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知道美国吗?”

“当然知道。问这干嘛?”叶梅桂很疑惑地抬头看我一眼。

“妳知道美国的密西西比河吗?”

“嗯。”

“妳知道美国的密西西比河曾经截弯取直吗?”

“喂!”她瞪我一眼:“把话一次讲完。”

我笑了笑,接着说:“美国人当初为了航运之便,就把密西西比河很多弯曲的河段,截弯取直。可是密西西比河说,老天生下我就是弯的,我偏不想变直。”

“胡扯。河又不会说话。”

“变直后的密西西比河努力左冲右撞,希望能恢复原来的弯度。后来美国人没办法,只好不断地在河的两岸做很多护岸工程,全力阻止密西西比河再变弯。妳猜结果怎么样?”

“我猜不到。”她摇摇头。

“密西西比河就说:好,你不让我左右弯,那我上下弯总可以吧。”

我笑了笑,一面学着毛毛虫蠕动的样子,一面说:“结果密西西比河就上下波动,于是很多地方的河底都呈波浪状喔。”

“是吗?”

“嗯。后来有些已经截弯取直的河段,只好让它再由直变回弯。”

“哦。”叶梅桂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一条河都能坚持自己的样子,朝着自己所喜欢的路走,不畏惧任何艰难和障碍……”我微微一笑,看着她的眼睛:“更何况是人呢。”

叶梅桂的眼睛闪啊闪的,过了一会,眼神变得很亮。

“玫瑰。千万不要输给密西西比河喔。”

“嗯。”

她点点头,然后看着我,没多久便笑了起来。

“再回去当老师吧。”我说。

“好。我会考虑的。”她说。

窗外的街灯把巷子照得灯火通明,黑夜已经降临。

“我们走吧。”叶梅桂看了看表。

“嗯。”

我们走到吧台边,除了拿MENU的妹妹外,还有一个女孩。

她应该就是叶梅桂所说的,这对姐妹档中的姐姐。

“叶老师,好久没见了。”姐姐笑着说。

“嗯。”叶梅桂也笑着说:“以后我会再常来的。”

“这位先生也要常来喔。”姐姐朝我点个头。

“我一定常来。”我说。

“一定喔。”姐姐微微一笑。

“当然啰。妳们煮的咖啡这么好喝,我没办法不来。”

“谢谢。”姐姐用手背掩着嘴笑:“你真会说话。”

“我是实话实说。我待会一定没办法吃晚餐。”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晚饭的味道,破坏刚刚残留在唇齿之间的咖啡香啊。”

“呵呵……”姐姐又笑了,连妹妹也跟着笑。

“我……”我正准备再说话时,瞥见叶梅桂的眼神,只好改口:“我们走了。Bye-Bye。”

我和叶梅桂走出店门口,我转头跟她说:“这对姐妹都很漂亮,但姐姐更胜一筹。”

她瞪我一眼,并未回话。

“真好,这里就在公司附近,以后可以常来。”

“你很高兴吗?”

“是啊。”

“你一定很想笑吧?”

“没错。”我说完后,哈哈笑了几声,不多不少,刚好七声。

“哼。”她哼了一声,然后才开始继续往前走。

回到七C,我看看时间,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唉呀,刚刚应该顺便吃完晚饭再回来的。”

“你不是说,不想让晚饭破坏咖啡香吗?”叶梅桂坐了下来。

“那是开玩笑的。”

“原杉子可不这么认为。”

“原杉子?”

“那个姐姐姓原,叫杉子。”

“真是好听的名字啊。”我啧啧赞叹了几声。

“是吗?”她抬头看我一眼,我感觉有一道无形的掌风。

“不过再怎么好听,也没有叶梅桂这个名字好听。”

“来不及了。”她站起身:“你今晚别想吃饭。”

说完后,她走进厨房。

“妳要煮东西吗?”

“没错。”

“有我的份吗?”

“没有。”

“那我下楼去买。”

“不可以。”叶梅桂转过头,看着我。

“可是我饿了啊。”

“谁叫你乱说话。”

“我又没说错什么。”

“你跟原杉子说了一堆,还说没有。”

“有吗?”我想了一下:“没有啊。”

“那你干嘛说你会常去?”

“妳常去的话,我当然也会常陪妳去。”

“你怎么知道我会常去?”

“妳自己亲口告诉原杉子妳会常去的啊。”

“那你刚走出咖啡店时,为什么那么高兴?”

