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军如期抵达金山,那天晚上,一钩下弦月,犹如一枚鲜亮的徽记印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不远处,便是金山。那山虽不算雄奇,但却显得十分威严。它矗立于夜空之下,边缘清晰,线条冷硬,犹如巨斧劈出的一般。

茫军将士抵达山下时,有很长一阵时间,都默然无语地仰望着它。

一场又一场残酷的战役,一条又一条生命的死亡,斗智斗勇,浴血奋战,终于打到了金山脚下。不久,就会有成千上万双眼睛重见天日,噩梦般的无明之暗即将成为昨日。作为王,作为大军总帅,茫的心中一派大喜悦,但也感慨万千。不知为什么,望着那山,他竟然泪流满面。

他有点儿不敢回首走过的漫漫长路。

第二天早晨,他是在一片惊讶和感叹之声中醒来的。

他问卫兵:“外面怎么了?”

卫兵兴奋得有点儿结巴:“山!那……那座山!”

茫穿好衣服,走出军帐。当他举目前方时,便觉得有万道金光朝他汹涌而来,不禁连忙用手遮在了眼睛上。好一会儿,他的眼睛才慢慢适应了眼前的光芒。

太阳下,那山居然真是金色的,整个大山便是一块巨大的金矿石。

山上无一棵树,也无其他花草,只有清一色的野菊花。还未开放,无数的圆溜溜的花蕾在晨风中摇晃着,仿佛摇曳的烛光。

山头有块岩石,岩石上放着一个扎了口的布袋,布袋旁守着的便是那只传说中的狗。

那狗前腿立着蹲在地上,一副忠心耿耿、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气。

因为有一段距离,茫并不能很清楚地看到狗。

这是怎样的一条狗?

他很长时间都在看这条狗,他觉得这条狗也一直在看着他。人的目光与狗的目光相遇了,并交织在了一起。某个片刻,他的心一阵发颤。

他决心不再与那来自山头的目光角力,转过身去,往一片白桦林走去,那里有一口温泉,他要在攻山之前好好洗一洗多日的征尘。

这是怎样的一条狗?

秋天的白桦林,才叫白桦林,根根树干,根根白色,像裹了一层白纸,那白纸经风所吹,许多处破了。

那口温泉在水池里翻滚着,像有大鱼,水池的上空飘着烟样的热气。

茫让卫兵守着路口不让别人过来,独自一丝不挂地浸泡在温暖的泉水里。

不远处,有士兵在问柯:“将军,何时攻打山头?”

柯答道:“等待大王的命令!”

茫不想急于攻打山头,他只想沉浸在攻打前的宁静里。他要尽量延续这番宁静。这番宁静让他感到心里很舒服。长途跋涉,一路劳顿,他也累了,他要好好歇一歇。

这是怎样的一条狗?

他被热气包裹着,透过热气,他看到了一轮干净的秋阳。此时,那秋阳毛茸茸的,竟然像深夜时的月亮。

他尽可能地将身体埋进泉水中。

因为泉涌的缘故,那一池水在不停地流动,仿佛有柔软的布在轻轻搓擦他的身体,这使他感到十分的惬意。

他闭上了眼睛。

这是怎样的一条狗?

他很生气地挥起双拳,猛劲砸向水面,激起一团团水花。

四周一片安静,秋天的安静最使人心醉神迷。

他倚在一块滑溜溜的岩石上,舒展开身体,让自己睡去了。

这是怎样的一条狗?

在通向睡眠的半途中,他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阳光下的热气是淡蓝色的,像一团团的蓝色的纱飘在空中。

他用嘴吹着,眼前的雾气便开始滚动起来,这使他觉得很有趣,便不停地吹。因为他的吹气,整个池上的热气都受了惊动,改变了原有的状态。

这是怎样的一条狗?

他霍然一跃,从水池里站了起来。

他的脑袋钻出了热气,膝盖以上,他身体的大部分都暴露在阳光下。

他开始用手搓擦自己,身上的污垢很容易地就被搓起,搓成条条,搓成球球,纷纷滚落下去时,他愣是觉得自己听到了水声,不禁傻笑了起来。本就被泉水泡得发红的身体,经过一番搓擦,更加红了,仿佛是一个刚刚脱胎而出的婴儿。

一阵害臊袭上心头,浑身血液鼓荡。他双手捂在了腰间,看了看四周,见只有一棵一棵安静如睡的白桦,才慢慢将手拿开。

这是怎样的一条狗?

他扑进泉水里,并将脑袋深埋在水中。

这是怎样的一条狗?

他感到了窒息,却还坚持着,直到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了,才突然挣出水面。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胸脯起伏不宁。

自从看到那条狗之后,那狗就开始纠缠着他,就像藤蔓纠缠一棵树。

这之前,他听到了太多太多的关于这条狗及其他三条狗的传说。

都说这条狗是被巫师团施了大魔法的,魔力无穷,不可思议。那些传说给人一个印象:茫即使能攻到山下,也不能攻到山上,茫军九死一生打到山下,其实并无多大意义。

当然,茫军是不可能相信这一点的。

柯不信。

茫更不信。

茫穿好衣服,走出白桦林。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减轻了许多分量,走起路来非常轻盈。

他让卫兵叫来了柯,然后对他说:“明天凌晨,发起攻击!”

睡觉之前,茫随意打开了大王书,脑袋一歪,他于无意之间看到了一幅图:一个人在地面上留下了三条长长的影子。他很想看清楚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但那个人却已基本上走出了画面,只在右上角留下了左腿的小腿和右脚的脚后跟。

那条腿和那只脚后跟都十分完美。

留在地面上的三条影子非常迷人。

茫没有去深究这幅图的含义,而是完全被优美的影子吸引住了,他双手将大王书举了起来,想从另一个角度来欣赏,但一忽闪,大王书便干干净净,了无痕迹。他试着慢慢将大王书降了下来——当降到原来的位置时,那腿,那脚后跟,那三条影子便又显现了出来。

茫感到好奇,便不断地变化角度,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只有一个角度可以看到里面的图像,而这个角度完全是他在偶然间发现的。

他将此事看成是大王书的一次不经意的显示,再说,此时他也不需要它对他作出什么指引。

他将大王书合上了。

大战前的夜晚非常宁静。

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只宿在枝头的鸟可能做梦了,以为此刻是在白天,鸣叫了起来,几声之后,终于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叫错了,有点儿不好意思,便不再叫了。

茫仿佛看到了那只鸟收了收怕冷的翅膀又进入梦乡时的神态,心里不禁笑了起来。

此后,他有很长时间未能入睡。

再过几个时辰,攻克金山的战斗就要打响。这是茫军要攻克的第一个山头。如果能够顺利拿下,他要做的事情就已经完成了四分之一。金山如果能够顺利攻克,那么银山、铜山和铁山也就能够顺利攻克。当所有这些山头都被攻克,他茫将永远丢弃那支剑,然后找到瑶和羊群,开始他所喜欢所向往的生活。他很想瑶。他要和瑶永远在一起,走过一座座森林,走过一片片田野和一片片草原,一直走到天地尽头、生命的尽头。

窗外,今夜的弦月像一只拉满了的弓。

拂晓时分,号角吹响。

五十名突击队员轻装上阵,开始冲向山头。

后面跟着的茫军漫山遍野。

那条狗早已觉察到了动静,但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依然卧在地上,只是偶尔将眼皮抬起,看一眼正在向山头而来的茫军。它不屑一顾地用眼皮夹了一下茫军,它对自己的这一动作十分欣赏,于是又来了几次。“这些两条腿的动物,终于来了!”

