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日

隔天早上调查小组集合开会时,卡翠娜那份七人名单当中的六个已经清查完毕,只剩一个人尚未清查。

“亚菲·史德普?”侯勒姆和麦努斯同时发出疑问。卡翠娜默不作声。

“好吧,”哈利说,“我跟孔恩律师通过电话,他清楚地表示史德普不想回答他有没有不在场证明或其他问题。我们可以逮捕史德普,但他完全有权利不发表任何意见。要是我们逮捕他,只不过是跟全天下昭告说雪人依然逍遥法外而已。重点在于史德普说的究竟是实话,还是他只是在演戏。”

“可是那么有名的人会杀人吗?”麦努斯做个鬼脸,“有谁听过吗?”

“O·J·辛普森(O.J.Simpson)、”侯勒姆说,“菲尔·斯佩克特、马文·盖伊的父亲。”

“菲尔·斯佩克特是谁啊?”

“跟我说说你们的想法吧,”哈利说,“不用深思熟虑,想到什么就说。史德普有什么需要隐藏的吗?侯勒姆?”

侯勒姆揉揉他腮边的肉排形鬓胡:“他不肯正面回答费列森死亡的时候他在哪里,的确可疑。”

“布莱特?”

“我认为史德普只是觉得自己被怀疑很有趣而已,对他的杂志来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相反的是这件事正好强化了《自由杂志》那种局外人的形象,史德普就好像伟大的烈士独自对抗舆论的洪流。”

“我同意,”侯勒姆说,“我靠边站,他如果有罪的话不可能冒这种风险,他图谋的一定是独家新闻。”

“史卡勒?”哈利问。

“他在虚张声势,这些根本都是胡扯,有人真的了解媒体和言论自由这种东西吗?”

没人回答。

“好吧,”哈利说,“假设多数人的看法是正确的,他说的是实话,那我们就应该尽快把他剔除,继续调查其他线索。我们可以想到费列森死亡时有什么人可能跟史德普在一起吗?”

“想不出来,”卡翠娜说,“我打电话问过一个我认识的女性友人,她在自由杂志社上班,她说史德普在闲暇时间并不勤于社交,多半都独自待在阿尔克港的那间房子里,当然女人除外。”

哈利看着卡翠娜,联想到过度热心的学生,总是抢先老师一步。

“两个以上的女人吗?”

“据我这个朋友说,史德普一向喜欢招蜂引蝶,而且恶名昭彰。就在她拒绝他进一步求欢之后,他直截了当告诉她说她不够格当记者,应该转换跑道。”

“这个表里不一的王八蛋。”麦努斯不屑地说。

“她跟你有同样的看法,”卡翠娜说,“但事实上她真的是个烂记者。”

侯勒姆和哈利爆出大笑。

“去问你这个朋友能不能列出史德普的情人名单,”哈利说,站了起来,“然后再打电话去问杂志社员工同样的问题,我要他觉得我们紧迫盯人。去干活吧!”

“那你呢?”卡翠娜问,并未移动。

“我?”

“你没跟我们说你觉得史德普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这个嘛,”哈利微微一笑,“他讲的话绝对不是句句属实。”

其他三人看着他。

“他说他不记得他跟费列森的最后一通电话说过些什么。”

“然后呢?”

“如果你发现昨天跟你通过电话的人是连环杀手,而且还自杀了,你会不会立刻仔细回想你们的对话,问自己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卡翠娜缓缓点头。

“我纳闷的另一件事是雪人寄一封信叫我去找他,”哈利说,“也就是说他应该早就料到我会去追查他,可是我一接近,他怎么就立刻急着脱身,设下骗局,要我们以为费列森是雪人?”

