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相似面孔何其多,但连神态都像到此种地步的,寥寥无几。

盛秋实回忆起商店里的短暂打量,又低头盯了手机屏半晌,突然关掉邮箱调出拨号界面,径直打给了宗瑛。

机械的提示音再度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他前天打电话想告知她宗瑜病况时,得到的也是这个回应。

好几天了,宗瑛的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打她公寓电话也无人接。盛秋实心里腾起隐隐不安,决定下了班去她公寓看一趟,但在这之前,他尝试再次拨打699公寓的座机。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时,盛清让手捧着册子,指腹刚刚抚过封皮上烫金的莫比乌斯环。

他偏头看向房门外,黑暗里铃声不懈地响,最终他放下册子走出卧室去接电话。

“宗瑛?”那边试探性出声后,紧接着就好像松了口气:“你终于在了,我还以为……”担心的话没讲完,却又突然起了疑:“是你吗?”

电话这头的盛清让回道:“你好,找谁?”

“你是宗瑛什么人?怎么会在她公寓?”

哪怕隔着电话,盛清让也立刻察觉出对方的态度明显变得不善。他判断出对方可能与宗瑛私交不错,为免再给宗瑛惹麻烦,他答复道:“先生,我想电话可能错线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电话那头的盛秋实愣了三秒,盛清让挂断了。

医院大楼外人烟寥寥,只有救护车呼叫个不停;699公寓内恢复安静,盛清让转身看向座钟,秒针一格一格移动,时间已经不早。

他忽然想起临走前宗瑛“让他睡个好觉”的叮嘱,迅速整理好情绪,回卧室将册子重新绑好放归原位。

这时外面突然起了风,老旧的十六格窗被推撞出声响,空气有点潮,像是要下雨。

然而1937年的这个夜晚,台风撤离,云层稀薄,月亮满了大半,几乎就要圆满,但终归缺了一角。

宗瑛照料完虚弱的新生儿,没什么睡意,独自出了公馆小楼。

白月光落满花园,枝叶泛着光,犬吠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捕捉不到一丝一毫城市该有的喧闹,也没有半点战时该有的紧张。

小楼里所有的人安然睡着,仿佛上海仍是一块乐土,什么都不必担心。

但宗瑛明白,这样的状态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

她转过身抬头看这座簇新小楼,隐约记起大半个世纪后它的面貌、它的归属……眉梢莫名染上一缕愁绪、几分茫然。

如今安安稳稳睡在这栋楼里的人,后来又有怎样的路,怎么样的命运?

这样一个家族,最后是分崩离析,还是紧紧抱在一起挨过大半个世纪?

很快,第一个噩耗,几小时后抵达了还在沉睡的公馆。

天还没彻亮,大伯家的徐叔一身狼狈地前来报凶信。二姐待在楼上根本没高兴下来,最后只有清蕙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下了楼,干站在小楼外,看徐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手足无措。

清蕙只觉耳朵嗡嗡直响,对方讲的话她也没有听周全,只知住在虹口的大伯被炸死了,管家徐叔因为出门办事逃此劫难,但已无处可去。

大伯,连同房子,全都烧成了炭堆。

“就差一点点,只差那么几个钟头……”徐叔声音彻底哭哑了,“早知道如此,我无论如何也要将老爷绑去码头,等登上船便没有这个事情了……我对不起老爷,更有愧先生的托付啊!”

二姐这时终于肯从楼上下来,皱眉听完这些,心里烦极。

大伯一家从来好吃懒做,只晓得占人便宜,她从小便对那一房印象极差,关系自然也冷淡。

现今大伯死了,她更是体会不到半点悲痛,突然上前一把拉过清蕙,同徐叔讲:“老三不在这里,要哭到他公寓哭去。”言罢又扭头瞪清蕙,厉声道:“你下来干什么,回去!”

盛清蕙在原地懵了几秒,被她一推,退入门内,随后听见门哐当撞上,只能转过身往楼上走。

宗瑛站在楼上走廊里看了一会儿,见她上来,默不作声地折回了房间。

孩子们一个无知无觉地睡着,另一个早早起来主动去厨房帮忙。

宗瑛坐在沙发里,见盛清蕙进门径直往梳妆台前一坐,对着镜子无意识地拿起木梳,迟迟没有动作。

宗瑛不出声,清蕙就一直坐着。过了一会儿,她见清蕙低头从抽屉里摸出一沓船票——

是前阵子盛清让到公馆来,最后留下的那几张船票。

她这才意识到今天已经是17号,正是船票上的日期。

因此盛清蕙手里握着的,实际是离开上海的机会,但这机会很快就要失效。

而这个家里,此刻没有一个人有打算撤离的迹象。

房间里好半天没有动静,宗瑛拿起面前茶杯,饮尽冷水低着头突然问道:“船还有多久开?”

