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翰、狄郊来到碧落馆前,举手叩了叩门环,里面有人应声道:“来啦。”门一拉开,露出了阿阴的笑脸,见到王翰便立即愣住了。王翰笑道:“阴娘,我又来了。”阿阴道:“啊,还以为郎君再也不会来了,快些请进。”

王翰本已经作好吃闭门羹的准备,哪知道对方竟热情开门迎客,不禁大奇。阿阴笑道:“郎君今日还是要找萧娘么?她今日有空。”

王翰更是惊异,顺水推舟道:“好,就找萧娘。另外,听说这里有位歌技非凡的月娘,也一并请出来陪我这位同伴吧。”阿阴道:“是,是。”招手叫过一名青衣婢女,命她先带二人去萧娘房间,自己亲自去叫月娘。

穿堂过院,来到一处三楹房前,婢女道:“娘子有客。”里面一个女声应道:“请进吧。”

婢女便打起帘子,请王翰、狄郊进去。里面是是一间布置得很是雅致的厅堂,一名荷衣女子正凭窗而坐,她的脸上当真有一个铜面具,不过一看就只是个点缀,铜质部分只在双眼上,看上去倒像是个铜眼罩,下面坠着一道一道的璎珞,遮住了大半面容。见到人进来,那女子慌忙起身迎接,上前拜道:“萧娘见过二位郎君。”

这女子比苏贞要年轻许多,面具也是崭新的,王翰猜想是有人知道他还会再来,所以事先将真的铜面萧娘调了包,拿这个女子冒充来敷衍自己,便坐下问道:“萧娘来洛阳多久了?”萧娘道:“不过才半月。”

王翰道:“我瞧娘子容貌并不差,为何要戴上这么个奇怪的面具?”萧娘笑道:“郎君不知道神都美人如云么?尤其这碧落馆中每位娘子都是才貌俱佳,我容貌不过中上之姿,又无才艺,想要出人头地,只能想别的法子。若不是这铜面,我萧娘如何能成得了碧落馆中身价最高的红人?”

王翰见她言语从容,侃侃而谈,不像是在说假话,心道:“莫非是我们多疑,根本就没有什么苏贞,所谓铜面萧娘不过是妓馆用来招徕顾客的幌子?昨晚阿阴将我赶走,确实是因为萧娘约了有来头极大的客人?”

狄郊问道:“听说今早有官兵包围这里,不知道所为何事?”萧娘道:“噢,他们是洛州州府的人,好像来找一位失踪的小娘子,说是她昨晚来过这里。”

狄郊重重看了王翰一眼,王翰也立时会意过来——梁笑笑带人来搜碧落馆,想搜的不是别人,一定是昨夜失踪的俱霜。如此推算,根本不是洛州长史敬晖派人绑走了俱霜,梁笑笑不过是顺着王翰的话说而已,等到王翰人一走,他便立即领兵包围碧落馆搜人,想真的把俱霜握在手中来要挟王翰。如此看来,梁笑笑起初提醒王翰俱霜可能回了碧落馆,原本是好意,因他身份尚未败露,想继续讨好王翰,潜伏在王家,结果料不到这句话反而暴露了自己。王翰本来因为这眼前萧娘的缘故,已经开始认为碧落馆并没有原先想象的那么可疑,然而此刻心头疑云又再次浮起,不由得仔细审视起萧娘来。

忽听得环佩声响,门外有人叫道:“月娘来了。”

帘子一掀,一名丽人低着粉颈,手抱琵琶款步进来,盈盈拜道:“月娘见过二位郎君。”

王孝杰为这女子痴迷不已,王翰原以为她是国色天香得绝代佳人,一见之下不免有些失望,月娘相貌平常,不过中人之姿,不过她既称洛阳第一歌姬,想来歌艺非同凡响,又见她怀抱琵琶,当即道:“月娘请坐,有什么拿手的新曲,不妨唱上一首。”

