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众人的簇拥下,骑在父亲命人牵过的一匹四蹄踏雪上晃晃悠悠往燕王府走,那满嘴牙齿掉光的兵丁惨白血红地给我执蹬,而那嚣张的太监正苦着脸给我牵马,满队的家丁兵士噤若寒蝉,缩着脖子闪着眼光偷偷看我,不明白怎么刚才这个差点被下了王府重狱的小子,忽然摇身一变成了王爷的女儿。

说实在的我也不明白。

即使是刚才那声父亲出口,然后那群人突然就矮了下去,矮在了父亲和我的面前,直到那死太监跪爬过来抱住我的腿涕泪横流的求饶,然后被父亲大怒之下一脚踢开,我都混混沌沌的有点迷糊。

父亲惊喜的脸还是很清楚的,因为离得太近,我连他眉梢的一根发银光的眉毛和嘴角的一颗浅浅的斑点都看得清楚,自然也漏不掉他那激动的表情:“怀素,你终于来了!爹爹盼了你好久!”

我痛苦的捂住胸口,很想一拳问候下这张雍容高贵的俊脸,噩梦成真啊,我的父亲,那个因娶妻而负了娘的父亲,是当今燕王殿下,当年贵为皇子,如今贵为皇叔。

那么,我想不出这天下还有什么无奈能让他抛情绝恋?

死了我最后为他辩解为他找因由的心。

他不是常人,不会因为生计家世被迫抛妻弃子。

燕王府不会养不起一对只喜欢吃蔬菜的母女。

那么,男人,尤其是身处高位的男人,所有的欺瞒与绝情,多半是为了更野心和目标和更高的位置。

想到此处我看了看父亲,他端肃而严正,高贵如神祗,眉宇间八风不动,十足十贤王模样。

突然想起在荆州府听见的那个梦传玉圭,神人示鼎的传言。

忍不住从鼻间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笑得为我牵马的死太监浑身一抖。

沐昕听见我的笑,心知肚明的转头看我,目光里有抚慰与了解,我心中一软,知道这聪明的少年,已经猜出了这身世恩怨来龙去脉,只是旁观者清,当局者却多半是迷惘的。

感觉到奇异的不友好目光,我转头看去,那少年满面阴狠的打量我,哦,朱高煦,高阳郡王,我父亲的第二子,我的弟弟。

身边的凉轿被人轻轻掀开轿帘,有人从帘缝里悄悄看我,这位目光比较温和些,我垂睫一笑,朱熙音,常宁郡主,父亲的幼女,我的妹妹。

再加上我那尚未谋面的大娘徐王妃和其他兄弟姐妹,倒真是高堂俱在,弟妹双全。

可惜终究是学不来兄友弟恭,和乐融融,因为这是别人的家庭,不是我的。

父亲却是喜悦的,然而喜悦里隐有淡淡焦虑之色,似有困扰之事纠缠,虽然笑纹舒展,眉却不自觉的紧紧皱着。

难不成是担心那位开国第一功臣之后,以贤淑贞静著名的徐王妃刁难我?他有这么好心?

沐昕纯净的眼神轻轻掠过我,担忧之色隐隐浮现,他也未曾想到我是燕王之女,也许在为我即将面临的局面忧心,我对他微微一笑,示意放心,刘怀素从不曾畏惧什么来,想见便见,不想见便不见,去留由我不由人,也许硬拉确实未必肯来,但到了门口却跑掉,岂不是大大的示弱?

这可不是我的风格。

过萧墙,砖城,进了宏制辉煌的燕王府,父亲命朱高煦好生招呼沐昕,便亲自带了我,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越过重重殿宇,直至处处修篁夹道,婆娑摇曳的后花园,浮波曲桥尽处,有飞檐小楼,楼门口两名侍立的艳装少女美目流眄,恭敬的施礼后轻挑绣帘。

便见四角宫灯,堂侧红木花架,一盆春兰秀叶滴翠素馨初绽,阵阵幽香;另一盆山水盆玩,碧漪横舟,峰峦参差,咫尺之间犹瞻万里宏景,红毡地上摆着八把镂花楠木椅夹着檀木茶几,安置着粉彩梅花纹小盅,耀州窑海棠六叶盘,青石地上釉里红八棱松竹梅象耳高瓶插着翠稚雀羽,高瓶旁,一身杏黄香罗纱绣金宫裙,披蹙金水绿纻丝云肩,云髻高挽的女子正闻声缓缓转头。

