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元年。

天池雪峰。

松林如海,一碧深翠,林深处,一泊池水,平滑如镜。

倒映四面雪顶,玉翠交辉,而浮云飘渺,迤逦环绕,雪莲香幽,瑶池水静。

人间仙境,不过如此。

松林深处,静静矗立一座坟墓。

我对着那黑石为身,白玉为基的墓碑,微阖双目,虔心上香。

沐昕在一旁供奉上天山鲜果。

贺兰悠,这里,你可喜欢么?

当年,我发现天池之侧,少有人登临的雪峰之巅,居然亦有这么一处“小天池”,实为惊喜,想着,除了你,谁配葬在这雪峰之巅,玉池之侧?

你生时,睥睨天下,俯视江湖,如今绝巅之上,长埋了一代雄杰,亦为不枉。

那年,我和沐昕,在很久的漂泊之后,于某一日登临泰山,当一轮红日跃出云海,滟滟霞光千万条,突然就射进了我的心里。

环顾四周,尽皆苍茫,天地万物俱在霞光逼视下隐退,唯我们衣袂飞卷,身渡云海。

我彼时手中一枝桃花,突花叶崩散,翻飞消失于五色云层之中。

我忽有所悟。

抬首,云端之上,恍惚见逝去人们的笑靥。

皆俯首向我微笑。

二十年红尘如梦,来者应劫,去者随缘,似水漂流,莫趁潮汐。

不过一番行走而已。

我转头去看沐昕,他亦向我看来,我见他目光通透如琉璃,亦见他琉璃目光中我亦大放光明。

我终于微笑。

贺兰悠。

临别时,你写在我掌心的那个“忘”字,我至今日方悟。

我何必再执着于今生是否应该永远记得你。

你是我永远的十七岁那年的少年,鲜丽明媚,于子午岭下不变的春风里永恒微笑。

我记着你,犹如记着春有好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我爱着你,犹如爱初生的婴儿,村姑的微笑,携手的温暖,相伴的温馨。

我要于余生里,加倍努力的活得快乐,补上你那一份不足。

我期待着与你有缘,来生再会。

泰山巅,云海中,我和沐昕相视一笑,搁却旧事如风。

贺兰悠,如果,如果你未曾转生,如果你仍旧等我,那么,我答应你。

我和你,相约来生——

上香已毕,我和沐昕,相携了下山。

自静谧墓地离开,行走于连绵林海中,嗅着淡淡木叶香气,心思分外清明,我突然道:“沐昕?”

他侧头看我。

我道:“我想起那年外公的批命,是给谁的了。”

他道:“哦?”

我道:“是给贺兰笑川。”

沐昕皱眉:“为何?”

我随手揪起一根长草,在手心绕着把玩,道:“外公初见贺兰笑川,是在终南山,他重伤垂死,拒绝外公救助,将拈花指诀留下,踉跄而去,临行怆然吟诗,英风豪气,定然令外公记忆深刻。”

沐昕轻轻吟道:“威仪天下,终致洇于草莽,名盛当世,终致后世不闻,英才尽仰,终致孤寒一生。”想了想,恍然道:“是了。”

我道:“外公既然记住了他,自然也为他批了命,我刚才才想起,那批命我后来又见过一次,就是在拈花指诀里,当时我也没在意,顺手撂在了一边。”

沐昕道:“那指诀,你没练,却又是放到了哪里?”

我道:“指诀的另外半部,随着贺兰秀川坠落暗河,已经失踪,我留下这半部,反而是害人,所以我把它毁了。”

沐昕点头,“神兵秘笈,由来带杀伐之气,出世不祥,毁了也好。”

我望向远处天空,淡淡道:“当年,贺兰一族自毁于偏执疯狂的情仇,三代教主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本已独霸天下,最有希望兴盛紫冥的贺兰悠,因父辈恩怨身死,生辰成为死祭,紫冥教经那一劫,陷入争夺教主混战之中,最终林乾夺得教主之位,可惜经那一番纷乱,紫冥元气大伤,他又非贺兰嫡系子弟,缺乏贺兰氏的智慧和手段,各地本已臣服的势力又渐渐离心,如今,紫冥教早已式微了。”

随即一笑,“白云苍狗,世事浮沉,不过因循天理,轮回反复而已,我又着相了。”——

回到山下居处,一从碧树,掩映竹舍茅扉。

近邪却在室内等我,见我们进来,递上一卷纸卷。

我展开纸卷,看了看,对近邪微微一笑,道:“帝崩,竖子定不安分,果不其然。”

匆匆提笔,书了几字,递给近邪道:“还请师傅下令给京师暗卫,给汉王小子一个教训。”

他点首而去。

我看着他背影,惋惜道:“这许多年了,师傅还是孤身一人……方崎和师傅,难道终究有缘无分?实在可惜。”

沐昕颔首道:“先生心志坚毅,终生唯令堂一人而已,而方姑娘因灭门之祸,也是心灰意冷,只一心培育幼弟,也算其志可坚。”

我叹道:“我明白,只是总觉得他两个性情合契,原可以……可惜世事弄人,不过彦祥总算平安长大,谦和懂礼,也算安慰了。”

想了想又道:“但愿终有一日,师傅能够完全放下,也好让方崎多年的守候,有个圆满的结果。”

沐昕静静道:“怀素,这世间,很多有情人终生相望不得相亲。”

我默然,良久道:“是,所以我们更应珍惜。”——

数月后。

宣德元年。

又一纸卷送上。

我在作画,沐昕微笑旁观,画尚未成,已具雏形,一朵未开之莲,亭亭水上。

看了那纸卷,微微一笑,“竖子贼心不死。”

沉思良久,再次颔首。

近邪却没有走,我诧异抬头。

他递上一个纸卷,道:“江湖最新动向。”

我的目光自纸卷上掠过。

手一颤,紫毫笔呛啷一声落地,溅开星散墨迹。

尾声

永乐二十二年四月,朱棣亲征鞑靼,次翠云屯,以不遇敌,还师,七月,卒于榆木川,庙号成祖,皇太子朱高炽即位,改元洪熙,洪熙元年,帝因心疾崩,庙号仁宗,彼时当朝已迁都北京,太子朱瞻基自北京至应天奔丧,汉王高煦于途中劫杀太子,泄密,未果。

宣德元年,汉王约山东都指挥靳荣等,又散弓刀旂帜于卫所,尽夺傍郡县畜马。立五军:指挥王斌领前军,韦达左军,千户盛坚右军,知州朱恒后军,诸子各监一军,高煦自将中军。欲叛,为人所告密,帝擒之,废位囚禁应天,同年八月,帝探之,高煦怒奔欲伤帝,为帝以铜缸反扣,外举柴炭薪火,未几,缸毁人亡,焦尸不足盈尺。

同月,销声匿迹十余年的紫冥教,于昆仑再度开坛,数月之间席卷天下重振声威,新教主惊才绝艳,名动江湖,但无人得窥真颜,极其神秘。

江湖风云再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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