人,快按狄公子的吩咐去做。”狄郊便让人用担架将贺英先抬去静室。

张仁亶怔在一旁,表情极为复杂,既有震惊,又有沮丧。王之涣上前道:“敢问使君,贺大娘是自己剖心自杀么?”张仁亶大奇,问道:“你如何知道?”王之涣道:“我只是从几年前的皇嗣谋反案上猜的。”

原来魏王武承嗣为铲除政敌,曾勾结女皇武则天宠婢团儿诬陷皇嗣李旦谋反。李旦全家上下均被逮捕下狱,左右家臣、侍役在酷吏来俊臣的严刑逼供下均被迫招认李旦谋反是实,来俊臣得意洋洋,正准备退堂时,忽然有一个人闯入公堂,大声叫道:“大堂之上严刑相逼,还有什么口供取不到?皇嗣并未造反,为何诬陷他?我是一名乐工,本不愿干预此事,但事关国家社稷,怎能不辨个明白?我愿剖心表明心迹!”说完从怀中掏出匕首,撕开自己的衣服,照着胸口用力一划,顿时鲜血喷涌,昏倒在地。这情景刚好被武则天派来的使者看见。武则天听说有人剖心呼冤后,大为震动,命御医全力救活自剖之人。等这人清醒过来后,武则天亲自前去探望,询问他叫什么名字。这人答道:“臣名安金藏,长安人氏,是太常寺乐工。”然后说了一通皇嗣无辜的话。武则天听了黯然伤神,道:“我自己的儿子尚不知他好坏,连累了你,真是忠心可鉴!”让安金藏安心静养。回到宫中,武则天下诏停止追查,一场即将酿成的大狱因安金藏的义举而意外平息。

王翰冷笑道:“贺大娘剖心自辩,还不足以证明这是一场冤狱么?”张仁亶深深叹了口气,似有极大的难言之隐。

忽见狄郊外又匆匆出来,叫过王翰道:“贺大娘命悬一线,能不能挺过今夜是关键,你派人去我家告诉我姨母一声,说我今晚要守在州府,不能回去了。”王翰道:“好。”狄郊道:“还有,快些找到辛渐带他来这里。如果爱子在身边,贺大娘清醒过来的机会要大很多。”

王翰点点头,遂与王之涣、李蒙一起赶来正觉寺,王氏户奴尚守在大门处,告知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王翰便亲自动手,挨门挨户地搜查寺中每一间僧房、客房。他年幼时便常常闯进正觉寺捣乱,年纪大些的僧人都认识他,忽听他称家中有侍女逃走要搜查寺中,竟然也不觉得奇怪。只是仔细搜了一遍,丝毫不见辛渐的踪影,也不知道他人到底被藏去了哪里。

一直到傍晚天快黑时,才有一名校尉赶回州府向并州长史张仁亶禀告,说黄昏时辛渐在正觉寺附近的一家面馆吃莜面,凑巧他带兵巡视经过,认出他是通缉要犯,遂上前缉拿。辛渐倒也老实,丝毫没有反抗,只说身上有伤,恳请不要上绑。校尉一时大意,答应了他。哪知道经过宫城时,辛渐忽然趁兵士不备,闯进了晋阳宫中。因晋阳宫是皇帝行宫,校尉等人不得擅入,宫门又只有两名老兵看守,没有多余人手追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逃脱。

张仁亶闻言深感棘手,可就算他自己也无权闯入行宫,只好命人去请晋阳宫副宫监李涤相助。

王翰等人也在州府,等候在安置贺英的静室外,听到消息后十分惊讶。王翰道:“原来辛渐根本没有被人掳走,他有意留下那只鞋子是为了混淆我们的视线,害得我们白为他担心了半天,他人一直藏在正觉寺中,只是不知道如何瞒过了我们的耳目。”

王之涣道:“这可奇怪了,辛渐为何要逃跑?我们关住他是有意不让他插手,他一心要逃走查明真相、救出父母,这还说得过去。可他既然已被官兵拿住,为何又多犯一条闯宫罪名?而今满大街都贴着他的图形告示,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李蒙道:“宫城紧挨着州府,也许他知道他母亲是契丹公主,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所以预备来劫狱相救。”王翰连连摇头道:“辛渐虽然武艺高强,可而今有伤在身,如何能闯进戒备森严的州府中?”李蒙道:“所以我猜他是要找个地方藏身养伤,晋阳宫当然最合适不过。宫城那么大,外人进不去,难以搜捕,他想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

