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雪山飞狐》好,好在三个地方
一、“小成本大制作”
《雪山飞狐》不长,是一部中篇武侠小说。如果把它拍成一部电影,应该会是一个小成本作品。《雪山飞狐》出场人数极少,正式露过面、有名有姓的不过二十来人,远不如《鹿鼎记》角色众多、阵容强大。《雪山飞狐》的时间跨度极短,整个故事都发生在一日之内,也不像《倚天屠龙记》开始是南宋,结束已是元末。《雪山飞狐》的场景很单一,剧情从头至尾都在一座雪山之上,更不似《天龙八部》从云南大理写到塞北草原般气象万千。
如此短促的时间、简单的布景和稀少的出场阵容,说明作者希望读者把注意力集中在剧情和角色身上。这种设计本身非常考验作者的创作功力,但金庸先生圆满地做到了,或许还行有余力。仅依靠这些简陋的材料,《雪山飞狐》便成功地将一个精彩的清朝江湖故事娓娓道来。剧情曲折、节奏适宜、线索合理、角色丰·满,几个高·潮点恰到好处,应该说一部好小说需要具备的素质都在其中了。在比武环节上,《雪山飞狐》打斗的精彩程度或许不及《笑傲江湖》,但作為中篇小说,不会逊色于《碧血剑》、《连城诀》和《侠客行》。其中双僮厅中斗群豪的一段颇为出彩,重头戏的胡一刀大战苗人凤也没有叫人失望。在人物设计上,《雪山飞狐》也不乏出彩的地方。背负仇怨却又惺惺相惜的胡一刀与苗人凤,一见钟情、片语传心的胡斐与苗若兰,忠义过人、令人感佩的平阿四,这几个形象在所有金庸武侠人物之中都是令人记忆深刻的角色。反派如田归农、宝树和尚阎基、侍卫头领赛总管、庄主杜希孟,各自有各自的坏法;曹云奇、陶子安、田青文的三角纠葛则令人忍俊不禁。《雪山飞狐》中的人物,从主角到龙套,群相毕露,刻画的有血有肉、入木三分。总的来说,《雪山飞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花了很小的力气,讲了很棒的故事,事半功倍、本小利大,是当代武侠小说的一部杰出作品。
二、创意独特
《雪山飞狐》讲故事的手法很特别。主人公胡一刀开场时已经死去,他的行事做派、性格特征、精神风骨,完全通过他人的回忆来呈现。这种创作构思在武侠小说中是独一无二的。
中国的小说讲述方式一向是平铺直叙,用主人公的视角去讲故事,主人公死去,故事就结束。使用倒叙或插叙的不是完全没有,但通常不会用在主人公身上。传统小说里,通过配角的口去讲主人公的故事、烘托主人公的形象,这类做法也不算少,但像《雪山飞狐》这样压根不让主人公出场就闻所未闻了。这种罕见的叙述方式,可能会使不惯此道的读者误以为胡斐是该书的主角。欣赏《雪山飞狐》时留意这种侧写主人公的艺术手法,把关注点放在胡一刀身上,能够提升阅读小说的美感。唯一苦恼的人大概是影视工作者,因为文字艺术激发的想象力有时很难在视觉上重现。从这个意义上讲,《雪山飞狐》是对文字艺术的一次礼赞。高超的文学功力不只表现在能组出优美的句子来,还要能够驾驭讲述故事的手法。金庸先生用《雪山飞狐》给年轻的小说作家们上了一课。
在不出场的情形下演绎主角,《雪山飞狐》其实并非金庸先生的第一次尝试。类似的灵感早在他的第二部小说《碧血剑》中已经启用过了。那里金庸先生原本设计的主角次序,首先是袁崇焕,其次是金蛇郎君,最后才是袁承志。只是实际写出来的效果刚好反过来,袁承志着墨最多,其次是金蛇郎君,袁崇焕干脆成了布景。在《碧血剑》之后,金庸先生完成了《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也在创作中,之后才轮到《雪山飞狐》。《射雕》和《神雕》这两部小说一举奠定了金庸先生的江湖地位。