它偷空斜瞥了一眼那只静穆的布袋——它依然安放在岩石上。自从它放置在岩石之上直到此时,几度春秋,风风雨雨,它就一直安放在那里。

它并不清楚这只布袋的含义与价值,也不知放置这只布袋的人的邪恶与阴毒。它只知道守着——用身家性命守着。它是听从它灵魂的召唤,而灵魂又听从了什么召唤,它无从知晓,它也不会为此而深思。像所有的狗喜爱看家一样,这座山,就是它的家,而这只布袋便是这家中的唯一财富。它从不远游,它活动的半径,始终以看得见布袋来划定。它记不得自己究竟来自何处、过去的主人是谁,它只知自己是一条狗,一条重任在身的狗。

脚步声已经清晰地响在了它的耳畔。

它还是伏在地上,但脊梁上的毛已慢慢开始竖立起来。

它又闭起了那双眼睛,只留了一道黑色的缝。

这些年,它很孤独,只有山与布袋。有时,会走过几只长得很像它的狼,它便会有一种兴奋,但那些狼看到它之后,便情不自禁地哆嗦,然后在草丛中矮下身子逃跑了。无边无际的孤独——孤独太大了,有点要让它发疯了,但它慢慢地习惯了。它可以歪着脑袋看天空流动着的云,想象它们飘到一个世界又一个世界。它可以撵起一只小小的土拨鼠,在山坡上追逐它。追上了,它就用它的一只爪子很温柔地将它按在地上,听它恐惧地吱吱叫喊,然后将它放了,再去追赶。一次又一次地耍弄它,直到它精疲力竭、半死半活时,它才看一眼天空,然后用嘴将它叼住,慢慢回到口袋旁,细细地品味它。

现在一下子居然来了那么多的两条腿的动物,这使它激动不已。

爬到某一个坡度时,突击队员像听到了命令似的,在同一时间点上,全部停住了。他们一个个躬起身子,目不转睛地朝山的顶端看着。

它却慢慢地站了起来。

在突击队员的感觉里,它的站立可以用一个词形容:耸立。

它的这一耸立,使这些突击队员心头为之一颤,身体不禁躬得更深了。

后面的茫军也都站住了。

正是太阳初升时,那山竟一派灿然。

突击队员们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

一身金黄色的毛,个头要远远大于一般的狗,看上去非常瘦弱,但又正是因为这种瘦弱,却更显得暗藏杀机。大概是吸纳了山野的精气,那对鼓溜的棕色眼球,喷射出来的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阳光下的山头,它更像一尊雕塑。

已是一个理想的射箭距离,五十名突击队员一起从腰上摘下弓,一起从箭壶中拔出箭,一起将箭搭在弦上,一起后倾着身体拉满了弓……

黄狗在喉咙呜咽着,一身金黄色的毛,刚才还在风中摇摆,此时则根根如针,一时间周身金光,竟如燃烧的烈焰。烈焰之外,热气如雾,那雾里的天晃动着如波浪不宁的海面。

弓在突击队员的手中颤抖着,弦在风中嗖嗖作响。

领头的一声“放”,那五十支箭嘶鸣而去,直奔那团金色的烈焰。

随即看到的情景令突击队员们瞠目结舌:那些箭一经烈焰,即刻弯曲,并很快熔化,软绵绵地落在地上。

再一番射击。

落得的却是此番情景的又一次重现。

突击队员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不知进退了。

后面的茫军不很了解这里的情形,对突击队的迟缓不进十分不满,便在后面嚷嚷了起来。

突击队员们回首看着那些向他们投以轻蔑眼光的将士,再去看看眼前那条狗,木头一般杵在山坡上。

后面的茫军便开始嗷嗷嗷地叫起来,大声哄他们。

一骑疾风般跑了上来,马上的传令兵大声道:“柯将军命令你们立即前进!”

突击队员们重鼓勇气,扔掉弓箭,改换大刀,呐喊着向那狗扑去。

他们身后,杀声震天。

随着突击队员们的逼近,黄狗的身体在慢慢地后倾,呈现出一副随时反扑的姿势。当第一支闪亮的长矛直抵它的咽喉时,它一跃而起,随即,只见金光一道,那个手持长矛的突击队员还未等反应过来,腿上早便被它狠狠咬了一口,一股钻心之痛使他摇晃了几下,扑通栽倒在地。

接下来的情形是:不见黄狗的形状,只见一道金色的闪电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在众人眼前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金线。

转瞬间,五十名突击队员皆被咬着,全部倒在了山坡上。或是因为坡陡,或是因为疼痛而打滚,五十个人蜷成五十个肉团,骨碌碌从上面滚了下去。

那黄狗这才又成为一条黄狗。

它的嘴角上滴滴答答地流淌着人的鲜血。

五十名突击队员滚动而下时,山坡上流下了道道血迹。

黄狗看着人山人海的茫军,非但没有后退的意思,反而在用舌头舔净了嘴角上的鲜血之后,朝茫军不紧不慢地跑了过来。

顿时,茫军像炸了窝一般,丢盔弃甲,纷纷掉头往山下跑去。一些勇武的,坚持着朝黄狗放了几箭,见根本无法伤及黄狗,也只好跟着人潮往下涌流。

茫和柯骑着马坚定地立在人潮中,这才抑制住茫军的溃散。

柯命令人将那五十名突击队员全部背下了金山。其中有三四个被黄狗咬断了喉咙,早已断气了。其余的,哀绝的呻吟此起彼伏。

黄狗将毒汁注进了他们的血液。

军心惶惶,当天就再也没有组织进攻。

这一天,秋阳高照,天高云淡,但对一路风风火火而来的茫军而言,这一天却无疑是黑色的。

深夜,突击队员的痛苦喊叫,响彻夜空,令人心碎。

同时传来的,是那黄狗仰望月亮的几声响亮的吠声。

拂晓前,所有突击队员都已死去。他们最后的形象令人不忍目睹:或抱着一棵大树,或将脑袋塞在岩石缝里,或将头抵住土地而将双手深深抠进泥土,或用一把匕首插进了再也无法煎熬的心脏……

恐怖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黄狗毫无理由地守着那只神秘的口袋,忠贞不渝地看守一件与它无关的东西,这是狗的天然本性。

它守着这只口袋,也守着这片旷世的荒寂。

现在,这片荒寂被那些两条腿的动物打破了。它很兴奋,但又有点儿不习惯——它事实上已经习惯了这片荒寂。难熬时,它以自己的吠声安慰自己。清静像荒无人烟的林间的一汪湖泊,它喜欢上了这一汪湖泊。湖泊里有天,有云,有飞鸟,有它,有倒映在水面上的白桦——风吹水皱时,那白桦变成了白色的梦。现在,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那么多的两条腿的动物,竟然往湖泊里投石头,将一番清静打碎了。它很不安,并且有一种愤怒像春天的草芽在心底拱动。

它守在口袋旁,眼神变得狞厉而庄严。

它知道,那些两条腿的动物们不可能善罢甘休,他们一定还会卷土重来。重来就重来吧,我不会让你们取走这只口袋。口袋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口袋。

它回味着那咸丝丝的血的气味,这种气味已经久违了。它喜欢这种气味,因为这种气味会使它热血沸腾,情绪高涨。几乎荒废的肠胃,又开始了熊熊的欲望。它们像干涸多年的河道,在渴望着流水的湿润。当血液喷射到它的口中时,它听到枯肠焦胃的欢呼。

咬死你们——两条腿的家伙!