这一夜,太原城中有许多人都难以入眠,而最紧张的人莫过于狄郊了。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贺英床前,盯着她面部的表情——她人虽在昏迷中,脸上肌肉却不停地抽动,显露出非同凡响的烦躁不安,似有什么难解的心结。然而当狄郊轻声呼唤她时,她却始终醒不过来,似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梦魇漩涡中。

次日清晨,倚靠在床前打盹的狄郊忽然惊醒,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贺英睁开了眼睛,一只手抓住他,道:“快,快去救小渐,他出事了!”狄郊道:“贺大娘放心,辛渐不会有事。”忙取过早已熬好的参汤,喂贺英喝了下去。

贺英又道:“小渐出事了,你快去看看!”狄郊只好道:“是,贺大娘先好好歇息,我出去看看。”

刚走出门外,便见一名兵士领着王府户奴赶来。狄郊心中一紧,忙掩好房门,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户奴道:“辛郎他……”

狄郊“嘘”了一声,走出院外,才问道:“辛渐怎么了?”户奴道:“辛郎快要不行了,阿郎命我速请狄郎回府中救治。”狄郊吃了一惊,道:“走,边走边说。”

原来一大早天还没有亮时有人敲王府大门,仆人开门去看又不见人,只有台阶上抬着一个全身是血的血人。仆人吓了一跳,好半晌才认出那是辛渐,急忙去禀告了王翰,王翰又命人来州府请狄郊。

狄郊慌忙赶回王府,却见辛渐躺在床上,面色如纸,侍女正为他清洗身上伤口,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房中端出,露出一道一道的鞭痕。

王翰见狄郊进来,忙道:“我看辛渐气息越来越微弱,生怕等不到你回来,所以自作主张给他灌了一碗参汤吊气。”

狄郊点点头,略微搭了搭脉息,道:“他失血太多,你让人给他上药止血,我先开几张方子,派人去抓药。”又见辛渐身上伤痕太多,道:“不要直接上药了,去取干净的素布来,将金创药用水化开,拿素布泡了做成药布,裹在他身上。”王翰忙命人照做。

王之涣、李蒙闻讯赶来,见辛渐如此惨状,无不愤然。王之涣道:“辛渐手腕上有被绳索捆绑留下的淤痕,他昨晚被人抓住狠狠拷打了一顿,身上这些伤都是鞭子抽的。”

李蒙道:“这可说不通,辛渐人明明逃进晋阳宫中,我爹还承诺张长史说今日派人搜捕,这搜捕还没有开始呢,谁能去宫里抓住他拷打,然后打完了还送到王翰家门口?”

众人均是百般不解,可这些疑问只能留待辛渐醒来解开。

到正午时,辛渐忽然出声叫道:“飞阁……飞阁……”狄郊问道:“飞阁什么?辛渐,你醒醒!”

辛渐却始终不见醒来,口中只喃喃“飞阁”二字,语音渐渐低了下去。

狄郊道:“辛渐念念不忘飞阁,莫非是他约了什么人在那里见面?”王翰道:“可是辛渐昨日一早打晕你逃走后人一直躲在正觉寺中,黄昏时溜出寺来吃面又被官兵认出,随即逃进了晋阳宫中,后来又不知道被什么人抓住拷打,今天早上送来这里就是这副样子,他哪里有什么机会跟人约见面?”

狄郊道:“你没听那校尉说么?他带兵捉拿辛渐时,是辛渐自己主动请求不要上绑的,以他的性格,宁可忍受痛苦,也绝不会这般低三下气地求人,之所以如此,只能说明他当时已经有逃走的计划,逃走的目的也许就是要去见什么人,找什么关键证据。”

王之涣道:“那好,我骑马跑一趟飞阁。走,李蒙,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飞阁位于中城上,是一处围栏式的大亭榭,恰好建在汾河与晋渠渡槽的交叉点上,凌空跨起,宛如一条巨龙跨越于汾河之上。

一名三十五、六岁的黑衣汉子孤单地站在台榭北面,左手扶在腰间长刀上,右手紧紧抓住围栏扶手,眉头紧蹙,凝视西北方向的晋阳宫,似是内心积桴,愁绪百结。

王之涣一上来就留意到这名汉子,然而当他和李蒙朝这汉子走去时,他忽然警惕地转过身,朝台阶口走去。李蒙道:“呀,你不是那个契……”好不容易忍住没有说出“契丹”两字来。