“玫瑰。”我走近她身旁,再说:“那是因为妳终于考虑再回去当老师,我当然很替妳高兴啊。”

“哼。”过了一会,她才哼了一声:“又骗人。”

“我是说真的。我真的很替妳高兴。”

说完后,我转身准备走进房间。

“你要干嘛?”她又开口问。

“回房间啊。”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你不用吃晚饭的吗?”

“妳不是不准我吃?”

“我叫你不吃你就不吃吗?你哪有这么听话。”

“妳是老师啊,妳说的话当然是对的。”

“你少无聊。”她打开冰箱看了一会:“没什么菜了,不够两个人吃。你陪我下楼去买吧。”

“两个人?妳才一个人啊。”

“废话。连你算在内,不就是两个。”

“干嘛把我算在内呢?”

“你走不走?”叶梅桂拿起菜刀。

我们下楼买完菜回来,叶梅桂便在厨房忙了起来。

“你知道下星期一开始,捷运就恢复正常行驶了吗?”

她在厨房切东西,头也不回地说。

“是吗?”我很惊讶:“我不知道。”

“你真迷糊。”

“那这么说的话,我就可以恢复以前的日子啰。哈哈……”

“干嘛那么高兴?”

“当然高兴啊。我起码可以多睡20分钟啊,天啊,20分钟呢!”

“无聊。”

“妳尽量骂我吧,现在的我是刀枪不入啊。哈哈,20分钟啊!”

我低头抱起小皮:“小皮,你一定也很高兴吧。我们终于熬出头了。”

“你真是有病。”

“下次再乱说话,我就罚你没晚饭吃。”

叶梅桂把菜端到客厅,说了一句。

我手一松,放下手中的小皮,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发楞。

这句话好熟悉啊,学姐以前就是用这种口吻罚我多做几次邀舞动作。

我记起来了,学姐的声音柔柔软软的,不嘹亮但音调很高,好像在无人的山中轻轻唱着高亢的歌曲一样。

对,学姐的声音就是这样,没有错。

学姐正在我耳边唱歌,“花影相依偎”这句,学姐唱得特别有味道。

“喂。”叶梅桂叫了我一声,学姐的歌声便停在“花影相依偎”。

“不是说饿了吗?”她微微一笑:“还不快吃?”

“我……”

“笨蛋。吃饭时还有什么事好想?”她把碗筷递给我:“先盛饭吧。”

我把饭盛满,叶梅桂看我盛好了饭,便笑着说:“我们一起吃吧。”

于是学姐又走了。

“夜玫瑰”〈12。6〉Byjht。每当下学期快结束时,社团便会为即将毕业的学长姐们,举办一个告别舞会。

我们戏称这个舞会的名字,叫“TheLastDance”。

这个舞会没什么太大的特别,只是快毕业的社员通常都会到。

因为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广场上跳舞的机会。

还有,每个即将离开广场的人,都有权利指定一支舞。

我只是大三,并不是“TheLastDance”中的主角。

但学姐已经大四,她是主角。

是啊,学姐快毕业了。

而我还有一年才毕业。

每当想到这里,我总会下意识地看一下广场。

我不知道学姐不在后的广场,是否还能再围成一个圆?

