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日

哈利又按了一次史德普家的门铃。

一只找不到猎物的猫头鹰在运河路桥上行走,低头看着那辆黑色亚马逊停在阿克尔港空无车辆的广场中央。

“他家如果有女人的话,他一定不会开门。”侯勒姆说,抬头看着三米高的玻璃门。

哈利按下其他门铃。

“那些只是办公室,”侯勒姆说,“我在报纸上读过史德普一个人住在顶楼。”

哈利环顾四周。

“不行,”侯勒姆说,他猜出哈利在动什么念头,“用撬棒也不行,钢化玻璃是打不破的,我们得等管理员……”

哈利已朝亚马逊走了回去,这次侯勒姆猜不透哈利在想什么,直到哈利坐上驾驶座,侯勒姆才想到钥匙还插在点火装置上。

“不行,哈利!不行!不要……”

侯勒姆的呼喊声淹没在引擎怒吼声中。车轮在被雨打湿的路面上空转几圈,接着就起步加速。侯勒姆挡在路中央挥舞双臂,一看见方向盘后哈利的眼神,立刻跳到一旁。那辆亚马逊的保险杆撞上玻璃门,发出一声闷响。玻璃门瞬间化为白色水晶状,并未发出一丝声音,在空中停留片刻之后,才丁零当啷碎落一地。侯勒姆还没来得及目测损害程度有多大,哈利已下车,大步走进缺了玻璃门的入口。

侯勒姆急忙跟上,一边不住咒骂。哈利拉了一个种了两米高棕榈树的大花盆,拖到电梯前,按下按钮。闪亮亮的铝制电梯门打开,他用那盆棕榈树卡住电梯门,然后指向一扇设有绿色逃生口标志的白色大门。

“你走逃生梯,我走主楼梯,这样就能包围所有脱逃的路径。六楼见,侯勒姆。”

侯勒姆爬上狭窄铁梯,才爬到三楼就已汗如雨下。他的身体和头脑对这种需要体力的行动都毫无准备,天啊,他可是个鉴识员!他的任务是重建现场状况,而不是创造现场。

他稍作停留,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在楼梯间回荡。如果他碰上某个人,该怎么办?哈利的确叫他带着自己的配枪前往塞路斯街,难道哈利的意思是说他会用得着这把枪吗?侯勒姆扶着栏杆,继续往上跑。倘若换作美国乡村歌手汉克·威廉斯,他会怎么做?他会埋首痛饮。性手枪乐团贝斯手锡德·维舍斯呢?他会比中指,然后逃走。那埃尔维斯呢?埃尔维斯·普雷斯利,也就是猫王呢?对了,侯勒姆用手握住自己的左轮配枪。

楼梯来到尽头,他打开门,看见哈利背倚在走廊尽头一扇褐色大门旁的墙壁上,一手拿着左轮手枪,另一手的食指按在嘴唇上。哈利看着侯勒姆,对褐色大门指了指。那扇大门微微开着。

“我们依序清查每个房间,”侯勒姆来到身旁之后,哈利压低声音说,“你查左边,我查右边,保持同样的速度,互相掩护,还有别忘了呼吸。”

“等一下!”侯勒姆低声说,“如果卡翠娜在里面怎么办?”

哈利看着他,等待他往下说。

“我是说……”侯勒姆继续说,试着将他的想法说出来,“如果发生最坏的状况,我要对……同事开枪吗?”

“如果发生最坏的状况,”哈利说,“同事会对你开枪。准备好了吗?”

来自史盖亚村的年轻鉴识员侯勒姆点点头,答应自己如果这次任务顺利完成,他回去一定要擦那该死的发油。

哈利轻轻将门拨开,踏进一只脚。他立刻感觉到一阵气流流过,那是风。他走到右边第一扇房门前,左手抓住门把,右手举枪向前指,推开门,走了进去。门内是书房,空荡无人,桌子上方挂着一大张挪威地图,上面钉有许多图钉。

哈利回到玄关,侯勒姆在外头等他。哈利对侯勒姆比个手势,要他时时举起手枪。

他们轻手轻脚搜查整间屋子。

厨房、藏书室、健身室、温室、客房,全都空无一人。

他们走进客厅时,哈利觉得温度骤降,也看见了原因。通往露台和游泳池的拉门完全开着,白色门帘在风中神经质地飘动。客厅两边各有一条小走廊,各自通往一扇门。哈利指示侯勒姆去打开右边那扇门,他自己则走到左边那扇门前面。

哈利吸了口气,弓起身体,尽量不让自己成为太大的目标,然后打开门。

他在黑暗中看见床铺、白色床单和看起来可能是尸体的东西。他举起左手在门内摸索电灯开关。

“哈利!”是侯勒姆的声音,“快来,哈利!”