它在等待。

茫军一连几天不能从恐怖中解脱,迟迟不敢发动新一轮的攻击。

黄狗不免有点儿失望。

茫也很失望——对他的军队的失望。这些紧紧跟随他的将士们,在以往的征战中,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从不知何为畏惧,而现在却在面对一条狗时恐惧得不能自拔,真是太有出息了!

他对所有的将士都没有好脸色。

柯说:“大王,你要体谅将士们,因为他们现在面临的是一条狗!”

“正是因为那不过是一条狗!”

“大王,他们以前对付的是人,他们深知人的德行、秉性与能耐,而现在他们对付的是一条狗,一条非同寻常的狗,他们根本无从掌握它。你瞧瞧它,它是怎么杀害我们的士兵的!防不胜防啊,我的大王!”

茫无话可说。当恐怖瘟疫一般流播时,他自己也害怕了起来。特别是夜深人静之时,那黄狗无端的几声吠叫,会使他不禁收缩起身体。

谈狗色变。

柯宽慰茫道:“恐惧会过去的,因为它毕竟是一条狗。”

又过了不少天,茫军终于发动了新一轮攻击。这一轮攻击是茫军作战史上的一次规模宏大的攻击。

为了这次攻击,茫军处心积虑。

茫军动用成百上千的工匠,做成了一道长达数丈的铁网。在制造这张铁网的日子里,有数十座用于冶炼的炉子,昼夜不停地燃烧,夜间,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无数的铁锤在砧上叮叮当当地敲打,使这片旷野变得十分的喧闹。

铁网由成千上万只铁环相连而成,能收能展,能屈能伸。

攻击是在太阳升起后开始的。

数百名身强力壮的士兵,用特制的长矛挑起铁网,高唱战歌,缓缓往山头进发。后面则跟着一排又一排同样手持长矛的士兵。茫军的战术是:用铁网阻挡住黄狗的扑咬,铁网这边的士兵随时将长矛从铁网的网眼中捅出,直刺扑到网前的黄狗。

从一旁看上去,铁网犹如一道移动的铁栅栏。

阳光下,这道铁栅栏非常壮观。

“这是什么玩意儿?”黄狗伏在岩石旁想,“这些两条腿的动物在耍什么新花招?”

战歌嘹亮,并充满杀气。

茫在柯的陪同下,骑马行进在队伍的后面。

黄狗看了看身旁的口袋,威风凛凛地站立起来。它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道铁栅栏以及铁栅栏后面的茫军。铁网将影子投照在那些士兵身上,仿佛穿上了带格的戎装。

铁网跟着颤抖的长矛在颤抖。

战鼓如雷,在山坡上滚动,满山的野菊花在风中摇晃。

黄狗开始使劲喷鼻息,不一会儿就将岩石上的尘埃与草屑吹得干干净净。

无数的长矛在阳光下闪烁,犹如天空正坠落晶莹多芒的冰雹。

每一支长矛都带着一个血腥的欲望:直插那黄狗的咽喉!

黄狗的嘴角流出一串白色的黏液,肚皮起伏的幅度愈来愈大,注意力也愈来愈集中了:猛地扑咬那些两条腿的动物!它听到了辘辘饥肠的呐喊——嗷嗷待哺式的呐喊。它用鲜红的长舌在嘴角边卷了卷,将流淌着的黏液统统卷进了冒着青烟的喉咙。

铁网咣当咣当地响着。

突然,队伍停住了,刹那间世界一片寂静。

接下来,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双方开始冲击。咣当咣当的铁网声急促地响着,黄狗的喘息声完全被淹没了。

一瞬间,黄狗已经扑到铁网上,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突然受阻,脑壳碰在铁环上,震得脑袋一阵轰鸣。在它几乎跌倒之际,一支长矛唰地从铁网的网眼中直向它的额头刺来,它身体一歪,额头躲过了长矛,但它的肚皮却被刺中了,鲜血立即流淌了出来。那长矛刺入不深,对它的行动并未构成太大的影响,它随即一跃,高高跳起,又躲过了几支长矛后,落到了一边。

它颈上的鬃毛根根竖立,一边用眼睛瞪着向它逼来的铁网,一边向后退却。

柯观望着,对这样一个局面感到十分满意。他朝茫笑了笑,但茫却显得有点儿无动于衷地看着前方。

黄狗一边退却,一边在瞅机会。

看到不可一世的黄狗在向后退却,少数士兵胆大了,为了更有力地刺杀黄狗,竟然走到离铁网很近的地方。

黄狗在心里笑了。它看着几条在铁网前走动的腿,又开始了闪电式的袭击,就在谁也没有看清它的动作时,它的长嘴巴已经伸过网眼,用锋利的牙刀刺入了两个士兵的腿肉。随着两声哀鸣,长矛落地,他们跌倒在地。

但队伍依然在移动的铁网后继续前进。

黄狗在网前又开始了它特别的奔跑,结果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留在士兵们眼幕上的,只是一些曲折环绕的金黄色的线条。

没有人再敢靠近铁网。

黄狗除了用嘴咬,还会将爪子伸过网眼撕烂人的皮肉。

又是十余人倒了下去。

黄狗奔跑所带起的阵阵阴风,透过网眼,吹到了士兵们的身上,风力之大,能使他们身体摇晃。

用长矛挑着铁网的士兵,由于害怕黄狗的利齿与利爪,只好尽可能地将握长矛的手挪向杆子的后端,然而这样下去不多一会儿,便渐渐觉得无力挑起铁网了——那铁网越来越沉,像有股力量拼命向下拽着。

有两个士兵手腕一软,装有长矛的那一端忽地耷拉下来,那铁网也随之滑落,幸亏黄狗此时不在此处,幸亏两旁的人拼命将自己手中的长矛保持在一定的高度上,不然,黄狗就会从这一缺口扑咬进来。

茫见此情形,下令组成梯队,每隔一段时间轮换一次,以始终保持铁网在空中的悬挂。

队伍缓慢行进,但离山头却越来越近了,那只口袋已历历在目。

黄狗的呜咽声越来越大。它的身体,又有几处因茫军士兵的胡乱刺杀而受伤,金黄色的身体已满是一缕缕血迹。但它没有畏惧,相反,它正将所有的野性与魔力聚集起来,准备着一次猛烈的反扑。

茫军的军歌变成了号叫。

甚至是茫也加入了这一个令人灵魂颤抖的大合唱。

胜利仅剩一步之遥,茫军将士,从上到下,群情激昂。

黄狗不管铁网的缓缓移来,将整个身体匍匐于地,并闭起双眼。狗有九命,但有八条潜伏于大地。黄狗不管将来,它要一次借用,将九命合为一道。它虔诚地在心中祈求:来吧来吧,那八条命!