“说不定他老早就这样计划好了,”卡翠娜说,“说不定他跟费列森宿怨未了,早就有意栽赃,打一开始就这样引导你。”

“又或者他想借由这件事来打击你,”侯勒姆提出看法,“逼迫你犯错,然后在一旁安静地享受胜利。”

“得了吧,”麦努斯不以为然地说,“你说的好像雪人跟哈利之间有什么个人仇恨似的。”

另外三人沉默地看着他。

麦努斯眉头一皱:“真的有吗?”

哈利从衣架上拿起他的夹克:“卡翠娜,我要你再去找包格希一次,就说我们有搜查令,可以查看患者病历,出事的话责任我来扛,看你能不能挖出什么关于史德普的事来。我要走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提维塔区的那个女人,”侯勒姆说,“卡米拉·罗西斯,她依然下落不明。”

“你去查一下,侯勒姆。”

“你要去干吗?”麦努斯问。

哈利微微一笑:“去学打扑克牌。”

哈利站在维格兰广场上唯一一栋公寓的六楼、崔斯可家门前,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奥索普乡每个人都度假去了,在按过所有其他人家的门铃后,这是最后的去处、绝望的行动。本名叫阿斯比·崔斯卓的崔斯可打开门,绷着一张脸看着哈利,因为他跟小时候一样知道,哈利来找他纯粹是因为别无他法可想。

崔斯可家的大门直通三十平方米的空间,说好听点,这叫作有开放式厨房的起居空间;说难听点,这叫作套房。房里的恶臭令人避之唯恐不及,那是细菌滋生在潮湿脚掌和污浊空气中所产生的气味,挪威语称之为T?fis,意思是“脚趾放的屁”。崔斯可那双容易流汗的双脚遗传自父亲,他的绰号“崔斯可”也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崔斯可的挪威文为Tresko,意思是木鞋,他经常穿这种四不像的鞋子,以为木头会吸收他的脚臭。

崔斯可的脚臭如果有什么优点可言,就是它掩盖了水槽里堆积如山的未洗餐具的气味、满溢出来的烟灰缸的气味、吸饱汗水挂在椅背上晾干的T恤的气味。哈利忽然想到在拉斯韦加斯世界扑克冠军锦标赛总决赛上,崔斯可过关斩将时,他那双汗津津的脚掌很可能将对手一个个都给逼疯了。

“好久不见。”崔斯可说。

“对啊,很高兴你有时间见我。”

崔斯可大笑,仿佛哈利说了个笑话。哈利不想在这间套房里多待片刻,直接切入正题。

“为什么打扑克牌只是在分辨对手是不是说谎?”

崔斯可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哈利直接跳过寒暄的部分。

“大家都认为扑克牌跟统计数据或概率有关,可是一旦你打到最高阶,面对的每一位选手都对概率了如指掌,那么战争就变成在别的地方开打。一流高手之所以能胜出是因为他们有能力读出其他选手的心思。在我前往赌城之前,我就知道跟我较量的会是一流高手。我家的卫星电视可以收看博弈频道播出的高手赛事,我把赛事录下来,仔细研究每个选手虚张声势的行为,用慢动作播放,记录他们脸上最细微的变化、他们的言行举止、重复的动作。我研究一段时间之后,发现了某些重复出现的行为,比如说有个选手会搔右鼻孔,有个选手会抚摸牌背。离开挪威的时候,我有把握自己会赢,结果惨的是我有个更明显的习惯:脸部会抽搐。”

崔斯可的阴森笑声听起来仿佛啜泣,连他那软趴趴的身体也为之震动。

“如果我找一个人来讯问,你可以分辨出他是不是在说谎吗?”

