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日下午,我们来到江之电稻村崎车站的月台,正准备走下月台的阶梯时,阴沉沉的天空晔啦晔啦地下起小雨来了。我和藤谷打开预先准备的伞——御手洗是从来不撑伞的,我只好把伞遮在他头上。

“听说酸雨在刚落下的时候,PH值最高哦。”御手洗嘟囔着。我想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让他挨淋吧。

樱花全谢了,也闻不到植物的气息和海水的味道,只有湿雨的气味扑鼻而来。

走在前面的藤谷已经下了坡道,我们紧随在后,走进一家招牌上写着“海滩”的咖啡店。我对这家咖啡店记忆犹新,而且知道店老板叫金子。

因为外面下雨的关系,店内有点昏暗,日光灯开着。室内的装修呈山间木屋的风格,有几张四人座的餐桌。右手边靠里侧是吧台,吧台前只有四张凳子,如果我们一齐坐下,就差不多霸占了整个吧台。不过店里很空,只有一对男女占用了一张四人餐桌。

吧台内站着老板金子。他刚剃过胡子,看起来像个上班族,开始脱落的头发梳成七三分的发型,眼镜后的双眼露出温和的目光。与他已经通过几次电话的藤谷率先开口,把我们介绍给老板,金子似乎不知道御手洗的大名。这是一家高级咖啡店,对于刚从幌延归来的我来说,看到这样的店,就足以感受到这里真是个丰饶的好地方。

“啊,从雨中赶来,辛苦各位啦。”金子在吧台内向我们低头致意。我们的身子被雨水略微淋湿,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冷。我想起前天在幌延时感受到的寒意——虽然是多云的天气,太阳偶尔从云层里探出脸来,但射在身上的阳光却一点都不能帮我祛除寒意,北疆仍旧处于冬天的寒气之中。

同样在日本,气候可以如此迥然不同,这是我新的体验和发现。我确如御手洗所说,是个典型的日本人,以为既然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大家说的就是同一种语言,那么日本列岛的气温从北到南应该也是一样,这实在是严重的认知错误。就算是昼夜的长短,列岛的东端和西端也大相径庭。

“稻村崎公寓的松村贤策谜般的坠楼死亡事件是发生在三年前的六月二日吗?”御手洗一边坐到高発上一边问道。

“是的。啊,三位要咖啡吗?”

“三杯红茶就好了。”御手洗不征求藤谷的意见,就擅自做了决定。

“那时候你住在稻村崎公寓的八楼吗?”

“对。”金子一边沏茶一边回应,眼睛注视着手上的水壶。

“你是在一九八四年迁入稻村崎公寓的吗?”

“是的。”金子抬头回应道。

“在此之前呢?”

“住在这家店后面的廉价公寓里,咖啡店也是在那时开始经营的。后来生了孩子,觉得房子太小了,就想搬到大一点的住宅,这个时候,那栋公寓大厦正好在对外招租。”

“招租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车站前的不动产公司。其实我早就看中那栋公寓大楼了,所以得到消息后马上去承租,选了视野最好的最高层。”

“住起来感觉好吗?”藤谷问道。

“相当好,尤其对我来说。由于工作地点就在附近,就算下雨,走路回家也不会被淋成落汤鸡。在夏天游泳也非常方便。”

“是呀,真是好得没话说。”

“那倒也不尽然。到我这个岁数,总希望有自己的房子,但我一直以来都是租房子住。”

“啊,我巴不得能在这栋公寓大楼租房子哩!我最喜欢玩风帆了。”藤谷说道,但没有人回应,大家陷人暂时的沉默之中。

外面的雨声好像越来越大,窗外的天空蓦然掠过闪光,然后从远处传来雷声。

“你在稻村崎公寓已经住了八年了,这么长的时间里,觉得有哪里不妥吗?”御手洗问道。

“不妥……嗯,搬家的想法倒是有一点点……”

“那么,你经历过什么奇怪的事吗?”御手洗兴致勃勃地继续问道。

“要说有什么不妥嘛,好像也说不出来。但住久了,不知为什么,总会有种压抑感。住在这栋公寓的住户差不多都有这种感觉,但又说不出原因。”

