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夜里,方姑姑辗转片刻,声音嘶哑的唤道,“冰清,给我倒碗水!”

半天无人回应。

“玉洁!”方姑姑又换了个人喊,“给我倒碗水!”

仍旧无人回应。

往日里总是侍奉在她身旁,甚至不需要她喊,只要她轻轻咳嗽一声,就会争先恐后的为她端来茶水的两名宫女,如今却一同消失无踪。

“你们这两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枉费我平日那么信任你们!”方姑姑骂了半天,眼角不禁流下泪来,“如今,如今连一口水都不给我……”

话音未落,一只茶碗端至她唇边。

水是凉的,里面也没有放任何茶叶,但方姑姑渴了一晚上,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她一把抓住那只茶碗,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

“喝够了吗?”

“再来一……不对!”这不是冰清跟玉洁的声音!方姑姑猛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丽如莲的面孔,纵不施粉黛,却也占尽人间七分丽色。

“喝够了,就回答我几个问题吧。”她面带浅笑道。

“魏!璎!珞!”方姑姑一字一句道,“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来,只怕你连一口水都喝不上。”魏璎珞幽幽一叹,“可怜啊,本来再过半年,你就能按律出宫,如今被赶出去,非但抚恤银子没了,只怕连你的家人都不敢收留你。”

想到自己的悲惨晚景,方姑姑忍不住两眼发黑,嘴唇哆嗦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还有你那肚子,你那肚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事她辗转反侧,却始终得不出一个答案,若非认定魏璎珞大了肚子,她也不敢拉吴书来过来。

“哦,你说这个啊。”魏璎珞轻笑一声,手指轻轻抚过自己仍显得有些肿胀的肚子,语气轻巧的仿佛在说别人身上的事,“前些日子从工匠处弄来了一些制作陶瓷的高岭土,少量服用,没有性命之危,却会很快腹胀。我装得不过两分像,你们就上钩了,迫不及待要处置我……”

方姑姑听得身上发冷。

说是说少量服用,没有性命之忧,但那到底是土啊,观音土吃死人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谁知道这玩意吃下去会怎样?

一个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对敌人只会更狠。

“至于你说为什么……”魏璎珞手指一翻,一根精致的梅花络子便勾着她的手指头垂落下来,“你还认得这根络子吗?”

方姑姑定睛一看:“这,这不是我前些时候丢失的络子么,你这个小偷……”

“你才是小偷!”魏璎珞猛然扯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昂头看着自己,往日的伪装此刻已经全然撕去,暴露在方姑姑面前的,是一张真实到可怕的……复仇者的脸,“看着我的脸,仔细看看清楚,我是谁!”

“你是魏璎珞,不,不,你是……”方姑姑惊恐的看着眼前这张脸,“你是……魏璎宁!”

魏璎珞一直觉得有些奇怪。

若说锦绣对付她,是出于嫉妒,方姑姑为什么要掺和进来?

直到拾到她遗落下的梅花络子……姐姐进宫之前,魏璎珞一整晚没睡觉,亲手打给她的梅花络子,一个答案才渐渐浮出水面。

“说!”魏璎珞恶狠狠的揪着方姑姑的头发,模样狰狞的似心有不甘,自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把有关魏璎宁的事情全部说给我听!否则我现在就去吴总管那,揭发你平日苛刻宫女的恶行,到时候你可就不是净身出宫的待遇了!”

“别,别,我说,我什么都说……”方姑姑含泪服软,“我之前听你的名字,就觉得有点耳熟,后来仔细一想,魏璎宁一入宫就改了名,大家习惯叫她阿满……”

许是天意,魏璎宁入宫之时,恰巧也分在方姑姑手里。

两姐妹连做的事情都一样,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在方姑姑的衣服帕子上绣上式样不同的花样。

“后来她闹出丑事,被我抓住了把柄,我,我就拿这件事威胁她,让她把身边的财物,以及体己银子都交给我保管。”方姑姑指了指墙角,“诺,就在那块板子下头。”

魏璎宁丢开她,飞快的撬开木板,自木板下提出一个颜色发旧的蓝布包袱,解开一看,里头半个铜板也无,只有一两件旧衣服,还有一块裂了缝,已不值钱的玉佩。

“这么多年了,钱……我以及花掉了。”方姑姑将自己缩进床角内,双手抱着膝盖,瑟瑟发抖道,“你别告发我,等我出宫了,会想办法还钱给你的。”

魏璎珞对钱不感兴趣,她痴痴看着手中的旧衣裳,上头似乎还留着姐姐的体温,她珍而重之的将之抱进怀中,如同抱着姐姐……

“你口口声声说我姐姐闹出了丑事。”她背对着方姑姑,声音低沉,“究竟是什么丑事?”

“不就是偷男人……”方姑姑道。

“胡说!”魏璎珞猛然回头,厉声道,“我姐姐不是那种人!”