崔斯可摇摇头:“没那么简单。第一,我需要录像。第二,我必须看到牌面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虚张声势,然后我才能倒带,分析他唬人时会出现什么异常的行为。这是不是有点像校准测谎机?开始测谎之前,你会先叫受测者说一些显然为真实的事,像是他的名字,然后再叫他说一些显然为谎言的事,之后你看报表才有参考的基准。”

“显然为真实的事,”哈利喃喃地说,“还有显然为谎言的事,录成影片。”

“不过呢,就像我在电话里说的,我什么都没办法保证。”

哈利在痛苦之屋找到贝雅特·隆恩,她在抢案组工作时,在这个房间里花费最多时间。痛苦之屋是个没有窗户的办公室,里头摆满各类器材,可以查看和剪辑闭路电视影片,放大影像,辨识粒状影像中的人物或模糊电话录音中的声音。如今贝雅特已晋升为鉴识中心主任,而且正在请产假。

机器发出吱吱声,喷出的热气令她苍白且几乎透明的脸颊泛起红晕。

“嗨。”哈利说着,让铁门在他身后关上。

娇小灵敏的贝雅特站起来跟他抱了抱,两人都觉得有点不自在。

“你变瘦了。”她说。

哈利耸耸肩:“一切……都还好吗?”

“克雷格该睡的时候睡,该吃的时候吃,几乎都不哭闹,”她微笑说,“现在对我来说他就是全世界。”

哈利觉得该说些关于哈福森的话,表示他没遗忘,但找不到适当的话语。贝雅特似乎明白,反过来问他好不好。

“很好、不错、糟透了,”他说,在椅子上坐下,“看你问的是什么时候。”

“今天呢?”她打开电视屏幕,按下按键,画面中的人开始退回到史多罗商场门内。

“我有偏执症状,”哈利说,“我觉得我追捕的这个人在操弄我,每件事都很混乱,我完全被他玩弄在手掌心,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知道,”贝雅特说,“我都叫他克雷格。”她停止倒带,“想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吗?”

哈利将椅子推近了些。众所周知,贝雅特天赋异禀,她脑部的梭状回特别发达且敏锐,梭状回是脑部储存和辨认人类五官的部位,也因此她等于是活的罪犯档案库。

“我看过所有涉案人士的照片,”她说,“包括丈夫、小孩、证人等等,我当然也知道我们的老朋友长什么样子。”

她一格一格移动影像。“那里。”她说,停了下来。

画面停格,上面显示的是由黑白颗粒组成的一群人,焦距模糊。

“哪里?”哈利说,觉得自己比以前跟贝雅特一起研究影像时还来得愚笨。

“那里,那就是照片中的人。”她从档案里拿出一张照片。

“跟踪你的会不会就是这个人,哈利?”

哈利惊愕地看着那张照片,缓缓点头,拿起电话,两秒钟后卡翠娜就接起电话。

“穿上外套,到楼下车库跟我碰面,”哈利说,“我们去兜风。”

哈利驾车走上乌朗宁堡路,再转入麦佑斯登路,避开玻克塔路的红绿灯。

“贝雅特确定是他吗?”卡翠娜说,“监视器的影像质量……”

“相信我,”哈利说,“如果贝雅特说是他,那就铁定是他。打电话去查号台,问出他家电话。”

“我存在手机里了。”卡翠娜说,拿起手机。

“存?”哈利瞥了她一眼,“你把见过的每一个人都存在手机里?”

“对,编为群组,结案后就整个删掉。你应该试试看的,按删除键的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无比,真的……很有感觉。”

哈利在贺福区那栋黄色大宅对面停好了车。

大宅每一扇窗户都黑沉沉的。

“菲利普·贝克,”卡翠娜说,“真没想到。”

“记住我们只是去找他聊聊天,他打电话给费列森可能有非常合理的原因。”

“以至于他要用史多罗商场的公共电话?”

哈利看了卡翠娜一眼。她的颈部肌肤很薄,脉搏跳动显而易见。他移开视线,望向那栋大宅的客厅窗户。

“走吧。”他说,手刚握上车门门把,手机就响了起来,“哪位?”

手机那头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兴奋,但仍以简短扼要的句子汇报。哈利在对方的一长串报告声中只说了两声“嗯”,一声惊讶的“什么?”还有一句“什么时候?”