大家又陷入短暂的沉默。每个人面前的红茶都蒸腾着缕缕水气。

“我之所以产生压抑的感觉,或许跟长时间住在这种出租公寓有关吧。每个月都得按时付房租,如果用租金来付买房子的分期还款,房子早就是自己的了。”

“明治时代的大文豪真目湫石和森鸥外也都是一辈子租房子住呀。如果因此减少对他们的尊敬,那现代的日本人倒是危险了。”御手洗一边笑着一边说道,“其实,假如今日有人对他们的敬意产生几分动摇,倒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而是他们面对社会上大逆不道的事和当时的独裁统治却视若不见。”

对于御手洗这种不知是当真还是玩笑的话,藤谷露出认真倾听的脸色,并重重点头。

“正如你所说那样,当时的文人中,意识到社会问题且在文章中予以评论的只有石川味木一人而已。夏目湫石和森鸥外都选择了‘安全文豪’的道路。”

藤谷把茶杯放在茶盘上,然后用右手指尖托住眼镜,使它回到原来的位置。

“虽然我现在做的是娱乐杂志,但我时刻不忘新闻工作者的信念,不希望自己一辈子只是在追踪艺人。作为一名编辑,我期望《F》周刊能够愈发关注社会问题。”

御手洗以赞许的目光看了藤谷一眼,然后对金子说:“你要知道,如今的稻村崎公寓拥有者早晚也不得不把公寓转售出去。而转售所得的钱,说不定与建筑费用相比相差一大截哩。”

“或许如此吧。但像我这样的人……”说到这里,金子自嘲般笑起来。这位仁兄给人的印象是一停下工作就会面带微笑。

“一点专长也没有呀。我是江之岛一间小土产店主的次子,曾经做过上班族,但很快就受到挫折,一辈子只能经营着这家咖啡店,看来是要做到死了。我很想留下曾经在这世界活过的证据,如果死时能躺在属于自己的屋子里,并把这栋屋子留给儿子,也就不枉此生了。”

此时,某处发出轻轻的响声,藤谷怜起地板上的公事包,放在膝盖上,拉开拉链,音量便大了起来。他急忙将右手伸入包里,取出只有卡片大小的机器,做了某种操作后,声音就停止了。

“对不起,有点事情。啊,老板,可不可以跟你借公共电话一用?”

“这个,请用。”金子把放在吧台另一端的黑色电话推到藤谷面前,藤谷拿起话筒后拨动转盘。这种旧式电话现在也不多见了。

“啊,我是藤谷。”他以老练的语调大声地对话筒说。看来,他要与对方讲上一会儿。

“下面我要说的,倒不是住得不舒服的问题。”金子对着我和御手洗说道,“我在一楼搭电梯时,好几次碰到好像是旭屋先生妻子的年轻女子。她从电梯出来,我要进电梯,两人擦身而过。”

“稻村崎公寓大楼的全部住户是否都知道旭屋架十郎是这栋大楼的业主?”

“不是全部。我们也不过是隐约感觉到,这个消息只在私下流传罢了。”

“是吗?抱歉,请你继续前面的话题。”

“在那时候,那位年轻太太虽然搭电梯从楼上下来,但没有迹象显示她住在大楼的某个房间。之后我向其他人提过这件事,他们也觉得奇怪,说这人既不是上天台,也没有在任何楼层的走廊里见过她,怎么突然间就搭电梯下来了。这种情况我碰到了好几回。”金子说道。

“嗯,什么?”藤谷对着话筒大声说道,“请等一等,我告诉你电话号码。老板,这部电话的号码是多少?”

