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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和的眼睫微颤两下,默了默淡笑道:“我一无性命之忧,二无未了之愿,不知殿下凭何推断,我需要人救。”

“凭身为大周继后之女的你从未得过嫡公主应有的半点优遇。”细居朝后退远一些,靠着车壁道,“你十六岁就已经做过皇室的牺牲品。老宁远侯膝下一对嫡出双生子中,本该袭爵的长子因胆小素未参与朝争,颇讨圣人欢喜。当年,圣人为捏住侯府,将你作为赏赐与易物下嫁与他,不料他那性情乖戾的胞弟竟觊觎上了自己的嫂嫂。”

“一母同胞却与兄长所得有别天壤,多年不甘碰上如此契机,这做弟弟的一时忿恨,不惜对兄长暗下杀手。你因此新婚而寡。”

“这般家门丑事,知情人老宁远侯选择了默不声张,对外称长子是突发旧疾而亡,不久后,便带着这个秘密离开了人世。但别人不清楚的,你不会不知,当年还很是天真的你将真相告诉了圣人。”

“圣人晓得后,对这行事狠辣,弑兄上位的幼子感到十分忌惮,因此安插了几名亲信到侯府,利用你居于侯门守寡的便宜,刻意安排了场下作事,引诱初袭爵位的宁远侯对你行不轨之事,又在关键时刻叫人及时发现制止。随后,圣人借此为由,作出震怒模样,下旨削爵,降宁远侯为伯,称是替你做主。”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你起始不知真相,恐怕还觉得父亲待你恩重。”

韶和神情却很淡。细居所言的确不假,但这些已经离她太远了,远到当真成了上辈子的糊影,听来不痛不痒,好像只是别人的故事。

细居继续道:“圣人为安抚你,许你迁出伯门,从此寡居公主府。三年后,你得了再嫁之机,却被陆子澍直言相拒。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他。倘使你是受宠的嫡公主,区区一个门下侍郎,便是给你做了面首又如何?可偏偏在圣人心中,你还不如一个门下侍郎。圣人念及他的仕途,不愿他做了驸马自毁前程。所以,他不留情面的拒绝实则也是得了圣人的授意。”

韶和唇角笑意不变,仍旧没有说话。

“再后来,元赐娴与陆子澍来往渐深,我躬身去到商州掳她,无功而返,可这桩罪名最终却落到了你的头上,且至今未有人替你洗刷冤屈。元赐娴,陆子澍,还有你的阿爹,谁不知道你绝非真凶?但他们之中,有谁站出来替你说过一句话?包括此次与我南诏和亲,倘使对象换成元赐娴,你认为以陆子澍之能,当真毫无办法阻止吗?他选择放弃,不过因为你不是元赐娴而已。”

“郑筠,你不争,什么都不会有,他们永远当你软弱可欺,永远不会给予你半分在意。诚然,直到现在,我对你来说仍旧是一个掠夺者,但大周吝啬给予你的,我能给你。你想要声名显赫,我可以叫你做南诏最风光的皇后。你想要潜心修佛,我可以承诺不与你履夫妻之实。你想要叫那些一次次牺牲你的人付出代价,我可以借你权势。你争不起的,我可以一样一样替你争过来。”

韶和静静望着他,听罢沉默一晌道:“殿下这番先戳人痛脚,再给人甜枣的长篇大论的确非常精彩,如果我真如当年身在侯门那样天真,恐怕已经心动了。但您口口声声想要给我的,却都不是我想要的。”

她说到这里笑起来:“说实话,在我看来,您现在就像一个讨不着糖吃的,上蹿下跳的顽孩。您还年轻,有争抢的冲劲,但我没有了,我已经老了,活够了,什么都不想要了。您既然知道我的秘密,为何仍不死心地以为,这世上还有值得我争取和留恋的东西?”

细居闻言眼底一亮,爆发出异彩来,紧紧盯住了她:“你果真是舍逻口中的异人。”

韶和面上笑意一滞,听他继续道:“郑筠,我不知道你的秘密,那样不可思议的事,我怎么可能轻易确定?但现在我相信了。”

她脸色一白,颤抖着双唇看着他:“你在试探我。”

这一番听来有些稚气的长篇大论,从头到尾都不是为了劝服她跟他合作,而是在确认她的秘密。

细居扯了下嘴角以示默认。

他当然是在试探她。他最早对韶和此人萌生兴趣,是去年陆时卿在舒州赈灾的时候。当时,他布置在大周的探子查到了韶和送去的那封密信。他听说消息后感到非常惊诧。

经过商州驿站与陆时卿一番交涉,他确信此人必是来日劲敌,因此正在心底谋划一场暗杀,准备再次与平王合作,除之而后快。但这个连嘴都还没来得及出的消息,却走漏到了韶和的耳朵里。

