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翰道:“知道这其中关窍并不困难,请御史允准我们进来府,当面一问王夫人便知。”宋璟道:“我正要告诉各位这件事,王夫人跳井自杀了。”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王翰道:“王夫人跳井自杀?怎么可能?”宋璟道:“嗯,是金吾卫士亲眼所见,不过尸首并没有捞到。你们也知道,来俊臣家里的几眼水井均是与漕渠相通的。”

王蠙珠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经历之离奇,令人扼腕叹息。她之前被来俊臣强娶为妻后,早有求死之心,只是担心死后来俊臣狂性大发,疯狂报复自己的亲属,现在大概见到丈夫被逮下狱,终于可以放心地自杀。只是她身后尚留下一个巨大的谜题,到底是谁给了她假死药?卫遂忠到底是事先被她利用,还是事先早已与通谋?

狄郊忙问道:“卫遂忠还没有找到么?他可是王夫人服毒案的关键人物。来俊臣突然被人告发,应该也跟他有关。”宋璟道:“我料到卫遂忠逃去了魏王府上,派人去索要,但魏王坚称没有见过卫遂忠这个人。”

王之涣道:“若不是卫遂忠从中挑拨,魏王这次怎么可能积极带头上表告发来俊臣呢?”宋璟道:“然而魏王坚持说没有见过此人,旁人也无可奈何。我今日贸然造访,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几位。”

狄郊道:“但请宋御史吩咐。”宋璟道:“我想请你们几位私下帮我查一查来俊臣这件案子,而今御史台一举一动为天下瞩目,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有人上书弹劾。我知道这会令你们为难,但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我也希望来俊臣死,但这次他明显是被人栽赃诬陷。”

众人一向以王翰为首,便一齐望着他等他示下。王翰绝然道:“来俊臣诬陷贤良,害死了多少人,眼下又间接逼死了王夫人蠙珠,宋御史怎能要求我们出面为他查案?难道要还他清白、好让他继续为非作歹害死更多人?不,我们做不到。”

宋璟道:“难道你们不想知道真相么?来俊臣是右手书写,而这次仿冒他笔迹的人是左手执笔。”众人一时呆住。宋璟道:“当然,车三已被当众斩首,决计不能复活再来仿冒来俊臣笔迹,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很不同寻常,似与之前狄公子的那件案子有许多相通之处。”

他却是不知道当日刑场上处死的车三是假的,真的早被人调了包,而且车三虽然左手执笔,却不会仿人笔迹,另外有个左撇子的懂得模摹书信的真凶还没有抓到。但这其中的关节王翰、狄郊等人却是一清二楚,几人立即想到这摹写来俊臣书信的人应该跟临摹过狄郊笔迹的就是同一人,那人之前为淮阳王武延秀奔走,现在为他老子魏王武承嗣效力,丝毫不足为奇。

狄郊先不说破,道:“好,我们答应宋御史,一定查清楚这件案子。”宋璟甚是欣慰,道:“多谢。本史自会有所报答,告辞。”狄郊道:“哪敢要宋御史的报答?”当即送宋璟出去。

王翰道:“王夫人投井自杀一事,大家先别告诉羽仙。”王之涣道:“可是纸包不住火,她早晚要知道。”王翰道:“她身子刚好,能拖一时就是一时吧。”王之涣道:“那眼下咱们要怎么办?去找卫遂忠?”

李蒙道:“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在太平公主府上见过卫遂忠。当时我正要出门,他站在门前,向门夫自称是来俊臣的心腹卫遂忠,有重要事情要求见公主。”王之涣道:“啊,你刚才怎么不说?”李蒙道:“我为什么要说?太平公主可是帮过我们的。况且就算我说出来,宋御史去找太平公主又能有什么结果?”

王翰道:“我知道了,那个人是宗大亮。老狄,你快些进来,当初那封送到你伯父手中的家信,是宗大亮写的。”

狄郊道:“宗大亮?怎么可能?你有什么凭据?”王翰道:“我本来也想不到是他,全靠李蒙提醒。当日我被绑去洛阳郊外,那神秘人揭穿了车三并非真正的代笔者,要求我查清此案,我特意向他打听过宗大亮下落,他说宗大亮声称告变被召入宫中后下落不明,不过也许会藏身在正平坊太平公主外宅中。”

