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实证明,装傻也不行,这种火候不太好掌握,关键在于你是上门求人家,那些老板 们很容易把你当成穷途末路的乞讨者。钟跃民去笫二家公司面试时,他吸取了笫一次求职的 教训,极力装出一副老实人的样子,对方问什么他答什么,人家不问他决不开口,那位老板 问他是否熟悉主管进出口贸易的一些机关,有没有什么关系?比如外贸部,外经委这类的机 关。钟跃民老老实实回答不认识。那老板说,我们公司是做国际贸易的,要经常和海关打交 道,象报关这类的业务你熟悉吗?钟跃民摇摇头说不熟悉。那位老板没有再问什么,也客气 地说要考虑一下,请他回去等通知。

钟跃民刚走进郑桐的家门,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郑桐养的一只八哥欢天喜地的叫了 起来∶"你好!"

钟跃民乐了∶"你好!这只八哥倒是伶牙利齿的,发音还挺准。"

" 你吃了么?"八哥叫道。

"没吃,你管饭吗?"钟跃民逗着笼子里的八哥。

"×你妈……"八哥突然破口大骂。

"×你妈,这混蛋东西怎么骂人呀?"钟跃民大怒,不顾身份地和八哥对骂起来。

"算了,算了,都少说两句,跃民,你怎么跟只鸟儿一般见识?"郑桐息事宁人地解劝道。

"肯定是他妈的你教的,这八哥欠抽。" 钟跃民愤愤道。

"我可没教它,大概是它以前的主人教的,就因为它会骂人我才买的它,拿破仑说过,不会 骂人的鸟儿不是只好鸟儿。"

"拿破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他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

"这是一码事,真理从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我们应该宽容地对待一只鸟儿,谁还没点儿 缺点,作为一只鸟儿,会骂人也至少说明了它的语言天赋,我还准备教它英语呢,只要它别 太出圈儿,譬如喊反动口号什么的,别的都可以原谅,逮谁骂谁,爱谁谁啦。"

"你哪儿弄这么只鸟儿来?"钟跃民问。

"那天我去花鸟市场,刚进去就挨了骂,这八哥非常狡猾,它不会上来就骂人,先是和你客 气一下,你好!然后是你吃了么?得,等你眉开眼笑准备和它聊聊了,第三句就是 ×你妈! ,有个老头儿挨了骂,差点儿把拐杖抡过去,我觉得这只八哥挺可怜的,其 实它不过是想舒坦舒坦嘴,并不是真想把老头儿的妈怎么样,我赶紧拦住老头儿,掏钱把它 买了下来,好家伙,回家的路上,它骂不绝口,遛遛儿地骂了我一路,回家又骂了蒋碧云和 我儿子……"

"你好!"八哥又叫了起来,看来它就会这三句话。

"×你妈……"钟跃民才不上它的当,提前骂了出来。

郑桐猛地想起下午接到那老板的电话,钟跃民的事又黄了,他不满地质问道:"跃民,你怎 么和人家谈的?"

钟跃民说:"我装做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绝对给那个王老板一种老实人的印象,又怎么啦 ?"

"完啦,你他妈演得太过火啦,王老板说,你那哥们儿有点儿弱智,问这也不会,问那也 不懂,那你他妈.到这儿干吗来了,这儿又不是开粥棚救济穷人的地方?整个一傻B。"

钟跃民大怒:"我操!这还他妈让人活么?太精了不行,咱就傻点儿,傻不就能给人老实 的感觉么,老实人不是谁都放心吗?闹了半天,傻也不行,还落个弱智,那你让我怎么办? "

"这火候你得自己掌握,也不能走极端呀,别一精起来就老谋深算,一傻起来就流鼻涕… …"

钟跃民烦了:"去他妈的,这事你别管了,工作没找着,倒惹了一肚子气,我自己想办法吧 。"

郑桐自嘲道∶"古人说的有道理,百无一用是书生,以前我对这句话还不太服气,现在 我是真没什么好说的了,当年插队的时候,我认为只有通过个人奋斗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结果奋斗了这么多年,只不过从农民变成了一介书生,还是属于这个社会的弱势群体,既无 钱也无势,自己过得不怎么样,对朋友更是没用,想起来都灰溜溜的。"

钟跃民笑道∶"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不该有这种俗人的想法。"

郑桐蹦了起来∶"我是俗人?我倒想听听我怎么个俗法儿。"

"一介书生怎么了,无权无势就丢人了?你是不是很羡慕有权有势,你苦读多年难道是为了 这些?"