对方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打电话给重案指挥室,”哈利说,“请他们派附近两辆警车到贺福路,叫他们不要开警笛,还有叫他们停在住宅区的两端……什么?……因为里面有个小男孩,我们不要把菲利普搞得更紧张好吗?”

对方显然说好。

“是侯勒姆打来的。”哈利倚向卡翠娜,打开置物柜,翻寻了一会儿,找出一副手铐,“他的手下在卡米拉·罗西斯家车库里的车上发现好几枚指纹,拿去跟涉案人士比对。”

哈利从点火装置上拔下一串钥匙,弯下腰从座椅下方拿出一个金属箱,将钥匙插进金属箱的锁头,打开箱子,拿出一把黑色的短管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风挡玻璃上的一枚指纹比对吻合。”

卡翠娜的嘴唇做出无声的“哦”,朝黄色大宅侧过了头,面带询问的表情。

“对,”哈利回答说,“就是菲利普·贝克教授的指纹。”

他看见卡翠娜睁大眼睛,但声音跟往常一样冷静,“我有预感我很快就会按下删除键了。”

“也许吧。”哈利说,推开左轮手枪的旋转弹筒,查看里头是否装满子弹。

“不可能有两个男人都用这种手法绑架女人。”她把头侧过来又侧过去,仿佛在为拳击比赛做暖身运动。

“很合理的假设。”

“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

哈利看着她,心想自己怎么没跟她一样兴奋?逮捕犯人的那种亢奋感跑哪里去了?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亢奋感很快就会被来得太迟的空虚感取代,最后他只能像消防队员那样翻看废墟?是的,但不尽然如此,而是另有原因,现在他感觉到了:因为他心中有个问号。指纹和史多罗商场的监视影像在法庭上一定可以作为如山铁证,可是这些证据来得太容易了,真凶不是这种人,他不会犯下这种平庸的错误。菲利普不是那个在雪人顶端摆上希薇亚头颅的人,不是那个将拉夫妥警探塞进冰箱的人,不是那个写信给哈利的人,信中写道:你应自问:“谁堆了雪人?”

“我们该怎么做?”卡翠娜问,“自己逮捕他?”

哈利从她口气中听不出这句话是不是问句。

“我们先在这里等待,”哈利,“等支援人手就位,再去按门铃。”

“如果他不在家呢?”

“他在家。”

“哦?你怎么……?”

“你看客厅的窗户,仔细看。”

她望向那扇窗户,只见大型观景窗内白光闪动。他看见她明白了,那是电视发出的光线。

他们在静默中等待。四周一片宁静。一只乌鸦发出一阵尖锐叫声后,一切又回复宁静。哈利的手机响起。

支持警力已经就位。

哈利简明扼要地对警察下达命令,他不想看见任何制服警察出现,除非他们接到命令或听见枪声或叫声。

“把手机切换到静音。”卡翠娜在哈利挂上电话之后说。

他微微一笑,照她的话做,偷偷瞄了她一眼,想起那扇冰箱门打开时她脸上的表情。现在她脸上并未出现恐惧或紧张,只有专注。他将手机放进夹克口袋,听见手机撞到手枪发出铿的一声。

他们下车,穿过马路,打开栅栏门。湿润的小石子贪婪地吸着他们的鞋底。哈利的眼睛紧盯那扇大窗,查看是否有影子出现,或有任何东西朝白色墙壁移动。

他们来到门口站定,卡翠娜看了哈利一眼,见他点了点头。她按下门铃,门内传出深沉、犹豫的叮咚声。

他们等待着,大门旁的椭圆形波浪纹窗玻璃上并未出现人影。

哈利向前移动,将耳朵贴在玻璃上,这是一种查探屋内状况极为简单而有效的方法。但他什么声音也没听见,连电视的声音都没有。他后退三步,抓住门前台阶上方突出的屋檐,再用双手抓住排水管,将自己拉了上去,直到高度可以让他透过窗户看见整间客厅:客厅地上坐着一个人,双腿交叠,背对着他,身穿灰色外套,一副大耳机罩在头上,仿佛一个黑色光环,耳机上的电线延伸到电视上。