王之涣道:“那神秘人能在短短内从刑部取来证物,在朝廷中也应该是位手眼通天的人物。他这么说,一定有根据。”王翰道:“嗯。宗大亮是老狄那件案子和来俊臣假信案的唯一共通人,不是他还能是谁?当初他藏在普救寺梨花院中的反信副本,实际上就是他自己亲笔所书。”

李蒙道:“可既然宗大亮自己就会仿人笔迹,当初在蒲州为何还要引荐黄瘸子来拟写反信呢?”王翰道:“这就是这个人的狡诈之处,而今黄瘸子因财被杀,真假车三作为宗大亮的替罪羊均被处死,只有宗大亮安然无恙,我猜就是连武延秀也不知道其中究竟,以为只有黄瘸子和车三会临摹他人笔迹。”

狄郊道:“嗯,这点我赞同阿翰,宗大亮这个人确实狡诈,他主动招供,又主动交出反信副本,确实迷惑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若不是来俊臣这件案子,我们至今还怀疑不到他身上。”

王之涣道:“李蒙,你有没有问过武灵觉,她当初为什么要救裴昭先,还让将宗大亮将他绑在普救寺中?”李蒙道:“没有。不过灵觉很孩子气,爱跟人做对,也常常捉弄武延秀,我猜她不过是一时兴起。说到底,太平公主真的跟来俊臣这件案子有关系么?”

王翰道:“眼下‘倒来’声势浩大,肯定是因卫遂忠而起。宗大亮一直躲在太平公主府上,而后来卫遂忠又去了她那里,她觉得机会来了,便让宗大亮模拟来俊臣笔迹写了一堆信件,再设法放入来府中,公主才是这场告变的幕后策划者。”

狄郊道:“可是这件事完全说不通。太平公主是女皇最宠爱的女儿,来俊臣奉承她还来不及,二人无冤无仇,她为何要用假信陷害他?而且,太平公主除了私生活放荡出名外,其它事情一向低调,更是从来不干预朝中政事,卫遂忠为何又要去投奔太平公主?要保命,魏王武承嗣才是他唯一的选择。”

王之涣道:“嗯,宋御史也认为卫遂忠是投靠了武承嗣。而且这次告变,明明是武承嗣带的头。”李蒙道:“不过我确实在太平公主府邸前看见了卫遂忠,也许太平公主拒绝了他,所以他又赶去投奔了武承嗣。”

王翰道:“那么用来陷害来俊臣的假信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要知道太平公主与武承嗣并不和睦,当年她第一任丈夫薛绍被杀后,女皇为她选中的新驸马本来是武承嗣,但不知道为何后来变成了武攸暨。这其中说法可就多了,有说是武承嗣不愿意杀死原配妻子给公主腾地儿的,有说是公主自己不愿意的,总之,这二人并不对眼。”

狄郊道:“就算宗大亮和卫遂忠都是为太平公主所用,可她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对付来俊臣?”

王翰道:“李蒙,你还记得当初我来神都营救羽仙前,尊父曾经建议我最好是投靠太平公主么?”李蒙道:“不错,太平公主第一任丈夫薛绍就是死在酷吏周兴手中,家父曾听闻周兴被杀其实是太平公主下的手,所以认为公主痛恨酷吏,也许会暗中助你一臂之力。”王之涣道:“当初我也赞同过,不过阿翰自己不愿意。”

狄郊道:“公主的杀夫仇人是周兴,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她自己的亲生母亲,仅凭她痛恨酷吏这一点,实在难以表明她会有动机出头对付来俊臣。她经常出入女皇身边,应该知道来俊臣在她母亲心目中的地位。”王翰道:“正因为公主非常清楚来俊臣在女皇心中的重要性,所以她才搞了假信这么一招。孙万荣,嘿嘿,朝廷上下切齿痛恨的反贼,多好的机会。”

狄郊道:“就算是太平公主做的,可如此一来不也牵扯出监察御史李昭德了么?他可是雷厉风行的反对酷吏政治的人物,目下已按贪赃罪被判处绞刑,死期不远。太平公主本来就没有对付来俊臣的动机,为何还要连带陷害李昭德?这是最大的矛盾之处。”

李蒙也道:“没错!反倒是武承嗣与李昭德有不共戴天之仇。阿翰说太平公主在策划整件事,太异想天开。抑或宗大亮本人也躲在魏王府中,不过那神秘人不知道罢了。”王翰仔细回想了一下,道:“也对,神秘人当初告诉我宗大亮在太平公主府上时,言语之间确实不是那么肯定。”

俱霜忽然推门进来道:“你们说的这些都只是推测,但卫遂忠投奔太平公主却是李蒙哥哥亲眼所见,这才是最关键的——你们有没有想过卫遂忠为什么要投奔太平公主?”李蒙道:“呀,你偷听我们谈话?”