想来也是经过了这样的洗礼,《雪山飞狐》的笔法才能这样的圆转如意,没有重蹈《碧血剑》的覆辙。金庸先生不喜重复,一部小说中主人公不必出场、全赖侧面描写的做法自《雪山飞狐》而绝。但从这时起,侧面诠释人物已经成了金庸先生的绝招之一,并且以片段的形式频繁地出现于后续的作品之中。金庸小说中每逢一群人坐在一起讲述另外一个人的故事,都成了非常精彩的桥段:《神雕》有风陵渡客栈,论神雕侠惩恶扬善;《笑傲》有衡山金盆宴,看令狐冲坐斗田伯光;《倚天》有光明顶议事厅,听成昆吐槽阳顶天;《天龙》有杏子林丐帮大会,闻萧远山乱石岗悲催一战。而这一切都始于:《雪山飞狐》之玉笔峰山庄,忆胡苗宿命对决。
有人怀疑金庸先生能够写出“玉笔峰山庄众人讲故事”的桥段,是受了日本电影《罗生门》的启发。这种说法经不起推敲。《罗生门》讲的是每个人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编造谎言、掩盖事实,但在《雪山飞狐》中只有宝树和尚阎基说了谎,其他人都诚实的可怕。《罗生门》中每个人都把完整的故事重复了一遍,只是版本不一样;《雪山飞狐》中每个人讲的是故事的不同片段,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罗生门》有它自己要表达的思想,跟《雪山飞狐》完全不搭,两者唯一相同的地方不过是一群人在一起讲故事罢了。如果一定要对《雪山飞狐》的叙述手法吹毛求疵的话,倒是也有一件事可以追究一下:聚在玉笔峰山庄内一共有十二个人,除了苗若兰和平阿四之外,其他人都和胡家是敌非友。这群各自立场不同的人,以非常混乱的比例凑在一起,能够诚实地对话已经不容易,他们反倒众志成城,讲述了一个捧高胡一刀的故事,实在是奇哉怪也。
三、超凡人物的塑造
其实话说回来,玉笔峰上的故事会,之所以能够变成胡一刀大侠的英雄事迹学习班,道理很简单:金庸先生想要在《雪山飞狐》里面塑造的,就是一个魅力超群的武侠人物。凡是接近他的人,都会慢慢被他的魅力所征服。
胡夫人是首先被胡一刀征服的人。胡一刀长相粗犷,神似张飞(阎基语),应该英俊不到哪里去,但美赛貂蝉的胡夫人就是对他死心塌地。两人因寻宝而相识,胡夫人以表哥杜希孟的养育之恩为由,让胡一刀在她与财宝间做出抉择。胡一刀想也不想就给了答案,抱得美人归。不知读者有没有注意到,胡一刀并没有要求胡夫人做出同样的抉择,胡夫人却没有取宝。按理说,没有胡一刀的禁止,胡夫人可以既得夫君,又得珍宝。她却主动放弃了宝物,只得到夫君便心满意足。金庸先生通过胡夫人的抉择,刻意地展示胡一刀的魅力:一副虬髯客的造型,依然胜过闯王宝藏的金山银山。胡一刀身亡,胡夫人至少有两大理由不殉情:一、独子胡斐刚刚出世,需人照顾;二、胡一刀明显为人所害,沉冤待雪。但胡夫人一听说苗人凤愿意照料胡斐,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刻也耐不得,立即追随夫君于地下。苗人凤寡言少语,情商低下,自己的家都管的乱七八糟。胡夫人认识苗人凤不过几天,她竟不怕胡家的唯一血脉所托非人。夫君大仇未报,她也顾不得了,总之没有胡一刀的日子那是一天也挨不下去。宝藏是身外之物,儿子可是自己的骨血。但在胡夫人心中,世间任何事物都不能与胡一刀相提并论。辽东大侠的魅力之大,实在令人乍舌。