咣当咣当。

它觉得有一股一股的气正在大地深处向它的身体涌动,它的身体在鼓胀。

当一支长矛穿过网眼,直刺它的咽喉时,它几乎是从地上弹到了空中。落地后,它以更快的速度在网前狂奔不止,茫军眼前,金箭乱射,弄得他们一个个心慌意乱。他们聚精会神,企图用目光捕捉住它的形态,但却怎么也看不到它的影子。

那张铁网就这样悬挂在空中。

终于又看到了黄狗。

骑在马上的柯突然一声吼叫:“用网网住它!”

他的话音刚落,那网就忽地罩了下去——那黄狗竟然被网住了!

茫军无比兴奋。

黄狗在铁网中挣扎着,铁网起伏,当当作响。

无数的长矛刺向了黄狗,转眼间就鲜血淋漓。

黄狗向前奔突着,将铁网拖向前去,但却就是不能从铁网中挣脱出来。

看上去,胜利在望。

却在此时,那黄狗张开大口,亮出白生生的利牙,竟开始咬噬铁环,就听见咔嗒一声,一个铁环便被咬断了,接下来又咬断了几个铁环。随即它吐掉了嘴里的断牙与鲜血,不顾无数长矛的刺杀,猛然一挣,无数铁环被挣开了。它一头穿出豁口,掉头冲进茫军阵中,随即开始了疯狂地扑咬,茫军顿时乱作一团。

它又开始了闪电式的攻击。无形的它,像一潭浑水中的鱼,谁也不能发现它,而它却一刻不停地在迅疾穿梭,碰到谁,无论是什么部位,张口就咬,那毒汁立马放射至全身,一具具躯体嘭嘭倒下,山坡上到处在流血。

黄狗有一个古怪而恶毒的念头:用这帮两条腿动物的鲜血浇灌终年无雨的金山!

茫军迅速溃散。

黄狗终于停顿了下来,犹如大雾散尽,骑在马上的茫终于又见到了黄狗。

遍体鳞伤的黄狗,望着茫。

茫也望着黄狗。

突然黄狗向茫扑了过来。

茫迅速拔出剑来。

一道森然寒光震惊了穷凶极恶的黄狗,但它还是扑上来对着茫的坐骑的右前腿大咬了一口。那马一惊,蹦跳起来,但一忽儿便轰隆一声倒下了。茫从马背上跌落在野菊丛中,无数的士兵见状,惊呼一声“大王”,不顾一切,一拥而上,围在了茫的四周,手中的剑、长矛以及其他武器一起挥动,犹如一股旋风环绕在茫的周围,这一回倒使黄狗感到了眼花缭乱,呜咽了几声,一瘸一拐地退回到了山头。

茫军全部撤下金山,山坡上留下一具具尸体。

黄狗一边用舌头舔它的伤口,一边死死守着那只口袋。

挂着血珠的野菊花的花蕾,在秋风里变得越来越饱满,显出马上就要咣当一声开放的样子……

彻夜,黄狗都在哀鸣。

彻夜,茫的马都在哀鸣。

都以为茫的马活不下去了,但天亮以后,人们发现它居然没有死掉,只是眼角上有因一夜疼痛而留下的泪痕。它似乎十分疲倦,但死亡的影子显然在离它远去。凡被黄狗所伤的人,都无一例外地离去了,茫的马存活下来,算是一个奇迹了——马毕竟是马。

天亮后,黄狗也停止了哀鸣,它的眼角上也是泪痕。阳光下,它睡着了,但两只耳朵却一直支棱着。

这一天的金山,笼罩在激烈杀戮后的无边寂静中。

茫想到了大王书,他将它打开,反复寻找它的启示,但却一无所获。

中午,他早早地走在林子里,呆呆地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走着走着,他突然想到了大王书中的那三条神秘的影子:难道这就是它要告诉我的吗?

但他一时无法读懂它的意思。

他把他在大王书中所看的说与柯听,柯也不能破解。

晚上,柯来了,他对茫说:“大王,可不可以这样来理解:只有这个三影人可以杀死那条黄狗。”

茫心头为之一亮,但那亮光瞬间又归于黯淡:“天下怎么可能有三条影子的人!”

但柯却坚持道:“也许会有的。”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茫知道,他一定去张罗着寻找那三影人去了。他没有阻止柯,他甚至也相信了柯的解读。在茫的心目中,柯一样是神秘莫测的,甚至是他的那条灰犬也一样。

他目送着柯渐渐远去。

不远处的山岗上,是柯的那只灰犬。

有士兵办完事从后方回来,正在路上走着。

茫走上前去想打听瑶和他的羊群的情况,但那士兵说后方太大,他没有见到瑶和羊群。但他告诉茫,有一批运送粮草的人正从后方赶过来。

茫失望了一阵,又去看远去的柯,但他的眼前却是那条灰犬,而并不是柯。然而,当他抬起双目去看那山岗上的灰犬时,他看到的却是柯。他一时非常惶惑,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便用手去揉搓自己的双眼,而这一回他看到的却又是柯正在前头走着,那条灰犬依旧一动不动地立在不远处的山岗上。

他神情恍惚地看着:灰犬迎着柯,从山岗上跑了下来,然后,他(它)们一起走进了一片林子,树木零乱,一会儿是柯,一会儿是灰犬,一会儿是柯和灰犬……

直到心里再度想起三影人,他才将目光收回。他在心里对自己嘲笑了一句:你呀,完全被那条黄狗搞得神经错乱了!心里头又尽是那三条影子在晃动了。

此时的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三影人!