“TheLastDance”举办的时间,就在今晚。

距离第一次跟学姐跳夜玫瑰的夜晚,已经一年三个多月。

在等待夜玫瑰出现的夜晚里,总觉得时间很漫长。

可是终于来到“TheLastDance”时,我却会觉得那段等待的时间,不够漫长,时间过得好快。

学姐今晚穿的衣服,跟她在广场上教夜玫瑰时的穿著,是一样的,身上同样有难得的红。

学姐的人缘很好,广场上的人都会抢着邀学姐跳舞。

即使是不邀请舞伴的舞,也有人争着紧挨在她身边。

我一直远远望着学姐,没有机会挤进她身边。

我的视线穿过人群的空隙,静静地看着夜玫瑰。

偶尔学姐的目光与我相对,她会笑一笑、点点头。

有时会拍拍手,示意我刚刚的舞跳得不错。

舞一支支地过去,学姐的身边始终围着一圈人。

我最靠近学姐的舞,是以色列的水舞,学姐在我对面。

如果把我跟学姐连成直线,这条直线刚好是圆的直径。

原本这种距离在圆圈中是最远,但向着圆心沙蒂希跳时,我们反而最接近。

沙蒂希跳时,圆圈内所有人的口中会喊着:“喔……嘿!”,“嘿”字一出,左足前举,右足单跳。

以往学姐总是要我要大声一点。

不过今晚我第一次做沙蒂希跳时,却无法嘿出声音。

但学姐第一次做沙蒂希跳时,很努力将举起的左脚往我靠近。

由于用力过猛,身体失去重心而摔倒,幸好两旁的人拉起她。

学姐只是笑一笑,没有疼痛的表情。

快要做第二次沙蒂希跳前,学姐眼神直盯着我,并朝我点点头。

我也朝学姐点点头。

于是我和学姐几乎拖着两旁的人往圆心飞奔,同时将左脚伸长、用力延伸,试着接触彼此。

但还差了一公尺左右。

而我口中,终于嘿出了声音。

我们一次次尝试,左脚与左脚间的距离,愈来愈短。

在最后一次,我们举起的左脚,终于互相接触。

而我在嘿出声音的同时,也嘿出了眼泪。

是的,学姐。广场是我们共同的记忆。

无论是妳第一次拉我走入圆圈的田纳西华尔兹,还是现在的水舞,今晚的每一支舞,都曾经属于我们。

我们的脚下,踩过美国、踏过日本,并跨过以色列、波兰、土耳其、马来西亚、匈牙利、希腊……

世界就在我们的脚下啊!

水舞快结束了,音乐依然重复着“Mayim……Mayim……”的歌声。

圆圈不断顺时针转动,就像我们不断绕着世界走一样。

学姐,是妳将我带进这个世界中,我永远会记得。

水舞结束后,所有的人还围成一个圆。

我跟学姐都席地而坐,略事休息。眼神相对时,交换一个微笑。

广场上突然传来:“接下来是今晚的最后一支舞了。”

在众人的叹气声中,学姐迅速起身,朝她左手边方向奔跑。

“最后一支舞,是由意卿学姐所指定的……”

我突然惊觉,也迅速起身,往我右手边快跑。

学姐往左边,绕圆圈顺时针跑动;我则往右边,绕圆圈逆时针跑动。

我们两个总共绕了半个圆,相遇在最后一句话:“夜玫瑰。”

“夜玫瑰”〈13。1〉Byjht。我又回到刚来台北上班时的生活习惯,八点20起床,八点半出门。

叶梅桂便又开始比我早五分钟出门。

以前我们维持这种出门上班的模式时,她出门前并没有多余的话。

如今她会多出一句:“我先出门了,晚上见。”

我则会回答:“嗯,小心点。”

她还会在客厅的茶几上,留下一颗维他命丸,与一杯半满的水。

我会喝完水、吞下药丸,再出门。

当然如果不是穿着北斗七星裤的话,我还得跟小皮拉扯一番。

也许是习惯了拥挤,或者说是习惯了这座城市,我不再觉得,在捷运列车上将视线摆在哪,是件值得困扰的事。

下班回家时,也不再有孤单和寂寞的感觉。

我只想要赶快看到阳台上那盏亮着的灯,还有客厅中的夜玫瑰。

改变比较多的,是我的工作量。

刚上班时,我的工作量并不多,还在熟悉环境之中。

但现在我的工作量,却大得惊人,尤其是纳莉台风过后。

为了不想让叶梅桂在客厅等太久,我依然保持七点半离开公司的习惯,但也因此,下班时的公文包总是塞得满满的。

而我睡觉的时间,也比刚上班时,晚了一个半钟头。

每天下班回家,吃完饭洗完澡,在客厅陪叶梅桂说一下话后,我就会回房间,埋首于书桌前。

然后我在房间的书桌,她在客厅的沙发,度过一晚。

由于我和她都很安静,又隔了一道墙,因此往往不知道彼此的状况。

于是每隔一段时间,我会走出房间看看她的样子。

如果她依然悄悄地绽放,我就会放心地回到书桌上。

而她也会每隔一段时间,从我半掩的房门探进身来看看我。

当眼角的余光瞄到她时,我会立刻转过头看着她。

她有时是笑一笑,就回到客厅;有时则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或喝点什么?

即使我已经比以前晚一个半钟头才睡觉,我仍然比叶梅桂早睡。

因此睡觉前我还会到客厅跟她说说话,和逗逗小皮。

“我先睡了,妳也早点睡。晚安。”

“嗯,晚安。”

这通常是我们在每一天要结束前,最后的对白。

偶尔我觉得这种对白太单调,便会在进房间睡觉前跟她说:“玫瑰。”

“干嘛?”

