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停在戏班门口,师兄弟们将装着行头的箱子搬上车。小豆子无心抱怨了一句:“箱子怎么比往日沉。”

天婴心头一跳。好在九岁红在一边催促着他们动作快一点。不要误了堂会。他身体不济上不了台,没有跟着戏班一起去。

天婴的行囊都藏在戏服下面。等她的戏结束,师兄弟们上场的时候,她就会跟随罗浮生的安排潜出宁园与许星程会合直奔码头。码头上有今晚出发去日本的红丸会商船接头,抵达日本之后,他们再自行想法子转移到法国去。

许星程那头,父亲派去跟着他的人没有请柬也只能跟到宁园门口。红丸会是有日本军方背景的商会,虽然许瑞安自己不方便接触,但很赞成儿子和红丸会多加接触。他也没想到梨本未来会帮他们做这么荒唐的事情。

宁园是原先宁亲王在上海的度假地。后来清朝没落,宁亲王还保持着原先皇亲国戚的作派,很快就坐吃山空,难以维持生计,只得把园子转卖了出去。过了几道手,最后被贺真吾买了下来送给梨本未来,作为她在中国的行馆。

梨本未来的成人礼即将在这座园子里举办。邀请了当地所有名门望族,还有一些民国政府机要人员。原本洪正葆也在邀请之列。但他借口身体不舒服推辞了,由罗浮生代表洪帮参与。林道山和许瑞安同样默契的缺席了宴席,只让孩子们出席。

毕竟现在日本和中国关系有些微妙。一方面有频繁的贸易往来,另一方面也有些风言风语说日本正在积极准备中,计划攻打中国。在这敏感时期,是需要避避嫌的。

成人礼分为两部分,先是按中式习惯办的晚宴和堂会。主要满足年龄较大的贵客们的喜好。堂会结束后,梨本未来再私下邀请一些关系要好的同辈留下来去别院举办一场西式舞会。

梨本未来今日穿了一袭西式的白色蕾丝鱼尾礼服,勾勒的身形窈窕诱人,额前扎着一抹珍珠抹额,拇指大的珍珠和她莹润的肤色相得益彰。罗浮生见过她穿和服,旗袍和西式晚礼服,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美丽可以驾驭每一种风格。

她像花蝴蝶一般穿梭于席间应酬着各路人士,逢人先敬上一杯酒。这样的作派是被上海土生土长的名媛们所不耻的。在大上海只有交际花会这样做。

“听说日本女人地位很低的,堂堂公主殿下都要做到如此地步。真难以想象其他女人的处境。”名媛们窃窃私语咬着耳朵。

洪澜听到,不屑的笑了一声。转头同身侧的罗浮生说道:“虽然我不喜欢这个女人,但我倒挺欣赏她的。大方美丽又不做作。如果她不是日本人,不是盯上你了,我想我会和她成为朋友。”

“是不是看到翻版的自己了?”罗浮生抿了一口香槟,眼睛一直盯着摆堂会的戏台子上,还不忘调笑洪澜一句。

“是有点。”洪澜对梨本未来竟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林启凯听到他们的对话扭头看向洪澜。“你和她不一样。别太靠近这个女人,变色龙的外表是会欺骗人的。”

“呵。”罗浮生被林启凯的形容逗乐,又觉得十分恰当。她确实很像变色龙啊。会根据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拿出不同的姿态,根本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林少爷,洪小姐。哎呀。少当家。你也在这啊。” 一个穿着西装也难掩啤酒肚的中年人举着酒杯过来。明明同时看到了三个人,却偏偏装作一开始没注意到罗浮生。

罗浮生习惯了,给面子叫声少当家,也不代表你真是什么贵族子弟。这些人无时无刻用各种方式提醒着他这件事,无非也是嫉妒他出身卑微,但年纪轻轻就有他们无法企及的势力。好似逞口舌之快踩他一脚,就能给自己赚回点面子似的。

林启凯认识他,这个人是江海关验估课的课长冯大荣。从1863年清廷时期,海关行政就交由外籍税务司管理,失去税务自主权。民国政府成立后,与外交使团协议,要在江海关,浙海关,粤海关建立验估课培养本国的华籍稽查员。但验估课仍隶属于外籍税务总司管理,所以冯大荣的顶头上司是英国人梅乐。

林启凯和冯大荣有交集是因为他们曾一同反红丸会的鸦片入关。那时林启凯正在大力提倡“公烟改革”,而冯大荣代表英国的利益。英国怡和商行想要一家独大,就要打击红丸会的势力。

