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如何得知?原来她有个客人,是《循环日报》的编辑,常与舞台红伶、开戏师爷等到塘西酒楼讲戏,不时发笺召来姿容姣丽的阿姑做陪,就是这样,如花认识了不少文化界。

且说二三十年代,中区威灵顿街的南园酒家,地方宽敞,颇负盛名,一日鱼塘送来一条五六十斤的大鳝,主人见鳝硕大,恐难一日沽清,那时没有雪柜,鱼会发臭,于是求问《循环日报》编辑,他代拟了一段新闻稿,说南园酒家明日劏大鳝,请顾客及早订座。这夸张的稿发表之后甚收效……日后但凡南园劏鳝,例必发“鳝稿”。

我听了,很佩服。

“如花,你知得真多!”

“这只是生计。”如花谦道,“我晓得以白牡丹或银毫香片款客。我百饮不醉。我对什么男人讲什么样的话。但不过是伎俩。”

“但是美貌——”

“美貌也是伎俩。”

我好奇地注视她。她上了妆,酡红的脸,好像一只夜色中的画舫。不过,她只在夜里方才流泻艳色吧?

“你在白天是怎么样的?”我从来未曾在白天见过她。我想。她的客人,许也未曾在白天见过她。多么奇怪,在做人的当儿,在做鬼的当儿,她只与黑夜结缘。

“苍白的,眼脸浮肿,疲倦如一般女人。”

“你会生气吗?”

“何以这样问?”

“不,我只猜想不到你生气的样子。”

“我生气没有‘样子’,只有‘心情’。我不晓得发泄。”

“为什么?”

“——这是因为我自小没有生气的权利,没有父母供我撒娇,或弟妹给我差唤。稍懂人性,已在倚红楼三家手底下成长,接受一切礼仪训练,也没有生气之经验。我的专长是卖弄风情,我的收获是身价日高。最大的快乐,只是遇上十二少——”

“我明白。”

“你不明白呀。我多么希望,可以在他身上发脾气,只有在心爱的男人身上发脾气,才是理直气壮的。”

“一次也没有吗?”

当然我记得,当十二少为她放弃了一切,却又终逃不过走投无路的困扰时,爱情越浓,龃龉越烈,都是因为:爱,并非一种容易的事。在那么艰涩的日子里,如花没有发过脾气吗?

“有的,就是那一天——”

那是刻骨铭心的一天:

十二少,向她,提出,分手。

如花平素卖的是笑,自懂事后,她的“事”便是令男人快乐,令男人喜欢她,并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遇到一个令她快乐、令她喜欢的男人吧。那已足够——谁知一天男人说……

新春正月里,正是大戏锣鼓最热闹的时分,大中小戏班,都忙于演出。如果连这兴旺的佳节也乏人问津,仿效观音大士坐莲(年),那也真是华光师傅不赏饭吃了,不如及早回头是岸。

十二少在华叔的班子里,只是一个新扎小角色。有时甚至只在日班踏踏台毯而已。在太平大戏院,又似比外头铁皮架搭的棚子要好得多。这冬日里的一天,十二少台上参演“梁祝恨史”。不是梁,不是祝,甚至不是士九人心。后台除了大佬倌拥有自己的厢座外,一干人等使用公共的镜屏脂粉,公共的戏服。公共的反映,你反映我,我反映你,不过是苍生一角。梁祝的书友之一,没有名字,不是甲乙丙,便是丁戊己。

当梁山伯与祝英台在私塾中为女子地位而辩,当梁山伯发现祝英台耳上穿了孔时,他们的同窗书友,便在旁起个哄——这样,又是一出戏了。并没有“化蝶”的福分。

十二少的母亲来看了,堂堂阔少,自食其力?真是丢人现眼。母亲气病了。父亲眼看不成气候,又闻得他深染烟霞癖……

托人辗转相劝:“你才廿四岁……”多有力的罪证!