"那你说是为了什么?我苦读多年总不至于是为了今天住筒子楼吧,这年头儿谁会拿知识分 子当回事儿?我儿子的班主任把他班里学生的家长都做了分类,做官的属一类,有钱的属二 类,知识分子、普通市民、工人、小职员属笫三类,家访的重点都放在前两类,据说也上我 家来过一次,在筒子楼里转晕了,差点儿转进了女厕所,这位班主任一怒之下回去了,从此 再也不来了。你说,知识分子算不算弱势群体?"

钟跃民最近看了不少书,正在思考一些问题,他早就想和郑桐探讨一下,今天晚上倒是个机 会。

"郑桐,你不觉得一个社会的大部分成员都趋同一种生活方式,这不太正常吗?比 如所有的家长都给自己的孩子设计了同样的路,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大学毕业后争取做 官,当老板,当学者,最差也要混个白领阶层,就是没人打算做个普通劳动者。现在几乎人 人鄙视蓝领劳动者,认为蓝领劳动者是无能的代名词,这太不正常了,世界上有这么多人, 应该各有各的活法,不能趋同一种生活方式。"

郑桐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表情也严肃起来∶"这倒也是,社会生活应该是多元化的,这种 多元化应该具体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跃民,我承认自己在某些思考方面 不如你,别的不说,你当年卖煎饼的举动就使我对你刮目相看,你在按照自己想法生活,这 恐怕算得上是一种境界。"

钟跃民说∶"我认为咱们的社会最需要的是创造力,并不在乎你读了多少年书,你的学历有 多高。一个缺乏创造力的人哪怕读完了博士后也是个庸才,而一个富有创造力的人可以把平 庸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说白了,社会结构好比一张千层饼,每个人都呆在属于自己的那一 层,你当然可以往上一层努力一把,但需要创造力,不是人人都能玩的。要是没那个能力, 你就该安心呆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层,还要很敬业地干好自己的活儿,因为不可能人人都翻到 笫一层去,那成什么啦?那是发面饼。"

"得,你这一说哥们儿眼前豁然开朗,忽然觉得自己住筒子楼都太奢侈了,我该住到地窖里 ,因为我的确没搞出什么成果,要想在筒子楼里住踏实了,就得拿出点儿创造力来,可是, 话又说回来了,你钟跃民属于哪层呢?你该睡在那千层饼的哪一层?"

"不好意思,混了半辈子,身无一技之长,除了最底下那层,我哪层也贴不上,我也想明白 了,与其到那些皮包公司给人家跑腿儿,还不如从最低层干起,我就照这路数找工作…

…"

正说着,蒋碧云带着孩子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哟,我以为屋里着火 了呢,连楼道里都是烟味儿,你们少抽点儿行不行……"

钟跃民打算到火车站的货运场找个装卸工的活儿,他围着货运场转了两圈儿,一时还没找到 负责招临时工的部门。他今天特地穿了一身旧军装当工作服,这种打扮走在街上显得很傻, 有点儿象来京上访人员,如今的部队早换新式军服了,这种老式军装就象古董一样,该列入 收藏品了。

钟跃民正在货场上转悠,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还挺纳闷,怎么这种地方也能碰见熟 人?他回头一看,发现是李奎勇正坐在出租车里向他招手。

李奎勇是拉一个到货场提货的客人来这里的,客人下车以后,他无意中向货场里扫了一眼, 就发现了钟跃民,因为他的打扮太招眼了,现在谁还穿这身破国防绿,如今连装卸工们都是 清一色的迷彩工作装。李奎勇一开始还真把钟跃民当成上访者了,转念一想,上访的跑货运 场干吗来了?是不是想偷东西,再一细看便大吃一惊,这不是钟跃民么,跑这儿干吗来了?