我深深看着她明净的容颜,她并不算十分的美,比起娘亲差得很远,然而下颌弧度柔缓而坚定,一双眼明光四射,威仪内蕴,顾盼间气度端严。

皱了皱眉,退后一步,不赞同的看了父亲一眼,我有同意现在见她么?我还以为他要给我安排先见见兄弟姐妹们呢。

她却已微笑迎上,却并不迎至我面前,三步远处站定,站出贵妇的款款风姿,不近亦不远的距离,合宜至无可挑剔的举止,我眼瞳一缩,好个知大体识分寸的燕王妃。

父亲的声音也听不出任何波动:“怀素,这是王妃,还不上前见过。”

我看着他和她,相视而笑,俱都气度和雅,哪似正室初见老爷在外的私生女,倒如情深义重的夫妻晨昏相见,各各摆出最为合适的微笑与目光。

好个鹣鲽情深,举案齐眉,他无愧她无忧,他不曾别有所爱,她亦不曾被背叛,坦荡如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彼此在彼此的笑容里平和生存。

原来这就是皇室风范,贵人行止,原来做人就是要将所有的真实情绪握在掌心,抹一抹脸,便换了脸谱。

突然想起娘亲逝去那一夜,她鲜血淋漓的脸,高傲清绝的脸,冷漠澹然的脸,闪烁在冷月凄风里,交幻成泛白的绢帛,一字字写满血色的痕迹。

她如此骄傲,难怪做不得这燕王妃,这般隐忍大度,温良恭俭让,真真不是谁都可以做的。

所有的念头只在心头一闪即逝,面上却声色不动,微微笑着福了福:“见过王妃。”

今日我拜你,是拜个曾将我们母女打入地狱的敌人,不论这事有无你的参与,你终究是胜利者,我服输你一次。

拜完这一次,以后,各安天命——

当晚家宴。

罗列珍馐,琳琅八珍,燕翅驼峰,鹗炙狸唇,满堂金碧里,众人神情各异,虽然都拘束着皇室气度,努力不至失态,然而那酒席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人人吃得食而无味。

西平侯府和燕王府向来交好,父亲自然视沐昕如子侄辈,他也在受邀之列,坐在朱高燧身侧,默默喝酒,目光时不时探向内堂,全然没注意到常宁那几个,也时不时觑向他。

我是最后一个到席的,先在内室换了女装,烟青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碧玉七宝玲珑簪,簪尾垂细细银光闪烁的流苏,流水般拂过鬓边耳侧,伴裙裾缓缓拂过地面的细碎之声,举动间宛如步月行云。

从帘幕后出来时,那些写满了诧异鄙弃不解讥嘲的眼光齐刷刷盯过来,然后变幻间深深成了讶异之色。

室内安静了下来,似可听见烛泪滴落烛身的微响。

我笑了笑,然后,他们齐齐震了震。

一刹的静寂之后,朱高煦的目色迅速回复了当初的鄙弃味道,冷哼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父亲右下坐着的男子,长脸细目,眉目间有徐王妃的影子,深深看着我,然后转过头去。

朱高炽。

高燧却端着酒杯,满脸好奇的看着我,他年纪尚轻,眉目俊秀,看来颇精明灵巧,毕竟是一母所生,他和朱高煦气质最为仿佛,只是后者阴悍之气更烈,肤色也稍稍黑些。

父亲的三个女儿华服盛妆的坐在另一侧,先前听王妃说,有两个已出嫁,那么余下的待字闺中的郡主们都来了。

一眼掠去,熙音微带羞涩的对我一笑,笑意浅淡,乍现又隐,似被这席间的气氛削得纸般的薄,倏忽便不见了,而另两个,神情傲慢,尤其年纪稍大些的那个,姿容艳丽,眉如飞凤,一双眼明亮犀利,目光如刀,紧紧盯着我,若不是那凌厉之气太过外露,倒有几分乃母气势。

我没兴趣搭理这许多人,我饿了,而这里有饭吃,所以我来了,就这么简单。

何况那几个姓朱的男子,先前已见过,当时父亲在一边看着,一个个都揖让文雅,就连最为不忿的朱高煦,也未曾敢有失礼,不过脸色铁青了些罢了。

父亲看见我,目光有瞬间恍惚,然而立即恢复正常,笑盈盈招手示意:“怀素,就等你开席了,还不过来。”

我看了看自己的位置,恰恰在那两个傲慢的女人之间,敢情是拿我正式排了这些所谓兄弟姐妹的序了,那两个女子,也已封了郡主的朱熙晴,朱熙旻挑衅的看着我,一个嘴角微撇,一个笑容不怀好意,眼神里分明写着:“看你敢不敢过来坐!”

我一笑,施施然走过去,闲闲落座。

看着朱熙晴朱熙旻笑意更深的嘴角,我亦笑得开心,这就是我的姐妹?这么拙劣的把戏……宫袖一挥,已将椅子褥垫拂落。

款款落座,我淡淡道:“燕王府还真是够排场,江南名酒碧玉青,黄山名茶云谷银毫,原来是用来洗褥垫的。”——

晚上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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