月娘应道:“是。”当即往凳子上坐了,拨弄了记下丝弦,嘤嘤唱道:“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娇音萦萦,曲调虽然不同,歌词却分明是刘希夷那首《代悲白头吟》。

王翰大吃一惊,道:“等一下!月娘从哪里听来的这首《代悲白头吟》?”月娘道:“回郎君话,这诗不叫《代悲白头吟》,而叫《有所思》,是宋之问宋尚书的新作。”

她是洛阳第一歌姬,凡是她唱过的歌均能迅速传唱大江南北,文人有诗词新作也往往最先送给她,正是显扬诗名的最好方式。

王翰道:“娘子何时得到的这首诗?”月娘道:“宋尚书昨日派人送来的,妾今日还是第一次唱,有什么不妥么?”

王翰转向狄郊,气急败坏地道:“这词我来洛阳当日已经听刘先生唱过。他……他是为了救我,将这首诗送给了宋之问。”狄郊恍然大悟道:“啊,难怪卢夫人那般说。阿翰,咱们得先回去,我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王翰见同伴面色凝重,料来是关于刘希夷的,再也顾不得真假铜面萧娘一事,匆匆掏出一袋金砂扔在案上,与狄郊匆忙出来庭院。正见一名三十余岁的黑衣男子站在门前,向阿阴笑道:“我找铜面萧娘。”一边说着,一边递过来几吊铜钱。

阿阴道:“郎君找萧娘么?贵姓?”那男子道:“姓萧。”阿阴道:“是萧郎,请进,快些请进。”转身正见王翰、狄郊出来,不由得一愣,问道:“二位郎君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月娘的曲子唱得不好么?”王翰道:“不是,我们两个临时有点事,抱歉了,改日再来拜访。”阿阴也不挽留,道:“好,郎君好走。”自领着那新来的黑衣男子进去了。

狄郊道:“你没有觉得不妥当么?”王翰道:“什么?”狄郊道:“阴娘还没有看见我们出来,就已经答应那黑衣男子让他见萧娘。”王翰道:“啊,有两个铜面萧娘,让咱们见的是假的,让这男子见的是真的。奶奶的,搞什么鬼,我……”他是名门公子,修为极好,开口骂人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狄郊忙道:“反正碧落馆在这里跑不了,我们得赶紧去宋家。”王翰道:“对,我正想要去宋家为刘先生讨个公道,反正宋之问也没有出力救我,他可不能将刘先生的呕心沥血之作据为己有。”

狄郊道:“阿翰,你还没有明白过来么?刘先生是被宋之问兄弟害死的。我们得赶紧去宋家,不然证据可就全没有了。”

原来狄郊验尸时除了发现刘希夷口鼻四周有轻微擦伤外,还发现他胸口衣衫上有沙土微粒,后来又在别院墙角花丛中发现了一堆沙土。洛阳城北高南低,南区多淤土,沙土只有北区才有。狄郊当时已经怀疑是送刘希夷回来的人趁他酒醉时用土囊压在他胸口,再用手捂住口鼻,活活憋死了他,只是听说送他回来的人是宋之问之弟宋之悌后,便隐忍没有说出来,因为姓宋的跟刘希夷是舅甥至亲,想不出什么杀人的理由。况且狄郊若真指出刘希夷死于非命,王之涣和胥震首当其冲,嫌疑最大,没来由地又惹来一场大麻烦。然而此刻得知刘希夷《代悲白头吟》一诗之事,方才想通究竟:一定是刘希夷为了营救王翰出狱,不得不去求他那在女皇面前当红的五舅父宋之问,宋之问趁机以诗句勒索,刘希夷不得不答应将新作《代悲白头吟》相赠。宋之问大喜,遂改《代悲白头吟》为《有所思》,命人抄录后送给碧落院月娘谱唱。不料刘希夷回家后发现王翰已经出狱,惊喜交加,忙回去找宋之问索回《代悲白头吟》。宋之问自是不肯,威逼利诱不成,遂起杀机,用酒将外甥灌醉,再命以武艺知名的弟弟宋之悌送刘希夷回家,用事先盛好的土囊压死了他。当时老仆、大夫、胥震均围着断了腿的王之涣转,丝毫没有人留意。宋之悌杀人后嫌弃土囊碍事,将袋子撕破,沙土倒在花丛中,却留下了蛛丝马迹。