胡夫人为胡一刀而死,苗人凤则为胡一刀而活。金面佛认为自己与胡一刀有杀父之仇,本当恨之入骨。但胡一刀显然是个让人恨不起来的人。苗人凤与之初次见面就在一起吃喝,信之不疑。还没动手就对仇家心生好感,这仗已经输了三分。几天比试的过程,就是金面佛越来越佩服杀父仇人的过程。武艺上没落下风,心理上输的一塌糊涂,让一场复仇血战最终变成了比武会友。胡一刀中毒身亡,苗人凤既惊且痛,事后回想起来恨不得自己为老胡死掉。人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却没能阻挡胡一刀的魅力入侵苗人凤的大脑。郭靖为报父仇,追逐完颜洪烈到天涯海角,直至手刃仇人。苗人凤在木讷上与郭靖有一拼,在苗家的仇怨可比郭家还要深得多。郭靖只有父亲被害,苗人凤与胡一刀则有累世深仇。胡苗两族相互仇杀已逾百年,就算父辈的过节能揭的过去,两个家族也没可能轻易和好。苗人凤父仇未明、族怨未雪,就折服于仇家面前。没办法,谁让对手是辽东大侠胡一刀呢。沧州一战前后不到一周,苗人凤就被胡一刀洗了脑,整个人生都跟着改变。胡氏夫妇一死,老苗跟着生趣全无,整日价叨念“一个人活着,未必就比死了的人快·活”。他苟延残喘,终日想的也是如何为义兄报仇。苗大侠活是活着,却一直活在胡一刀的世界里。即便娶了美女为妻,也不能为他的生活增加一点色彩。南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融入丈夫的世界,生了宝贝女儿也不能让丈夫多关注自己一点,自我价值感全失,跟着罗曼哥田归农跑掉也不奇怪。苗人凤以为胡家三口全部殒命,后来干脆不传女儿武功,立志要威震天下的苗家剑自他而绝,也有给老胡陪葬的意思。胡一刀强大的人格魅力,连血海深仇的对头都能转化,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做人到了胡一刀的地步,估计没什么人生追求了。认识他的人,女如胡夫人,男如苗人凤,争相攀附,生死相随。如果多给胡一刀一些时间,粉丝数量激增是必然现象。玉笔峰上一群敌人听他的故事听的心驰神往就是明证。胡一刀的无敌魅力形象,后来被金庸先生在乔峰身上发挥的淋漓尽致。《雪山飞狐》还只是侧写,《天龙八部》则是各种角度无所不用,终于把乔峰塑造的如同天神下凡。乔峰的感染力干脆超越了国界,契丹大宋,西夏大理,吐蕃女真,全都拜服在南院大王乔帮主脚前,就差远销海外了。整个《天龙八部》的剧情,基本就是人们被乔峰征服的过程,其他角色如虚竹、段誉都是被征服的对象,以及用来衬托乔峰的绿叶。从这个角度上说,《天龙八部》也可以改名叫《乔帮主是如何颠倒众生的》。乔峰是暴走的胡一刀,在金庸先生所塑造的超凡魅力人物里,胡一刀仍然是头一个。《雪山飞狐》里胡夫人大赞胡一刀一生所作所为“全都没错”、“无愧天地”,《天龙八部》里扫地神僧称颂乔峰“唯大丈夫英雄本色,乔施主当之无愧”。乔胡一类的超凡人物请来做武林盟主是掉价,直接树立为全民楷模才有点靠谱。为了他人的生命安全和心理健康,胡一刀或乔峰走在街上的时候应该给自己挂个牌子以示警训,上书:“结识此人,必生敬爱;无视告诫,下场自负”。
一个人物能够拥有超凡的魅力,武功只是小道,美德才是折服人的关键。金庸先生呈现人物美德的方式,是置之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情境里。胡一刀和乔峰身上展示的都是传统文化的美德。传统美德的第一要素是民族关怀,与之相伴的是个人牺牲的觉悟。民族关怀是侠义精神的最高境界,个人牺牲是道德修养的最深体现,这两者的结合生成了武侠人物身上最崇高的品质。即使性格愚钝如郭靖,在“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旗帜下也表现出无比的风范。《神雕》中的郭靖足可跻身金庸小说里顶级侠士的行列,只是生活中略欠魅力。杨过的形象是完美的,但比起为国捐躯,他更愿意和爱妻小龙女终老山林(考虑到杨过艰辛的个人经历,他的选择可以理解)。