侯勒姆的声音相当亢奋,但哈利充耳不闻,专注于眼前的黑暗。他的手找到开关,顿时,整个房间都沐浴在天花板聚光灯洒下的光芒中。房内空荡荡的。哈利查看衣柜,转身离开。侯勒姆站在右边那扇房门外,举枪指着门内。

“他不动了,”侯勒姆低声说,“他死了,他……”

“那你就不用叫我叫得那么急。”哈利说,走到浴缸旁,在裸体男子身旁蹲了下来,取下猪面具。男子的脖子上有一条红色细痕,脸部苍白肿胀,眼睛在眼皮下爆凸。亚菲·史德普的脸已完全变了样。

“我打电话给现场勘察组。”侯勒姆说。

“等一等。”哈利伸出一只手到史德普嘴巴前方,然后将手放在史德普肩膀上,摇了摇他。

“你在干吗?”

哈利摇得更大力了。

侯勒姆将手搭在哈利肩上:“可是哈利,难道你看不出来……?”

侯勒姆大惊失色,只见史德普张开眼睛,大口吸气,犹如浮出水面的潜水员,痛苦地深深吸气,喉咙发出咯咯声。

“她在哪里?”哈利说。

史德普的眼睛无法聚焦,只是喘息不已。

“侯勒姆,你在这里等着。”

侯勒姆点点头,看着哈利离开浴室。

哈利站在史德普家的露台边,二十米下是闪闪发亮的黑色运河。他在月光下可以看见水中桥墩上的女性雕像和空荡的路桥。而那里……就在起伏不定的河面上,漂浮着某个闪烁亮光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死鱼的肚腹。那是一件皮外套的背面。她跳了下去。她从六楼跳了下去。

哈利踏上空花盆之间的露台边缘,脑际闪过许多画面:厄斯马卡区,从山上俯冲潜入赫肯湖的爱斯坦,哈利和崔斯可将爱斯坦拖上岸,爱斯坦躺在国立医院,颈部围着一圈看似支架的东西。哈利从这个经验中学到的是,如果要从非常高的地方入水,你必须用跳跃的方式,而不是直接俯冲。另外必须记得双臂紧贴身体,这样才不会摔断锁骨。但最重要的是在你往下看之前就必须做出决定往下跳,否则恐惧会袭击你的正常判断力。这就是为什么当哈利的夹克发出轻轻的啪的一声,跌落在露台地面时,他人已在半空中,耳际充满轰轰声响,黑的有如柏油路的黑色水面朝他急速进逼。

他并拢脚跟,下一刻就觉得体内的空气似乎全被挤了出去,又好像有只大手想剥去他全身衣服。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紧接而来的是令他全身麻木的寒意。他踢动双脚,浮出水面,分辨方向,找到那件皮外套,开始向前游去。他的双脚已逐渐失去知觉,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在这种温度下,再过几分钟就会停止运作。他也知道如果卡翠娜的喉头反射正常,并在她接触水面时闭锁,瞬间的温度骤降可以救她一命,使她的身体停止新陈代谢,身体细胞和器官进入冬眠状态,让重要功能以最少的氧气维持运作。

哈利在浓密沉重的河水中朝闪亮的皮外套游去。

他来到皮外套旁,抓住了她。

他的潜意识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已芳魂杳然,被恶魔吞噬,因为在水中载浮载沉的只有那件皮外套而已。

哈利咒骂一声,在水中掉头,抬头朝露台看去。露台的屋檐旁是金属水管和斜屋顶,一直延伸到大楼另一侧,也延伸到其他大楼的露台和逃生梯及信道,这些信道通向迷宫般的阿克尔港建筑物。他用已无感觉的双腿踢着水,确定卡翠娜完全没有低估他;他落入了书上最古老的诡计。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想淹死在水里;那感觉应该很愉悦。

凌晨四点,哈利面前那张床上坐着身穿睡袍、全身颤抖的史德普。史德普的古铜色肌肤似乎褪了色,身体缩成一团变成老人,但他的眼珠已回复正常大小。

哈利冲了个热水澡,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侯勒姆的毛衣,宽松的运动裤是向史德普借的。他们在客厅里可以清楚地听见侯勒姆正通过手机派遣警力追捕卡翠娜。哈利指示侯勒姆请重案指挥室发出全面警戒,加勒穆恩机场的驻守警察必须提防她搭上清晨班机,戴尔塔特种部队负责查抄她的住处,虽然哈利很确定他们在那里一定找不到她。

“所以你认为这不是性爱游戏,而是卡翠娜想杀你?”哈利问。

“认为?”史德普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她想把我勒死!”