是的,一个大好青年,廿四岁。

戒了鸦片,与烟花女子分手了,回去还有一家子热诚的欢迎,既往不咎,脱胎重生。

廿四岁。才这么年青。往前瞧,一片锦绣。十二少对着这公共的镜屏,背后人声鼎沸,喧嚣纷纭,一切都淡出了。他一壁落妆,抹去脂粉,细看一张憔悴得不成人样的脸,自己都认不出来,那曾经一度的风华。

一个人要回头,总是晓得这样想:也不是错,美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永远在心头上的——不过,也差不多过完了。

无从开口。

在十二少小小的居停,中环摆花街一幢唐楼的三楼,如花水葱似的手,正在搓着面粉团,她正学习一下,怎样弄一锅汤圆。捏出一小粒一小粒的粉团,然后一粒粉团包一粒片糖馅。圆是不怎么圆,怎么搓都不圆。有时,片糖的方角,竟会掺了出来,于是可以预料得到,不消一刻,糖在沸水中溶了,便缓缓地漏掉,混在水中。糖的芳踪,杳不可寻,那汤圆,成了一个空心的物体,在水中漂漾。

十二少刚刚开了口。

如花听了,好像并不真切。她只管搓她的汤圆,一个汤圆,来回往返地,恨不得碎尸万段,谁知它又那么黏腻,糖也半溶了,在手心,一切都混淆,渐渐地变成黯灰色的白粉团。良久良久。依旧是一颗汤圆。横看竖看,都可算是汤圆。但,却不可以吃了。煮都不用煮,已知吃都不必吃。

“振邦,你不要我啦?”

十二少霍地起来,自身后把如花紧紧搂住,那么紧,没命地吻她。好好的一整盘干面粉被撞翻,撒了两个人半身。

如花蓦地转过来,狠狠地掴了他一记。狠的只是心,但因挣扎得不如意,打上去力道不足。十二少不加阻止。如花把他的衣衫撕了又扯,揉成残团。泪落如雨,脸上胭脂、水粉汇成红流。两个人,不知如何,化成一堆粉,化成不像样的汤圆——但,终于不能团圆。大家都十分明白。

如花后来说:

“来,我陪你抽最后一盅!”又补充:“你回去,那是应该的。”

这盏烟灯今儿特别地暗,如花添了点油,眼看它变得闪烁饱满,才为十二少烧几个烟泡,烟签上的鸦片软软溶溶,险险流曳。好好通一通烟枪。如花吩咐:

“三天之后,你来倚红找我一趟。一切像我们初会的第一天。穿最好的衣服,带最好的笑容,我们重新温习一遍。即使分手了,都留一个好印象。”

当下两人都极力避免离情别绪,只储蓄到三天之后。

三月八日黄昏,如花收拾好她寨中房间的一张铜床,那是十二少的重礼,备了酒菜,专心一致等待男人。不过是分手,通常一男一女,无缘结合,便是分手,十分平常。也不是惊天动地冤情,没有排山倒海恨意。如花仔细思量一遍,不晓得败在什么手上——其实,也是晓得的。

她并非高手,料不到如此低能。

从此擦身而过,一切擦身而过。

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绲了紫跟桃红双绲条。整个人,像五瓣的桃花。

然后细细地用刨花胶把头发拢好,挑了几根刘海,漫不经心地洒下来,直刺到眼睛里。

让一切还原。

她布置酒、菜。挪动杯、筷。整理床、枕。

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当夜第一个客人,十二少赴约。经过地下神厅,上得二楼:这样的一个女人,这样的一张床,这样的灯火。因是最后一次,心里有数,二人抵死缠绵,筋疲力尽。

后来十二少在如花的殷勤下,连尽了三杯酒。也是最后的三杯。

“我不想讲下去——”如花颤声对我说。

“好好好,你不必讲,我都知道了。”

我好像很明白,这种痛苦不该重现,连忙劝止:

“如花,生命并不重要。真的。我们随时在大小报章上看到七十人在徙置区公园大械斗,挥刀乱斩。还有车祸、高空掷物、病翁自缢、赌男厌世、失恋人跳楼……难得有一个男人肯与你一齐死——”

“我不想讲下去——”

见如花忽地变了声调。我叹了一口气。

“永定,找不到他,会不会……是他不肯见我?我很害怕,我——不要找下去了。”

“怎么会?只不过机缘未至。”

“但已经过了五天。”

“还没到限期,对不对?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可是有心鬼。来,再想想——”

