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28日,也就是佩尔斯护士死后16天,星期三的晚上,天已经很晚了,在南丁格尔大楼二楼学生的起居室内,达克尔斯护士正在给她母亲写信,她每周三写一次。她每次总是准时写完,好赶上星期三傍晚的那一轮邮班。但是这一次她却打不起精神,定不下神来写这封信。放在她脚边的字纸篓里已经扔进了团成一团,丢弃的最初写的两张草稿,现在她又重写一次。

她坐在窗前一个双胞胎的书桌前,厚厚的窗帘正扫在她的左手肘上,窗帘将阴湿的黑暗挡在了窗外,她的前臂弯曲着护住了一本写字本。在她的对面,台灯灯光照在了玛德琳·戈达尔低垂的头上。因为相隔很近,达克尔斯护士能清楚地看见她发缝的整洁的白色头皮,能闻见几乎难以觉察的洗发液的防腐气味。戈达尔面前放着两本打开的课本,她正在做着笔记。达克尔斯护士怀着一种怨恨的忌妒心情想,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使她分神,不管是屋内还是屋外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扰乱她的全神贯注。令人钦佩的无忧无虑的戈达尔满有信心将约翰·卡朋达期末考试最优成绩的金奖牌拿到手,最终将它别在她毫无瑕疵的围裙上。

达克尔斯护士被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可耻的强烈敌意吓了一跳,她相信这种敌意一定也已传达到了戈达尔身上。达克尔斯张皇失措地将自己的眼光从那低垂的脑袋上收回,盯着周围的房间看了起来。她在这所学校学习几乎已近三年,这个房间对她来说真是太熟悉了,她通常几乎没有怎么去注意它在建筑和装修上的细节。但是今晚她以一种格外明晰的眼光来看它,仿佛这间房间与她,也与她的生活毫不相干。房间太大谈不上暖和舒适,它的装修似乎使它有了一些奇特之处,年深月久,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便与房间融为一体了。它必定曾经是一间华丽的客厅,但是墙上已经很多年没有贴壁纸了,现在是刷了油漆,已经破败不堪。据说要等有钱的时候再来重新装修。装饰华丽的壁炉上面有大理石的雕刻,周围镶有一圈橡木,现在里面安放了一只巨大的煤气炉,样子古怪而丑陋,但用起来仍然特别有效,它发出的嘶嘶作响的巨大的热气甚至能送达到房间的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靠在远处墙边的精致的红木桌上胡乱放着一堆杂志,这张桌子好像就是约翰·卡朋达本人遗留下来的。但它已经被刮擦得失去了光泽,上面定期落下了灰尘却很少擦拭,桌面上一圈一圈的花纹,已是伤痕累累。在壁炉的左边,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立着一台现代的大电视机,这是医院好友团赠送的礼物。在它正对面是一张蒙着印花装饰布的巨大的沙发,它的弹簧已经蹋陷了,还有一单张扶手椅与之配在一起。其它的座椅就和医院门诊部的一样,但是现在由于太旧,太破败,连病人都不要坐它们了。发白的木扶手污秽不堪,彩色的乙烯塑料的座板也已变形,向下凹陷了,从壁炉里发出的热气使得它们发出难闻的气味,有一张椅子是空的,那张红色座板的椅子是佩尔斯护士老喜欢坐在上面的。由于瞧不上其它人挤在沙发中的那股亲热劲儿,她宁愿坐在这张椅上,与围在电视机前的那一圈人稍微离开一点,做出一副极不感兴趣的样子看着电视机的荧屏,仿佛她随时都可以不看电视,这在她是一种乐趣。她偶尔也会将眼睛移到搁在膝上的一本书上去,好像这个赠送给她娱乐的愚蠢的礼物变得使她不堪忍受。

达克尔斯护士心想她的存在总是有一点儿不那么受欢迎,总是让人感到压抑。这间学生起居室里的气氛,假设没有那个身材笔直,老是爱吹毛求疵的人在场就会更加放松一些,愉快一些,但是现在这张空着的椅子,凹陷的座板使得情况几乎更糟。达克尔斯护士但愿自己有勇气走过去将这张椅子转过身来,将它与那些围在电视机前的椅子摆在一起,若无其事地在那张下陷了的座板上坐下来,将那个压抑他人的阴影永久性地驱走。她不知道其它学生是否也有同感,又不能去问她们。你看那伯特双胞胎姐妹,在沙发的深窝里挤成一团,正在看着陈旧的警匪片,难道她们就真的像她们表现出来的那样,深深地被电视吸引了吗?她们俩都在织着一件厚厚的毛衣,这是她们冬天永远要穿的,她们的手指在不停地织来织去,而眼睛却盯着屏幕。除了她们,还有法伦护士正懒洋洋地躺在扶手椅中,一只穿了裤子的腿正漫不经心地搁在扶手上晃动。这是她休病假后第一天回到学校,她的脸看起来仍然有点苍白,也拉长了。她的心就真的放在那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主角身上,那个戴着一顶高高的镶着宽锻带、可笑的软毡帽的家伙,他的肩上垫着厚厚的衬垫,沙哑的声音时不时地伴着枪声,响彻了整个房间?又或者她对那张空着的红椅子,那下陷的座板,那被佩尔斯护士的手磨圆了的扶手把也有一种病态般的感受?