金子慌慌张张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片,置于藤谷面前,藤谷看了一眼写在纸片上的号码,稍显激动地回到话筒旁,告诉对方电话号码后挂上话简。他兴奋地对大家说:“不得了啦!旭屋的情妇香织刚刚在旭屋御殿门口出了车祸。奔驰车从家中驶出,但没有看清左右路况,结果和垃圾车相撞。敝社监视旭屋御殿的小林记者马上帮忙叫了救护车。”

御手洗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消息,脸上露出了阴沉而恐怖的神色。

“现在已将香织送往茅崎综合医院了。小林拍下了事故发生后香织的车子照片。听小林说,浑身是血、瘫在驾驶席上的香织,在救护车到来之前不断呓语,但完全无法判断呓语的内容,说的好像不是日语,而是印尼语。”

“乔子应该与印尼没有任何关系吧。”御手洗说道,“现在能够想到的是,乔子一定因为某种理由急着外出。”

“她急着想去什么地方?”我问道。

藤谷早于御手洗回应:“小林情急中拿出采访用的微型录音机把香织的呓语录下来了。”

“啊,你们的记者实在太优秀啦。”

“小林刚刚打电话给编辑部,我要编辑部传话给小林,让他与我联络。”

藤谷的话还没有说完,压在他右手下面电话又响了,他立即抓起话筒。

“是的。啊,请等一等。马上播放录音?很好!我让御手洗先生代替我听吧。”

“我是御手洗,请播放吧。”

接下来,话筒那一头似乎开始播放录音带了。御手洗一边翕动嘴唇嗫嚅着,一边将耳朵紧紧贴住话筒。

“就是以上这些了。”我尽量贴着御手洗,所以也约略听到对方的声音。

“是吗?那就太谢谢你了。”御手洗以稳当笃定的语调说道,然后把话筒交给藤谷。

“怎么样?”藤谷一边接过话筒一边问道。

“是英文。”

“英文?”

“听不到那个吗?我倒是听明白了。‘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我听了几个小时乃至几天。我虽然没有勇气,但还敢于说话。我们把活着的玛特莱茵小姐埋人坟墓啦。’”

“你在说些什么呀?”

“这是《厄舍古厦的倒塌》的其中一节。我们快走!石冈君。”

“哦,去哪里?”

“去外面。我们必须拯救玛特莱茵小姐,快走!乔子舍命相救,但时间可能已经来不及了。这世界上,只有我们接到了她刚刚发出的讯息。”御手洗竖起外套领子,快步走向出口。

外面下着滂沱大雨,整个世界充斥着雨点敲打柏油路面的声音,掩盖了眼前缓缓开过的汽车引擎声和车轮溅起水花的声音。御手洗毫不犹豫地冲到大雨中。我来不及打伞,也紧跟着走出室外。藤谷在我们后方,一边打伞一边跟上来。

闪电,然后是远处的隆隆雷声。前方是广阔的海面,海面上波涛汹涌,因为在倾盆大雨中产生白色的雾霭,远方的水平线已看不清楚了。又一道闪电。在这白光中,一块正方形水泥碑在我们前方浮现出来。

“棺材!石冈君,快!玛特莱茵小姐被活埋了。竖在那海边的是一块巨大的墓志铭呀。”御手洗在大雨中狂呼着。由于雨势太猛,周围一片昏暗,仿佛暮色四合。

御手洗凝神屏气,来到公寓大厦西侧的小门前。他握住门把大力扭转,但门被锁上了,把手纹丝不动,于是他又转身奔至玄关门口。御手洗毫不犹豫地推开玻璃门,冲进大厅,左手边仍然立着那具双性人雕像。接待处窗口内,脸色大变的管理员瞪大眼看着我们,浑身湿漉漉的御手洗继续向里面走,管理员迅速打开侧门走出来。

“喂、喂,你想去哪儿?”管理员一边说一边揪住御手洗的衣袖不放。

“野边久藏先生,请你立刻叫出租车去茅崎综合医院,野边乔子受了重伤,伤势危急。不快点去,恐怕要来不及了。”“你说什么?这是真的吗?你是不是想糊弄我?”