从茫告诉他在大王书中看到那幅不可思议的画面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怀疑过这三影人的存在,并肯定地认为这三影人就是茫军能否灭杀黄狗攻克山头的唯一希望。他派出九九八十一支寻找三影人的特别队伍,出发往东南西北八十一个方位,进行拉网式的搜寻。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便是在金山脚下焦急地等待搜寻的消息。茫军将士看到,那些天,他和他的灰犬从早到晚守在一座山岗上,眺望着数条通往世界的路。

满山的野菊花,摇曳着愈来愈鼓溜的花蕾,仿佛随时都要一朵朵地爆炸。

寻找三影人的队伍临行前得到过命令:必须在野菊花开放之前赶回金山。

在柯焦灼不宁的日子里,茫倒是心情不坏。因为后方得到柯的命令,瑶在周密的保护下,跟随运送粮草的队伍,来到了分别数月的茫的面前。瑶到达金山脚下,是这天的上午。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但茫还在床上。这些日子,由于过度的焦灼,他显得有点儿萎靡不振,一天里头,有许多时间茶饭不思,只知在床上蒙头大睡。

柯领着瑶来到了茫的军帐。

茫已经醒来,但还目光呆滞地躺着。

“大王,你看谁来了?”柯将瑶暂且藏在身后。

茫微微仰起身体,疑惑地望着柯。

柯一闪身,瑶亮闪闪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不住地眨巴着眼睛。

瑶看到茫赤着胸脯,羞涩地一笑,低下头去。

茫终于相信了:站在门口的就是瑶!他连忙将被子拉起,遮住了自己的胸脯。

柯一笑,道:“这些天,看来是不能攻打金山的,你们可以成天待在一起。”说罢,转身走出军帐外。

瑶微微扭过头去。

茫赶紧穿衣下床。

瑶一直站在那儿微笑。

惊慌失措的茫也不时地冲她一笑。

胡乱地将自己收拾了一阵,茫终于可以仔细打量瑶了:高了,瘦了,像一棵秋天的树。

自此,他们不受任何惊动地一连几天待在了一起。茫军将士不时看到他们或互相追逐着,或肩并肩,或一前一后,或手拉手出现在树林里、大河边、草地上。他们的不时出现,也缓解了茫军将士的焦灼。他们从心里希望:自此,就不要再将瑶送回后方了。甚至有几位将军准备在攻克金山后一起向柯请求将瑶留下来,留在军营中,留在茫的身边。

他们由衷地喜欢看到这对小儿女在一起。

那天黄昏,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兵,看到他们头挨头,安安静静地坐在不远处的山岗上,竟然泪水盈眶。

柯甚至也动摇了:大王他已经长大了,也许让瑶留下来,并不是一件坏事。

他对瑶充满了爱怜,见到她,他的心会变得柔软。他深知,谁见到她,心都会变得柔软。也正是因为他知道这一点,他才在当年决定将她与茫分开的。因为,他心中的王,应当是坚韧的,甚至是冷酷的,王是不可沉湎于那样一种状态的。

但是,现在情况似乎不同了:他的王不再是过去那个顽童了,不再是一个容易迷失的男孩了,他的王正一天一天地变得英俊,变得刚强,变得沉稳和足智多谋,更重要的是,他的王已在灵魂深处知道了不可违逆的天意与神圣的责任。

他的王,正在一天一天地变得成熟起来。

他可以考虑让瑶回到茫的身边,甚至是永远回到他的身边——攻克金山之后,他就宣布这一决定。

然而,何时才能攻克金山?

寻找三影人的队伍按照时间规定陆续返回金山脚下。

一无所获。

还剩八支队伍未归。

希望越来越小。

山头上,那黄狗又有了精神,不时地仰起脑袋来吠叫,那样子不像狗,倒像狼。

人心惶惶。

最后八支队伍中,却有一支队伍带回一个消息,但这消息依旧令人担忧:一支东去的队伍寻找到了一个人,但这个人别说有三条影子,连一条影子也没有,即使走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也不见身影。

此人是一个老头。

柯当即见了这个老头。老头很瘦,秃顶,双目失明,眉毛浅淡得几乎只剩眉骨,光溜溜的下巴,整个看上去像条泥鳅。柯让他走在阳光下,果然只见其身,不见其影。众人看罢,十分愕然。

柯对这个怪异之人能否成为黄狗的克星,毫无把握。但他还是决定很快试一试。第二天,茫军再度集合开始攻击。老者在前,茫军在后。给了他一把刀。老者说:“我已记不得杀过多少条狗了,如今虽说眼睛瞎了,对付一条狗还是可以的。”他把亮霍霍的刀舞了舞,“我不信天下有什么不一样的狗!”他走在队伍前头,有人在他后头指挥他往哪儿走。

天空一轮大太阳。

黄狗身上、心里都暖洋洋的。野菊花马上就要开了,空气里已是淡淡的菊花香。它嗅着空气,身体虽然伤痕累累,但心里却万分愉悦。

无影老者抓着大刀,摇摇晃晃地走上来。

鸟有影,花有影,刀有影,马有影,人有影,旗有影,就是独独他没有影。

黄狗很纳闷:那大刀的影子又在花丛里晃动着,而那抓大刀的人,他的影子哪里去了呢?

茫军到达一定的距离时停住了。

只有无影老者挥舞大刀,在他人指挥下不停地往山顶走去。

他有点儿害怕,便掉过头来看,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知道后面跟了许多人,心里就感到很踏实。

再往上走,他便开始气喘吁吁地唱歌,唱的什么,谁也听不懂,也听不清。

黄狗扑答扑答地扇着耳朵,前爪在岩石上不住地摩擦着。

无影老人往上走,后面没有人声,大寂静,就一条指引他行进方向的声音,更显得天地间空空荡荡。

大刀的影子,像只黑色的鹰。

黄狗很迷惑,双眼死死地盯着“黑色的鹰”。

但它很快纠正了自己:看它干什么,看人,看那个秃头老东西!

“秃头老东西”不停地走着。

黄狗喷了喷鼻子,警告他。

他居然没有放慢脚步:我杀过那么多条狗呢!他看不到黄狗,但他能感觉到它所在的位置。他突然大叫了一声:“我要我的眼睛!”挥舞着大刀,直扑黄狗。

黄狗见罢,往空中一跃,随即落下,将老者扑倒在花丛里。

事情的结束,比柯想象的还要快——黄狗残忍地咬断了老者的脖子,血喷了它一脸。

血珠溅在了它的眼球上,太阳也是红的,它很兴奋,丢下可怜的“秃头老东西”,在坡上又蹦又跳,气焰极其嚣张。

所向披靡的茫军,面对这条狗却是一筹莫展。

只好撤军。

那黄狗并不追来,而只是汪汪狂吠,恰似声声嘲弄。

有探马报来消息:熄率十万大军,正从王城向金山进发,发誓要将茫军一举歼灭于金山脚下。

情势十分危急。

迫不得已,柯与其他将军们正在商讨暂时放弃金山,另作他图的计划。

但茫得知后却坚决地否决了他们的想法。他一字不落地记得大王书上那句斩钉截铁的话:见漫山遍野菊花盛开时,必克金山!

“可我们实在无力攻克,大王!”柯说。

“那是你们将军的事!”他走了,但走了几步之后又回过头来说,“让人将她送回后方吧。”他看了一眼在不远处正等他的瑶。

“知道了,大王。”

茫觉察到了事情的严峻,不可再久留瑶了。他要将她很快送到安全的后方,分手的日子马上就要来到,他朝瑶走去,心里不禁十分难过。

他和她一起走进树林里。

熟悉的气息,在他的鼻子底下飘来飘去。

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向她说分离的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瑶没有觉察到他的心思,依旧那么快乐。

林子里到处是鸟鸣。

柯将军的灰犬闲得无聊,在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但样子显得若无其事。

茫不禁回头看了它一眼。

它却抬头去看天上的太阳。

太阳很亮,但并不刺眼。

茫见瑶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便不忍心说出要说的话,心里想:到晚上再对她说吧。这样一想,自己也轻松起来,拉着她的手,往林子深处跑去。

在他们向林子深处跑去时,天空发生了变化:一团黑色,正在吞食太阳。

瑶发现一棵大树的顶上,有一个非常好看的鸟巢,便站住了。

茫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这个鸟巢。他一笑,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猛跑到大树下,突然跳起,双手一下子抱住了树干,三下两下就爬了老高。

瑶回头看了看,生怕有人看到茫:他是王!但她更喜欢这时候的茫——无拘无束的、孩子气十足的茫。

当茫的手已经碰到鸟巢时,天一下子暗淡了许多:太阳被遮蔽掉了大半,像一块饼子被咬掉了一大口。

日食!