钟跃民向李奎勇说了自己的打算,他还一绷劲儿,鼓起胸肌,做出健美运动员的造型∶"你 瞧咱哥们儿这身块儿,天生就是干装卸的材料儿。"

李奎勇听得辛酸,眼泪差点儿没流下来,钟跃民居然混到这个份上,在他眼里,钟跃民从来 就不是个一般人物,过去打架时有多大"份儿",就不必说了,就说他从部队转业时也够牛 的,侦察营长,战场上的功臣,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后来又进了大公司,成天西服革履出没 于各种社交场所。有一次李奎勇在国际俱乐部门口拉活儿,看见钟跃民挎着个妞儿从里面出 来,那小妞儿长得真漂亮,李奎勇认为只有钟跃民才配泡这种妞儿。后来他听说钟跃民出事 了,李奎勇并不感到奇怪,他见得多了,那些做大买卖的主儿,随时都有进局子的可能,今 天这主儿还在"马克西姆" 吃法式大餐,明天没准儿就到号儿里啃窝头去了。他没想到钟 跃民这么快又出来了,而且准备来当装卸工了,这反差也忒大了点儿,简直让李奎勇难以接 受。

李奎勇一把揪住钟跃民∶"走,咱先找个饭馆边吃边谈……"

钟跃民说∶"以后再说吧,我还得去找活儿呢。"

李奎勇火了∶"找个屁活儿,你他妈出什么洋相?要是我今天没碰见你,你当"大茶壶"去 我都不管,(注∶旧时代妓院中给妓女和嫖客沏茶倒水及打杂的男性,俗称大茶壶,社会地 位极为低下,一旦干上这行,连子孙都抬不起头来。)可我碰见你了,就不能让你去扛大个 儿,咱是不是哥们儿?我要是眼看着你混成这副惨相儿不管,我他妈成什么人了?"

"奎勇,你这话就不对了,干什么不是为四化做贡献呀,我就喜欢扛大个儿……"

"少他妈来这一套,跟我走,你走不走……"

"哥们儿,你别拉拉扯扯的,不知道的以为咱们搞同性恋呢,好好好,我跟你走,你他妈把 手松开……"

李奎勇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打算和钟跃民换班开出租车,每人各开十二小时,人歇车不歇, 唯一的风险就是钟跃民有可能碰见"管儿处"的巡查人员,这是出租车司机们对出租汽车管 理处的简称 。按规定两人合开一辆车是严重的违规行为,因为钟跃民根本不具备出租汽车 司机的资格。李奎勇认为,钟跃民不可能永远开出租车,这不是暂时干干吗?真让"管儿处 " 的人逮住再说,没有过不去的桥。

钟跃民却不同意这样做,他不愿意影响李奎勇挣钱,谁都知道,出租车这行很辛苦,"车份 儿"钱也交得多,每天拉满八个小时的活儿,才能挣够上交的"车份儿"钱,自己再想挣钱 得在八小时以外挣,所以干这行的司机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是常事。钟跃民认为与其欠 李奎勇这么大人情,不如还是当装卸工省心,闹好了再把工头儿的权夺了,自己混个工头儿 干干。

李奎勇都懒得和钟跃民争论,他了解钟跃民,这个人脑子里总能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现在又惦记上工头儿的位置了,下一步还不知道要干点儿什么。幸亏现在没有窑子了,不 然钟跃民很有可能心血来潮跑到窑子里去当"大茶壶" 。李奎勇干脆地对钟跃民说∶"你 少跟我这儿穷扯蛋,两条道儿你任挑一条,要么你老老实实开出租车,要么你现在就走,我 没你这么个朋友。"钟跃民这才不吭声了。