“你竞然怀疑抱着好心来通知你的人,你女儿现在在医院里无人照料。你赶快打电话给茅崎医院吧,马上就可以确定我说的话对不对。”御手洗说完后又往里闯。这回老人不再拉扯御手洗,只见他匆匆回到管理员室打电话去了。

御手洗穿进寂静的一楼走廊,快步走向电梯,走廊尽头门上的毛玻璃瞬间亮得刺眼——外面又有闪电和雷鸣。电梯门旁有盆栽,御手洗按下树叶背后的电梯按钮,焦急地用手指轻扣楼层显示板。电梯缓缓下降。不久,电梯门嘎吱嘎吱地打开了。

御手洗飞身冲入电梯,然后挥动右手催促我和藤谷尽快进来。我们尚未全部走进电梯,御手洗已经迫不及待地按下关门按钮。

“一、八、六、七、五……”御手洗一边口念数字一边按下电梯按钮。我和藤谷怔怔地看着,然后交换眼色。我从未见过这么按电梯按钮的,而刚才被御手洗按下的按钮,全都亮了灯。

“喂,御手洗……”

“嘘!”御手洗制止我。

电梯开始上升了。不久,电梯停止,电梯门打开。看看楼层显示板,“5”的指示灯熄灭了,说明电梯停在五楼。这没有错,因为按照御手洗刚才的操作方式,电梯当然应该停在离一楼最近的楼层。御手洗在打开的电梯门前怔怔站着,目瞪口呆,略显失望。不久,电梯门关闭,眼看就要夹住御手洗了,我赶紧把他往后拉。电梯继续上升,但很快又停住,电梯门打开,这里是六楼。御手洗好像被铁丝绑住身子般呆立着。我和藤谷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地站在御手洗身后。不久,电梯门又合上,电梯再度上升,停在七楼。然后又关门、又上升、又停止、又开门,这一回停在了八楼。看来,电梯完全按照御手洗所按的楼层顺序或进或停。御手洗一直站着,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当电梯停在八楼,开门片刻后再度关门时,我注意到御手洗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他对自己的推理深信不疑,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一副对眼前的事实难以置信的模样。

“再来一次。”

他迅速按下“1”的按钮,电梯不久后降到一楼,电梯门嘎吱嘎吱又打开了。一直在沉思的御手洗似乎下定决心,马上按下关门按钮,然后快速地按下“1、8、6、7、5”的楼层按钮。

电梯再度上升,结果与前一次相同。我们再次到达五楼,电梯门又打开了。

“啊!”御手洗大喊一声,然后将头撞向电梯里的墙壁。“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会这样?我真高不懂。”

我按下一楼按钮,当电梯分别在六楼、七楼、八楼停过后,它又直接下降到一楼。御手洗踉踉跄跄跑出走廊,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失败,我则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御手洗跑到走廊尽头的门前,握住门把,转动中央的半圆键,然后将上半身压到门上。这门刷地被推开了。

伴随着湿气,雨声传入走廊。御手洗踉踉跄跄地走入雨中。

“哏,御手洗,你去哪儿呀?”我喊道,但他充耳不闻。好不容易弄干的衣服又被雨水打湿了。

御手洗笔直向左边走去,然后啪嗒啪塔地走下平缓的坡道,这前面就是国道了。无数的车子在国道上疾驰,溅起沙沙沙的水声,那里太危险了!我和藤谷赶紧打开伞走入雨中追赶御手洗。

御手洗沿着柏油路往江之岛方向前进,他低垂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就在这时,他突然站住了,然后迅速向后转身,又向稻村崎公寓方向走去。我们把雨伞罩在他的头上,跟着他一起往回走,但没多久,他又停步,向后转身又往江之岛方向走去。我和藤谷面面相觑,我们实在不明白御手洗究竟在思考什么问题,或者遇到了何种挫折。

“啊!”御手洗大喊一声。他倏然站住,然后转身冲向大海的方向。

“汪汪汪!”他举起拳头,向着白烟笼罩的海面发出狗叫声。藤谷惊慌失措,以为御手洗出了什么毛病。接下来的瞬间,御手洗的口中又发出一连串笑声。我被御手洗的异常举动吓得心惊胆战。

“哇!哈哈哈哈!我真是一个大笨蛋!”

“喂、喂。”我抓住御手洗的肩膀。

“多么简单的事情!多么可笑的错误!因为太简单,一下子反而弄不明白了。”御手洗说完,又仰天狂笑起来。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时候暂时不打扰他为妙,我静静等待他的发作平息。

“到底怎么啦?御手洗,是怎么回事呀?”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刚才你在想些什么呢?”