“愿妳每个沈睡的夜,都有甜蜜的梦。”

“你有病呀。”

“还有,妳睡觉时,习惯举右手?还是左手?”

“我怎么会知道。”

“如果妳习惯右手高举,会很像自由女神喔。”

“无聊。”

“还有……”

“你到底睡不睡?”

“是。马上就睡。”然后我会立刻闪身进房。

工作量变大并不怎么困扰我,最困扰我的是,跟老板之间的相处。

主管对我的工作表现,还算满意,常会鼓励我。

可是老板对我,总是有些挑剔。

“小柯,你的办公桌未免太乱了吧。”老板走近我的办公桌。

我没说话,只是探头往疏洪道更乱的办公桌上看了看。

“你不必跟他比较,他比你乱又如何。难道可以因为别人已经抢劫,你就认为你偷东西是对的?”

“这……”

“一位优秀的工程师应该是井井有条、有条不紊,你连办公桌都无法整理好,工作怎么会认真?”

我只好放下手边的工作,开始收拾办公桌。

而我和老板对工作上的意见,也常会相左。

“我们是工程顾问公司,不是行政单位,只能做建议。”老板说。

“我知道。所以我们更应该提供专业上的意见。”

“你知道你所谓的专业意见,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我不懂你所谓的影响是指哪方面?”我问。

“反正这些意见不能出现在报告中。”老板淡淡地回答。

“为什么不行?难道有错吗?”

“也许是对的,但我不管。总之,照我说的做。”

“可是……”

老板挥挥手,阻止我再说下去,然后说:“你可以走了。”

我只好离开他的办公室。

每当我跟老板有一些冲突时,疏洪道总会劝我:“你知道河流都怎么流吗?”

“就这样流啊。”

“河流总是弯弯曲曲地流,这样流长会比较大,坡度才不会太陡。”

“这我知道啊。”

“所以啰……”疏洪道拍拍我肩膀,笑了笑:“你这条河流太直了,应该要再弯一点。”

疏洪道平常很白烂,可是规劝我时,却很温和与正经。

我心里很感激他。

我在台北,除了疏洪道和我大学同学-蓝和彦(拦河堰)外,几乎没有所谓的朋友。

当然,我是没有把叶梅桂算在内的。

因为在我心里面,叶梅桂不只是朋友。

在我的感觉中,她应该比较像是亲人或家人。

或是一种,在生活中有了她会很习惯与安心,但从没想过没了她会如何的那种人。

所以我一旦想到,要将我与叶梅桂归纳为何种关系时,总会很自然地跳过。

不管是朋友、亲人还是家人,都无所谓。

反正对我而言,她是一朵娇媚的夜玫瑰。

今天早上,老板看到我时,又跟我说:“小柯,你的衣服太花了,一位优秀工程师的穿著应该很素净。”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衣服,是蓝格子衬衫,也就是疏洪道所说的,格格blue那件。

老板走后,疏洪道幸灾乐祸地笑着。

中午和疏洪道吃过饭后,他又提议要一起喝杯咖啡。

好像只要他看到我挨老板的骂时,都会想跟我喝咖啡。

于是这阵子,我几乎天天喝咖啡。

今天我心血来潮,带他到原杉子姐妹所开的咖啡店。

“夜玫瑰”〈13。2〉Byjht。“柯先生,你好。”原杉子的妹妹把MENU递给我,笑着说。

“妳好。”我微微一笑。

“这位是……”她指着坐在我对面的疏洪道,问我。

“他是我同事。只是个小角色,不用理他。”

“喂。”疏洪道低声抗议。

她笑了笑,朝他点了点头。

原杉子的妹妹走后,疏洪道问我:“她长得满漂亮的,你们认识吗?”

“算认识。”我趋身向前,低声告诉他:“她姐姐更漂亮喔。”

“真的吗?”

“嗯。”

“你怎么知道她有姐姐?”

“待会你去吧台结帐时,就可以看到她。”

“那如果她看到我长得也很帅时,会不会惺惺相惜,然后不收钱?”