我无意中,瞥到她胸前悬挂着一样物事,在红烛影中幽幽一闪。

“那是什么?”我朝她胸前一指。

她拎起那东西,是一个小匣子。

一个景泰蓝的小匣子,鸡心型,以一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

她把匣子递给我。

审视之下,见上面镂了一朵牡丹,微微地绯红着脸,旁边有只蝴蝶。蓝黑的底色,绲了金边。那么小巧,真像一颗少女的心。按一按,匣子的盖弹开了,有一面小镜,因为周遭黝黯,照不出我的样子,也因为周遭黝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如花用她的小指头,在那团东西上点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在掌心化开,再轻轻地在她脸上化开。

这是一个胭脂匣子。

“我一生中,他给我最好的礼物!”如花珍惜地把它关上,细碎的一声。就像一座冷宫的大门。

“即使死了,也不离不弃。”

但自她给我看过那信物后,也失踪了一天。也许她便自这方向搜寻下去。我一天一夜没见她,工作时更心不在焉。

奇怪,日来总是有蝴蝶、花、景泰蓝、镜、胭脂,七彩纷陈,于我心中晃荡不去。奇怪。

缥缈间往事如梦情难认——

百劫重逢缘何埋旧姓?

夫妻……断了情……

这种粤曲,连龙剑笙都唱不上任剑辉,何况只是区区一个五音不全的小何。肉麻得很。

“你唱什么?真恐怖!”

小何自顾自哼下去。

我被他哼得心乱:

“通常在月圆之夜,人狼都是那样嚎叫的。无端地表演什么噪音?”

“我在作课前练习,”小何说,“今晚陪人去看雏凤。”

“雏凤?你?”

“唉,是呀,陪我女友,她妈妈,她姨妈……一张票一百元。还要多方请托才买得到。”

“你不高兴,可以不去。”

“不可以半途而废,追了一半,非继续牺牲下去。否则两头不到岸。”

“麻烦你三思,才好用‘牺牲’这种字眼。你还哼?强逼收听恐怖歌声,本人誓割席绝交!”

这好算牺牲?比起生命,光是挨一晚粤剧,已经是最微不足道了。

“喂,”他不唱,便管起闲事来,“你与那凶恶女人冰释前嫌啦?”

“当然。”我作得意状。在这关头千万不可稍懈:“天下惟一真理是:‘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

“永定,你岂是瘦田?是肥田;你那么有料,简直是肥田料!”

与阿楚午饭后——此生不再光顾那间上海馆子了,只跑到上环吃潮州小菜。我们信步返向报馆,经过必经的嚤啰街。

忽然间我想浪漫一下,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念头:不如我送女友一件礼物,好让她不离不弃。但送什么好呢?反正她不知道我东施效颦,我也想拣一个坠子,以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予她牵挂。

整街漫着酸枝的气味,也夹杂樟脑、铁锈,和说不上来的纳闷。

不知为了什么,我的心跳加速了。也许是因为听我们的老总说过,他曾以三十元的代价,竟购得傅抱石的真迹。我以为我会寻到宝物吗?血气上涌,神魂颠倒。忽然被一件故衣,是否碰撞到。它悬在高处,是一件月白色旗袍,钉上苹果绿色珠片,领口有数摊水痕,一层层的,泛着似水流年之光影。

这件故衣,也不知曾穿过在谁身上了,那么苗条。虽然不再月白,变成暗黄,但手工极精细,珠片也不曾剥落。

“永定,你带我来看这些死人东西干么?”阿楚受不了那直冲脑门的樟脑味。

“我到那边看看。”她巴不得远离这些“年老”的遗物,只跑去看“年青”的:那是大大小小的毛章、毛像,一整盘流落于此,才不过十多年的光景,当成“古物”,卖五元至十元不等。

旁边还有不少有趣的物件:珠钗、鼻烟壶:有玻璃质内画山水,也有珐琅彩釉、军票、钱币、风扇叶、玛瑙雕刻、公仔纸。

忽然,我吓了一跳。

我见到那个胭脂匣子。一式一样。

我前夜见的是灵魂,今午见的,是尸体!

虽在人间,我遍体生寒。

是它?

我如着雷殛,如遭魅惑。胡里胡涂,信步入内。一个横匾,书了“八宝殿”。

老人在午睡。

我叫他:

“阿伯,阿伯。”

他半舒睡眼,没好气地招呼我:

“看中什么?”

语气略为骄傲。

“看中了才与我议价。我的都是正货。”

“我要那个胭脂匣子!”