方姑姑的肩膀缩了一下:“不,不信你去问张嬷嬷。”

魏璎珞皱皱眉:“张嬷嬷也知道这事?”

方姑姑反倒奇怪的看她一眼:“你以为她为什么这么照顾你?还不是因为你姐姐是她最看重的绣女,你要问阿满的事情,不该问我,应该去找她……”

她话没说完,屋子里就已经人去无踪,空留两扇被人猛力拉开的房门,还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宫女所,张嬷嬷的住处。

桌子上摆着两只茶碗,因放了有些时候,茶水不再滚烫,刚好是能入口的温度。张嬷嬷端坐在一只茶碗侧,闭目养神,似在等待一位客人。

咚咚咚。

“门没锁,进来吧。”张嬷嬷缓缓睁开眼,“坐,先把茶喝了。”

魏璎珞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她是一路跑过来的,以至于喉咙似着了火一样,一杯茶水灌进喉,才终于又有了说话的力气。

“嬷嬷。”她放下茶盏,盯着眼前给她续杯的张嬷嬷,“魏璎宁是我姐姐。”

茶水再次灌满杯子,翠绿色的茶叶在杯中云卷云舒,散发出清新的茶香,张嬷嬷慢条斯理道:“跟你说过了,不要提起这个名字,犯忌讳。”

魏璎珞盯着她递过来的茶盏,半晌之后,才轻轻问道:“你早就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了,但为何……什么都不跟我说?”

“你要我对你说什么呢?”张嬷嬷道,“说阿满做错了事,我对她很失望?”

“每个人都说我姐姐做错了事,可她究竟犯了什么错,以至于要拿命去填?”魏璎珞推开眼前的茶盏,扑到张嬷嬷膝上,昂起巴掌大的小脸,泪水婆娑地望着她,如同受了委屈的小孙女,不断摇着祖母的手,“嬷嬷,嬷嬷,求您告诉我,求求您了!”

张嬷嬷实在是拗不过她,重重叹了口气:“有人告到吴总管那了,说她彻夜未归,定是与人在外私通,她的运气没你好,吴总管在御花园的假山里,搜出了她遗留下的脏污内裙……”

“姐姐一向洁身自好,绝不会做出这种事!”魏璎珞听了,却一个字都不信,“她定是被人冤枉的!”

“我也希望她是被人冤枉的。”张嬷嬷怜悯的看着伏在她膝上的小丫头,“但她亲口对我说,没有人逼迫,是她自愿的。”

魏璎珞眼前一阵发黑,只觉天地都旋转了过来,张嬷嬷每说一个字,她脚底下就多裂一道口子,无数双手从地里面伸出来,要将她拉进缝隙里去。

“没有办法,只能按宫规处置,乱棍打死。”张嬷嬷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也是她命不该绝,太后娘娘那阵子生了病,不愿宫里见血,便杖责五十,赶出了紫禁城,她如今……过得如何?”

“……她死了。”魏璎珞忍不住哭了出来,“所有人都说她是羞于见人,才会上吊自尽,但我去查过伤口,她的脖子上有青色指痕,她是被人活生生掐死的!”

张嬷嬷大吃一惊,猛然抓住魏璎珞的肩膀:“掐死的?”

魏璎珞哭着点头,泪水顺着她的动作不断坠下脸颊。

“这不对,这不对……”张嬷嬷走过的路,比一般人吃过的饭还多,一下子就寻出了其中猫腻,“若她当真自愿与人苟且,又怎会落到被灭口的地步?这件事,只怕另有隐情……”

“是,所以我才进的宫。”魏璎珞擦拭一下脸上泪水,“我不能让姐姐死的这么不明不白,我一定要找出真相,还她一个公道!嬷嬷,求您帮帮我,也帮帮她!”

“你要我如何帮你?”张嬷嬷一副有心无力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而且一点线索都没有……”

线索?

魏璎珞想了想,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嬷嬷,你看看这枚玉佩。”

那是魏璎宁所剩不多的遗物之一,因方姑姑贪财,故而一直藏在木板下头,没有被别人搜去,尘封多年,直至今日才重见天日。

张嬷嬷将玉佩接过来一看,眉头立刻蹙起。

魏璎珞一直紧盯着她的脸,自然没有放过她此刻的表情变化,立时心中一动,三分激动七分期待的问道:“嬷嬷,您认识这玉佩?”

张嬷嬷摇摇头,道:“FucaHala。”

这是一句满文,魏璎珞自是听不懂,只能等待张嬷嬷为她解惑。

“我不认识这玉佩,却认得这上头的名字。”张嬷嬷缓缓抬头,眼神复杂的看着魏璎珞,“FucaHala,这块玉佩的主人是——皇上的发小、妻弟,御前侍卫,富察傅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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