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子正是令天下人闻名色变的酷吏来俊臣,他受当今女皇武则天宠信,在朝中不可一世,平日僚属均以“来卿”、“来公”称呼,王翰当面称呼他名字,可谓无礼之极。他也不动怒,微笑着点头道:“正是来某。这就请郎君到县衙走一趟吧。”命差役扯了王翰来到公堂,问道,“郎君尊姓大名?为何鬼鬼祟祟地打探来某之事?”

王翰见他温和客气,与传说中的酷吏形象大不相符,不由得深为警惕。来俊臣见他迟疑不答,只微微一笑,两名差役立即上前反剪了王翰双手,另一人站到他面前,伸出手来,慢悠悠去解他腰带。

王翰惊道:“做什么?”差役笑道:“来这里的犯人都要剥下衣衫,裸体受审,裸体受刑,不分男女,不论官阶。”

王翰自幼练习剑术,武艺不弱,闻言本能地回肘反击,甩开了差役。来俊臣道:“原来郎君会武艺。”拍了拍手,西侧暗门闪出一队黑衣甲士,手中持着角弓弩。领头的是个魁梧的戎装汉子,一挥手,甲士齐齐拉箭上弦,手扣扳机,箭头对准王翰。洛阳县衙公堂上竟伏有弓弩手,且持的装备军队单兵的强弩,实在令人惊奇。

王翰只得不再反抗,差役重新执住他,又去解他衣衫。王翰挣扎叫道:“我不是犯人,放手,快些放手。”

差役笑道:“进了这里,不是犯人也是犯人。公子还是老实些,别说你,多少王公大臣也是如此待遇呢。当今宰相魏元忠魏相公当初任御史中丞,来到这里还不是一样被脱光衣服,由人拽着双腿在地上拖来拖去?”

王翰这才明白受过来俊臣逼供的袁华所说精神上侮辱、荼毒的含义,难怪魏元忠这样的强硬人物当初也主动承认了谋反罪名,想来实在是难以忍受审讯时非人的凌辱,眼见外袍已被掀开,忙道:“好,我说,我没有打听来明府,我只是打听羽仙。我也姓王,名叫王翰,是尊夫人和羽仙的族兄。”

一旁那弓弩手首领奇道:“你就是晋阳王翰?”王翰道:“正是。”那首领笑道:“我叫卫遂忠,与公子同乡,也是河东并州人氏。”挥手命弓弩手退开。王翰料他定是来俊臣的心腹爪牙,不愿意多理睬,只冷冷道:“现下可以放开我了么?”

来俊臣道:“退下,快些退下。王公子,失敬,失敬。”忙走下堂来,亲自为王翰正好衣衫,笑道,“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王公子,我早听过你的名字。”

王翰心道:“我若不是姓王,只怕已经被他们在公堂上剥下衣衫,当众羞辱。”一想到来俊臣手段如此卑劣,只觉得背上飕飕发冷,对眼前这人更有说不出的恶心厌烦,闪身避开,强行忍住怒气,敷衍道:“明府客气了。我这次有事路过洛阳,特意来看看羽仙,不知道她可在明府府上?”

来俊臣何等样精明人物,一眼就看出王翰没有说实话,不过他是赌徒之子,出身卑贱,生平最渴望的事就是与名门望族结交,不然也不会休了原配妻子、千方百计地娶王蠙珠为妻,王翰名闻天下,又跟他现任夫人沾亲带故,少不得要好好结交一番,当下笑道:“羽仙确实在我府上,不过她新来洛阳,水土不服,抱恙在身,不便见客。”

王翰惊道:“什么?羽仙病了?”来俊臣道:“王公子放心,羽仙是我夫人的亲妹妹,也就是我小姨,来某不敢怠慢,已经请了神都最好的大夫来为她诊治。”

王翰知道对方刻意不让自己见王羽仙,不免怅恨狄郊不在身边,不然可以令来俊臣无以推托。他虽心急如焚,却尚有理智,知道要面临什么样的对手,当下抱拳道:“既是如此,我就先告辞了。我暂时住在河南县惠训坊,等羽仙病情好转方便见客时,麻烦明府派人知会一声,我好登门拜访。”来俊臣道:“这是自然。”

王翰回到惠训坊家中时几近夜禁,家奴郑元早已经赶回来等候,他也没有心思多理会,随意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坐在楼上面朝洛河发呆。

喧闹了一整天的天津桥终于安静了下来,陷入难得的沉寂中。因为夜禁的缘故,这座线条优美的石桥上甚至看不到别处常见的桥上情侣、月下依偎的情形,只有月光溶溶,无声地满地流泄。

只是王翰当此情形,又哪有心思赏月抒怀?万籁俱寂的夜晚,往事总会如泉涌。遗情想像,顾望怀愁,怅然半晌,曼声叹道:“明月的的寒潭中,青枯幽幽吟劲风。此情不向俗人说,爱而不见恨无穷。”忽听得门外有人道:“原来王郎也爱他的诗。”

