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紧,眼前忽掠过湘王宫熊熊大火,废墟里焦黑的头颅再抬头看见奉天殿密集的浓烟,一时竟有恍惚之感,当年湘王于火海里怆然长笑时,是否亦曾如此诅咒过建文王朝?那些火场里徘徊的幽魂,是否当初就曾预见到,在区区数年之后,同样的一幕,便如场景重现般发生在建文皇宫?

心中感慨,脚下却更快捷了些,眼见火势未盛,顺手撕下衣襟,在旁侧金缸里浸湿了捂住口鼻,正要一气冲入殿内,忽见几个跑得冠斜袂散的官员,一路惊呼着,从我身边冲过,冲进殿中。

弃善双臂抱胸,冷冷睨视,“送死!”

此时还能敢来救驾的臣子,多少算得建文的忠臣,虽说行为莽撞,但其情可感,自不能任他们陷进去,我一闪身,也进了殿,身后,老头他们纷纷跟了过来。

奉天殿内,重丝华缎的帐幕垂帘,俱都燃着,猩红缎幔缠满火舌,却执着不肯化灰,幔上苍龙飞凤升腾盘旋,金丝满绣,振翅欲舞,烂漫妖红里,昔日威重华贵,都化为绝世的艳。

我一眼望见帘幕尽处,金龙袍翼善冠,皇帝常服装扮的允炆,背对着我们斜坐于地,怔怔看着地面,那几个狼狈的官员喘吁吁的奔到他身侧,来不及请安说话便意欲去馋他,被他一反手,甩出了好远。

我们这才发现,地上那被他身形遮了大半,躺卧于地的是个女子,从我的角度,只看见她乌发披散,着红色大袖衣红罗长裙,一顶龙凤珠翠冠斜斜滚落在不远处的角落,冠上珍珠被碰落了一些,散落于地,火光映照里莹润明洁,仿若泪珠盈盈。

烟气熏腾里,允炆低低咳嗽,轻轻执了她的手,缓缓抚摸,却一言不发。

几个官员注目地上女尸,神色大变,互觑了一眼,抖着膝盖要跪。

“娘娘”

却被弃善上前,一人一脚踢开,扬恶极有默契的上前,一把拽起了允炆,允炆的牙齿深深陷入唇中,沉默而无声的挣扎,可哪里抵得过扬恶随便施展的真力,挣得满面通红,咳嗽不止,额头上连青筋都爆了出来。

扬恶仿若未见,拖着万乘之尊天下之主便想走路,允炆居然也不看扬恶,只伸出手去,手指抖颤着努力要抓住地上的皇后,却被越拖越远,一直拖出殿外。

我跟了出来,斜斜立于他后方,心中了悟他此时误将我们认为燕王部属,愤恨绝望已极,竟是死活不肯抬头看我们一眼,转目见他面色苍白漠然,双目中却满是血丝,想起当年京城郊外,贵为皇帝之尊的他,亲至郊外向我示警,透明的夏风里他向我缓缓行来,穿过听风水榭前少年紫罗袍白玉冠的幻影,走出那个温醇诚厚的青年,然而我只看见他微笑里的沧桑,只记得那滴落于我发中的泪水,温暖而,冰寒彻骨。

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乱世熔炉之中,帝王事千秋业,不过一场繁华烟火,经不得命运凛凛锤炼,瞬间烟灭灰飞。

允炆,允炆,我一直以为,你纯善温厚,原不应生于最为肮脏的帝王家,这家国天下,争夺权谋,从此于你生命中卸去,于你未尝不好,然而我未曾想到,金殿崩塌的刹那,毁灭的不仅是你的王朝,还有你的家人,失去的不仅是无上威权,还有,你所重视的生命。

允炆

犹记当年,干爹带你来看我,我失手误砸了干爹的御赐扳指,你慨然代我承受干爹的怒气,素日诚厚寡言的孩子,沉默而倔强的承受着责难,我被你护在身后,只从侧面看见你紧抿的唇----正如此刻一般。

华年如烟光一刹过,相隔了多年的岁月,穿越微妙敌对的沙场,于即将换却主人的金殿前再见你,时光恍然重叠,你依旧默然至无声,在最绝望的时刻,你的妻子丧身于你眼前,你的殿堂即将倾颓于火海,你也不能作泣血长号,只会这般默然的挣扎,所有穿肌裂骨悲愤心绪,都化作彼时无言的抗争,一恸无言。