我摊开报纸,装死不理他。

喝完咖啡,我们走到吧台结帐。

“柯先生,又看到你了。”原杉子笑得很开心。

“我是工程师,小柯只是副工程师,我比较厉害。”

我正要开口说话时,疏洪道突然开口,眼睛直视原杉子。

原杉子似乎有点惊讶,我倒是习以为常。

我从口袋中掏出钱,准备要付我的那份。

疏洪道又突然抓着我的手,说:“小柯,你那份薪水太微薄了,不像我的薪水那么丰厚。”

他掏出钱,脸朝着原杉子说:“更何况我一向义薄云天、仗义疏财、情深义重、急公好义,所以就让我慷慨解囊吧。”

“喔?你要请客吗?”我瞄了瞄他,有点疑惑:“那就多谢了。”

“不必客气。”他拍拍我肩膀后,又将脸朝向原杉子:“我除了在工作上脚踏实地、认真负责之外,在待人接物上,也深获大家爱戴,可谓有口皆碑、众望所归。”

“我们走了,下次再来。”

我装作没听到他的话,跟原杉子点个头后,便拉他走出店门。

“我还要说啊……”

疏洪道被我拉出店门口后,嘴里还念念有词。

“你在干嘛?”我问疏洪道。

“小柯,她好漂亮。”他似乎没听到我的话。

“是啊,原杉子是很漂亮。那又如何?”

“原杉子?”他很惊讶:“你说她叫原杉子?”

“是啊,有问题吗?”

“难道这是上天注定的吗?”

“你到底在干嘛?”

“真是无法抗拒的邂逅啊。”他又没听到我的话,继续喃喃自语。

“喂!”

我叫了一声,疏洪道似乎醒了过来。

“小柯。”他转头看着我:“原杉子这名字,不能让你想起什么吗?”

我努力想了一下,不禁低声惊呼:“啊!这是……”

然后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员山子分洪!”

没错,所谓的员山子分洪工程,主要是在基隆河上游员山子段,开挖一条分洪隧道,将部分洪水导入隧道,然后排至台湾东北角外海,以减轻基隆河中下游水患。

这条分洪隧道,长约两公里多,当然也算是疏洪道。

“她是原杉子,我是疏洪道。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这只是谐音而已,没太大意义。”

“怎么会没意义?”疏洪道似乎很激动:“这么重大的工程,我们一定要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不可以在任何一个细节疏忽。所以我们要接受老天的安排!”

“你想太多了。”

“不,我很认真。为了确保工程顺利,我一定要跟原杉子在一起。”

疏洪道握紧双拳,大声说:“天啊,我责任重大啊!”

我又开始装死了。

下午上班时,我突然想到了谐音的问题。

叶梅桂与夜玫瑰,也是谐音。

我第一次听到叶梅桂说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时,我虽然很惊讶,但我应该只是当成谐音而已。

可是现在,叶梅桂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怕只是一个眼神,我都是理所当然地认定,她是夜玫瑰。

如果叶梅桂不叫叶梅桂,而叫做叶有桂或是叶没鳖的话,我还会当她是夜玫瑰吗?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手机响起,是拦河堰打来的。

“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吧。”

“可以啊。不过,为什么突然想一起吃饭?”

“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什么样的朋友?”

“来了就知道。”

“好吧。”

然后他跟我说了餐厅的详细地址,我们约晚上八点。

挂上电话,我立刻拨给叶梅桂,告诉她这件事。

“好呀,你去吧。”她说。

“谢谢。”我说。

“干嘛道谢?”

“因为……因为……”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我要说谢谢?

“是不是因为我很漂亮?”

“没错。因为妳很漂亮,所以我要谢谢妳。”

“无聊。”她笑了笑:“你去吧,别太晚回家。”

“是。”

下班后,我坐出租车到那家餐厅,然后直接走进去。

拦河堰和他女朋友,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已经坐着等我了。

他的女朋友我早已认识,我大四时,就是帮拦河堰写情书给她。

她叫高萍熙,跟台湾第二长的河流-高屏溪,是谐音。

高萍熙如果跟蓝和彦结合,就变成高屏溪拦河堰。

我曾说过,拦河堰可以抬高上游水位,以便将河水引入岸边的进水口。

一般的拦河堰是坚硬的混凝土制成,平时虽可抬高水位以利引水,但洪水来袭时,却也会因为抬高水位而不利于两岸堤防的安全性。

不过高屏溪拦河堰不同,它是橡皮所制成。

平时可充气胀起,便可像一般的拦河堰一样,抬高水位以利引水;而洪水时,则可泄气倒伏,使洪水顺利宣泄,确保堤防安全。

我突然想到,他们也是谐音啊。

难道因为谐音的关系,就可以有注定在一起的理由?

而我,会不会在一开始只因为叶梅桂的谐音是夜玫瑰的关系,就开始觉得她像夜玫瑰?