达克尔斯护士不禁一阵哆嗦,墙上的挂钟已经指着九点半了。屋外风声正起,今夜将狂风大作。从电视机难得有的安静间隙中她能听见树枝发出的叱嚓声和叹息声,能想像得出最后的树叶轻轻地落在草地上和小径上的景象,这些会使得南丁格尔大楼陷入一片寂静和落寞的软泥之中,会越加显得孤寂起来。她强迫自己又拿起笔,真的必需写了!不久就该是学生们就寝的时间了,她们一个个会道过晚安就离开,只留下她一个人去勇敢地面对灯光昏暗的楼梯和远处黑暗的走廊。当然乔·法伦还会留在这儿,她不看完电视里夜间所有的节目是决不会去睡觉的。看完电视后她会独自一人上楼去准备她夜间喝的热威士忌兑柠檬水。人人都知道法伦这个不变的习惯。可是达克尔斯护士觉得她不能独自面对法伦和她待在一起。独自一个人走在从起居室到寝室的那一段可怕的路上,法伦是她最不愿意找的伴了。

她又开始写信。

“妈咪,请不要老是为谋杀的事挂心。”

她一看到纸上写出的字便知道这明明是不可能的,这令她受到打击。无论如何她得避免使用情绪化的,发出血腥气的字句。她又改写道:“妈咪,当你看到我下面写出的事情时,请不要担心。真的没有什么必要。我是十分安全和快乐的,没有人真的相信佩尔斯是被蓄意谋杀的。”

这当然不是真实的。一些人必定会认为佩尔斯是被蓄意谋杀的,要不然警察为什么会在这里。认为毒药进入喂食是源于事故,或者认为佩尔斯,这个敬畏上帝,谨小慎微,基本上还有点迟钝的佩尔斯会选择这种痛苦的特别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种想法都是可笑的。她继续写:

“当地刑事调查部的警察来过了,但是最近他们不常来了。他们对我们学生很和善,我想他们没有怀疑任何人,可怜的佩尔斯没有什么人缘,但是如果说这里有人要谋害她,那简直太荒谬了。”

那些警察真的待人和善吗?她不知道,他们当然行事规矩,非常有礼貌。他们说了许多安定人心的老生常淡,强调与他们合作的重要性,说什么为了破解这起可怕的悲剧案子,一定要随时随地告诉他们实情,无论看到了多么细小、多么不重要的事情都不要隐瞒。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提高了嗓门,没有一个人是具有攻击性的,或是恐吓性的。可是他们全都让人害怕。他们在南丁格尔大楼的出现,那种充满了自信,充满了阳刚之气的形象就像是示范室那张上了锁的门,总是叫人想起那起悲剧事件而害怕。达克尔斯护士已经发现贝利检查官是他们中间最叫人害怕的一个。他是一个大个子,通红的满月脸,说起话来声音里带着一种鼓惑人心的气势,拿出一副是你的伯伯叔叔的态度对待你,这与他那冰冷的像猪猡一样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照,使人看了不免心惊胆寒。不断地盘问来盘问去,她仍然记得被叫去参加没完没了的会议,必须拿出很大的意志力方能受得了那探究的盯视。

“我听说你是佩尔斯护士死后最为坐立不安的人,也许她是你特别要好的朋友?”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特别要好的朋友,我甚至都谈不上了解她。”

“哦,这就叫人奇怪了!跟她在一起同学将近三年?这样在一起亲密地生活、工作,我应该认为你们全都相互十分了解。”

她极力解释。

“某些方面是这样,知道相互的习惯。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她怎样,我的意思是说,作为一个人的方面。”这个回答未免有点傻气。对于一个人的了解,除了他作为人的方面,你还能知道什么?而且她说的也不是实话,她了解佩尔斯,非常了解她。

“你们在一起相处得好吗?有没有过争吵或是这之类的事情发生?有没有过不愉快?”