王翰听完经过,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打马朝宋府赶去。狄郊生怕他盛怒下要与宋氏兄弟兵刃相见,忙追上去叫道:“阿翰,你冷静些。”

王翰却是不听,驰马朝北飞奔。过洛水新中桥时,因是浮桥,不得不下马步行,迎面遇上御史中丞宋璟带着杨功等侍从办完公事回家。杨功先看到王翰,叫道:“王郎!”王翰只点点头,竟对宋璟视而不见,擦肩便过去了。

狄郊忙上前道:“宋御史!杨侍从!”宋璟道:“王翰这是怎么了?”狄郊道:“他……”浮桥路窄,他牵着马停下,后面的人便无法通过,有人大声催道:“快走!前面的快走!”

狄郊只得道:“这事回头再向御史禀告。”宋璟道:“好。”狄郊行了一礼,匆匆去追王翰。

杨功道:“王翰怒火中烧,满面杀气,会不会是因为王羽仙的事去找来俊臣算帐?”宋璟微一凝思,命道:“你带人去跟着他们,王翰若是想生事,就以我的名义拘捕他带回来,正好我有事要问他。”杨功道:“遵命。”

王翰径直来到宋宅,不待仆人通报,直闯到灵堂,却见一堆穿着孝服的人正在灵前交谈甚欢,毫无悲戚之色。王翰怒火更盛,见为首一名老者仪表俊逸,风度奇佳,便上前问道:“你就是宋之问么?”

那老者正是宋之问,见一年轻人闯进来直呼自己名字,登时露出警惕之色,反问道:“阁下是谁?”宋之悌忙道:“他是晋阳王翰王公子。”

宋之问道:“啊,久仰……”王翰道:“你好卑鄙!”扬手一掌打在宋之问脸上,喝道,“这一巴掌是我替刘先生打的。”他直闯入堂殴打主人,灵堂登时一片惊呼之声。

宋之悌上前扭住王翰,喝道:“你想做什么?”王翰冷笑道:“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清楚么?你们兄弟害死……”宋之悌慌忙拿手捂住他的嘴,王翰不甘示弱,反手拧开宋之悌手臂,二人当即扭打在一起。

宋之问忙道:“大伙儿先出去,我跟王公子之间有点小误会,说清楚了就没事了。”

狄郊追了进来,见宋之悌已将王翰压在身下,忙叫道:“快些放手!放手!”宋之问道:“六弟放手。”

宋之悌这才松开手。王翰爬起来,弹弹身上的土,道:“你们是不是想连我也杀了灭口?”宋之问愕然道:“王公子这是何意?是你闯进来打人在先,我六弟动手反在你后。”

狄郊向王翰使个眼色,咳嗽了声,道:“这其中有些误会,宋尚书切莫在意。请容许我二人再为刘先生祭拜一次。”强行拉过王翰,低声道:“你如此莽撞,只会坏了大事。”

他性情本就冷静,又不像王翰跟刘希夷关系那般亲密,早看出这件事不简单,刘希夷看起来本来就极像是醉酒自然死亡,又不是死在宋之问家众,若没有实证,不但不能为刘希夷伸冤,自己也会落个诬告重臣的罪名,按律要反坐。王翰素来信服狄郊,闻言才勉强压制怒火,不再发作。

狄郊这才道:“既是灵柩尚未合上,请容许我再瞻仰一次刘先生遗容。”宋之问很是客气,拱手道:“狄公子请便。”