久而久之,便觉得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没有一样不像夜玫瑰?

就像《列子》说符篇“亡鈇意邻”中的文章所说:因为自己丢了斧头,怀疑是邻居的儿子所偷,于是看他走路的样子、脸上的神色、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像是偷了自己的斧头一样。

可是等自己找到斧头之后,便不再觉得邻居的儿子偷了斧头。

其实邻居的儿子根本没有任何改变,不管是说话、神色和举动。

只因为自己觉得是,于是他就像偷斧头的人;等到斧头找到后,他就不是偷斧头的人了。

会不会我也是这么看待叶梅桂?

只是因为谐音是夜玫瑰,于是我认为她是夜玫瑰。

如果有一天,真正的夜玫瑰(如果有的话)或是学姐出现,我会不会就不再觉得,叶梅桂是夜玫瑰了?

“夜玫瑰”〈13。3〉Byjht。“喂!”拦河堰叫了我一声,我才猛然惊醒。

然后他指着那个女孩对面的空位,说:“快坐下吧。”

我打量了她一眼,看起来是20几岁,戴一副眼镜,五官还算清秀。

我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坐下。

“我帮你们介绍一下。”拦河堰指着我:“柯志宏,我大学同学。”

然后再指着她:“艾玉兰,我女朋友的同事。”

他介绍完后,我还没说话,艾玉兰就对我说:“我的名字虽然是玉兰花的玉兰,但请叫我爱尔兰。”

“爱尔兰?”我很疑惑。

“没错。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

她双手由下往上,各自画了一个圆弧,看起来很像是开花的动作。

“兰。”

我吓了一跳,手中的餐巾纸顺势滑落。

“很浪漫吧。因为爱尔兰的尔字,刚好是你的意思。”

“是啊。”我虽然应了一声,但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以后就请叫我爱尔兰吧。”

“爱……爱……”

“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她又做了一次开花动作:“兰。”

我又被吓了一次。

我使个眼色,把拦河堰叫到洗手间。

“喂,什么意思?”我问他。

“帮你介绍女孩子啊。”他回答。

“为什么?”

“如果不是你以前帮我写情书,我怎么会有现在的女朋友呢?

所以我要报答你啊。“

“你这不叫报答,这叫报复。”

“你别乱说,她人不错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介绍她给我呢?”我又问。

“因为我爷爷说……”

“喂!”我赶紧摀住他的嘴:“可以了喔。”

“先听我说完嘛。”拦河堰把我的手拿开,接着说:“我爷爷说,你喜欢的人是一朵花,所以那个人会有花的名字。”

“啊?真的吗?”

“嗯。”他点点头:“我拜托我女朋友找了很久呢。”

“可是这个艾小姐,好像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艾小姐名字有花,动作也像花,简直是为你而生啊。”

“喂!别开玩笑了。”

我和拦河堰回到座位,没多久菜便端了上来。

我很专心吃饭,尽量把视线放低,专注于餐盘上。

“柯先生住哪里?”爱尔兰,不,是艾小姐又问我。

“艾小姐,我住……”

“请别叫我艾小姐,叫我爱尔兰。”她放下刀叉,然后再说:“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她又开了一次花:“兰。”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嘴角的肌肉突然松弛,然后抽搐了几下。

少许的汤汁顺势从嘴角流出。

刚好经过我身旁的男服务生,右手立刻掏出上衣口袋的手巾,在空中挥舞了一下,然后说:“先生。请允许我用本餐厅特制的丝质手巾,拂去您尊贵的嘴角旁,若有似无的残红碎绿吧。”

我看了一眼他挥舞手巾的动作,我猜测这家餐厅的老板是土耳其人。

因为这是土耳其舞困扰的骆驼中,领舞者挥舞手巾的动作。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为什么我会碰到奇怪的人?