周晓白正坐在办公桌前翻看一些病历,钟跃民把门推开一条缝,探进头来用山东口音:"周 大夫,俺是从山东来的,你给俺看看病。"

周晓白没有抬头:"看病请去挂号处挂号。"

"俺肚上长个瘤子,比脑袋还大,你看,象怀了娃一样。"

周晓白恼怒地抬起头来:"我不是和你说了嘛……跃民,你真讨厌,哪儿学的一嘴山东腔? "

钟跃民问:"周大夫,你约我来有什么事吗?"

"看你说的,没事就不能约你来吗,这好象是你第一次到我办公室来,对不对?"

"晓白,你该不是找我来闲扯吧,我现在可是蓝领阶层,正忙着呢,有事儿就快说, 要没事儿我可走了。"

周晓白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你给我坐下,好象这世界上就你忙,别人都闲着似的,我找 你有事。"

"那你看看表,几点了?"

"十一点半,怎么啦?"

"怎么啦?该吃饭了,我饿了。"

"哟,对不起,我给忘了,走吧,咱们出去找个饭馆,我请你吃饭。"

"算了,就到你们医院的食堂吃得了,别费事。"

"那也行,咱们边吃边说。"

周晓白把钟跃民带到医院的食堂,这个军队医院的伙食办得不错,每人从门口取一个带格子 的不锈钢盘子,然后在窗口排成队,由炊事员盛菜,这种份儿饭是三菜一汤,采用计账形式 。钟跃民早晨没吃早饭,这会儿早饿得两眼发花,他抄起一个盘子就冲到了窗口,当着很多 排队人的面把盘子递进窗口,这种公然"加塞儿"的行为使医务人员们侧目而视,大家见他 是周晓白带来的,谁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一个中年医生问周晓白∶"周大夫,这位是谁呀?"

周晓白笑着回答∶"对不起,他是我的一个病人,脑子有点儿问题。"

"精神病,该不会发疯打人吧?"

"不会,他没有暴力倾向,临床表现只是对食物有特殊的兴趣。"

等周晓白把自己那份儿工作餐端回来时,钟跃民已经吃完了,正盯着她手里的那份儿饭,周 晓白索性把盘子递给他∶"我的天,你怎么饿成这样?我看你真该找个老婆管管了,你就放 开吃吧,不够我再去拿。"

钟跃民连吃了两份儿饭才住了嘴,他掏出了烟正要点火,却被周晓白制止∶"跃民,这儿不 能抽烟,你不知道医院的规矩吗?"

钟跃民不满地收起烟∶"事儿真多,现在我越来越看不上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还是在我们工 人阶级群儿里自在。"

"算了吧,刚当两天半出租司机,就自称起工人阶级了?连司机都是个黑司机,哪天让人家 查出来看你怎么收场。"

"晓白,你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周晓白说:"跃民,你知道是谁替你交的五十万元?"

"可能是秦岭吧?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秦岭有这个能力。"

"你猜得不错,是她,你怎么好象无动于衷,难道不想问问她的情况?"

"我想她和那个商人达成了某种协议,这钱是那个男人给的。"

"天那,这都是你猜的?你可真神了。"

"这没什么奇怪的,当我发现秦岭过着一种很奢华的日子时,我就猜到了,一个女人,没什 么能挣大钱的专业,就算会唱几句民歌,也不会有这么多钱,你没见过她住的别墅,恐怕没 有一百万买不下来。"

"你心里全明白,却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我想和她结婚,当时我觉得自己有能力使她过得好,在我和她结婚之前,她的私生活我无 权过问,但秦岭拒绝了,她只愿意和我做情人,在我出事的前一天夜里,我碰巧见到了那个 男人,尽管我有心理准备,可事情来得太突然,我还是发了火,闹得很不愉快,后来我明白 了,这大概就是嫉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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