“嗯,她还问你命案发生的时候你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我已经说过三次了,对!”史德普呻吟一声。

“所以她认为你是雪人喽?”

“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那女人显然是疯了。”

“也许吧,”哈利说,“不过这不代表她说得不对。”

“什么说得不对?”史德普看了看表。

哈利知道孔恩律师正在前来这里的路上,孔恩一到就会立刻叫史德普保持缄默。

哈利做出决定,倾身向前:“我们知道你是尤纳斯和欧德森双胞胎的父亲。”

史德普的头猛然抬起。哈利必须冒险一试。

“这件事只有费列森一个人知道,是你把他送到瑞士去上法氏症候群的课程,费用也是你出的对不对?法氏症候群就是你的遗传疾病。”

哈利看见史德普瞳孔扩张,知道自己出手射中的位置没有偏离红心太远。

“我猜费列森告诉你说我们在问你的事,”哈利乘胜追击,“也许你害怕他会撑不住,又或许他反过来利用这个情势向你索取一些好处?比如说跟你要钱。”

史德普不可置信地瞪着哈利,摇了摇头。

“不过呢,史德普,如果你跟这些小孩的血缘关系曝光,显然你蒙受的损失会非常大,足以让你有动机杀害那些可能会让这件事曝光的人——包括孩子的母亲和费列森。我说得正不正确?”

“我……”史德普的眼神开始四处飘移。

“你怎样?”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史德普垂下了头,将脸埋在双手之中,“你去找孔恩谈。”

“好,”哈利说,时间所剩不多,不过他还有最后一张牌,一张好牌,“我会跟他们说你这样说。”

哈利静静等待。史德普依然低着头,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他们’是谁?”

“当然是媒体记者,”哈利以闲聊的语气说,“他们应该会来拷问你吧,对不对?你们这行的人不是都称之为独家内幕?”

史德普心头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道,但语气透露出他已知道答案是什么。

“一个名人以为自己钓了年轻女子回家,结果没想到正好相反,”哈利说,看着史德普背后墙上的画作——画中似乎是个走钢索的裸体女人,“年轻女子叫名人戴上猪面具,他还以为这是场性爱游戏,最后警方发现他的时候,他戴着猪面具,全身赤裸,躺在浴缸里哭泣。”

“你不能告诉他们这些事!”史德普勃然大怒,“这……这样会打破保密原则不是吗?”

“呃,”哈利说,“应该说这样会打破你替自己建立起来的形象吧,史德普。不过呢,这并不违反任何保持缄默的义务,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史德普几乎要大吼,他的牙齿已停止打战,脖子恢复红润。

哈利咳了一声:“我唯一的资产和生产工具是我个人的诚信正直,”哈利顿了顿,让史德普品尝自己说过的话,“而我身为警察,必须让民众保有知情的权利,同时又不至于影响调查工作。在这件案子里,这是可行的。”

“你不能这样做。”史德普说。

“我可以,而且我会这样做。”

“那……那会毁了我。”

“那不就跟《自由杂志》每星期用头版毁掉一个人一样吗?”

史德普张开嘴又闭上,仿佛水族箱里的鱼。

“不过呢,一个人即使诚信正直,还是有可以妥协的空间。”哈利指出。史德普的双眼紧盯着哈利。

“希望你能谅解,”哈利说,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忆确切的字句,“我身为警察有义务利用现在这个状况。”

史德普缓缓点头。

“从碧蒂·贝克开始说吧,”哈利说,“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我想我们应该就此打住。”一个声音说。

两人同时转头朝门口望去,尤汉·孔恩律师看起来还抽了时间冲澡、刮胡子、烫衬衫。

“好,”哈利说,耸了耸肩,“侯勒姆!”

侯勒姆那张生了雀斑的脸出现在孔恩背后的走廊里。

“打电话给《世界之路报》的记者奥丁·纳肯,”哈利说,望向史德普,“我晚点再把衣服还你可以吗?”

“等一下。”史德普说。

客厅安静下来。史德普举起双手,用手背摩擦额头,像是在促进血液循环。

“尤汉,”最后史德普说,“你走吧,我自己可以处理。”

“亚菲,”孔恩律师说,“我不认为你……”

“回家睡觉吧,尤汉,我晚点再打电话给你。”

“身为你的律师,我必须……”

“身为我的律师,你必须闭嘴,回家睡觉,尤汉,知道了吗?”

孔恩挺起腰杆,似乎想维护他受伤的律师尊严,但一看见史德普的表情便改变主意,迅速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我们说到哪里了?”史德普问。

“一开始。”哈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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