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剧场位于北京宣武区北纬路的东口,毗邻大名鼎鼎的天桥。这一地区的房屋破旧低矮 。 1949年以前,这里是北平最热闹的地方,也是京城下层老百姓的娱乐场所。1949年以后,这 个地区逐渐衰败,江湖艺人们改行的改行,老的老,死的死,当年闻名遐迩的"天桥八怪" , 也只剩下撂跤的宝三儿、变戏法儿的刘半仙。天桥的寿终正寝是在1966年的"红八月",红 卫 兵的崛起使宝三儿,刘半仙等天桥遗老吓得卷了铺盖卷,热闹了百十年的天桥终于变得冷冷 清清。

天桥的热闹虽然不复存在,但在这一地区居住的居民成份却并没有改变,这里远离工厂区 , 产业工人很少,居民多是引车卖浆者流,在钟跃民等人的眼里,这里相当于敌占区,平时若 是没有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他们绝不会来这儿。北京的军队大院多集中于海淀区,机关大 院多集中于东西城,属宣武区和崇文区最破烂,以宣武区为例,天桥向西是南横街,南横街 以北是菜市口、达智桥。菜市口以西的广内、广外大街几乎无一例外的是平民居住区。

在钟跃民等人的眼里,那些在天桥、达智桥破烂的街头和胡同里闲逛的青少年们,都是些 流氓团伙。这些人缺乏教养,心毒手狠,以无知为荣耀。

在平民子弟们的眼里,干部子弟成天牛逼哄哄的,倚仗着爹妈的势力胡作非为,整个一群 少 爷胚子,打架缺乏单打独斗的胆量和技巧,他们最喜欢一拥而上,最好是一大帮打一个,徒 手打不过就动家伙。他们对干部子弟一律称为"老兵",就是老红卫兵的意思,因为早期 的红卫兵几乎清一色是干部子弟。

如果你站在1968年北京的街头,你可以毫不费力地分辨出这两类出身不同的青少年。他们 的 区别在于举止和气质,还有说话的腔调,胡同里长大的孩子都说得一口纯正的北京话,喜欢 带儿音,而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则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从衣着上看,"老兵"们喜欢穿军装,解放军部队不同时期发的军装都属于时髦服装,年 龄 稍大些的孩子穿件洗得发白的人字纹布的黄军装,肩膀上还留着佩肩章用的两个小孔,显得 既朴素又时髦,不显山露水。年龄小些又喜欢张扬的孩子,便从箱子底翻出老爹的毛料军装 穿上。1955年部队授衔时,校官以上的军官配发的衣着是很讲究的,冬装有呢子和马裤呢面 料,夏装有柞蚕丝面料。将军们的军服就更讲究了,同是呢子军装,将军服的面料要高出校 官服面料一个等级。他们还配发了水獭皮的帽子和毛哔叽的风衣。于是各种面料的军装便成 了时髦货,就连和军礼服一起配发的小牛皮松紧口高腰皮靴,也成了顶尖级俏货,俗称"将 校靴"。干部子弟们大概是希望用这种方式表现父辈的级别。却没料到平民子弟也认可了 这种时尚,没有军装穿没有关系,只要你有抢劫的胆量,没有什么东西是弄不来的。所以, 要是你在1968年北京的街头发现一个头戴水獭皮将军帽的青年,你可千万别以为他就是个中 将的儿子,他父亲是个钟表匠也说不定。

这么说吧,要是你在1968年的某一天,穿一身将校呢军装单身出门,如果你不是身怀绝技 的 武林高手,那么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不等你走出两公里,就会被扒得只剩下裤衩背心,要是 这位里面没穿裤衩,那就活该你倒霉,光着屁股回家吧。

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大院里的孩子,还是胡同里的孩子,则又分为两大类,一种是安份 守 己的,一种是喜欢在街头闹事的,这类人被称为"玩主"。多年以后,有个作家还以此为 名 写了个中篇小说,最后又拍成电影。令人遗憾的是,影片中饰演玩主的几位当红明星只演出 了当年玩主的玩世不恭,却没表现出玩主们斗殴时的凶狠和骄横。