那汉子停下脚步,也认出了二人,忙上前道:“二位郎君是替辛郎来赴约的么?小人等了许久,正准备要走了。辛郎人在哪里?”王之涣道:“原来你还真是跟辛渐有约,这就跟我们走吧。”当即领着那汉子下来飞阁。

原来那汉子是契丹大将李楷固的随从室木,辛渐、王翰五人去年游历辽东龙城时曾与契丹首领李尽忠、李楷固偶遇拼酒,当时室木也随侍在场。

路上,王之涣问起室木为何太原及如何与辛渐相约,室木却是只字不吐,只说一切要等见了辛渐本人才能说。

然而辛渐这次先后两次受刑,旧伤未愈,新伤复来,备受摧残,几近垂死,狄郊甚至动用了猛药,也不见任何成效。他脉息若有若无,徘徊在生死一线之间,狄郊数次在他手足行针,都没有任何反应。到最后别无办法,只好沿用民间的土方子,狂给伤者灌大补之药,好在王翰家资富饶,本身就经营有药材生意,府中藏货极丰,人参也可以任意拿来当萝卜吃。室木既非要等到辛渐清醒过来再说出原委,王翰等人也无可奈何,也只能将他收留起来,命人好生款待。

如此过了五日,还是不见辛渐醒来,始终只是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大家心中都开始有些绝望了。

王翰道:“我已经忍了很久了,老狄,你总是不让给辛渐酒喝,说是对伤口有害。他以前最喜好我家自酿的葡萄酒,如今成了这样子,还有什么禁忌不禁忌的。”一边说着,一边当真从怀中拿出一瓶葡萄酒来,揭开瓶塞,命侍女上前扶起辛渐的头,往他嘴里灌了几口。

狄郊无奈地摇摇头,道:“胡闹。”王翰忽然叫道:“呀,他醒了!他真的醒了!哈哈!还是葡萄酒管用!”

众人围上前去,果见辛渐正睁开眼睛,喃喃道:“飞……飞阁……”王之涣道:“你放心吧,你在昏迷中一直不停地叫‘飞阁’,老狄机灵,让我和李蒙赶去飞阁,差点错过,幸好李蒙还记得室木是李楷固……噢,是尊舅的手下,已经带了他回来。不过他说有话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辛渐微微舒了一口气,道:“我……要见他……”狄郊道:“你昏迷了五天五夜,刚从鬼门关回来,身子虚弱得很,完整的话都说不上一句,怎么见他?你放心,你爹娘暂时都没事。张长史不敢擅处,已经将此案上报朝廷,等候批复。你还有时间查明真相。”

王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人对你下这么重的毒手?”辛渐道:“我……我……”狄郊见状忙道:“他没有力气说太多话,这些都回头再问吧。”

忽有一名仆人进来禀道:“门外有一名自称是四娘的小娘子想来探望辛郎。”李蒙道:“四娘?那不就是李弄玉么?她来做什么?”只听见辛渐大叫一声道:“她……她……”急怒攻心,又晕了过去。

众人吓了一跳,狄郊忙抢上前查看。王之涣道:“辛渐怎么一听到李弄玉来就那么大的反应?”狄郊道:“他本来脉息微弱,现在却突然跳得极快。”

王翰道:“我听羽仙提过几句,似乎李弄玉很喜欢辛渐。”李蒙道:“他们两个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所以辛渐一听到李弄玉的名字才会这样。”

狄郊道:“我猜应该李弄玉救了辛渐,不然她如何知道辛渐眼下在阿翰家里?她称探望,说明她已经知道辛渐受了重伤。”王翰道:“那好,请她到知客堂稍坐。”

众人出来会客时,李弄玉正在堂中反复踯躅,大有焦灼之色。倒是她那位随从宫延冷冷伫立一旁,极见平静。

王翰道:“四娘稀客,大驾光临寒舍,有何指教?”李弄玉道:“我是特意来看看辛渐的伤势。”狄郊问道:“是娘子救了辛渐么?”