两边有同样的目的,所以有短期的联手,但很快就分道扬镳。因为冯大荣的最终目的是将英国在中的利益最大化,和林启凯想维护民国政府利益的初衷不同。

冯大荣还是很有些手段的,以各种查税的名义配合罗浮生扣押红丸会抵沪的货物。直到公烟令正式推出,各家利益得到一个平衡,他才抬手放行。但最后这公烟令的实施也完全违背了林启凯的设想,成了新的贪腐途径。

这些都是后话了,当下对于冯大荣出现在梨本未来的宴会上,林启凯还是有些吃惊的。毕竟冯大荣有英国这个大后台撑腰,一直和红丸会叫嚣的厉害。他这次来究竟是已经被红丸会私下拉拢了,还是代表着英国的态度,这很耐人寻味。

冯大荣的官说大也不大,连林启凯的职位都要压他一头,但这位置很重要。起码对于鸦片进口来说,各国商行都是要拉拢讨好的。林启凯难免要去应酬一番。

正在此时,许星程也到了。由仆人领着到罗浮生他们这一桌入座。两人对视一眼,罗浮生先开口,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问:“都准备好了?”

“嗯。”他的行李和钱都让心腹秘密送到红丸会的船上去了。现在只要他和天婴安全上船,就大功告成。许星程的手心冒汗,坐立不安。

当初说出口那些承诺浪漫的不成样子,但真的要实行起来却是前途莫测。可他没有回头路,浮生和天婴都为他做到了这一步,他现在就像只被架在火上生烤的鸭子。

满桌的珍馐美味许星程没有吃进去多少。饭后,大戏开场。一共三幕戏,天婴唱前两幕,第三幕由段天赐主挑大梁谢幕。

第二幕结束后,天婴回到空荡荡的后台迅速卸了妆,换上一套丫鬟的衣服,拿着包裹从侧边溜走。

段天赐在台上甩着水袖咿咿呀呀的念着戏词:“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天婴的眼泪唰的掉下来。“对不起,爹。对不起,哥哥。”

少女心事如那春蚕吐出的丝,看上去柔弱无比,却隐隐透着韧性,而且绵延不绝,到死方尽。五十年后,天婴再回忆起这一段往事时,也不禁为当时的大胆决绝而惊讶。但当下却是没有一丝犹疑的,纯粹而热烈的爱意。说不清是为了许星程,还是为了她一直向往又虚无缥缈的“自由”二字。应该是两者都有。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只大手将她拉到了后花园。身边是罗浮生近在咫尺的脸。“想好了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他两个问题。“我们走吧。”

“等等。”罗浮生在假山洞中掏了一会,天婴看见他将一把黑黢黢的东西放进怀里。她心下不安起来,不知他们这一走会不会引起什么腥风血雨。

“你拿枪做什么?我们就这样走了真的不会牵累到你?”

“以防万一而已。许星程和你是参加梨本未来的宴会失踪的。在场那么多人,与我何干?就算其他人怀疑,也拿不出证据。你就放心吧。”

宁园道路曲折,梨本未来安排了两个仆人分别送许星程和段天婴到宁园后巷会合。罗浮生原本是不用出面的,终究忍不住来见了她最后一面。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大额银票交给天婴。“一路保重。带着路上用。”

“不。你已经帮了我们许多,这些钱我不能收。”

“又不是单给你一人的,还是给我兄弟的。这些钱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于你们却是关乎生计。你们今后凡事都得靠自己,日子会很难。谧竹自幼是过惯好日子的,肯为你做到这一步足以可见真心。今后不管什么难处,望你多包容。”罗浮生按住她的手。

段天婴不再推脱,收下了银票。她出门前将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那条星星项坠都留在了戏班,希望补贴一些给戏班。现下不是讲客气的时候。“谢谢。我们安定下来自己赚钱后,再慢慢还给你。”

“不要给我寄信。会被追踪到地址。”尽管他很想知道他们以后的景况,却也不得不狠心切断所有联系。

天婴抿了抿唇,眼眶又泛红了。这一走,也许就是天涯海角再不相见。她情不自禁的拥抱了他一下。“谢谢你,罗浮生。”

这个不带任何情,欲的拥抱让罗浮生心口发涩,身体都发软,需要极力控制才能压抑自己想紧紧回抱她,不让她离开的冲动。

梨本未来安排的仆人从远处走来,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国话。“段小姐,这边请。”

罗浮生推了她一把,微笑的看着她。“走吧。谧竹在等你。”

天婴跟着来人离开,回头再看了一眼罗浮生。他没有回头,他有他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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