狄郊走到灵柩前,却见刘希夷已经被换上了崭新的寿衣,知道沙土证据已毁,适才进来时,正撞见仆人在院角刷洗马车,肯定运过刘希夷和土囊的那辆车,一切的实物证据都有意无意地被抹去了痕迹。剩下的唯一线索就是《代悲白头吟》那首诗,可只有王翰一人能证明那是刘希夷原作,而能证明《有所思》是宋之问所作的则有宋宅一大家子人,律法采取“众证定罪”,宋之问的证人可是比王翰多多了。

一念及此,当即出来拱手道:“我同伴王翰今日心情不好,多有冒犯,请宋尚书恕罪。”宋之问道:“狄公子客气了,还请公子得便时转达之问兄弟对狄相公的敬意。”狄郊心道:“原来你早已经知道我伯父是当朝宰相,难怪如此客气。”拉着王翰告辞出来。

王翰气呼呼地道:“算便宜了宋之问,咱们这就去河南县报官,舅父为一首诗害死亲外甥,也算是千古奇闻了。”狄郊摇头道:“不妥,这件案子如果现在报官,你我必输无疑,最终只会落下反坐。除非能说卢夫人出面作证《有所思》就是《代悲白头吟》,是刘先生所作,也许还有一线转机。”王翰道:“这更不可能了,你我都担心会落下反坐之罪,卢夫人若是上公堂告发丈夫,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妻子告发丈夫犯“十恶”中的“不睦”大罪,若是卢夫人告发宋之问,宋氏兄弟杀人罪名成立处斩的话,卢氏因告发也要处绞,即使宋氏兄弟无罪,卢氏仍要处罚。

狄郊闻言,也深感棘手。忽见宋之悌又追了出来,冷笑道:“我五哥有几句话让我带给二位郎君,二位若是有心替我外甥刘希夷出头,也该弄清楚究竟。他色胆包天,一直暗中倾慕五舅母,二人眉来眼去、勾搭成奸已有多年。这等家丑本不该外扬,只是若非走到见官的那一步,就非明说出来不可了,‘内乱’可是十恶重罪之一。王公子当众殴打我五哥,已是犯了王法,我五哥大度不予计较,王公子何不也退让一步?我们双方相安无事,我外甥也得以入土为安,半生清誉得以保全。他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比名声更重要呢?”

王翰知道对方是以刘希夷与卢夫人有私情来要挟他,不由得大怒,上前一拳挥出。宋之悌早有防备,接了一招,骂道:“不识好歹的晋阳小子!”一脚朝王翰踢来,王翰拧身闪开。二人竟然就在宋府大门前打了起来。狄郊连连劝止,却是无人理睬。幸亏今日出门仓促,王翰未随身携带兵器,不然只怕要闹出更大的事来。

清化坊是左金吾卫驻军之地,这一番动静立即引来一队路过的金吾卫士。领头卫士问道:“什么人敢到宋尚书门前捣乱?”宋府仆人纷纷道:“就是他!就是他,正在跟六郎扭打。”

金吾卫士正要上前擒拿王翰,一旁忽赶过来三人。一人喝道:“住手!王翰当街斗殴闹事,奉御史中丞宋相公之令将其拘捕。”

宋璟为人鲠正,不畏权贵,名烁京师。宋之悌一听到“御史中丞宋相公”几个字,便立即停手跳开。

王翰还要追上前扭打,杨功命人捉住他,喝道:“王翰,你闹够了没有?带走!”