甚至连餐厅的服务生都很奇怪。

我只好很小心翼翼,避免又让爱尔兰做出开花动作。

言谈中尽量用妳来称呼她,避免直呼她的名讳,或叫她艾小姐。

可是拦河堰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故意,总会称她艾小姐。

“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于是她会一次又一次不断开花。

“兰。”

我的胃一定是抽筋了。

这顿饭其实并没有吃太久,但我却觉得时间过得好慢。

而且这家餐厅的附餐好多,一道又一道地端上来。

“没有了吧?”我总会问服务生。

“尊贵的先生啊,您看起来很困扰喔。”服务生是这么回答的。

我猜得没错,他一定会跳困扰的骆驼。好不容易上完了附餐,大家也准备走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走出餐厅门口,我赶紧跟拦河堰和他女朋友,以及爱尔兰告别。

拦河堰凑近我耳边小声说:“有兰堪折直须折,辣手摧花不负责。”

我正想给他一拳时,爱尔兰叫了我一声,我只好转过头看着她。

“别忘了哦。”爱尔兰跟我说。

“忘了什么?”我很疑惑。

“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

她这次的花开得好大好大:“兰。”

“哈哈……哈哈……”我干笑了几声,声音还发抖。

然后眼神朝着拦河堰,用力瞪他一眼,再说:“我一定没齿难忘。”

我加速度逃离,拦住一辆出租车,扑上车。

回到楼下大门时,刚好碰到牵着小皮散步回来的叶梅桂。

“好久没见了。”我说。

“你有病呀,我们今早才见过面而已。”

“可是我却觉得过了好久好久。”

“无聊。”

她说完后,将拴住小皮的绳子交到我手上。

“我们一起回去吧。”她说。

“嗯。”我笑了笑。

其实我并没有开玩笑,我是真的觉得已经很久很久没看到她了。

就像一个人漂流在海上,最后终于看见陆地一样。

也许只漂流一天,但在漂流的过程中,你会觉得好像过了一个月。

总之,我就是有那种浩劫余生的感觉。

而且还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同样是花的名字,眼前的叶梅桂却让我觉得很自在。

她的眼神像玫瑰、害羞时像玫瑰的颜色、生气时像亮出玫瑰的刺、要睡觉前伸展双手的动作更像正要绽放的玫瑰。

只有叶梅桂,才可以在任何小地方都像是夜玫瑰。

不管我是不是“亡鈇意邻”那篇文章中所说的,那个丢掉斧头的人,但叶梅桂就是夜玫瑰,谁来说情都没用。

别的女孩即使也像是一朵花,但很可惜,那并不是夜玫瑰。

兰花或许很名贵,我却只喜欢玫瑰。

“来猜拳。”在楼下大门前,叶梅桂突然说。

“好。”

结果我出石头、她出布,我输了。

“你开门吧。”

“喔。”我从口袋掏出钥匙,打开大门。

我们走到电梯口,久违的字条又出现了:如果我有一千万,我就能修好故障的电梯。

我有一千万吗?没有。

所以这仍然是故障的电梯。

如果有人来修电梯,你就不必爬楼梯。

有人来修电梯吗?没有。

所以你只好乖乖地爬楼梯。

如果把整个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浇不熄你对我乱写字的怒火。

整个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吗?不行。

所以你不会生气。

我跟叶梅桂互望一眼,异口同声说:“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然后她笑了起来,我则骂了一句白烂。

“白烂是指谁?吴驰仁?还是痞子蔡?”她问。

“当然是指吴驰仁啊。”我说。

我也突然想起,吴驰仁和无此人,也是谐音。

“嗯……”我再看了一眼字条上的字,问她:“妳觉得吴驰仁这次的字怎样?”

“写得不错,算是又进步了。”

她也看了一眼,接着说:“而且他上次说这不是电梯,现在又回到电梯已经故障。可见他再从见山不是山的境界,进步到见山又是山的境界。”

“是吗?”我很疑惑地看着她:“妳怎么都不会觉得他无聊?”

“你才无聊。”她瞪了我一眼。

“夜玫瑰”〈13。4〉Byjht。回到七C,我们分别在沙发上坐定后,叶梅桂说:“喂,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今天把工作辞了,下星期开始,就不必去上班了。”

“啊?”我大吃一惊,不禁站起身。

“干嘛那么惊讶?”

“当然惊讶啊。为什么辞了呢?这样的话,妳怎么办?”

“你会担心吗?”

“会啊。”

“你骗人。”

“喂!”

叶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后笑出声音。

“有什么好笑?”

“没事。”她停止笑声,简单回答。

然后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喂!”

“干嘛?”

“妳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把工作辞掉。”

“哦。”她的视线没有离开电视,淡淡地说:“不把工作辞掉,怎么回去当老师呢?”

“玫瑰。”我不自觉地叫了她一声。

“干嘛?”

“我好感动。”

“你有病。”

“妳真的要回去当老师吗?”

“是呀。”

“玫瑰!”我又叫了一声。

“又想干嘛?”

