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终究没有猜错。

方老夫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固执。

因为时当变乱,在京城,沐家身份敏感,所以我力劝了沐昕不要和我同行,自和弃善近邪去方府。

当我们惫夜赶至方府时,方府依旧正门紧闭,守门人无论如何不肯放我们进去。

弃善怒道:“爷爷好生和你说话,你摆的什么架子?当爷爷进不了你这小小府邸?”说罢便要踢飞正门。

我伸手一拦,上前一步,提气喝道:“先生!我等奉燕王命,前来敦请先生前去商议要事,先生既然惧我燕军天威,闭门龟缩不出,我等也不相强,谨代燕王致上问候之意,并回禀我主,先生默然以对,便是私心愿降了!”

说罢转身作势便走,自然,步伐很慢。

果然,隐约听得院内步声杂沓,有人快速跑来的声音,接着哐当一响,正门被重重打开,一个清瘦长脸,山眉细目男子气喘吁吁立于门口。

我缓缓回身,见他立在那里,兀自气得浑身发抖,微微一笑,举步上前,轻轻将他一拨,他便被我拨到一边,我看也不看他,昂然直入。

耳听得重重跺脚声音,他跟上来,怒声道:“你是什么人!燕贼部下么?带我去见他!”

我心中一动,回身道:“先生愿随我去见燕王?”

他傲然道:“有何不敢?”

我颔首:“正学先生果然好胆气,既然如此,便请吧。”

使个眼色,示意弃善近邪,先把夫子骗走,然后暗卫出动,务必尽快转走他的家人。

方孝孺孝服不除,径自跟我行出门外,早有潜行跟随的暗卫,机灵的备了轿子赶着抬来,他正要上轿,忽停住脚步,皱眉转头。

我平静的看着他:“先生何故犹疑?”

“你到底何人?”方孝孺已平静下来,“是否真是燕贼所遣?你以激将之计,激我随你前行,你口口声声燕贼部下,语气里却对燕贼并无维护尊敬之意,何况朱棣真要找我,也不会就令你一女子前来你到底是谁?”

果真是方崎的父亲啊果真是号称孤凤的一代文章奇才啊,激愤之下犹能思考,我好整以暇,微微一笑。

“先生诚不负盛名也不过先生依旧小觑我了,一介女子又如何?一介女子,亦可抵千万军马。”

言笑晏晏间,我温柔轻抚门侧石狮,袖尾过处,石粉簌簌而落,瞬间石狮头部平整如削。

“至于所谓维护尊敬”我一哂,“我非寻常身份,自无需凛惕恭敬。”

整衣微施一礼:“燕王女朱怀素,代我父敦请先生大驾,得见先生尊范,幸何如之!”

他微微一震,目光在石狮上飞快掠过,又深深注目我,半晌,冷笑道:“原来是你!”

我在心中暗骂方崎,你这个孤高耿介偏又不笨的爹,可真是难缠,为了将他骗走,我连身份都露了,天知道他方先生有多想咬我这个篡逆贼子之女一口。

腹诽归腹诽,面上依然平静澹然,也微带冷意笑道:“先生惧了?”

“不用你激将!”他拂袖,“我早就想见识见识叔夺侄位的无耻之尤,是怎生猥琐模样!”说着也不理我,自钻进轿中。

我暗中舒一口长气,正要示意起轿,忽听前方巷口出人喊马嘶,火光跃动,隐约听得蹄声无数,似有大队人马过来。

心知不好,急急手一挥,暗卫训练有素,无声将轿子抬起,转个方向便走。

却已迟了。

火把映亮了半个巷子,一骑泼喇喇如御风般当先飞驰而来,马上人衣甲鲜明,神色冷峻,长声高呼:“给我围住!”

步声杂沓,一队步兵飞速赶至,齐刷刷就地一跪,架弩,张弦,森冷的箭尖如幽瞳,瞄准了整个方府。

也瞄准了我们这一行。

我什么也不管,飞步到轿前,正要伸指去点方孝孺穴道,却见轿帘霍地一掀,方孝孺端坐轿中,目光如剑,冷冷瞪视我。

那目光如斯森冷,竟令我一时怔住,手指一缓。

那当先将领已冲了上来。

他飞快盯了我一眼,再看看那轿子,长枪一提,刷的对我一指:“你等何人?为何在这逆贼府前逗留?这轿中又是何人?给我出来!”

我在心中无声长叹。

外公真神人也。

所谓事有可为不可为,莫非就指这个?

所谓天意,莫非当真非人力可抗?

眼见功成的这一刻,偏偏杀出这一彪人马。

偏偏弃善近邪留在方府转移方家人,而刚才我送方孝孺进轿,未在他身侧。

无人及时点他穴道,避免他听见当前言语。

经此一语,以方孝孺心智,定已知我所言不实,再想取信于他,骗他跟我走,躲过眼前劫难,对这迂腐的夫子来说,难比登天。

我这里出神,那将领见我不回答,长枪刷的抖出一个枪花,怒道:“你聋了!”

我正恼他坏我大事,闻声冷冷抬眼,他对上我的目光,有一瞬惊怔,随即怒道:“好狂妄无礼的女子!夜半之时,徘徊逆贼府前,定也不是好人,来人,给我拿下!”

士兵们呼喝一声便欲上前,我冷冷一笑,道:“你昏了!”

衣袖一甩,还未来得及冲到我面前的士兵立时被我拂跌出去,我一步上前,手掌凌空虚虚一抓,道:“我面前你也敢高坐不动?给我滚下来!”