他起始虽觉奇异,却也当是巧合,只是不免留了个心眼,安插了一名婢女混入公主府,查探韶和的日常起居与来往人员,看她究竟是从哪处得来的消息。

但一连数月,他都毫无所获,甚至发现这个公主潜心修佛,根本不问政事。

直到后来战起,他听说了元赐娴登门取玉戒,而韶和如有所料,早早等在府中的事。

当初那块璞玉的源头,除了元家及徽宁帝,再无第三者知晓,就连陆时卿都是事后才查清。韶和既是不可能了解前因后果,又哪来的道理及早预料元赐娴的来意?

经此一事,细居心中疑窦丛生,动了真格查探韶和,因此得知了诸多关乎她的古怪。譬如说她前年意外落水后性情大变的事。

他满腹疑虑不得解,将这些讯息拿去请教南诏德高望重的祭司舍逻,第一次听说了有关“异人”的传闻。舍逻告诉他,如若能将此人纳入掌中,登上帝位乃至远服大周都将指日可待。

彼时他仍未能全然相信如此神异的事,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态出使了大周,此后便一直在反复试探求证,直到方才那一刻。

韶和的脸白得毫无血色,几乎一下便想通了这番前后经过。

原来不是元赐娴。不是元赐娴为了改命连带造就了她的悲剧。细居是她自己惹来的。令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是她自己。

她的嘴角扯出个惨笑来,抬眼望着对头的男子。

细居向她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道:“你现在不想说没关系,我暂时还有耐心。”

韶和见状,很快恢复了平静,摇着头叹了口气:“你可曾听过一个汉词叫‘阴差阳错’?”她问完一顿,再道,“你很聪明,却拗不过天意。如你所想,我的确不是普通人,但你不用等,也不用再绞尽脑汁想办法撬我的嘴,因为你想了解的事,我根本一概不知。”

细居双眼微眯,盯着她没有说话。

韶和继续淡淡道:“如你所说,我当年非常天真,被陆侍郎直言拒绝不久便削发为尼,入了长安罔极寺,之后更因勘破红尘,不再过问俗世,远走敦煌潜心礼佛,至死没再回过京城。大周如何,南诏如何,吐蕃与骠国又如何,我身在茫茫戈壁,岂会知晓?如果我当真清楚那么多,这辈子又怎么可能叫自己落入这等境地?”

细居面上的笑意渐渐凝注了。

她说着伸手取过面前几案上的纸笔,边描画边道:“河西走廊的千佛洞里有很多珍奇壁画,每一幅我都能默画下来,你若不信我所说,大可派人去对照察看,也可去长安仔细询问,看我这辈子是否到过敦煌。”

韶和说完,似是接连刺激之下悲极生乐,反倒有些快慰地笑了笑:“但不论如何,我都已是南诏的太子妃,你现在后悔,大概是来不及了。”

*

翌日,和亲队伍抵达南诏皇城,太子细居以公主之礼迎娶韶和入东宫。一月多过去,季夏六月末旬,南诏皇宫传出喜讯,太子妃有喜了。

消息传到长安,正与陆时卿谈事的徽宁帝霎时大喜。

陆时卿知道老皇帝在高兴什么。细居在求娶韶和时,曾立书为证,说只要他顺利登基,就会将嫡长子送来长安,自愿为质三年。

如今,眼见这嫡长子是有了苗头了,且确实是韶和的子嗣,是大周的血脉。

他神色淡淡地向老皇帝道了几句恭喜的话,继续在旁陪侍,一面翻阅着手中公文,片刻后,忽见方才前来报过喜的宦侍再度匆匆入了殿门,一路到了上首徽宁帝身边,俯身耳语了几句。

徽宁帝闻言眉梢一挑,低声问:“当真有那么巧的事?”

宦侍弯身回道:“是啊,陛下,这可真真是双喜临门了。”

陆时卿没太注意俩人窸窸窣窣的动静,正气定神闲地提笔在公文上圈画,突然听见老皇帝叫他:“子澍啊。”

他抬头应声:“陛下有何吩咐?”

“你家中仆役来了,问你何时回府,说赐娴有喜了。”

宽绰的紫宸殿里激起“啪”一声脆响。

陆时卿手中的公文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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