“我真的好感动。”

“你真的有病!”

“小皮!”我叫了小皮一声,小皮慢慢走向我。我抓起牠的前脚:“太好了,姐姐又要回去当老师了。”

“当老师有什么好高兴的。”

“那是妳喜欢的工作啊,我当然很高兴。”

我走近她的沙发,伸出右手:“来,我们握个手,表示我诚挚的祝贺之意。”

“无聊。”她伸出右手轻拍了一下我的右手。

“那妳打算到哪里教呢?老师这工作好找吗?”

我坐回沙发,想了一下,又问她。

“我今天跟以前的园长通过电话,他欢迎我回去。”

她把电视关掉,转头看着我:“所以我下星期就会回去当老师。”

说完后,她的嘴角扬起笑意。

“玫瑰!”我很兴奋地站起身,朝她走了两步。

我走的速度太快,以致于跨出第二步时撞到茶几,我痛得蹲下身子。

“怎么了?”她低下头,声音很温柔:“痛不痛?”

“我脚好痛,可是心里很高兴。”

“干嘛这么激动?”她伸出右手,轻拍一下我的头。然后说:“有没有受伤?”

“擦破了一点皮而已。”我撩起裤管,看了一眼。

“你坐好,我去拿红药水。”说完后,她站起身走回房间。

叶梅桂走出房间后,手里多了红药水和棉花棒。

她用棉花棒沾了一些红药水,然后蹲下身问我:“伤口在哪里?”

我正准备低头指出伤口的位置时,她又问我:“对了,你今天吃饭的情形怎么样?”

“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我也做一次开花动作:“兰。”

“你在干嘛?”

她抬头看着我,眼神很疑惑。

“这是今天跟我吃饭的那个女孩子的招牌动作。”

“你今天不是跟你大学同学吃饭?”

“是啊。可是他说要帮我介绍女孩子……”

话一出口,我暗叫不妙。

果然她把棉花棒拿给我,说:“你自己擦吧。”

然后她站起身,坐回沙发,又打开电视。

我手里拿着棉花棒,僵了一会,才说:“我要去吃饭之前,并不知道他要帮我介绍女孩子啊。”

她并没有理我,拿着遥控器,换了一次频道。

“如果早知道他要介绍女孩子给我,我一定不会去的。”

她仍然不理我,电视频道转换的速度愈来愈快。

“管她是什么花,兰花又如何?我还是觉得玫瑰最漂亮。”

电视的频道停在Discovery,但她还是不理我。

“下次他找我吃饭时,我会先问清楚。如果他又要介绍女孩子给我,我一定大亲灭义。”

“小皮。”她低头叫了一声,然后手指着我:“去问那个人,什么叫大亲灭义?”她讲那个人时,还加重音。

“喔。我跟妳比较亲,跟他则有朋友之义,当然要大亲灭义。”

“哼。”她哼了一声后,说:“小皮,去叫那个人快点擦药。”

“喔。”我低下头,突然不想擦药,只是在伤口周围画了一圈。

然后又画了一个箭头,写了几个字。

“小皮。”她又叫了一声:“去问那个人,为什么擦药要那么久?”

“喔,是这样的。妳看看。”

我把脚举起,上面写了红色的字:“伤口在这里→⊙”。

“喂!”她突然站起身:“你在干嘛?”

“妳刚刚问我一句:伤口在哪里?”我也站起身说:“我想我应该要回答妳的。”

“小皮!”她突然声音变大:“去告诉那个人,他可以再无聊一点!”

我马上坐下来,用棉花棒沾红药水,乖乖地涂抹伤口。

“小皮。去告诉那个人,电视机下面第一个抽屉,有OK绷。”

我走到电视机旁,打开抽屉,拿出OK绷,贴在伤口上。

“小皮。去告诉那个人,以后不要再这么不小心了。”

原本小皮在她叫“那个人”时,头在我和她之间,轮流摆动。

没想到小皮这次却向我走过来。我低下身,在牠耳边说了一句。

“小皮。那个人说了什么?”

我又在小皮耳边,再说一次。

“喂!你到底说什么?”

“小皮没告诉妳吗?”

“喂!”

“我说我以后会小心的。”

“哼。”

然后我们都坐了下来,Discovery频道正播放一个洪水专辑。

我很仔细地看着电视,因为这跟我有关,而且我必须认真研究。

叶梅桂似乎看出我的专注,便不再转台,只是静静地陪我看电视。

节目结束后,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快11点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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