王之涣忙问道:“难道霜妹知道原因?不妨说出来听听。”俱霜得意一笑,道:“一定是来俊臣手中握有太平公主的把柄!卫遂忠要是去投奔魏王武承嗣,还得费半天口舌挑拨离间他和来俊臣的关系,但若是来俊臣凑巧抓住了太平公主的把柄,正预备上告,卫遂忠赶快去将实情告诉公主,不用多费唇舌,公主立即收留了他,而且齐心协力,一起对付来俊臣。”

众人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但仔细一回味,均觉得有理,这确实是解释卫遂忠为何弃武承嗣选择太平公主的最好理由。但太平公主贵为天下唯一的公主,又有什么把柄能被来俊臣捏住呢?

李蒙问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俱霜笑道:“这用脚趾头也能猜到,偏偏你们几个聪明人想不到。我告诉你们,太平公主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她为人很好的,小时候我家里穷,她还暗中接济过我们。李湛将军也是她……”忽见众人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往外奔去,道:“我得去看看羽仙。”

王翰挺身挡在门前,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今日不说清楚,别想走出这扇大门。”俱霜道:“那我就坐在这里好了。”当真走过去坦然坐下来。

众人见她不肯说出身份,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强逼于她。正僵持之时,夜鼓“咚咚”,老仆来叫各人吃晚饭,只得就此作罢。

这一夜,天幕阴漆一片,无半点星光。冷风泠泠,带着重重的水气掠过洛阳全城。洛河上雾气茫茫,完全被氤氲遮盖住了光洁婀娜的身影。干旱已久的神都终于要下雨了。

次日一早,王翰、李蒙、王之涣三人来到正平坊,名义上是来感谢太平公主事先派人接走王羽仙,实际上是想来探听宗大亮和卫遂忠的下落。

正平坊位于城南,就在尚贤坊的西北角。这里住户不多,太平公主的豪宅占去了坊区西面的一半,东面大部分则是国子监的建筑。在国子监的北面,还住着一位权臣,即现任宰相李迥秀。他被武则天下敕命以情夫身份侍奉张易之母亲臧氏后,已经搬去了修行坊张易之外宅,久不回家居住。传闻是太平公主向女皇出了这个主意,目的只是报复李迥秀家仆曾与公主户奴争道。臧氏容貌不佳,李迥秀又不敢得罪她,只得经常饮酒装醉,虽因奉旨当情夫得拜宰相,却早已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李蒙因久住太平公主府邸,门夫知道他是永年县主的未婚夫,便放他们直接进来。宅内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迥环,极都城之胜概。

几人在客堂等了一会儿,有人又引他们来到内堂中。已经是初冬季节,天气寒冷,室中烧了一盆石炭,温暖如春。有仆人进来奉上酒水和几碟点心,道:“各位郎君稍候,公主马上就到。”轻手轻脚地掩上门,退了出去。

然而这“稍候”一候就是一个多时辰,王翰见久久没有仆人进来伺候,才感觉不对劲儿,忙奔过去推门,却已经被锁住。王之涣道:“咱们是被软禁了么?”王翰道:“看来是这样。”

李蒙道:“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王翰道:“这还用说么?正如我昨日所言,一切都是太平公主在暗中策划,她已经猜到我们来意,所以派人引我们来这里,囚禁起来。”

李蒙道:“就算是如俱霜所说,公主有要对付来俊臣的理由,可明明是武承嗣上书告发来俊臣在先,这又怎么解释?”王翰道:“这一点也想不通。不过若公主不是心中有鬼,为什么不敢见我们,反而要将我们关在这里?”

忽听见外面有人问道:“你们几个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正是武灵觉的声音。李蒙大喜,叫道:“灵觉,我在这里。”

武灵觉忙奔到门前,见门上上了一把大锁,喝道:“把门打开。”有仆人应道:“回县主话,公主有命,不到天黑不能放这几个人出来,包括李郎在内。”

武灵觉大怒,重重打了那仆人一个巴掌,道:“这里本来是我家,她要发号施令,干嘛不回她自己的公主府、不回她的皇宫去?”原来这处宅邸原本是定王武攸暨的住处,太平公主改嫁后才搬来这里。仆人喏喏连声,就是不肯开门。

里面王之涣听见,道:“听起来这位永年县主跟她嗣母关系并不好啊。”李蒙白他一眼道:“若是有女人为了嫁你父亲为正妻,公然杀死你母亲,成为你嗣母,你会跟她关系好么?”