陈家洛肯把香香公主献给狡猾的乾隆,显示了他儒生式的幼稚。张无忌优柔寡断,不足以成事。其他人令狐冲、袁承志、狄云都属隐士一族,韦小宝则胸无大志。金庸小说中能够主动做到舍身赴难一往无前,又带着领袖气质和摄人魅力的,大概只有胡一刀和乔峰。胡斐的性格再成熟些,加上受到了父亲事迹的感召,或许也有点戏。乔峰气节出众,不必多说。胡一刀作为闯王宝藏的守护者,也一直在寻机反清复明。二人同样的英雄了得,一般的英年早逝,在这一点上也完全符合传统文化中“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壮气质。金庸先生按照中国文化理念塑造英雄人物的功力,确是出神入化。
在武侠小说中揉入中国文化元素在历史上是理所当然的。只是经过了五四运动和文化大革命,传统文化思想遭到了强大的抵制,中国文化继承上出现了断层。新一代的国人成长于改革开放之中,对传统文化的感知存在着隔膜。这一情形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年青一代的小说家无法写出带有传统文化味道的武侠小说来。玄幻小说在当下的流行,某种程度上就是对传统文化望而却步的表现。玄幻作品的历史前身是神怪小说,它本身无法传递太多的文化品味,更多时候是为了达到一种热闹、好玩和猎奇的满足感。当前小说界与传统文化的距离,加上追求创新的心理,或许会导致武侠小说在未来的某一天完全消失于中国的文字作品之中,彻底沦为一种历史遗产。金庸先生刚出道的时候被誉为“新派武侠小说家”,意思是说他的作品与传统武侠已经有了距离。现在回头看,金庸先生的“新派”只存在于文字表达和人物性格塑造上,小说本身并没有背离传统文化思想。相反,金庸武侠系列对于中国文化之精神的拿捏是相当准确的。正是他的文字,使现代的读者——尤其是80后和90后的读者——可以近距离地感受到古代人物才具备的传统文化魅力。说的夸张一点,如果不是金庸,我们想要在武打小说很好地感受到传统文化,恐怕只能去读现在读起来艰涩的多的《水浒传》和《三侠五义》了。毫不夸张地说,在文字作品上发挥影响中国文化存亡续绝的作用,当代除金庸外不作第二人想。在这个层面上金庸先生的历史贡献不可估量。
金庸先生封笔已逾四十年,但金庸武侠在现代华人文学上的影响力至今无人能够取代。这一事实非常清楚地证明了:尽管中国的传统文化与当代社会产生了一定的脱节,但其思想底蕴在广大人群中仍是根深蒂固的。虽有历史和环境的因素冲击,那些古老的传统理念还是深深地埋在中国人的心底。中国人接受武侠人物,几乎是一种本能;崇拜那些充满气节的传统英雄,基本是一种自然反应。因为这些形象本来就在国人的心底。与传统文化意识距离越远的武侠作品,或许可以获得一时的成功,但难以激发读者深度的共鸣。古龙先生无法达到金庸先生的高度,就是因为他一心想要创造脱离传统理念的新武侠,使他在小说创作上处在了天然的劣势,可以说是输在了起跑线上。金庸先生对中国文化有着深刻的感受,因此能够创造出那么多丰·满的武侠作品来,使之在小说文学上屹立不倒。如果80后和90后作家能够把握中国文化的气质,写出满含韵味的武侠新作来,也会获得起跑线上的优势,击败其他同类或相近的小说而赢得市场并不困难。这样做并不是拾人牙慧,而是发扬光大。毕竟在中国的土地上中国文化的魅力和感召力是无可匹敌的。
(新浪书友:金宗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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