那将领应声而落,砰通一声栽在地上,我负手冷笑看他红头涨脸的挣扎着爬起来,张嘴便要呼喝,立即单手一捞,提着他后领往身前一挡,微笑道:“想放箭是吧?其实我不怕你放箭,不过,想了想,我还是救你一命算了。”

他扭动身子努力挣脱,恨声道:“妖女胡言”

“你若真下令放箭你就完了,”我悠悠笑道:“你可知我是谁?”

他怒道:“管你是谁,敢如此轻侮挟制朝廷命官,定当”

我微笑,轻轻俯耳,说了几个字。

他蓦然僵住。

我继续轻轻道:“你坏了我的事了你说,该怎么办?”

他仍在惊怔中,半晌道:“不过你一面之词,谁知道你是不是是不是”

“哦,很有道理,”我淡淡道:“你可以不信,你可以下令放箭,不妨试试,看最后,死的是谁。”

手一松,我放开他,将他向前一推,满不在乎负手道:“请试,请,请。”

他立在当地,似是没想到我居然轻易便放了他这挡箭牌,双眼转如辘轳,目光闪烁,显见我的漫然态度反令他惊疑不定,半晌,似是咬了咬牙,张口欲呼。

我冷冷瞟他一眼。

他再次顿住。

冷笑,我睨他一眼,道:“你,报上名来。”

他怔怔的张口就答:“镇抚将军,伍云。”

“哦,伍将军,”我懒懒道:“我知道你要来做什么,不过,此事有我代劳,不劳尊驾,你可以走了。”

他目中闪起怒色,便要言语。

却有一人道:“走的该是你。”

我皱眉回身,方孝孺已从轿中走出,看看伍云,又看看我,一声冷笑,道:“方某何其有幸,得两位高官贵胄如此争执。”

我默然不答。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方孝孺淡淡道:“相较于随从小轿为逆贼座上宾之的‘敦请’,方某倒宁愿受缚午门,血溅三尺。”

他对我一拂袖,道:“不管你所来何意,但请你莫再多事,成全方某志节,方某九泉之下,亦感盛德。”

我仰首,向天,叹息。

半晌道:“你死则死矣,家人何辜。”

他决然道:“以身殉国,人所当为,何独方某家人乎!”

傲然一笑,他又道:“我闻得你素有雷霆手段,不过你若对方某用强,方某立时嚼舌自尽,任你算尽机关,也不能阻方某蹈死之心!”

我怒气微生,冷冷盯着他,他毫不退缩,目光灼烈如火而坚冷如冰。

这样的目光,其意昭昭,已毋庸多言。

良久,废然一叹,我无声退后一步,让开道路。

倦然道:“罢了。”

伍云立即扬臂高呼:“带走!”

方孝孺昂然自我面前行过。

我转过身去,不看他。

伍云依旧在下命令:“把府中人一起给我带出来!”

霍然回身,我怒道:“够了!”

不容人再多言,我指向方孝孺,厉声道:“你要全你名臣气节,图得青史留名,我不阻你,但你老妻弱女何辜?为你妻女,便当全你气节?便当轻贱性命?所谓数十载夫妻恩情,不抵奉天殿一捧无知无灵的骨灰?”

方孝孺一生文章奇才,素为众所尊崇,几曾为人这般诟责?初听时还神情有所触动,暗自忍耐,听到最后一句,霍然抬头怒瞪我,嘎声道:“你你果然果然是逆贼之女竟对先帝不恭至此!!!”

我不理他,又转身对伍云道:“你也见好就收,方孝孺自愿随你去,我管不得,但今日只要我在,方家人,你一个都休想带走。”

伍云怔了怔,注目我神情,想了想道,“我须得印信之物,才能放过方家人”

我冷笑截断他的话:“什么印信?你当真是奉燕王之命缉拿方家上下?燕王要的只会是方孝孺,你自作主张连他家人都动,小心我告你个罪犯欺君!”

“你以为你带了兵马又如何?”我自怀中掏出旗花火箭,“要不要试试不死营和你镇抚将军麾下,谁刀更利,谁枪更疾,谁杀人更快?”

他听得不死营三字,微有震动,思量一刻,后撤一步,微微向我一躬,手一挥道:“走!”头也不回上马而去。

步兵们收了弩箭,将方孝孺绑缚了围在正中,浩浩荡荡的去了,我看着方孝孺昂然清瘦的背影,卷夹在虎背熊腰的兵士之中,毫无惧色头也不回前行,心中虽怒此人迂腐,但此般气节,当真也是佩服。

军队撤离,方才喧闹不堪的方府,瞬间人去庭空,空余一座孤零零小轿停在门前,夜色沉沉罩下来,层云幢幢,低迷欲雨,我仰首看着云缝里一线诡异橘色弯月,缓缓长叹。

方崎对不住。

天意如此,非我薄力可挽——

行文至此,将至尾声(当然,以我乌龟般的写法,离真正的结束还有段日子),临近结局,想必亲们都知道,千头万绪,此时必须一一梳理,是以最近的更新,我写得很艰难,可能不能保证隔日更新,请亲们见谅。

另,我笔力平凡,只能尽力将燕倾扯完,不敢保证结局完美出色人人满意,诸位如有不满处,请在燕倾结束后再努力砸砖,否则以我目前的烦躁心态,我很可能无法再继续下去,我现在无有他愿,唯愿早日结束燕倾,诸位的爱护,是对我最大的支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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