王之涣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怎么会好?不过既有嗣母名份,也无可奈何,我会立即搬走,再也不见她一面。说到底,永年县主不是最终还是请太平公主出面帮过许多忙么?”李蒙知他暗指武灵觉曾经为替他父亲脱罪求肯过太平公主一事,面色一红,道:“灵觉是为了我才……”

忽听见门板“咣当”作响,武灵觉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块石头,往门上铜锁上砸了起来。仆人知道她刁蛮任性,又素为定王、公主宠爱,不敢上前阻止,只在一旁干着急。

蓦然脚步声纷沓而至,一女子扬声喝道:“灵觉住手!”王翰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太平公主本人到了。武灵觉也不听从,继续砸门,直到太平公主命侍女上前将她拉开,才质问道:“你为何将我未婚夫关在里面?”

太平公主斥道:“胡说,哪有这回事?来人,快些开门。”当先进来,歉然道:“实在抱歉,我刚从宫里回来,下人不懂事,怠慢了各位公子。几位找我有事么?”王翰见她神色泰然,一时难辩她言语真假,便道:“我们今日来,是特地拜谢公主曾妥善安置照料羽仙,多谢公主仗义援手。”太平公主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抱歉,我还有事,不能……”

王之涣忙问道:“还有一事,不知道公主可认识宗大亮这个人?”太平公主道:“宗大亮?嗯,我倒是听过他的名字。他是皇母侄子宗楚客的堂弟,宗楚客就是因为他弄什么反信诬陷狄相公才受牵连被贬出朝。王公子问他做什么?”

李蒙见她明显是否认认识宗大亮,忙道:“宗大亮才是上次那次反信案的执笔者,那封送到狄相公手中的反信就是他的手笔。”太平公主道:“噢?”这一声“噢”明显是故作惊讶,也不知道她是早已知道事实,还是根本不关心。

王之涣道:“那么公主可有见过来俊臣的心腹卫遂忠?”太平公主道:“没有。他确实来过我这里,但我不肯见他,所以他又走了。几位若没有别的事,这就请吧。来人,送客。”

王翰等人只得悻悻告辞。武灵觉跟出门外,道:“她在撒谎骗你们。”李蒙道:“她?你是说太平公主么?”武灵觉道:“还能有谁?这几日她天天躲在水榭中,跟她那些门客秘密商议着什么,不许旁人靠近半步,连我父王也不能进去。”

王之涣道:“县主可认得公主那些门客?”武灵觉道:“很少照面,哪里会认得?水榭是她来了后新修的,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听说有秘道直接通向外面。说不定你们要找宗大亮、卫遂忠都藏在里面。”

王翰蓦然得到某种提示,道:“呀,秘道,来俊臣家中一定也有秘道,说不定那些栽赃来俊臣的信就是通过秘道送进去的。”王之涣道:“这件事还是得找到卫遂忠才能问清楚。还有王夫人如何得到毒药那件事,也得问他才能知道。”

武灵觉闻言很是惊诧,问道:“你们说来俊臣是被人陷害的?”王翰不便明说。李蒙忙道:“这件事说起来……”

忽见几名国子监生大呼小叫地奔出监门,疾步朝北赶去。王之涣皱眉道:“现在的监生都是这般不讲斯文礼仪么么?”

话音未落,又有更多的监生争相赶出来,几人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事情。王之涣上前拦住一人,问道:“出了什么事?”那监生只道:“天津桥!天津桥!”便推开王之涣,朝前去追赶同伴。

几人出来正平坊,坊正、坊卒及把守坊门的卫士都通通不见了,武侯铺中空无一人。满大街都是往北赶去的人,个个脸上流露出兴奋焦急的红光。人如潮涌,熙熙攘攘。几人一出坊门,差点被人流冲散。

王之涣十分纳罕,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莫非是天津桥塌了?”