狄郊忙道:“我们不过是跟宋尚书有点小误会,没什么大事。王翰一时冲动,还请杨侍从高抬贵手,放了他吧。”

杨功道:“误会?有什么误会回去向宋相公说清楚。马上就要夜禁了,麻烦狄郎也跟我走一趟吧。”命人牵了马,押着王翰、狄郊回来城南明教坊宋璟住宅。

御史中丞宋璟的宅邸甚是奇特,所有房舍都是东西相对,没有任何斜曲,当真是宅如其人。

宋璟听说王翰是到清化坊宋之问家而不是到毓德坊来俊臣家捣乱时,很是惊异,问道:“你如何又与宋尚书结了怨?”王翰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狄郊忙道:“回宋御史话,其实就是一点小误会,宋尚书的外甥刘希夷刘先生一直借住在王翰洛阳家中,昨夜醉酒死去,我们上门祭拜刘先生时跟宋六郎言语间起了些争执,阿翰一时忍不住就动了手。”

宋璟道:“原来如此。”似对宋之问印象不佳,不愿意多提,又问道,“辛渐一直没有消息么?”狄郊道:“没有。”心道:“宋御史是中枢重臣,执掌御史台,百官尽在其掌握。河东日日有文书飞驰朝廷,他为何还问我有没有辛渐消息?莫非是在暗示什么?”

又听见宋璟感慨道:“本史今日看过李湛将军派人送回朝廷的文书,里面提到辛渐因为不肯泄露百炼钢的秘密,被突厥人严刑拷问,导致双腿残废。当初在蒲州一见,对他印象很是深刻,想不到时隔几月,竟是起了如此大的变故。”

王翰忽道:“宋御史只道辛渐刚毅坚强,可知道他是在家破人亡、被官府通缉追捕的时候落入了突厥人之手?若换作一般人,当此最危难时刻,心怨朝廷,早就倒向了敌阵。然而突厥人百般利诱,辛渐亦丝毫不为所动。试问这样的人会反叛朝廷么?”

宋璟道:“贺英通谋契丹一案,李将军在文书中已经写得很清楚,纯属子虚乌有,是被一名名叫李弄玉的女子诬陷,不过贺英身份确实是契丹公主,她自己也已经承认。”

狄郊与王翰交换了一下眼色,试探问道:“不知那李弄玉可有被捕获?”宋璟道:“嗯,她已经被李湛将军秘密处死。”

王翰愈发肯定李弄玉是李唐皇族身份,他跟李弄玉并无深交,甚至几次相遇时她对他本人相当粗暴无礼,在河东县狱时她曾命手下宫延扼住他咽喉逼问璇玑图下落,差点令他窒息致死。可她敢率人从官府手中营救阿史那献这样的“反贼”之子,果断用行为与武周暴政对抗,至少比他们这些只知道暗地言语发泄不满的人要有勇气得多。此刻听说她已被李湛处死,忍不住心悸起来,问道:“李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当然不是问李湛为什么要对付李弄玉,而是问为何只将她悄悄了结。宋璟却立即会意,答道:“因为李弄玉身份特殊,若是公开审理论刑,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家。李将军这次做的很对,换做我,也会这么做。”重重叹息了一声,道,“你们今晚就留在这里吧,外面夜禁,你们也走不出坊门。”吩咐人叫来第三子宋浑,命他好生款待二人。

宋浑与王翰、狄郊年纪相当,热情开朗,不似其父那般深沉,也不领二人去客房,而是径直领来自己居处,好酒好菜款待。王、狄二人与他聊过一阵,方知他新与赵郡李氏定亲,纳征已成,只待请期亲迎了。

狄郊道:“恭喜!”宋浑喜滋滋地道:“礼成之日,务请二位驾临府上,喝杯喜酒。”狄郊道:“一定会来叨扰。”

他与王翰二人奔波劳累一天,心情也不佳,吃过晚饭,略与宋浑交谈几句,便洗漱歇息。宋浑特意让出自己的房间给二人居住。

到了半夜,狄郊忽道:“我明日跟你一起去来俊臣府上赴宴,如何?”王翰道:“嗯。你也睡不着么?”狄郊道:“嗯。”

王翰道:“刘先生的事就只能这么算了么?”狄郊道:“只能这么算了,咱们既告不倒宋氏兄弟,还会累及刘先生声名。你没有当面将这件事告知宋御史,心中不是早已经想得明白了么?”王翰道:“可是我不服气,刘先生可以说是因我而死,我要为他报仇。”