一个奇怪的字眼,不愉快,她好像又看见那个怪异的人形,痛苦地踉踉跄跄地向前走,手指在空中乱抓,那根细小的管子将她的嘴撑开,就像是一个伤口。不,从来没有过不愉快。

“那么其它的学生呢?她们也和佩尔斯护士相处得好吗?就你所知你们之间相互有没恶感?”

恶感,这真是一个愚蠢的字。它的反义词是什么?她不知道,或许是好感?我们之间只有好感,她想,佩尔斯的好感。她是这样回答的:

“就我所知她没有什么仇敌。如果真的有人不喜欢她,她们也不会去杀她。”

“你们全都这样说。但就是有人杀了她,不是吗?除非这毒药不是针对她来的。她只是碰巧才扮演了病人。你知道法伦护士那晚生病了吗?”

谈话就是这样进行下去的,对于最后那一次可怕的示范,其中每一分钟都提出了问题,也问到了盥洗室里的消毒剂。那只被擦去了指纹印的空瓶很快被警察找到了,他们是在大楼后面的树丛中发现的。任何人都可以在那个一月的清晨隐身在黑暗中,从一个寝室的窗中或是洗漱室的窗中扔出那只空瓶。也问到了她从醒来后的那一刻起都做了些什么,用那种威吓的声音反复讲不得有所隐瞒,有所回避。

她不知道其它的学生是否也受到了惊吓。伯特双胞胎看来只是有点烦,表现得有点无可奈何。检查官也只是偶尔传唤她们,她们服从的表示就是耸耸肩,表示不胜其烦地叫道:“啊,上帝,又来了!”戈达尔护士被传去询问时什么也没说,事后也什么都不说。法伦护士差不多也是什么都不说。听说一当她好一些,能够见人时,贝利检查官便去病房找她谈了话。没有人知道那次谈话的情形,只是有人谣传说法伦已经承认了在罪案发生的那天一清早回过南丁格尔大楼。但她拒绝说出这样做的原因。这倒是像法伦的行事。此刻她已经回到了南丁格尔大楼,重新归了队,直到如今对于佩尔斯的死她甚至只字不提。达克尔斯护士不知道她是否会提到它,什么时候提到它。她害怕地敏感到每一个字中都会潜藏着一定的含义,于是打起精神继续写信:

“那间示范室自从佩尔斯死后便没有再用过了,但是一切还是按照老样子进行。只有一个学生离开了学校,那就是戴安娜·哈波。佩尔斯死了两天后她父亲便来带她走了,对于她的走警察似乎也不在意。我们都认为她这样做有点傻,因为就要毕业了。但是她父亲也并不想要把她培养成一个护士,她正忙着准备结婚,所以我想她也不把做护士当回事,除她之外再没有其它人想要离开。这里真的没有一点点危险,所以,亲爱的妈咪,请别再为我担心,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们明天的计划了。”

现在没有必要再打草稿了,下面要写的很容易。她将写好的部分看了一遍,决定就这样了。从拍纸本上撕下一张纸她接着来写下余的部分。她要赶在电视播完,双胞胎放下手中的毛活去睡觉之前刚好写完这封信。

她飞快地,潦潦草草地继续写信,半个小时后,她的信写完了,看到电视中大屠杀已经结束,大家都拥抱言和时她长舒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戈达尔护士取下她看书时戴上的眼镜,从书上抬起了低垂的头,合上了书,门打开了,朱丽亚·帕多出现了。

“我回来了”,她宣布,打了个哈欠,“真是一部糟透了的片子!有人要沏茶吗?”没有人回答,只有双胞胎将她们的编织针插进毛线球,和她一起到门边,顺手把电视机给关了。帕多如果发现有人也要沏茶的话,她是自己决不会去动手干的,而双胞胎通常也就帮她沏上一杯。达克尔斯护士随着她们一起走出起居室时回头看见法伦那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身影独自个和玛德琳·戈达尔留在一起。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对法伦说欢迎她又回到学校,问候她的健康,或者只是简单地道个晚安。但是话却卡在了喉咙里,冲动一闪而过。当她关上门,在她身后看见的最后的形象就是法伦那苍白而独特的脸,她茫然的眼神盯着电视机上仿佛不知道电视机已经黑了屏。

在医院里,时间的记载和计数是按照各种不同的用途来进行的,计数脉搏,血液或血浆的滴落次数都用秒,记载心脏停止跳动的时间用到了分钟,记载人的体温起伏的图表,进行手术时间的长短都按小时来计算。当元月28日,29日事件终于被记录在案时,约翰·卡朋达医院里的各当事人中几乎无人不知

道他们清醒时的任何一个特定时刻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他们也许选择不讲真话,但至少他们知道事实的真像。