“怎么回事?很简单呀,石冈君。对方疏忽啦,中途急急忙忙改变了楼层,我也疏忽啦,忘记了这回事。你们想知道我在考虑什么吗?”御手洗叫喊似的说,因为海边国道上充斥着汽车的噪声。

“问题很简单,就出在幽灵大楼身上。石冈君,你好好看看这栋幽灵大楼吧。”御手洗指指位于我和藤谷背后的稻村崎公寓。他抓住我的双肩把我的身子转过一百八十度,大楼就耸立在我的前方,藤谷也赶紧转过身注视大楼。

“石冈君,这栋大楼是几层建筑呢?”在倾盆大雨中,御手洗大声问道。

“八层建筑吧。”我答道。

“请你数数看,就在这里数楼层。”

御手洗将我的身体固定至正对着大楼的方向。我和藤谷伸出食指,一二三地开始数阳台的檐篷。

“啊!”

“哇!”

我和藤谷不约而同地惊呼。

“有九层呀……”

怎么变成九层建筑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瞧,这就是幽灵大楼。走,我们回去从头再来。我想这次我一定可以带你们进入从未见过的世界。”御手洗兴高釆烈地说道。

我们屏息再度回到大厦的电梯中,御手洗转而放低音量说:“请你们闭上一只眼睛,在我说‘好’之前不要挣开。”

“为什么?”我问道。

“就照我说的做吧。现在没有说明的时间了,你们很快就会明白的。”

御手洗说完,也闭起自己的一只眼。他用左手遮住眼睛,我们也模仿他的动作。他接着说道:“我疏忽了。三年前的六月二日,这栋大厦的楼层标示做了更正。那么电梯内楼层按钮的数字自然也要更换。四楼出现了,原来的五楼改为四楼,六、七、八、九楼则相应改为五、六、七、八楼。这么一来,九楼就不见了,所以从那以后,这栋大楼变成了八层建筑。”

“可是御手洗,现在我们看到的这栋大楼又成了九层建筑。”

“正如你所说,石冈君,四楼没有了。起初是对方的错误,把四楼当成死楼,后来则成了误导我的源头。”

“嗯……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没关系,石冈君,以后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思考。”御手洗说完,按下电梯门的关闭按钮。在他的脚下,积聚了一小摊雨水。

“请两位做好心理准备,从现在开始,这部电梯将变成通往地狱的太空船,究竞将会发生什么事,我也无法完全预测。但事态非常紧急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来不及做详细说明。或许我们将面对这起事件中最危险的情况,请两位特别留神,不要受伤。说得严重一点,处理这件事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一旦情况危急,请务必按我的指示行事,听清楚了吗?好,我们走!”

远处隐约传来雨声和雷鸣声,御手洗毫不犹疑地按下楼层按钮。乍看之下,按钮的顺序与上次并无不同,我用单眼看着亮灯,从上到下依次为“7、6、5、4”,而上次是“8、7、6、5”。

电梯隆隆上升,如果电梯和上次一样运行的话,这一次应该会停在四楼吧。我暗暗祈祷电梯不要发狂才好——御手洗究竟要把我们带往何处呢?

随着眶当的震动声,电梯停止了,多半是停在四楼吧。在电梯门打开前的短短一两秒钟,我竟感觉这段时间非常漫长。听了御手洗说的那番话,我的心脏一直快速地跳动着。

嘎吱嘎吱,电梯门终于打开了,在正面墙壁上,可以见到“4F”的红色文字标示。果然如我所估计的,电梯还是停在四楼了。但接下来的瞬间,却让我惊奇得目瞪口呆。

这四楼非常怪异,与其他楼层迥然不同。首先是楼层内充斥着奇异的气味,但我又说不上这是什么气味。另一个怪异之处是昏暗,外面的太阳应该还没下山,但这楼层的走廊却非常昏暗。此刻,电梯内的灯光照射到走廊上,当电梯门关闭后,走廊肯定是漆黑一片。想到这里,我心中不免感到畏怯。第三个怪异之处是我们所在的地方,无论是墙壁或地板,看起来都特别航脏。墙上到处是污垢,壁纸大都脱落或剥离,地板上则满是纤维尘埃,像薄雪般地堆积着。此外,好像有干燥的沙砾薄薄地覆盖着地板,地板上还散布着木片和水泥碎片。