剩下的那部分,倒显得更亮了,纯净的阳光,像岩石缝里的水倾泻而下,正好浇在林间的一块空地上。

空地上站着瑶。

茫只顾看那太阳,很久才又想起鸟巢。

不知是什么鸟的鸟巢,编织得十分漂亮,圆溜溜的竟然有不少花瓣和羽毛装点在草秸与细枝之间。

编织这只鸟巢的鸟显然早已离去了。

茫小心翼翼地将鸟巢从枝杈间完美无缺地摘了下来:他要将它送给瑶。

瑶双手合在胸前,一直仰望着茫在摘取鸟巢。

茫将鸟巢放在胸前,低头去看树下的瑶——这一看,却将他惊呆了:

立在空地上的瑶,竟有三条影子——三条长长的影子,优美无比地飘落在秋天金黄的草地上!

他差一点没有从高高的树顶跌落下去——那只鸟巢却在他轻轻一声“啊”中,从高处坠落到了地上。

散了,一地的花瓣和羽毛。

柯的灰犬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站着。

瑶吃惊地望着他——他一脸苍白。她一直望着他:你怎么了?

他看着那三条梦幻般的影子,闭上了双眼。

太阳几乎被黑影吞没了。

茫从树上下来时,黑影已经消失。

灰犬不知何时走了,而在它站立的地方,柯却不知何时出现了。

瑶还蹲在那只破碎的鸟巢前难过时,茫却匆匆朝林子外面走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柯看了一眼瑶,迎着茫走上前去:“大王,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茫没有回答,只管往前走。

“大王,”柯紧紧跟着,“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没有!”茫朝柯愤怒地喊叫着。

“你看到了!”柯说。

“没有!没有!”

柯没有去追茫,却回过头去望着瑶:她双手捧着那只破碎的鸟巢正慢慢走来……

柯和瑶走出那片树林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身材高大的柯,将一只大手放在瑶瘦削的肩头,并将她轻轻拢在身边,就像一位慈父在与他的爱女一起散步。

他们默默地走着,表情显得有点儿凝重。瑶哭过,现在双眼还蒙着泪幕。柯的双眼似乎也曾被泪水打湿过。

后来,他们分手了。分手时,两人不时地回过头来摇摇手。

瑶没有立即回军营,而是沿着一条大河往前走去。

夕阳照在大河上,一河碎金。几只从北方向南方迁徙的大雁,大概飞累了,便落在河上。它们漂浮在水面上,不作任何努力,任由流水将它们带向前方。

后来,她走不动了,便在一棵大树下坐下,目光呆呆地看着夕阳之下的大河。

在另外一个地方,茫突然出现在了柯的面前,他唰的一声拔出了剑,并将剑端抵在柯的胸上,大声责问:“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望着颤抖不已的剑,柯没有丝毫的畏惧,平静地答道:“该说的我都说了。”

剑更加有力地抵在柯的胸上。

“我是尊重天意。”

剑微微有点弯曲,握剑的人双眼既有泪光又有火星。

“大王,你是千千万万苍生的大王,而不仅仅是一个叫瑶的小姑娘的大王!”

风吹来时,剑锋呜呜作响。

“她的生命本来就是你给予的,现在,她愿意为你去牺牲一切,甚至包括她的生命。”

“她答应了?”

“是,大王,因为她爱你!”

茫的泪水奔流而出,他大声叫喊着:“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

柯没有躲闪,泪水涌流,流到他美丽的胡须上:“大王,柯就站在你面前……”

剑慢慢松开了。

柯跪在地上:“大王,野菊花马上就要开放了……”

那灰犬几乎是在同时,两条腿弯曲下来,也跪在了地上。

“不!”茫嘶喊着转过身去,挥舞着手中的剑,锋芒之下,野草与芦苇哗啦啦倒在地上。“不!不!……”他一路上嘶喊着,见到什么砍伐什么。剑的旋风里,滚动着草屑与落叶。不一会儿,他的声音便嘶哑了。

望着茫痛苦的背影,柯突然将脑袋抵在泥土上。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霜,这天夜里的月亮似乎要朝大地飘来,凄清的月光空撒在枯萎的草木上,万年不遇的悲切点缀了满山的野菊花。

第二天,却又是一个大放光明的晴日。

这一天,所有茫军将士,都一脸肃穆。他们谁也没有吃饭,一身戎装,早早地站立在空地上等待进发的命令。

太阳似为纯金所铸,高贵的光芒照亮了山川大地,更照亮了全体茫军将士的茫茫心野。

茫和瑶缓缓走来了。

他们是亲兄妹,是这世界上最值得人祝福的一对亲兄妹。

他们肩并肩地走着,瑶抱着茫的一只胳膊,将头轻轻歪靠在茫的肩上。

那来自她身体的气息更加清纯浓郁。

瑶身着一袭蓝色如湖水的裙子,露出优美的双腿,赤脚走着,薄薄的脚片,弯弯的足弓,圆溜溜的脚后跟,一如大王书向茫所显现的那样。她的头发是散着的,黑黑的流了一肩,但却裹了一条蓝色的头巾。

顷刻间,这一形象凝固在了全体茫军将士的灵魂里,它将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

她不时仰起头去,看一看茫。

茫军将士从她的这一动作里,听见了她心头的深情呼唤:哥哥……

茫却将潮湿的目光投向远方。

他们朝金山走去。

那时的野菊花已在一夜之间,全都微微开放——只等一阵风吹来,便会轰轰烈烈地开得花光灿烂。

花为白色,花蕾的顶端,犹如点点白雪。

全体茫军将士压低脚步声跟随在王的身后。

随着瑶的走近,那野菊花开得越来越大了。

山头黄狗,觉得今天的形势很不寻常,早早从口袋旁站立了起来。

人们感到十分惊讶:瑶所到之处,野菊花忽然开放,花光如水,荡漾而去。

又到了那个距离,那是黑暗与光明的界点。

茫居然没有停步的意思。

柯下令道:“擂鼓!”