“匣子?”

他喃喃地走去取货。

“阿楚!”我把她唤过来,她买了一个红色的天安门纪念章,随手扔进她工作袋中。

“先生,什么匣子?没有。”

我指给他看,那个景泰蓝……

没有!

那不是景泰蓝,那是一个俗不可耐的银十字架,它的四周,毫无迹象显示,会有什么胭脂匣子。它不是尸体,它仍是灵魂。

“我亲眼见到——”

“我年纪老大,还没有眼花,你倒比我差劲?真是!我都七十多岁……”

“阿伯,”阿楚卖弄乖巧,“你七十几岁?”

“七十六。算是七十七啰。”

我倒退一步。我明明亲眼见到。我不相信在顷刻之间,物换星移。但是,为什么呢?好像有一种冥冥的大能,逼我勾留,我满腹疑团。

“不,我要找一找。”从未试过这样地坚持,死不认错。

“走吧,老花眼——”阿楚推我一把。

一推之下,我碰倒一大堆旧报,几乎也绊倒了。我俩忙替他执拾,在旧报中,露出了一角端倪——我见到一个“花”字。

这分明是一个“花”字。

我气急败坏地把它抽出来,一共有三份,残破泛黄。这“花”,是“花丛特约通讯员”,这报,叫作《天游报》。

一看日期,一九三二年三月……

我以抖颤的手,翻阅这旧报,因过度的惊恐忙乱,生生撕裂了一角。

“喂喂,小心看!”阿伯在叱喝。

他过来一瞧,见这旧报,便道:

“哦,《天游报》。你怎会得知什么是《天游报》?告诉你,这是广州出版,专门评议陈塘、东堤,以及香港石塘咀、油麻地阿姑的报纸,等于今日的‘征友报’,不过,文笔要好得多,你瞧,都是四六文。唉,你又不知道什么是四六文。想当年,我在……”

我勉定心神一目十行,这些“特约通讯员”都写下不少花国艳闻,以供饮客征花选色。对妓女的评语,若道:“有大家风,无青楼习”,便已是最大的恭维了。

它还暗写:某某阿姑喜温戏子,乃是“席唛”。某某阿姑,最擅讲咸湿古仔,遇上嗜客,每获奖金高达一百元。又某某阿姑,功夫熨帖,能歌擅舞……间中报导:广州花国王后因避赌债过江,而在港花运日淡。某某红牌阿姑,遇人不淑,一段姻缘,付诸流水,终重出江湖……

一路翻阅,一路心惊。

终于,我见到一段小小的文字,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叫我神为之夺:

“青楼情种,如花魂断倚红。”

一看,字字映入眼帘:

名妓痴缠,一顿烟霞永诀;

阔少梦醒,安眠药散偷生。

安眠药?

安眠药?

我听来的故事中,提都没提过“安眠药”这三个字。

此中有什么跷蹊?

我听来的故事,是真是假?是怎么的一回事?十二少没有死,他“悠悠复苏”……

我的疑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取过旧报,竟急急离去。

阿伯一把揪住我。看不出此等衰翁力气那么大。阿楚责道:

“永定,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边看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付钱呀。”

“你是想买下这三份《天游报》吧?”

“是是是。”我拥之入怀,惟恐他来抢夺。

“这报早已绝版,你知啦,有历史价值的旧东西,可能是无价宝。”

哼,都已七十七岁了,还锱铢计较,难道可抱入棺材留待来生?

“要多少钱?”我只好恭敬地问。

“我这八宝殿——”

我烦躁了:“多少钱?”

“一千块!”

他不动声色地漫天开价。一定是瞧我那急色模样。志在必斩。

“一千块?”

买,不买?

“哎吔,永定,把报拿来。”阿楚夺去,放回旧报堆。

“你又不一定有用。一千块买这种旧报纸干么?不要买!”她狡猾地朝我一(目夹)。

“阿伯,你看,那么贵,真不值,我们又不是考古学家,不过找参考资料吧,半真半假也过关了,天下文章一大抄——这样吧,一百块?”

“不卖。”

我寸步不移,心剧跳,如鹿撞,如擂鼓。

我一定一定,要买那一九三二年的旧报,上面有为如花揭露的真相,一切的关键都在里头,现今他不肯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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