清蕙倏地回神,看看船票上的时间,却没吭声。

宗瑛搁下茶杯:“如果来得及,想走吗?”

清蕙没有想过离开上海,但大哥的受伤大伯的惨死,一件比一件更明白地在强调着战时的瞬息万变。大伯原本可以坐今天的船安全撤离,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冷冰冰的死讯,谁又料得到?

面对宗瑛的问题,清蕙紧皱眉头想了半天,没法给出答案,只转过头看向了沙发里的宗瑛。

她眉目里显露担忧,却又维持着几分天真的侥幸,声音显然没有底气:“仗不会打太久的吧……很快就会结束的,是不是?”

宗瑛启唇,睫毛微微颤动,欲言又止。

清蕙的脸彻底委顿下去,客厅座钟铛铛铛响起来,她最后再看一眼船票上的时间,将它们重新收进抽屉——

失效了,就是一沓被辜负的废纸。

盛清让显然料到了这种辜负,回到公馆,多余的话一句未讲,只单独同宗瑛聊了一会儿,将她嘱托的物品转交,随即就要去处理别的事——公事、大伯那边的后事。

临分别,他讲晚上来接宗瑛回去,却遭了拒。

宗瑛的理由很充分,两个病患都不稳定,需要再观察两天。

她并不留恋这里,但诸事至少要有始有终,这关乎原则。

最终两人议出一个底线,无论如何,8月19号宗瑛必须回她的时代。

多逗留的这两日,宗瑛即便没有出门,也感受到了一种切实的变化——先是食物,食材变少,厨房的佣人再也玩不出花样;其次是水和电,热水几乎停了,总是停电;最后是公寓里的人,二姐一家包括二姐夫和孩子,全从华界搬进了公馆。

好事也有,大哥状况日益稳定,病怏怏的小儿也终于能正常饮食。

就在宗瑛和清蕙都松一口气之际,二姐仍念念不忘她给清蕙定的“三日之限”——现在家里人口愈多,她就更见不得清蕙围着两个无关的陌生孩子转。作为临时的一家之长,她终于在19号的中午勒令清蕙立刻将这两个孩子送到福利院去。

清蕙挣扎着不肯去,二姐连拉带扯将人赶出门,手握扫把站在门口放出狠话:“盛清蕙,你不把这两个拖油瓶送掉就不要想回来!”

清蕙极不情愿地坐进汽车,宗瑛也与她一起去。

车子驶出公馆,直奔租界福利院。

清蕙一路都在做思想斗争,如果拒不送他们去福利院,那么她很有可能会被二姐扫地出门;但如果当真将这两个孩子送过去,她又放心不下。

宗瑛看出她的焦虑,开口道:“说说你的想法。”

清蕙明显在试图说服自己:“送去福利院也不是不行,我有空就过去看看他们……”她紧张到甚至咬指甲:“以前学校组织我们到福利院做过义工,那时候租界福利院还是很温馨的。”

讲完所有益处,福利院到了,车子却连外门都进不去。

福利院内外几乎被难民占领,早失去了夕日的秩序。清蕙看着车窗外,讲不出一句话,她的自我说服在现实面前苍白无力。

甚至有难民见车子停下,立刻围上来敲窗户,她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下意识地往后缩,生怕玻璃被人砸开。

司机见状不妙,立刻发动车子,通知后面两位:“这里不能待了!”

汽车在一片混乱当中逃离,清蕙紧张得下意识收臂,只将怀中孩子抱得更紧。待车子停稳,她仍没松手,勒得孩子嚎啕大哭起来,宗瑛喊了她一声:“盛小姐——”在她晃神之际,接过她怀里哭得愈凶的孩子:“我来。”

清蕙手臂肌肉绷着,一时间难以松弛,好不容易缓过神,她看向车外,映入眼帘的是宽阔黄浦江,一艘英国人的驱逐舰停在江面上,即将起航。

数日来苏州河里飘着尸体,抬头就可以看到城市北面隐隐升起来的黑色烟雾。难民仍不停地涌入租界,哄抢和□□不断发生,运粮的车辆常常遭到阻截,正常营业的商店不断减少,租界居民尽可能地减少出门,警察显然有心无力,战火就在门口烧,租界的撤离也开始了——

超过8成的英国妇女和儿童登上驱逐舰即将去吴淞口登船,撤离上海这座危城。

启程的驱逐舰,像远去的诺亚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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