随即,数面战鼓敲响了。

瑶一下停住了脚步,并缓缓松开茫的胳膊,像一只欲要离岸远行的小船。

茫企图要抓住她的胳膊,但战鼓声顿时如骤风暴雨一般阻止着他——这鼓声也是响给瑶的。

她含情脉脉地望着茫——那个曾用他的羊将她从死亡泥淖里救出的男孩,泪珠滚滚而下。阳光下,那泪珠晶莹如多芒的钻石——是从她的心底流出的钻石。

璀璨。

她越过那个界点,离去了。

就当茫要去追赶时,茫军早涌在他面前组成了道道人墙,将他和瑶牢不可破地相隔在了两边——生死两边。

瑶看了茫最后一眼,转过身去,往山头飘然而去,长裙卷起蓝风,所吹之处,野菊花响亮地冲天而放。

她走着走着,倏然间,她的身后便有了三条影子,仿佛那太阳忽地跳动了一下,一抖之间,那三条影子便飘落在地上。

鼓声渐渐停息,犹如海潮退去,天地间只有一片寂静。

她无所畏惧地朝山头走去,朝口袋走去,仿佛一个挖野菜的女孩,要去一个被她看好的地方。她走动着,摇摆着,山风阵阵,长裙鼓动,三条云朵一般的影子,便在雪白的花地上翩翩起舞。

黄狗迷惑不解地望着这一蓝色的精灵,心头居然没有凶残的欲望升起。

整个金山,瑶走过之后,大半野菊花都已开放,花香喷发而出,浓浓地飘散在深秋的空气里,一座金山正变成一座雪山。初放的花,是嫩的,雪便也是嫩的。

全体茫军将士的心,随着瑶而远去,犹如沉没于水中的浮子,在一点一点地向上浮起——向咽喉浮起。

黄狗竖起两只耳朵,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瑶似乎听到了它的心跳,但她并未放慢脚步。她看着它毛茸茸的眼睛,黑漆漆、湿漉漉的鼻头以及它一身金黄色的长毛,觉得这是一只英姿飒爽的狗。她朝它微笑着——一种天真无邪的微笑。

它居然摇动起尾巴来。

仅剩这一丈远了。

茫再也无法忍受心的煎熬,纵身跳上马背,猛烈鞭打马身,那马冲开人群,朝金山相反的方向跑去。一路上,他伏到马背上,用双手紧紧搂住马的脖子,悲切之极。

“瑶!瑶……”他在心中千遍万遍地呼唤着。

马载着他来到昨天傍晚瑶所曾走过的大河边。

这时的瑶,已闻到了黄狗的气味。

黄狗没有扑过来,而是摇着尾巴朝瑶走过来。

瑶这才停止脚步,当黄狗马上就要来到她的身边时,她弯下腰去,用她那好看的手轻轻提起裙子的一角,然后望着黄狗,侧过身子,竟然向它跳起舞来。

黄狗很惶惑。

瑶的眼睛就一直注视着黄狗的眼睛,在半径五六步远的距离里,绕着它轻盈地跳着,蓝裙摆来摆去,犹如水波荡漾。因为裙子的领子很矮,她的长脖子便显得更长也更加优美了。她的目光先是清纯,紧接着便是热烈。很有节奏感,慢时如云,快时如风,飘时如鸟,疾时如兔,一会儿突然地停顿,一会儿又悠然翩翩。跳跃,晃肩,转颈,扭动腰肢,目光远抛,一切动作都引人入胜。

一直生活在贫乏与单调之中的黄狗渐渐着迷了。

所有茫军将士也渐渐着迷了,他们几乎忘记了他们在面临着残酷的一幕。那个会吹笛子的士兵,居然从腰上取下笛子,和着瑶的舞蹈,将流畅而极富旋律感的曲子吹响在这蓝天白云之下。

瑶的舞越跳越精彩,也越跳越热烈。

黄狗渐入痴迷,目光紧随瑶的身影,忘我地沉浮在瑶的舞蹈旋流中。

这时瑶用手轻轻召唤着黄狗,黄狗先是犹疑了一下,随即竟然也在瑶的面前跳动起来。一场狗与人的对舞,就这样不可思议地在山坡上展开了。一时迷失在境界中的瑶,竟忘记了那是一条恶犬,而黄狗则完全失去了对瑶的戒心。

茫军将士不免有点儿困惑,但随即被山坡上的那场和谐而圆满的舞蹈所吸引,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一个个翘首观望着,有些士兵甚至用手或用脚打着节拍。

高潮处,黄狗一个腾空,居然高高越过瑶的头顶。

瑶随着节拍,边舞边向它连连击掌。

受到鼓舞的黄狗,有心做出更加完美的动作,几乎笔直地蹿向空中,然后它竟然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将身体调整为横形,再然后飘然而下,四爪同时落地,然后和着节奏朝她得意地摇着尾巴。

谁也没有注意到,瑶边舞边在向山顶上那个神秘的口袋靠拢。

黄狗将金山当作了自己的舞台,面对眼前这个蓝色的精灵,它心里充满了表演的欲望——这一狗的与生俱来的欲望,在这荒僻的山头,压抑得实在太久了,它几乎快丧失了对这一欲望的感受,现在重又激发了出来,这使它热血奔涌,眼珠鼓凸。

舞着舞着,瑶给了一个远去的动作,黄狗便朝远处跳跃而去,就在这一刹那间,瑶的手一把抓到了那只让鲜血溅湿了的口袋,也就在那一刹那间,整个金山的野菊花全部开放了!

黄狗回过头来,只见瑶正用手抓着那只口袋,心头不禁猛地一震,一身金黄色的毛根根竖立起来。它顿时意识到了瑶的用心所在,愤怒地在喉咙中呜咽着,用那对鼓溜溜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瑶。

她颤抖了,口袋也在颤抖。

茫眼前的大河上起了雾,那雾里飘动着瑶的身影……

茫军将士的眼睛不敢有片刻眨动。

骑在马上的柯,手中死死攥着缰绳,冷汗在胡须里犹如草丛中的寒霜在闪烁。

黄狗没有立即扑上去,它要将它的凶狠酝酿到极致,直到奔流在每一寸血管里。它要一口咬死这个居然欺骗了它的蓝色精灵,对于戏弄它断然不能容忍!它为它一时的沉湎而忘却责任感到莫大的惭愧。

花光迷惑着它的双眼,眼前的那个蓝色精灵好像在变得虚幻不定。不能延宕了,不能了!它冲着她,光一般射去……

然而那蓝色的精灵一忽儿消失了,山顶上便只剩下了三条影子。那三条影子仿佛与它们的主人是一个整体,此时此刻,她的身体干干净净地流注到了那三条影子之中,从而使那三条影子变得长长的,并且散发着淡蓝的生命气息。

黄狗惶惑了片刻,便开始朝一条身影扑咬过去。

在阳光的折射下,茫眼前的大河上,竟然有无数的瑶在飘动。

茫军将士惊愕万分,一声“呀”,如大风呼啸而过。

那身影一忽闪就没有了,黄狗只好又去扑咬另一条身影。

朗朗白日之下,三条无身之影晃动在黄狗的眼球上。它扑咬着,扑咬着,扑咬着,从这个身影,到那个身影,再到另一个身影……它是光,光与影在野菊花的花丛里追逐、回旋、翻腾、撕扯……