狄郊道:“我不希望你因为报仇而违反法纪,将自己也搭了进去。宋氏兄弟人品低劣,为人不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王翰道:“你这话可是自欺欺人了,这世上的坏人不是个个都活得好好的么?我们眼下已经知道是宋氏兄弟杀了刘先生,等于抓住了他们的把柄,就算我不对付他们,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狄郊知道难以阻止他报仇,道:“那好,我答应你找到辛渐后一起跟你想办法来对付宋氏兄弟,但在这之前,你不能轻举妄动。”王翰道:“嗯。也不知道辛渐怎么样了。老狄,他的腿当真从此就残废了么?”

狄郊道:“惭愧,我医术低微,确实治不好他的腿。但天下能人奇药极多,只要找回辛渐,一定有办法的。我伯父本人就是针灸高手,治愈过不少瘫痪病人,改日我要好好向他请教。”

王翰道:“咱们明日一早就径直去碧落馆,将真的苏贞揪出来,直接问她到底是谁救了她?又是谁将她困在那里当娼女?”

狄郊蓦地坐起来,反复拿手掌击打自己的脑门,道:“啊,我好糊涂!我好糊涂!阿翰,我们出来碧落馆时遇到的黑衣男子就是韦月将!难怪,难怪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当初在蒲州时,我和王之涣在门外听过他在自己家中说话。我听到他自称姓萧,所以就没有多想。”

王翰也惊得坐起身来,道:“什么?韦月将?”狄郊道:“铜面萧娘就是苏贞,是有人故意布下的陷阱,为的就是要引韦月将上钩。你我均认得苏贞容貌,安排的人怕事情提前泄露,所以千方百计地阻止你我见到她。啊,我怎么这么笨!哎呀,我真是笨啊,稍微回个神,就可以当场戳破这场阴谋。”

王翰道:“如果说铜面萧娘的安排是为了诱捕韦月将,那么在幕后安排的就应该是官府的人了,莫非是蒲州州司或是河东县衙的人?”

狄郊道:“按道理该是这样。可是今日一早洛州州府的人马来过这里,结果一进来就被人打发走了,你觉得洛州州府的人会怕小小的蒲州州司或是河东县衙么?”

王翰道:“当然不会,等于地头龙和弱蛇之比。”狄郊听他将“强龙难压地头蛇”改成了“地头龙”和“弱蛇”,大感新鲜,不禁会心一笑。

王翰又道:“可这样看来,诱捕的人就应该不是为韦月将在蒲州犯下的多起命案,而是因为别的事。”蓦然想起了什么,与狄郊异口同声地道,“王羲之真迹!”

王羲之真迹素来是稀世珍宝,甚至连太宗皇帝李世民也为夺取《兰亭集序》不择手段,留下了一段不光彩的往事。他得到《兰亭集序》后,如获至宝,朝夕观赏,叫人临摹数本,赐给皇太子、诸王、大臣等人,病逝前特别要求太子李治将《兰亭集序》殉葬昭陵。

因绝大多数王羲之真迹已落入太宗皇帝手中,民间散落的寥寥几件便成为了价值连城的稀罕物品。天下觊觎王羲之真迹的人极多,上至女皇武则天,下至爱好书法的平民,韦月将为盗真迹不惜到蒲州书法大家张道子家潜伏五年,便是明证,更不用说原先就拥有真迹的张道子了。他内兄王綝在朝中为官,曾先后出任洛州长史、宰相要职,极得女皇信任,而今虽以年老多疾乞请闲逸,改授麟台监修国史,封石泉县公,却因在中枢多年,自有一股势力,做出铜面萧娘这样的安排绝非不可能。

狄郊道:“只是这样一来,救走苏贞的人肯定就不是劫走辛渐的那伙人了,这条线索等于完全中断了。”