默然伫立,望着那世间最为遥远而无助的背影,竟至凝噎。

允炆此时,我竟已不敢再面对你,有生至此,因为你,我终于直面了自己的卑劣自私与怯弱。

烟气卷近,那几个官员相跟着冲了出来,他们几曾见过这般藐视帝尊犯上无礼的大不敬行径?抖着个袖子瞪着眼睛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想喝斥,乍一张嘴便吸进滚滚浓烟,弯着腰大声咳嗽,犹自抖着手指着扬恶话不成声,一个鬓生白发的老太监连滚带爬的扑上来,眼泪涟涟的喊:“陛下”

其声哀哀。

一个红面黑髯汉子,大声怒喝:“乱臣咳咳贼子放开吾皇”捂着嘴冲上,半跪着伸手去拉允炆。

一直默然盯着允炆的老头,突然轻轻上前一步,拨开了他的手。

微笑道:“叶御史,久违了。”

那人霍然抬头,望向老头的那一刻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连脸孔都扭曲起来。

老太监也茫然转首,立时倒抽一口凉气。

那叶御史呆呆看了半晌,颤声道:“诚诚诚”

老头狡黠一笑,“成什么成,老爷子不姓成。”

他犹自在那里诚诚诚的诚个不休,一声尖呼,那白发老太监已经冲了上来,满面喜泪的抱住了老头的双腿,“诚意伯!”

我手指一颤,仰首长叹一声。

果然。

那太监眼泪四溅,激动之状,犹如绝地逢生。

“诚意伯,你果然没死,先太子当年说你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你还活着陛下有救了陛下有救了!!!”

老头皱皱眉,抖抖袍子,道:“老王钺,你再把眼泪鼻涕糊我满脸,你家皇上也许就真没救了。”

王钺抹了把眼泪,放开手,嘟囔道:“诚意伯还是当年那脾性可江山却已全非了,贼子篡位,颠倒乾坤,伯爷一代开国勋臣,太祖皇帝最为倚重的老臣子,也看着不管么?”

他又去拉仿佛对老头名号听而不闻的允炆的手,“陛下,陛下,您醒醒,听老奴一句话诚意伯回来了您有救了”

允炆仍是一动不动,同时作泥塑木雕状的还有另几个臣子,毕竟不是谁都有老王钺对老头的强大信任,乍一见到听说死了快三十年的人犹自活蹦乱跳出现在自己面前,任谁一时都受不了。

我瞄了瞄几位师叔,他们,知不知道老头身份?

弃善一脸不耐烦的看着奉天殿侧的文华殿,目光微眯似乎在打量什么,扬恶摸着鼻子似笑非笑,对上我眼光,丢过来一个媚眼,近邪冷冷的侧转身望天,远真站得远远,左掌右掌相互交击,似在演练一路新的掌法。

很好,都很处变不惊,是早知道,还是早就猜到?

当真就我一人被蒙在鼓里?

转念想想,再次叹息,我也不算被蒙在鼓里罢?这许多年的相处,四大弟子能猜到老头身份,作为老头唯一亲人的我,怎么可能一点也不明白?

只是,我从未将刘基是我祖父的事当做何等大事,正如我未曾将父亲的燕王王爵视为珍宝一般,头衔不过虚妄,真实的亲情真实的人,才永远最可看重。

燕王也好,被民间视为神人,文史韬略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的刘伯温也罢,不过都只是,我的亲人。

只是我注目怆然跌坐于地的允炆,他披散的发掩着容颜,素日明媚细长的双眼似阖非阖,对外界全无感知,甚至连我的到来都未曾有所反应他是干爹的儿子,我青梅竹马的哥哥,他亦算得我半个亲人,然而我,怎生对他?

缓缓上前,我蹲下身,轻轻唤:“允”

只一声,他便轻轻一震,抬起头来。

我咬唇,盯着他无神漂移的目光,再唤:“允”

他痴痴盯了我半晌,突然浮现一个极其惨烈的笑容,轻轻,语气宛如梦中:

“怀素,你是来杀我的罢?”

我不能言语。

他惨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柄镶着鸽血宝石的匕首,递到我掌中。

“你来之前,我就想陪着皇后走了,她先我一步,服了鸩毒既然你来了,这功劳,便给了你罢,何必便宜了别人?”

他再一笑,神色却渐渐宁和,“怀素,你自小心高气傲,尤其容不得人家说你一句没爹的孩子,沐昂有次无意提了一句,被你砸破了头从那时我就知道,你其实很在意亲情,皇叔那许多年丢下你们,你介意,内心里也在等着他来爱护你……我一直想帮帮你,却因为这皇位之争,无法为你做什么,如今好了你取了我的性命去,皇叔一定会加倍的喜欢你你将是我大明朝,最睿智最美丽的公主可惜我是看不见了不过,我真高兴,我真高兴”

他将匕首塞向我掌心,微笑浅浅如清风,匕首上宝石色泽如血,烂漫如云霞,却如利剑,刺着了我的眼。

我跪倒于地,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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