这首诗并非王翰本人所作,是当今尚书监丞宋之问的大作,属对精密,音调谐和,而这位宋之问正是刘希夷的舅舅。王翰一听这话,立即知道是隔壁邻居到了,忙去开门。果见刘希夷抱着琵琶站在门前,笑道:“刘某特意遣开仆人,冒昧上楼,希望没有打扰王郎雅兴。”王翰道:“哪有什么雅兴?快些进来。先生请坐,我这就叫人送些酒菜来,许久不闻先生琵琶仙乐,今日正好一饱耳福。”

这刘希夷出身颇为悲苦,父亲因家贫入赘左骁卫郎将宋令文家为婿。宋令文有数子,其中五子宋之问、六子宋之悌、七子宋之逊三人最为出众,各有成就,宋之问文词锦绣,知名当世;宋之悌武艺高强,骁勇过人;宋之逊精通书法,尤擅草隶。在这样一个文武具备的大家庭当倒插门女婿,日子当然不好过,几年后刘父就凄凉病死。当时刘希夷已经出生,幼年丧父又相继丧母,不得不长期寄居于外祖父家。但他自幼勤奋好学,发愤攻读,终于在二十五岁时与舅舅与宋之问同登进士榜。之后宋之问巧思文华取幸武则天,一路官运亨通。一次游洛阳龙门时,武则天命群臣赋诗,左史东方虬诗先成,武则天赏赐锦袍。等到宋之问《龙门应制》诗成奉上,文理兼美,左右称善,武则天遂夺东方虬锦袍转赐给宋之问。从此宋之问成为扈从武则天的近臣,宴乐优游,志事仅得,形骸两忘。而刘希夷则不愿意为武氏效力,不入仕途,从此游历于山水间。只是他长期寄人篱下,没有任何家底,囊中羞涩,不能像王翰等人那般尽情恣意,只能借住在沿途山寺中。前次回来洛阳,本是旅资耗尽,生活无着,不得不投奔依附舅舅宋之问,幸好途中遇见王翰,大方地提供住所,供给衣食,这才避免了再次遭宋家人白眼的命运。他不但姿容俊美,风流倜傥,且能歌善咏,尤其善弹琵琶,深为王翰激赏。

刘希夷笑道:“我新作了一首《代悲白头吟》,正好吟唱出来,请王郎指点。”王翰大喜过望,白日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光,忙道:“正要聆听受教。”

刘希夷便抱起琵琶,叮咚弹了几下,应《清平调》唱道: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他的琵琶弹奏指法精到、娴熟,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擒控收放自如。歌声丰满浑厚,别具一种沉雄苍郁的韵致。歌词虽柔婉华丽,辞意却多感伤,曲调也甚是悲凉。王翰暗道:“眼下已是深秋,即将入冬,哪里来的桃花?这诗如此哀怨,使人感慨甚多,当是怀念故人往事。刘先生至今未娶妻子,孑然一身,莫非是因为那位‘洛阳女儿’的缘故?”

又听见刘希夷续唱道: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一曲唱毕,琵琶乐嘎然而止,室中久久无声。好半晌王翰才击掌赞道:“好诗!好诗!”刘希夷道:“当年我与她初逢在洛阳城东,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如今二十年过去……”深深叹息一声,再也说不下去。又道,“‘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这句,我觉得有些不妥,王郎以为如何?”

王翰道:“嗯,我也觉得‘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一句多少有些近似语谶,尚待商榷。西晋潘岳《金谷集作诗》中有‘白首同所归’一句,后来果然与好友石崇同日被杀。”他才刚刚去过毓德坊,从石崇旧迹斗富台前经过两次,印象深刻,此刻听到不免有所感怀。

刘希夷沉吟片刻,道:“那便去掉这句,改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王郎以为如何?”王翰重重一拍桌子,道:“好!好!不过原先那句也可保留,放在‘坐见落花长叹息’之后。”刘希夷道:“就依王郎所言。”又吟诵了一遍。

王翰不忍见他郁郁满怀,遂举杯道:“好诗该配好酒,来,我敬先生一杯。”

两人各怀心事,放怀畅饮。刘希夷酒量极大,素有海量之称,王翰先醉得不省人事,刘希夷当即叫仆人进来,抬他上床安置,又自行饮过一巡,这才自己慢慢踱回院中歇息。

次日一早,王翰宿酒未醒,便被人强行从床上拉起来。他勉强睁开眼睛,见是几名官府差役,心中已然明白过来,问道:“你们是洛州长史派来的吧?”领头差役道:“不错。敬长史有事请公子到州府走一趟,这就请吧。”

王翰见对方并未强行给自己上绑,语气也还算客气,有个“请”字,料来事情应该不算太糟糕,便道:“好,请前面带路。”

刘希夷闻声赶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捉拿王郎?”王翰道:“他们是州府的官差,我没事,先生不必担心。”

洛州州府位于宣范坊中,在惠训坊正南面,只隔两个坊区,径直往南过三个路口即到。王翰昂然跟着差役进来州府大堂,敬晖正在批阅公文,闻声抬起头来,道:“王公子,我们又见面了。”王翰冷冷道:“使君有话就请直说吧。”

敬晖面色一沉,道:“本史本可以命人将你锁拿,因敬你太原王氏大名,所以派人好言相邀,王公子何故敌意如此之盛?”