如此说来,钟跃民一伙在1968年是当之无愧的玩主。

天桥剧场售票处的台阶上零乱地码放着一些砖头,砖头一块挨一块排成一条蜿蜒曲折的长 队 ,这些砖头代表排队人所占的位置。售票处附近到处是成群结伙的青年,脖子上挂着军用挎 包,双手插在裤兜里,放肆地打量着每一个过路的人。这些青年都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和 别人对视的时候,目光中充满着挑衅和不屑。

钟跃民一伙七八个人也站在路边,天儿太冷,他们之中不断有人在跺脚取暖,往手上哈着 热气。

一个中等身材,粗粗壮壮的男青年走了过来,他面相凶恶,走路端着双肩,呈八字步,一 步一晃。

钟跃民一见,连忙迎上去,摘掉皮手套和他客气地握手,这就是钟跃民的小学同学李奎勇 。

钟跃民扭头将袁军、郑桐等人介绍给李奎勇。

袁军傲慢地戴着皮手套和李奎勇握手,李奎勇微微皱了一下眉,他的目光和袁军挑衅的目 光相遇了。

"你就叫李奎勇?老听跃民提起你,我耳朵都磨起老茧喽。"袁军冷冷道。

李奎勇面无表情地问∶"哦,他都说我什么?"

"说你从小就练摔跤打拳,那句话该怎么说来着?噢,拳打天下好汉,脚踢五路英雄,你 有这么厉害么?"

"没这么邪唬,不过嘛……象你这样的三五个我还能对付。"

袁军冷笑道:"菜刀你能对付吗?"

李奎勇突然伸手摘下袁军头上的呢军帽,用手拈拈,又扣回袁军头上:"你这将校呢帽子 也太旧了,都快磨破了,回头我给你换顶新的,我那儿还存着一打呢。"

袁军暴怒地将手伸进挎包:"我剁了你丫的……"

李奎勇一把按住他的手:"小子,你活腻了?你敢动一下我弄死你。"

钟跃民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奎勇、袁军,你们俩儿要是互相看着不顺眼,改日约个地 方 单练,谁把谁废了那算本事,可今天你们都是冲我面子来的,当着我面儿动手就不够意思了 吧?"

李奎勇阴沉着脸松开手:"好吧,今天我给跃民一个面子,小子,你记住了,你欠我两颗 门牙。"

袁军冷笑着不服气:"你也记好,你欠我一条胳膊,想着点儿还。"

远处传来一片自行车的转铃声,一伙穿黄呢子军大衣的青年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他们

旁 若 无人地支好自行车,拎着弹簧锁走上售票处的台阶,低头看看那些代表排队人的砖头,轻蔑 地相视而笑。

一个青年从挎包里抽出一把菜刀"当"地一声扔在最前边,大声喊道:"都看好了啊,我 这把刀排第一,谁不服就跟我这刀说话。"

另一个青年抬脚将几块砖头踢飞:"哪来这么多破砖?"

这显然是明目张胆地挑衅,钟跃民一伙呼地一下全站起来,不约而同地把手伸进挎包。李 奎勇拦住钟跃民:"跃民,用不着你出手,我来摆平这些小子。"

他双手插在短大衣的口袋里慢慢走过去,叉开双腿稳稳站在那伙人面前。

双方的目光对峙着。李奎勇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听好,我今天心情不错,这是你们 的 福气,你们要珍惜这个机会,快点儿把那几块砖照原样码好,再给我的哥们儿道个歉,这事 就算过去了。"

一青年亮出菜刀,不屑地说:"谁的裤裆开了,露出这么个东西来?你胆儿不小呀,知道 我是谁吗?"

李奎勇笑了笑:"你是谁?"

"计委大院小明,听说过么?"

"没听说过,莫非也是裤裆里钻出来的?"

几个青年大怒,纷纷抽出凶器扑上来,嘴里喊着:"剁了丫的!"