王翰道:“如果辛渐果真被带来了洛阳,从太原到洛阳数千里,一路总有人见过他。不如我们悬以重金,官府悬赏五万钱缉拿辛渐,我悬赏五十万寻他下落,总会有人贪图重赏。”

狄郊闻言吓了一跳,道:“切不可这么做。你出比官府多十倍的赏金,会惹来多少人忌恨?若被人弹劾你意图凌驾于朝廷之上,那可是重罪。”王翰道:“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我命人暗中进行便是。”

次日一早,王翰先来到南市,找到家奴郑元,命他找几个可靠的江湖人士四下散布悬赏的消息。

郑元久在京师,颇有见识,道:“五十万实在太多,过于引人瞩目反而不好,不如减为二十万。请阿郎裁决。”王翰微一沉吟,道:“那好,就按你说的办。”

与狄郊回来惠训坊,众人正为他二人一夜不归着急,不过俱霜和胥震却已经回来了。

王翰问道:“你这两天去了哪里?”俱霜道:“我怕你送我回太原,所以躲起来了。”王翰很是生气,道:“你一声不吭地走掉,知不知道旁人多为你担心?”

王之涣忙道:“别发火,人回来了就好。阿翰,我昨日跟送米的伙计聊了半天,现在洛阳城中关于来俊臣的消息可多了。”王翰关心王羽仙,不免要好好听上一听。

传说来俊臣为固恩宠,又将发动大规模的告密运动,他经常召集手下在龙门集会,朝刻着朝中大臣名字的石壁上扔石头,石头砸中了谁的名字,谁就是告密的对象。不过传奇的是,来俊臣最痛恨的监察御史李昭德的名字始终没有被击中。

又有流言说来俊臣一直把自己比作十六国时期的后赵皇帝石勒。石勒原本羯族贵族,然而年轻时因并州一带闹饥荒沦为奴隶,后来靠武功起家当上了将军,大权在握后又自立当了皇帝。

王翰听了笑道:“来俊臣不过是说他自己的采花求色之才可比石勒,这是有人刻意附会张扬,暗示来俊臣要谋反。”

王之涣道:“这种话会有人信么?”王翰道:“你我当然不信,但那些一直窥测帝位的人未必不信。”王之涣道:“你是说诸武?这么说,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挑拨来武联盟?”

正说着,忽见老仆领着李蒙进来,众人不禁又惊又喜。原来李蒙到神都已有几日,因与族人忙着为父亲失职一事四下奔走,今日才得空赶来会见大伙儿。

狄郊见李蒙脸有焦急之色,问道:“令尊之事进行得很不顺利么?”李蒙点点头,道:“不过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望了一眼俱霜,欲言又止。王之涣忙道:“霜妹和胥震都是自己人,不必忌讳。”

李蒙还是吞吞吐吐不肯说,俱霜只好牵着胥震的手出去。李蒙这才道:“不是我不信任他们两个,而是事关重大。淮阳王武延秀听说阿翰来了洛阳,正预备对付你。”王翰冷笑道:“莫非他又想找车三模摹我的笔迹写封反信?”

李蒙道:“呀,我要说的事情正与车三有关。你们看,我这里有三封信。”

王翰等人接过去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那正是反信案中的三封信——一封是狄郊写给伯父狄仁杰的原信,另两封是反信,内容一样,一封是临摹狄郊笔迹,另一封笔迹迥异,正是反信原件的摹本。

狄郊道:“这其中两封应该就是车三招供后交给宋御史的信了,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怎么还多了一封狄郊笔迹的反信?是宗大亮交出来的那封么?”李蒙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相当蹊跷,有人悄悄将信放进了我的行囊中,我事后才发觉。”

王之涣道:“你还不知道前些日子被处斩的车三是假的吧?”李蒙惊道:“什么?”王之涣便将王翰来洛阳后的种种经历大致叙说了一遍,李蒙果然瞠目结舌。

狄郊道:“这信是反信案的重要物证,应该封存在刑部,怎么会突然被人拿出来放在李蒙身上?莫非跟假车三一事有关?”