王翰道:“那好,我想问问,使君打算用什么罪名锁拿我?”敬晖道:“有人告发你在惠训坊家中登楼眺望。”王翰愕然道:“这算什么罪名?”敬晖道:“你登高私望皇城,窥探宫殿,还敢说不是罪名?按照律法,登高窥测宫内者当判一年徒刑。”王翰冷笑道:“这可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

敬晖道:“这么说,你是不肯认罪了?你敢否认你没有站在楼上窗口眺望皇宫?”王翰一时无言以对,他家后窗正对的就是东城,东城西面紧挨皇宫,人往窗边一站,不想看也全看到了,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他又能看见什么?不过是皇宫中灯光格外亮、人影格外多而已。

敬晖重重一拍桌子道:“王翰,你愿意服罪么?”王翰道:“堂堂洛州长史,原来也管起这种小事来了。使君不过是要找个名目拘捕我,我服不服罪又有什么分别?”

敬晖道:“嗯,王公子既要这般明说,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了。来人,王翰不肯服罪,先行关押,此案择日再审。”命人给他上了戒具,押入州狱囚禁。

王翰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小囚室中,完全是死刑犯的待遇。他心中明白,这是敬晖怕他向旁人泄露被杀的车三是假的,刻意将他与周围隔离起来。他忍无可忍之时也大吵大闹,然而狱卒既不打他,也不骂他,可就是不跟他说一句话,手足的戒具也绝不松开。可这种无人理睬的日子反倒更令王翰害怕,一想到不知道要被关到什么时候,心爱的女人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不禁心生恐惧。又想到刘希夷诗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以及“宛转娥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之句,花开花落,时光掷人,昔日红颜美女,今成半死白媪,更觉悲凉。

如此过了数日,忽有差役持牌将王翰提出大狱,押来大堂。却见堂前敬晖正与来俊臣执手交谈。敬晖见王翰带到,慌忙命人去了手足间枷锁,将入狱时从他身上搜走的私人物品如数奉还,又歉然道:“王公子,抱歉了,原来是一场误会。来公,人在这里,你这就接走吧。”来俊臣笑道:“来某可是欠了敬长史一个人情。”

来俊臣虽然跋扈不可一世,但官秩上只是五品京县县令,连紫袍都还没有穿上。敬晖却是三品大员,堂堂神都洛阳的最高长官,在行政职务上正是来俊臣的顶头上司。按照唐朝制度,洛阳令见到洛州长史,应行参见礼。只是这位下属来头骇人、手段阴狠,背后直接有女皇撑腰,素来不依律条章法办事,看谁不顺眼抑或是揣测女皇看谁不顺眼就要千方百计地刑讯成冤、予以铲除,上司也不得不敬畏三分,连声道:“不敢,不敢。”

来俊臣遂领着王翰出来州府,笑道:“王公子刚到洛阳不过几天,如何得罪了敬长史?”

王翰一声不吭,心中却着实恼火,他实在想不到救他出狱的人居然是来俊臣。忍了忍,终于还是问道:“羽仙的病好些了么?”来俊臣道:“嗯,好多了。我已经将王公子来到洛阳的事告诉了内子,内子想邀请公子到来某家中做客,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王翰道:“荣幸之极。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蠙珠……噢,不,是王夫人了。”

来俊臣道:“那好,来某还要邀请几位别的朋友,时间就定在三日后的晚上吧。到时我会预先派人来接公子。”王翰道:“好。”

早有差役抢上前来,服侍来俊臣上马,一行数十人绝尘而去。王翰心道:“这来俊臣出门身边带这么多人,一定是因为仇家太多,所以时时刻刻有所提防。若真要强行从他手中救人,怕是比登天还难了。”一想到三日后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见到王羽仙,不免心中“怦怦”直跳。

回到惠训坊家中,王之涣、俱霜、胥震竟然都在,王翰大出意料之外,也很是感动。

王之涣道:“呀,你回来了。”王翰道:“是啊,你们什么时候到的?”王之涣道:“昨日才到。我们听说你被洛州长史派人带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几次到州府打探,都被人赶了出来。我还正盼望狄郊快点到洛阳,好让他去找他伯父狄相公救你呢。”

王翰道:“狄郊也来洛阳了么?”王之涣点点头,道:“不过人还在路上。羽林卫将军李湛因为他精通医术,让他跟随来洛阳,一路好照顾贺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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