我们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我想这一定不是稻村崎公寓。正如刚才御手洗所说,电梯已经变成了太空船,在异次元空间飞翔,把我们带到了未知的地方。

“别出声!”依旧盖住左眼的御手洗低声说道,“从现在开始,只有我可以说话,要活命的话,请按我的指示行动。好吧,前进!尽量减轻脚步声。”

于是,我们开始在未知的世界里慢慢走动。虽然尽量放轻步伐,但每走一步,地板上便扬起纤维尘埃。臭味变得越来越浓烈,我努力辨别着这是什么气味。同时,我还注意到远处传来轻微的音乐声,那是节奏轻快的音乐,像是单簧管演奏的声音。它的旋律分明,应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音乐,欢乐的音乐与这个地狱般的场所,给人一种非常不协调的感觉。

嘎吱嘎吱,我们身后发出巨大的声响,那是电梯门关闭的声音。回头一看,我不禁大吃一惊——电梯门本应已经合上,但此刻电梯上的门才正在关闭。在这瞬间,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以接受亲眼见到的事实。巨大的电梯开始在我眼前悝慢下沉。啊!这是怎么回事呀?我迷迷糊糊地思考着。

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可能见到这种光景的。“现在可以挣开眼睛了。”御手洗的耳语声传来。

挣开闭着的一只眼,只见到航脏而巨大的电梯顶部就在眼皮底下,电梯正在往下沉,不一会儿,只留下纵深的水泥坑道。

“这里的电梯门是用玻璃做的。”御手洗小声说道。从下面射上来的光线照在他的侧脸上,让人觉得他似乎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请看那边。”

我们顺着御手洗指的方向看去,那边有个好像把电梯槽横放的水泥制正方形睡道,睡道没有窗,只是在右侧墙上有一扇小门。现在能看得见小门,全靠御手洗让我们先闭起一只眼睛。如果在明亮的电梯中睁着双眼,眼球的瞳孔将会收缩至最小,那置身黑暗时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从小门的狭缝中透出一丝光线,御手洗慢慢地往这束光线的方向走去,像猫一般蹑足前进。

“这里是什么地方?”藤低声问道。

“这里是不存在的死亡楼层,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所以不想死的话,以后最好闭嘴!”御手洗用坚决的语调发出命令。他蹑足走到门前,将身子紧贴在门边的墙壁上,然后又用唇语和手部动作示意我们上前。

御手洗慢慢走到门前,伸手抓住杆状把手,慢慢向下压,门徐徐地朝他打开了。淡蓝色的光线从室内射出,慢慢地驱逐了走廊里的黑暗。雨声变大了,愉快的音乐声也越来越大。利用门的惯性,御手洗用指尖轻轻一弹将门推了回去,他再次紧贴在门边墙壁上。

不可思议的是,竞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于是御手洗又离开墙壁,慢慢将头凑到门缝前,窥视室内情况,然后悄悄开门进房。他的脸朝向室内,手臂后弯摇摆,示意我们入内。

我在先,藤谷殿后,也悄悄地进入室内。这里是个奇妙的空间,淡青色光线隐隐约约地充斥在大客厅中,这是从外面透过滂沱大雨射进来的光线。我终于记起现在应该是日落前的黄昏时刻,就是说,这房间现在只靠外面射入的光线照明,天花板和墙壁的电灯都未点亮。

然后就像波浪起伏一般,时高时低的雨声充斥在屋中,这是直接打在阳台瓷砖上的雨点和从檐篷滴下的雨滴的混合音。之所以会听到这么大的雨声,是因为阳台与室内相隔的大型落地玻璃门完全打开的关系。雨水飞沫形成白色雾霭,卷起窗帘侵入室内。雨势非常激烈,好像暴风雨来袭似的。在白色烟雨的彼方,连广阔无垠的太平洋也完全见不到了。风声呼啸,窗帘布迎风抖动。雨势更大了,因为打到阳台瓷砖上的雨点越来越多。在阳台外面,苍白的天空频频发出白光,雷声隆隆,间隔时间比刚才更短。