年轻的生命,浇灌着影子,影子便像这生命一样令人赞叹。它们飘动在山坡上,像翅膀,像帆,像风车的篷,像河上的浪……

影子是无声的。

黄狗的喘息声却越来越粗浊。它已满嘴是泥,是花的汁水,是血。有一颗牙齿似乎咬到了地上的石头,折断了,它将它吞进了肚子里。它的整个胸腔在着火,热焰烘烤着它的咽喉,仿佛过不了一会儿,它的那身金黄色的毛就要燃烧起来。

影子似乎在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薄。

一个老兵老泪横流,无数双泪眼望着山头。

起风了,茫眼前的大河开始起浪,一浪赶着一浪,像一排排白马。雾在淡去,瑶在飘高,朝着阳光流淌而来的地方。

黄狗觉得五脏六腑在开始干枯,沾满泥土的舌头吐得长长的,并且开始变凉变得麻木。

三条影子似在飘动,但已成淡淡的灰白色。

在此期间,这三条影子是有色彩的,先是淡淡的蓝,后是淡淡的红,再后来便是黑,便是红,便是灰……

黄狗的扑咬与影子的晃动都在明显地放慢。

黄狗的扑咬已经十分的勉强,它的气力似乎已经快被耗尽。但它仍然在挣扎着,疲惫不堪地追逐着同样也已经疲惫不堪的影子。有时,它会偶尔看一眼那只口袋,它还安放在岩石上。这使它感到欣慰,它甚至想为此而流泪。但它心里清楚,那三条影子围绕着的,也正是那只口袋,它对它们痛恨不已。它是一条愚蠢的狗,也是一条固执的狗。它不可能放过它们。它要将全部的气力与剩余的残忍聚集在一起,继续扑咬下去。

影子在变轻。

黄狗跌倒了,但又爬起来,可是过不一会儿,又跌倒了。影子就在它眼前,但已不再像原先那样笼罩着它,相反,它的影子就要笼罩着它们了。它的嘴角开始不住地流血,不是咬破了舌头的嘴巴流出的血,而是从身体深处流出的血,它疲于奔跑的内脏已经破裂。

山顶与口袋在晃动,天与太阳在晃动。

它又一次扑到了影子上,口中的鲜血汩汩而出,落在了影子上。

那影子是瑶的精血,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它们在黄狗的疯狂追逐与扑咬中,耗散了,流失了,只剩下了一点点。

茫军眼前的山头,已没有了影子。

不知是谁迈开了脚步,全体茫军开始轰隆隆走向山顶,越来越快……

雾散尽,大河之上,便只剩下了天空。

茫纵身一跃,骑上了马,那马朝金山飞跑,尾巴横在了空中。

一阵风来,那剩下的一星点影子也从花上消失了。

黄狗想回到口袋旁,但这种心思忽地像线一般断了——它砉然倒在了花丛里。

马载着茫穿过茫军的队伍到达山头时,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他从马上跳下,站在山头上,四下里寻找,却只见四周烟岚袅袅。他低头在花丛里寻觅,看到了那条蓝色的裙子和那根鞭子。他将它们捡起,捧在手上,朝远处大叫了一声“瑶”,一股鲜血从口中喷出,纷纷落在了蓝色的裙子和鞭子上……

随即,他倒在了山头上。

醒来时,他看到他周围层层叠叠地站满了茫军将士。

他没有哭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再提瑶的名字。他深知,一切都已过去了。

茫军将士见他醒来,脸上漾出笑容。

他轻声问道:“你们为什么还不快去打开那只口袋?”

柯走上前来:“大王,那只口袋差一点儿就被瑶取到——她实际上已经用手抓到了它,现在,大王,由你接着做下去吧!”

他要从花丛里站立起来,柯欲相扶,被他推开了。他最终依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然后,摇摇晃晃地朝那只口袋走去。

口袋立在岩石上。

他朝它一步一步地走去,心中感慨万千。走到它跟前,他没有立即动手,而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大王……”柯叫了一声。

他这才抓起它:沉甸甸的。

他将扎口的绳子解开丢在地上,然后弯下腰,将手伸进口袋,抓出一把东西,再在阳光下将手张开,这时只见无数晶莹剔透的细小物体在他掌上闪闪发光。他转着身体,好让更多的茫军将士看到他掌上的晶体。然后,他又将掌合下,随着一个漂亮的旋身,他升腾到空中,随即胳膊一挥,手一松,将它们抛撒到蓝色的天空下。

它们随风在天空下飘扬着。

抛散了一把又一把,它们在空中向远处飞去,向高处飞去,不一会儿,化作了雨珠。

他一手抓了一把之后,对围观的将士们说:“来,一起撒吧!”

很多人涌了过来,争相将那些晶体抛撒到空中。

雨先是稀稀拉拉地下着,不一会儿便越来越稠密,并向四面八方迅速漫延开去。当那只口袋终于全部掏空时,全世界便都沐浴在了雨中。万里雨丝,根根如银。

天有多大,雨的面积就有多大。从高山到平原,从江河到大海,从都市到乡村,东南西北,无处不雨。自天地分离,没有下过这样一场气势恢宏的雨。这雨高度的透明,虽在雨中,世界却更加的明亮,水晶、蓝冰一般的明亮。

成千上万被夺去光明的人,站立在天空下,仰起面孔,任由这清纯的雨水去冲刷自己无明的双目。雨珠在他们的眼珠上滑动着,流动着,仿佛堆积了千年污垢的眼睛开始渐渐有了光明。先是细微的一星亮光,然后便不住地扩展,就像尘封千年的窗口,两翼窗帘徐徐拉开,久违的光明,像成群的玉鸟飞进了窗口。

赤、橙、青、绿、黄、蓝、紫……

“光!光!光!……”成千上万个哭泣的声音:老人的,孩子的,男人的,女人的,兴奋地冲向天庭。

雨不住地下着,雨中跪下去成千上万的人。

是雨也是泪。

雨中,茫军将士,也人人哭泣,甚至有人仰天号啕。

茫一直低垂着头,望着草丛中的那件蓝裙和那根鞭子。

雨水从头而下,聚拢到他优美的下巴,哗哗流在蓝裙和鞭子上。

雨一直下到黄昏,下到天地间一片清爽。

月亮升上来时,茫军将士在山头埋葬了瑶的蓝裙和鞭子。

茫撒了第一把土,又由他撒了最后一把土。

他让柯撤走全部将士,只将自己一人留在了山头。

月亮陪伴着他,他陪伴着瑶。他觉得瑶就飘动在这片群山之中,他甚至从野菊花的香气中辨别出了只有瑶的身上才有的那种气息。

明天他就要走了,带着他的千军万马,去南方,去征服又一座大山。他的瑶,他的妹妹,将永远独自一人留在这片群山之中。何时回来看她?或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也许是……泪水只在心头涌动,犹如旷野上的泉涌。

“光!光!光——”到处还在兴奋地呐喊。

他站起来,面对月下群山,大声喊道:“我以王的名义命名,从此这座大山为‘瑶’——‘瑶山’!”

万千大山响应成一片:“瑶——山——”

“瑶——山——”

选自长篇小说《大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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