“他听不见我们按门铃,因为他戴着耳机。”哈利说,落下地来,正好看见卡翠娜握住门把。门框周围的橡胶条发出吻合声。

“看来我们受到欢迎。”卡翠娜轻声说,走进门内。

哈利吃了一惊,心中暗骂,跟在她后头迈开大步走了进去。卡翠娜已走到客厅门前,打开了门,站在那里等待哈利走到她身旁。她后退一步,却撞上一个台座,台座上的花瓶惊险地左摇右摆,最后又回到直立的位置。

他们和那人距离至少六米,那人依然背对他们坐在地上。

电视屏幕上一个小宝宝握着一名微笑妇人的食指,正在试着走路。DVD播放器的蓝色光芒在电视机下方亮着。哈利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同时意识到惨剧即将重演。一切都一模一样:寂静、家庭影片播放天伦之乐、过去和现在的强烈对比,悲剧已然上演,如今只差结局。

卡翠娜伸手一指,但哈利已经看见。

一把枪放在那人背后,就在完成一半的拼图和GameBoy游戏机之间,看起来像玩具手枪。格洛克21手枪,哈利猜想。他全身进入警戒状态,感觉有点反胃,更多肾上腺素释放到血液中。

他们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留在门口,大喊菲利普的名字,冒着可能必须面对持枪恶徒的风险;其二是在菲利普发现他们之前,先夺去他的枪械。哈利将手放在卡翠娜肩膀上,将她推到背后,心中计算着菲利普转过身、拿起手枪、瞄准、击发,总共要花多久时间。他只要四大步就能走到手枪旁边,背后没有光线会将他的影子投射到前方,电视屏幕的光线太强,不会映照出他的身影。

哈利深深吸口气,开始行动,尽量将脚轻轻踏上木质拼花地板。那人的背影并未移动。他的第二步才跨出一半,就听见背后传来碎裂声,他凭直觉知道是那个花瓶掉下来了。就在此时,他看见那人转过身来,也看见菲利普脸上痛苦的神情。哈利僵在原地,两人互相对望。菲利普背后的电视屏幕陷入漆黑,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什么,眼白布满红色河川般的血丝,双颊肿胀,像是刚刚哭过。

“那把枪!”

发出大吼的是卡翠娜。哈利本能地抬起双眼,在黑色电视屏幕上看见她的身影。只见她站在客厅门口,双腿张开,双臂向前伸直,双手握着一把左轮手枪。

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变成无形的浓稠物质,只有他的感官实时运作。

一个像哈利这样训练有素的警察遇上这种状况,应该本能地趴到地上,拔出枪来,但另有一样晚于他的直觉却更有力的东西在运作。起初他认为自己是因为另一个似曾相识的经验才会有如此的反应,但后来他有了不同看法。那个似曾相识的画面是一个男子被警方的子弹击中,死在地上,因为男子知道自己已走到路的尽头,再也没有能量去和更多鬼魂缠斗。

哈利向右跨出一步,挡住卡翠娜的射击线。

他听见背后传来上过油般滑顺的咔嗒声,那是扣扳机的手指松开后,左轮手枪的击锤回到原位的声音。

菲利普的手按在手枪附近的地面上,手指和指间的肌肉泛白,这表示他的身体重量压在手上。他的另一只手——左手——拿着遥控器。倘若菲利普要以现在这个坐姿用右手去拿枪,肯定会失去平衡。

“不要动。”哈利大声说。

菲利普唯一的动作是眨眼两下,像是想抹去哈利和卡翠娜的身影。哈利冷静而迅速地向前移动,弯腰捡起地上那把枪,只觉得异常地轻。事后回想,那把枪轻到让他觉得弹匣内不可能有子弹。