王翰当日来洛阳时正好遇到刑部在天津桥南处死车三,顿时明白了究竟,道:“呀,朝廷要在天津桥南处死犯人。被处死的一定是来俊臣,只有他的行刑才能引发这么大的轰动。”

王之涣道:“啊,宋御史还没有上报审讯结果,怎么会这么快就处刑?走,我们也去看看,看看被杀的是不是真的来俊臣。”

来俊臣一案轰动朝野,不仅洛阳士民,全天下的人都在紧密关注这件案子,甚至连北方契丹战事也变得没那么要紧起来。主审官御史中丞宋璟白日在御史台要频繁接待一大堆有能力进入皇城的权贵大臣,晚上回到宅邸又早有各色官员、士人、百姓及神秘人物候在门内外,人数之多,令宋家上下烦不胜烦。这些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强烈要求宋璟判处来俊臣死刑。宋璟始终不肯明确表态,只说有司自会公正判决,而且判决书须呈报圣上,最终的裁决权仍然在女皇手中。人人信服宋璟的公正,可眼下需要的不是公正判决,而是酷吏的极刑。

深宫中的武则天反而没有宋璟矛盾不已的心态,虽然告发来俊臣谋反的人前赴后继,但她素来是个意志坚决的人,不容易为人左右。她是真的很喜爱来俊臣,办事得力,还是个美男子,尤其名字取得极好——“来俊臣”,当初她第一次听到就很是喜欢。他可是大周朝的功臣,那些有心谋害她、反对她的人,不都是他帮她一个个铲除的么?不,她不能杀来俊臣,她要赦免他的死罪,于是有意向为她牵马的宰相吉顼询问道:“来俊臣有大功于国家,吉卿看怎么处置他才合适?”

武则天不问侄子,不问女儿,不问面首,独独问有“来俊臣第二”之称的吉顼如何处置来俊臣,显然是有目的的,实在是因为眼下反对来俊臣的人太多,她很需要一个同盟者。

吉顼迟疑了下,缓缓答道:“来俊臣聚结不逞,诬遘贤良,赃贿如山,冤魂满路,实在是本朝最大的国贼。眼下洛阳城中群情汹汹,有排山倒海之势,来俊臣不死,不足以平民愤,望陛下早作决断。”

武则天愕然当场,半晌无言,她这才知道她在来俊臣一案上是彻底被孤立了。仿若一叶之舟悬于汪洋大海上,四顾茫然,看不到任何帆影,眼前所见,只有愤怒的潮水。

吉顼又道:“若是不杀来俊臣,士民的愤怒就会转嫁到陛下身上,大周社稷危矣。”

武则天沉默半晌,轻声地道:“敕令,斩洛阳令来俊臣于天津桥南。”她将失去完全神采的浑浊眼眸投向阴沉沉的天空,又有气没力地补充了句,“监察御史李昭德同日斩首弃市。”

嗯,她虽然最终要被迫处死心爱的臣子,但若将他的仇人在他面前先行处死,总该对他是一种安慰吧。

来俊臣被斩的消息瞬间传遍全城,整个洛阳都轰动了,出现了史所罕见的万人空巷的场面,几乎所有人都朝天津桥赶去。偏偏天公不作美,降下来一场大雨来。狂风暴烈,水面倾颠。少顷之间,猛雨如注,点如拳大,黑天漫地,风雨交加。即使如此,刑场周围依然人山人海,通往街道巷陌挤满了人,水泄不通,往北堵到皇城端门前,往南到三个坊区外。

首先被斩首的是李昭德。他极有建筑天分,是营建洛阳城的功臣,人们多少有些惋惜他的被杀。不过这种哀痛很快被来俊臣被杀所带来的巨大喜悦冲跨了。

来俊臣自被押上刑场后,一直强作镇定,但在那么多道目光的逼视下,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他起初在御史台狱中听到诏书时,的确是目瞪口呆,直到被兵士上绑后扔进槛车,才逐渐回过神来。他回想起自己顶着酷吏淫刑的名声为女皇出生入死,如今却要被一场并未参与的阴谋多陷害,不免心力交瘁。他这一生中做过无数诬陷别人的事,想不到反过头来报应到自己身上。那一刻,沮丧得无以复加。

他听不清楚监斩官在念些什么,全身为一种“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凉所笼罩,软酥酥的,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他很想告诉眼前这些敌视他、仇恨他的人,他生平所杀一千多家总共十几万人,大多数是出自女皇的授意,若非她阴纵其惨,他有岂能胁制群臣?他们该恨的是宫中那个淫荡乱伦、不知道羞耻为何物的老女人,他充其量不过是个打手而已。可惜的是,他口中塞了木丸,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场大雨下得好啊,老天爷都在嘲笑这些自欺欺人的大周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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