王翰冷笑道:“存放在刑部的证物怎么可能轻易被人取出?这信是假的,并非车三交出的原信。大家按张道子先生教的法子,仔细看看字的笔划就明白了。”

众人细细审视,果然发现了端倪,写信者是右手执笔,而车三是左撇子,早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狄郊道:“可这人仿我笔迹一样仿得极像,而且他必然是看过三封信的原件才能仿得出来,案子早已经审结,证据均已经封存,他又从哪里看到的原件呢?”王之涣道:“会不会又是淮阳王武延秀的诡计?他手里可是有原信的。”

李蒙道:“可反信案已结,淮阳王还弄出这样三封信做什么?又没有任何用处?”众人一时也猜不透究竟。

王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武延秀有心对付我的?”李蒙道:“是永年县主告诉我的。”

王翰道:“武灵觉?你跟她走得很近么?”李蒙面色一红,道:“家父这次麻烦不小,怕是要丢官下狱。我特意去找过永年县主,想请她嗣母太平公主居中帮忙。”

他家中有事,众人也不便多说什么,纷纷道:“你先去忙尊父的事情,信的事交给我们来办。”李蒙道:“好,你们自己当心点。我若是从县主那里听到什么消息,会及时通知你们。”

等李蒙离去,狄郊才说了发生的事。王之涣嚷道:“啊,宋之悌竟然在我眼皮下杀死了刘先生,这恶徒,我绝不会放过他。”王翰道:“之涣,你精通刑名,当真如老狄所说,拿宋氏兄弟一点办法也没有么?”

王之涣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才道:“没有。而且此案一旦张扬开来,刘先生名誉尽毁不说,宋氏兄弟依然可以逍遥法外。他们非常非常聪明,在阿翰家里杀了刘先生,若是告官,你我的嫌隙反而比宋氏兄弟大得多,首先要逮捕下狱的是我和你以及胥震、老仆几个。啊,这对兄弟实在太猖狂,竟然为一首诗杀死了至亲外甥,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会相信。”狄郊生怕王翰怒火再起,忙道:“刘先生的仇早晚要报,不过等找到辛渐再说。”

王翰道:“之涣,抱歉了,我始终没有见到苏贞,韦月将昨日既已经上钩,那伙人肯定已经撤出碧落馆了。”

王之涣道:“这件事也相当奇怪,你们有没有想过,安排陷阱的人是如何认得阿翰的?”王翰道:“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我第一次去碧落馆时只报了姓氏,那阿阴并不认得我,有人躲在帘子后窥测,应该就是他认出了我,所以告诉阿阴不可让我见萧娘。”

狄郊道:“如此说来,一定是认得阿翰面貌的人,我们之前本来推测最有可能是石泉县公王綝的手下,就不合情理。”

王之涣道:“张道子,会不会是张道子先生?他认得你们,又认识韦月将,最关键的是,他正是王羲之真迹的原主。”狄郊摇头道:“不,张道子先生只见过我和辛渐,当时有宋御史在场,他并不认得阿翰。况且,张先生年纪已大,为人孤僻,不大可能去碧落馆那样的地方。不过之涣提醒的极是,既然这伙人中有人认得阿翰,碧落馆依然是条线索。只是我们已经迟了一步,如阿翰所言,他们既诱出了韦月将,如愿以偿,昨晚肯定就已经带着韦月将和苏贞离开。”

王之涣道:“苏贞曾经提过,她是京兆武功人,韦月将是洺州武安人,既然韦月将已得到王羲之真迹,又因数起命案被官府通缉,还逃来洛阳做什么?更奇怪的是,那伙神秘人将苏贞从蒲州救出带来这里,再安排她到碧落馆当娼女,费尽心机,可他们如何知道韦月将一定会来洛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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