李奎勇敏捷地跨上一步,闪电般贴近那个青年,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上不知 何 时出现了一把雪亮的剔肉刀,刀刃顶在他的颈动脉上,刀尖已划破皮肤,鲜血顺着刀刃流下 来。

几个青年吓白了脸,全身都僵住了……被楼住的青年腿都软了,直往地上出溜,他张着嘴 ,一时说不出来话,半天才蹦出几个字:"大……大哥,我服了,我……服了……"

李奎勇放了手,轻蔑地说:"就这副熊样儿还敢到这儿来拔份儿?都给我滚,别让我再看 见你们。"

几个青年灰溜溜地苍惶逃窜。

钟跃民笑着向李奎勇竖起大姆指,顺手向李奎勇甩过一包"牡丹"烟。

李奎勇收起刀子,接过烟,点燃一支,阴沉沉的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周围看热闹的人群 都把目光转向别处……

夜深了,北风呼啸着向等候在售票处旁的人群席卷而来,钟跃民、袁军、郑桐等人把旁边 的 建筑工地上堆放的木料搜集过来点燃了一堆篝火,由于木料放得太多,火苗竟窜起三米多高 ,险些烧着了上面的电线,建筑工地的值班人是个老头,老人战战兢兢地刚要制止,被袁军 一瞪眼就把话给吓回去了。

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年月,身为守夜人,他只能起个稻草人的作用,单个的流氓尚且对付不 了,更何况今夜,老人有个感觉,好象今夜全城的流氓团伙都来了,这可招惹不起。

一伙穿军大衣的部队子弟凑过来和钟跃民打招乎∶"跃民,借光啦,冻得受不了,让我们 也烤烤火。"

钟跃民笑着说∶"你们可真会享现成的,总得交点儿税呀,可不能白烤火。"

一个戴羊剪绒皮帽的青年问道∶"跃民,饿了吧?你们踏踏实实坐着别动,我们哥几个去 找点吃的来。"

袁军说∶好呀,再弄瓶酒来。

"哥几个瞧好吧。"

街对面有个很简陋的小饭馆,饭馆此时已经上了板,一个守夜老人正坐在火炉旁翻动烤在 炉子上的馒头。

他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老人谨慎地把门打开一条缝,还没来得及问话,外面的人已一拥 而进,老人被撞倒。

一伙穿军大衣的青年冲进来四处散开,非常熟练地在屋子里乱翻。一笸箩剩包子、馒头被 这些家伙端走,几箱"二锅头"酒也被搬出饭馆……

老人惊慌地说:"你们要干什么?快给我放下……"他话音没落,一只盛米饭的柳条笸箩 已扣在老人的头上,米饭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工地上到处燃着篝火,青年们围着火堆在烤包子,喝酒。

谁也闹不清刚才参加抢劫的是哪一伙,因为他们的年龄,装束和神态都差不多。看得出来 ,他们虽然分别属于若干个团伙,但彼此之间肯定都认识。

钟跃民、袁军喝着酒,不停地向周围打招乎的熟人点头示意。

李奎勇手里拿着一瓶酒,不时地对着瓶子来上一口,他阴沉的目光不停地向四周打量,目 光中充满了轻蔑和挑衅。

郑桐凑近钟跃民:"跃民,你看见没有?海淀的、东西城的、朝阳的,都来了,明天早上 有热闹看了,你说明天李援朝他们来不来?"

"他当然得来,这种露脸的事他能不来么?"

"那李援朝今天怎么不来排队?"

袁军插言道:"凭李援朝的名声,他能来排一夜队?不信你看着,明早开始卖票了,他才 会到,而且绝不排队。"

钟跃民点点头:"没错,他就是第一个买票,也没人敢说什么。"

李奎勇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他凭什么?"

"就凭他是李援朝。"

"扯淡,我倒想见识一下,他难道三头六臂?"