这一切就像是幻想中的景象。在宽广的室内,地面原本镶嵌了漂亮的装饰砖,现在已损坏不堪,多处剥落。天花板垂挂着树枝状吊灯,墙壁上也装了欧式古典格调的照明器具,但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右手墙边是壁炉和大理石的装饰台,装饰台上摆放着戴褐色灯罩的大型台灯,四周墙壁则贴着白色暗花壁纸,但却处处浮现褐色污迹。壁炉上方摆着大型镶金雕饰的椭圆形画框,玻璃镜也已破碎。壁炉前方摆着一套洛可可风格的家具,从其华丽的外形可以知道一定是高档货。但是陈旧的坐垫都破了,里面的纤维飞舞出来。

这里看来就像是没落贵族公馆的会客室,我为它的荒凉感到心酸。此刻,音乐和雨水的湿气正在这房间里静静地弥漫开来。我忘了置身于此地的不安,环顾四周,看得出神。室内好像没有人,但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播放着古老的音乐,这种华丽的单簧管乐音更加强了室内的荒凉感。

左手边,正在摆动的退色窗帘布后是关得并不严实的门。门的把手也是杆型,但不知为何被装在了较高的位置。御手洗跑到门前,让背部贴住窗帘,从门缝里窥视室内的情况;我也挨近门边,站在能从门缝看到室内的位置上。站在门前,古老的音乐声变得更大了,音乐声好像就是从这房间里传出来的。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因为我见到了奇怪的东西。室内有个玻璃筒,而玻璃筒上有个圆台,圆台上有着一张白发凌乱、满是皱纹的老人脸孔。这是不是人被砍下的首级呢?我几乎想大声发问。如果是女人,肯定要被吓得惊叫出声了。由于有段距离,很难判断,但大致可以看到老人的眼眼紧闭着,白色液体从唇边一直流到下颏;头颅的左右用支架撑住,大概是为了防止它会突然滚落。

御手洗用指尖推门,门框发出轻轻的吱呀声,音乐声越来越大,门慢慢地被打开了。室外闪电雷鸣不断,每闪一次光,老人的首级便清晰地浮现出来,流淌着雨水的玻璃窗也投影出老人沉睡般的面容。开门的吱呀声完全被淹没在雷鸣声、滂沱大雨声和音乐声之中。

我环顾室内,这里好像是个卧室,但它的床与普通的床不一样,是个铺着白色床单的倾斜平台,或许是因为前侧床脚损坏的关系吧。臭气来源应该也是这个房间,门一打开,臭味顿时变得更加浓烈。迅速扫视室内一遍后,御手洗径自进入房间,直接奔向老人,我和藤谷紧跟在后。远看像是首级,但趋前一看,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老人的头部搁在玻璃画简上,左右用金属支架撑住,支架上部做成半球形,正好将头烦托住;老人的额头上则缠绕着铁丝头箍。在透明圆筒中,装的是老人穿黑衣的身子,圆简中间还装了两个圆形小喇叭。我用手指触碰透明圆筒,发现不是玻璃,而是塑胶,准确来说,应该是丙炼树脂吧。再仔细观察,圆筒下半部向四周伸出几条支臂,支臂前端装着小滚轮,使圆筒可以自由地向前后左右移动。但最不可思议就是,老人没有手臂,仅仅在圆筒的左右有两支短掾木似的凸起。

门边的窗子旁,也就是我们的背后、老人的正对面,摆着一台只有在美国老电影中才能看到的大型点唱机,玻璃盒中有许多小灯泡在闪闪发光。此刻,正有一张唱片自动播放着。原来轻快的音乐源出于此。投入硬币,选择自己喜欢的曲子,唱片就会自动播放。产生臭味的部分原因也知道了,那是老人的呕吐物所发出的气味,我们看到的白色液体就是黏结在一起的唾液气泡。这呕吐物从唇边开始,然后滴到平台上和透明的画柱体上。当然,臭的理由不止于此。