李弄玉道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辛渐人怎么样?”狄郊道:“命是救回来了,不过眼下还很虚弱得很。”

李弄玉道:“他人在哪里?我想见见他。”语气中带着不容人质疑的颐指气使。王之涣咳嗽了声,道:“适才辛渐本来已经醒了,可一听说娘子来了,人又晕了过去。”

李弄玉微一沉吟,从怀中一方黑木盒子,递给狄郊道:“这是西域龙膏,你看看能不能给辛渐用上。”

狄郊接过来,才掀开盒子一角,已闻见一股极清凉极辛辣之气,盒子中装满深褐色的半透明药膏,仿若一块大琥珀,纹理分明,知道是外伤圣药,当即谢过,又问道:“娘子是从什么人手中救了辛渐?不知道是否方便告知?”

李弄玉道:“这话还是等辛渐醒来,他自己再告诉你们更合适。”

王之涣道:“娘子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李弄玉点点头,又道:“我还是看看辛渐吧,看一眼就走。”

众人早看出她对辛渐情意殷殷,不便拒绝,狄郊领着她来到辛渐房中。李弄玉一见辛渐全身裹在药布当中,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眼中立即有了泪意。狄郊见状,忙带着侍女先退了出去。

李弄玉走到床边,慢慢坐下来,望着辛渐发怔,不知怎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掉落出来。

忽听得辛渐道:“你……你……”李弄玉料不到他突然醒过来,大惊失色,慌忙站起来背过身去,一边举袖拂干眼泪,一边抬脚朝房门走去。

辛渐叫道:“你……站住!你不能走!”李弄玉顿住身形,问道:“你是想将我留下来交给官府么?你的同伴狄郊就在门外,你只要叫喊一声,他便会立即进来。”

辛渐本有此意,但听她揭破出来,不禁又有所犹豫,暗道:“我如果现在揭穿她的阴谋,将她交给官府,以她的身份,她还活得了么?不是像她父亲一样被杀,就是如同她两个哥哥一样被鞭死。她虽出身皇族,身世却如此悲惨可怜,全家人被亲生祖母残害而死。我……我到底该怎么做?她适才是为我流泪么?”

原来辛渐当日打晕狄郊,自王翰府邸小东门溜进入了正觉寺中,他伤势未愈,这连番动作立即引来钻心剧痛,几乎难以站稳。好在墙边是一片竹林,他一手扶住手杖,一手抓住竹杆,一步一步地走出竹林。却见四下幽静,空无一人,遂放心踏上甬道。刚走出几步,斜背里奔过来一人,叫道:“这位郎君,请问这正觉寺……”

辛渐刚一侧头,那人已抢过来抱住他。辛渐惊道:“什么人?”待要挣扎,一旁又抢过来一人,拿一团布塞入他口中,随即用布袋套到他头上,再夺去手杖,一塞一套一夺,迅捷无比。辛渐只觉得口不能言,眼前一黑,双臂各被一双大手紧紧抓住,挟持着往旁边走去。

到一处拐角处,辛渐忽然发作,左脚踩上左边那人右脚,右手肘回击右边那人胸腹,他下身有伤,手上功夫却是不失,右边那人登时痛得送开了手,再往左边那人脸上一拳,双手得脱掌握,往前疾奔。只是难以行快,走出几步腿上伤处便疼痛难忍,只得先停下来,伸手去摘下头上的布袋。刚一取下,背后两人已然追至,辛渐不及转身,只觉得脑后挨了重重一击,人登时晕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辛渐悠悠醒转,却见眼前有灯光闪烁,不由得一愣,暗道:“已经天黑了么?我竟然晕过去这么久。”环顾四周,自己正躺在一间空荡荡的石室中,除了室中的石柱和墙壁上的两盏油灯,再无别物。这才恍然大悟,并不是天黑了,而是被关在一间不见天日的暗室或是地下囚室中。

他只觉得屁股、大腿剧疼无比,后脑也是火辣辣地作痛,勉强翻过身来,一动不动地伏了很久,疼痛稍减,这才慢慢爬起来,一只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只剩下了一只。所幸绑他的人尚留下了手杖,遂拄着起身往四面查勘。石室墙壁均是一尺见方的大石,有明显岁月磨砺的沧桑痕迹。一扇一人高的铁门锈迹斑斑,他用力推拉,纹丝不动。用手杖往门上敲了敲,发出空旷的回音。太原城中谁家里能有这种地方?又是什么人抓了他?

正满腹疑虑时,铁门忽然打开,一名女子盈盈地走了进来。辛渐头脑一阵轰响,呆在了当场,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四娘,怎么是你?”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李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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