"要是一对一交手,三个李援朝也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不可能有这种机会,他手下亡命徒 很多,轮不上他亲自动手,你已经被收拾了。"

"那好,明天他要是来了,你给我指一下就行,我要会会他。"

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说:"奎勇,今天是我请你来的,算你帮我一个忙,以后你要是有什

么 事需要我帮忙,你说一声就行,我随时还你这个人情,可这次你不能给我找麻烦,你要是想 和李援朝叫板,以后自己找机会,和我无关。"

李奎勇点点头:"好吧,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次我听你的。跃民,说实话,以前我最 烦 你们这帮大院里的孩子,惟独你钟跃民还算条汉子,咱俩只做了一个学期同学吧?可咱们成 了朋友,我本以为你钟跃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可我今天才发现,你怎么也有怕的人 ?"

钟跃民摇摇头:"这你可错了,我不是怕谁,和你说你也不懂,你不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 人。"

李奎勇冷笑不语。

西北风在呼啸着,一堆堆篝火旁,青年们紧裹着大衣,伸出双手在烤火。不知是谁先哼起 了歌,随即很多人加入,成了乱哄哄的大合唱: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

钟跃民吃饱了肚子,便觉得有几分无聊,他伸了个懒腰说:"我要去附近走走,谁去?"

袁军马上响应:"我去。"

郑桐本不想去,可他怕钟跃民不在的时候有人寻衅,靠他自已是应付不了的,于是也表示 要去。

李奎勇说∶"你们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钟跃民、袁军、郑桐三人沿着空荡荡的前门大街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袁军凶狠地说:"跃民,我先和你打个招乎,我看李奎勇那小子不顺眼,今天看你的面子 我 先放过他,早晚我要插了他。"这也是玩主特有的语言,刀子被称为"插子","插了他 "相当于"捅了他"。

钟跃民无所谓地回答:"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别和我说,不过,你要是和李奎勇单练,恐 怕不是他对手,这小子手黑着呢。"

袁军不屑地哼了一声:"走着瞧吧……"

三个人走到大栅栏商业区,袁军、郑桐走路跌跌撞撞,已困得睁不开眼睛。钟跃民却目光 炯炯,毫无倦意。

袁军迷迷糊糊地说:"跃民,哥们儿不行啦,我得找个地方眯一会儿。"

郑桐也不满地嘟哝着:"我也快扛不住了,跃民,你丫怎么跟上了发条似的,一点儿不消 停?"

钟跃民笑着说:"你们俩真没用,一宿都熬不下来?不行,不能睡,走走就不困了。"

袁军和郑桐跌跌撞撞地走上一家商店的台阶,紧裹着大衣蜷缩在门洞里,看样子再也不打 算动了。

钟跃民大声问道:你们俩是真不打算走了?

袁军都口齿不清了:不走……坚决不走了,你杀了我也不走了……

郑桐迷迷糊糊附和着:谁走谁是孙子……

钟跃民四处张望一下,发现了这家商店的玻璃橱窗,他脸上露出了坏笑。

钟跃民威胁着说:好啊,这可你们说的?谁走谁是孙子。

他突然抡起手中的弹簧锁向玻璃橱窗砸去,一声巨响,橱窗玻璃被砸得粉碎,钟跃民扭头 就跑。

被惊醒的袁军和郑桐呆呆地愣了片刻,突然明白过来,他们闪电般窜出门洞,向钟跃民追 去……

空荡荡的大街上传来袁军气急败坏的喊声:钟跃民,你丫有大爷没有?我操你大爷……

清晨终于来了,等候了一夜的人们自动排起一条长队,很多人都在看表。

八点整,售票处的窗口打开了,一个售票员伸头向外看了一下,发现窗外密密麻麻的人群 ,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把头缩了回去。人群开始躁动起来,每一个排队的人都紧紧贴着前一个 人,生怕有人插进队伍。

这时远处响起了自行车的转铃声,许许多多的铃声竟汇成一股宏大的声浪。街道尽头出现 密 密麻麻的自行车流,身穿各色棉大衣、呢子大衣的青年一群接一群,汇成一股强大的黄色人 潮向天桥剧场的方向涌来。

钟跃民他们几个人立刻兴奋起来:"嗬,够壮观的,四九城玩主全来了,这回有热闹看啦 。"

"打吧,打死几个才好呢。"

"好戏该开场了,这可比看芭蕾舞来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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