御手洗用双手触摸老人的脸孔,又用手指撑开老人的眼睑。在御手洗仔细检査时,与现场极不协调的欢愉音乐一个劲播放着。

“他是谁?”我压低声音问道。

“这个人究竞是谁?”藤谷也问道。

“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啰。”御手洗低声回应,“你们清楚知道他的存在,却见不到他踪影。”

“三崎陶太?”藤谷脱口而出。我受到强烈的震撼。

“难道真的是三崎陶太吗?”

我和藤谷异口同声地发出悲鸣般的质疑,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男人的脸。满脸皱纹,额头和太阳穴浮现老人特有的细小褐斑,头发凌乱,已经完全花白了,黑发难得一见。头顶则近乎光秃,在稀疏的几根头发间可见到苍白的死人般的皮肤。怎么看都是一个老人呀!三崎陶太应该生于昭和三十七年,那么到今年正好是三十岁,为什么会衰老得这么厉害?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已经死了。”

我们背后突然响起洪亮的男人的声音,在这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就要停止了。因为点唱机的音乐戛然而止,男人的说话声显得异常清晰。我们猛地回过头,想看看发声者是谁。

背靠着点唱机,站着一个男人。这人我从未见过。他戴着银边夹鼻眼镜,中等个子,身材略显肥胖。在电光闪耀时,可以看见此人还很年轻,白晳的脸上留着小胡子,露出柔和的目光。是他把点唱机关掉的吧。

外面的闪电继续着,沭浴在白而锐利的光线中,又有一样不可思议的物体悄无声息地进入房间,停在男人身旁。之所以没有声音,是因为那物体靠着车轮来进行移动的。就在戴夹鼻眼镜的男人的腹部高度,出现一头非常浓密的银发,但头发非常凌乱,好像是从室外迎着强风来到此地。奇怪的是,他们两人都没有被雨水淋湿。

后面进来的人,正是藤谷他们偷拍到的旭屋架十郎,穿着与照片上相同的装束。虽然在银幕上多次看到他的风采,但还是第一次直接看到本人。

“你们错啦。”御手洗露出信心十足的神色,静静地说道,“三崎陶太就在这儿。”

我再次感受到好像被高压电击中的震撼。

“他在哪里?”藤谷与我一样惊诧不已。

“就是披着假发,坐在轮椅上的这位。”御手洗低沉的声音在充满雨声的屋内显得非常响亮。

“什么?”藤谷惊愕得目瞪口呆。

“那旭屋架十郎又在哪里?”我问道。

御手洗演戏似的弯下上身,慢慢伸出右手,指着载于透明圆简上的老人。

“他就是旭屋架十郎吗?”

“是呀,就是他,不过现在已经死了,看来他是患了肺癌。香织所说的活着被埋入坟墓的玛特莱茵小姐就是指旭屋。原来是护校学生的她,为了救旭屋从家里冲出来,结果遇上车祸。我们固然很急,但她更着急;然而,谁也救不了这位巨星。他静悄悄地在这无人知晓的坟场里死去,可以说,除了我们,谁也不知道日本电影的一个时代在今日悄然结束。”

“如果我们不来,你们一定会把这个事实隐瞒十年,对不对?陶太君,请你摘去假发,让我们见见你的真面目好吗?你好像装了假肢,是不是?”

“我不知你是谁,但看你一副名侦探的派头,能猜出我的名字吗?”戴夹鼻眼镜的男人挑畔似的说道,“看你这惹人生气的语气,好像知道我的名字一样。”

“那当然,如果你早点跟我联络就好啦。古井教授很担心你呀,野边修先生。”御手洗一边笑着一边信心十足地说道。“你已经知道了?”

“对,我已经明白了一切,包括你在这个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如果方便的话,我们不妨到隔壁房间,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听我做详细的说明吧。”御手洗用右手指指邻室。

屋外闪电又起,正好照出四名男子在房间里无言站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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