哈利将那把枪塞进夹克口袋,就放在他自己的左轮手枪旁,然后蹲下。他在电视屏幕上看见卡翠娜举枪对准他们,紧张地不断变换身体重心。哈利朝菲利普伸手过去,他像只胆小的动物般向后退缩,哈利除下他头上的耳机。

“尤纳斯呢?”哈利问。

菲利普怔怔地看着哈利,仿佛搞不清楚眼前状况,也听不懂哈利说的语言。

“尤纳斯呢?”哈利又说一遍,然后大喊,“尤纳斯!尤纳斯,你在家吗?”

“嘘,”菲利普说,“他在睡觉。”他的声音恍恍惚惚,像是吃了镇静剂。

菲利普指了指耳机:“不要吵醒他。”

哈利吞了口口水:“他在哪里?”

“哪里?”菲利普侧过了头,看着哈利,仿佛这时才认出他来,“当然在床上,小孩都要睡在自己的床上啊。”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像是在唱一句歌词。

哈利将手伸进另一边夹克口袋,取出手铐。“把手伸出来。”他说。

菲利普又眨了眨眼。

“这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哈利说。

这是一句常用的话,警校的训练会让人把这句话深深印在脑子里,这句话主要是设计用来让被捕者放松下来。然而当哈利听见自己说这句话时,他立刻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挡住卡翠娜的射击线,而原因并不是鬼魂。

菲利普像是哀求般举起双手,钢制手铐铐上他细长多毛的手腕。

“待在这里,”哈利说,“她会负责照顾你。”

哈利直起身来,走到门口卡翠娜站立的位置。她已把枪放下,对他微笑,眼中闪烁着奇特的光芒,眼眸深处似乎有火在焖烧。

“你没事吧?”哈利低声问道,“卡翠娜?”

“当然没事。”她笑说。

哈利迟疑片刻,然后继续向前走,爬上楼梯。他记得尤纳斯的房间在哪个位置,却先打开其他房门,想拖延可怕时刻的到来。菲利普的卧房虽然没开灯,但还是看得出双人床的轮廓,床上另一边的单人被已被移走,仿佛他已知道她不会再回来。

接着哈利来到尤纳斯的房门口。他先清除脑中所有的思绪和影像,然后才打开门。黑暗中传来一种杂乱又不和谐的细致叮叮声,虽然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他知道开门所产生的气流扰动了一小排细金属管;欧雷克的卧室天花板也挂着同样的金属风铃。哈利走进房内,模糊中看见有个人或有个东西盖在被子下。他聆听是否有呼吸声,却只听见风铃持续的震动声,迟迟不肯散去。他将手放在被子上,突然间全身因为恐惧而麻木。虽然这个房间里没有东西呈现出实质上的危险,但他知道自己恐惧的是什么。他的前任上司莫勒替他指出过这一点:他恐惧的是自己的人性。

他小心翼翼掀开被子,露出下方的躯体。那是尤纳斯。黑暗之中,尤纳斯看起来真的在睡觉,只不过他双眼微睁,瞪着天花板。哈利注意到尤纳斯的前臂贴着一片护创胶布。哈利俯身到他半张的嘴巴前,触摸他的额头,竟吓了一大跳,因为哈利的手触摸到温暖的肌肤,耳际感到一丝热气吹过,接着便听见一个昏沉的声音说:“妈咪?”

哈利对自己的反应毫无准备,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欧雷克,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自己小时候从床上醒来,以为母亲尚在人世,便冲进他们奥索普乡老家的父母卧房,却只看见双人床上孤零零地只剩一边的被子。

哈利不能自已,眼里突然涌出泪水,直到尤纳斯的影像在眼前变得模糊。泪水滚落脸颊,留下温热的痕迹,顺着纹路流到嘴角。他尝到了咸涩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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