这是一个狂暴而变化不定的暴风雨之夜,狂风的力量甚至方向时时都在变化。十点钟时只不过是在榆树林中响起呜咽般的伴奏声,一小时后它突然升高为狂怒的渐强音。南丁格尔大楼周围高大的榆树,在狂风的猛攻下被折断,发出咔嚓声,风在榆树丛中呼啸就像是魔鬼发出的狂笑。废弃的小路上,一堆堆的枯树叶,饱侵着雨水,本来是在缓慢地移动,此时撕裂成一块块,被狂暴的旋风刮起升入空中,就像一些发狂的昆虫纷纷贴在黑色的树干上。医院顶楼的手术室内,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面对紧急情况表现出了沉着冷静。他对他的助理专科住院医生咕噜说,真是一个狂风暴雨之夜呀!然后便低下头再一次陷入满意的深思,思考如何解决这个外科手术难题:伤口的边缘往里缩进,中间正在不断地抽动。在他们下面的病房里,灯光昏暗,寂然无声,病人们在睡梦中咕哝着,翻着身,仿佛也意识到外面风正紧,雨正狂,放射室的工作人员被从家里叫出来,给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病人作紧急拍片。她将仪器重新盖上,把电灯关掉,心里想着不知她的小汽车在路上是不是会打滑,夜间护士悄没声息地在病床中穿来穿去检查窗户,把窗帘拉得更紧,仿佛要把一些恐怖的外来的力量关在外面。大门门房中值班的人在椅中不安地动来动去,然后站起来,移动他那冻僵了的腿,在炉中又添加了两块煤。他想要到他那隔开的小房子中去暖和一下,舒适一下,狂风每发作一次,小屋子仿佛都要震动一下。

将近午夜时分,暴风雨减弱了,它似乎也意识到了巫术呈凶的时刻就要到来,这是一个死亡之夜,在这样的夜晚里,人的心跳极慢,垂死的病人最容易向着最后的解脱滑去,最初是五分钟可怕的沉默,接着便是一种柔弱的有韵律的呜咽声,此时风猛扑一下突然停止,又在树丛中叹息,仿佛由于自己的暴怒而耗尽了力量。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做完了手术,脱下手套向外科医生的更衣室一路走去。他一脱下手术服就从墙上取下电话打给南丁格尔大楼的护士室,要负责单人病房的布鲁姆费特(Brumfett)护士长回到病房来照料他的病人,监护病人第一个小时内的危重状况。看到风已经停了,他很高兴,她可以独自穿过院子过来,就像从前她曾无数次地接到他的电话过来一样。现在他想不必用汽车去接她了。

不到五分钟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便不屈不挠,缓慢沉重地走在了树丛中。她的斗篷包裹在身上就像一面旗子抽打着旗杆,她把兜帽拉上,盖住了带褶边的护士帽。在这个暴风雨短暂停息的间隔,周围出奇地宁静。她默默地走在浸透了雨水的草地上,通过厚厚的鞋跟,她感觉到吸饱了雨水的淤泥的吸力。时不时有一根被暴风吹折的细树枝,挣脱了它与树干相连的最后一丝羁绊,嚓地一声,不经意地轻轻打在她的脚下,等到她使得单人病房重归平静,正在帮助三年级的实习护士铺垫术后病人的病床,架好打点滴的支架时,风声又起了。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心思全放在她的工作中,不再注意窗外的风暴了。

十二点半刚过,正门值夜班的门房阿尔伯特·柯尔盖特(AlbertColgate)此时正冲着他的晚报打瞌睡,被一束横扫过门房窗户的灯光和一辆开近的汽车的引擎声给猛地惊醒了。他想这一定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那辆奔驰车,看来手术做完了。他以为汽车会从大门里开出去,可是没料到它却停下了,响起了两声傲慢无礼的喇叭声。门房嘴里咕噜着将双手插进上衣里面走出门来。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摇下车窗,从风声中向他喊道:

“我刚才想从温彻斯特路门出去,可是有一棵大树横躺在路上,我想最好得把这件事报告一下,赶快去竖个警示牌。”

门房把头从车窗伸进去,迎面立即扑来一阵昂贵的雪茄烟味和剃须膏、皮革的气味。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连忙往后微微缩了一下,以避开门房过于靠近的脸。门房说:

“那一定是一棵老榆树,先生。我明天一早首先就去报告这件事,今天晚上我可没办法去干,先生,这么大的风雨。”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开始摇起车窗,柯尔盖特立刻把头缩了回来。

外科医生说:“今晚倒不必了,我已经在树枝上面系上了我的白围巾。到明天早晨之前我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人走那条路。如果有,他们会看见那条围巾的。但是如果有人从你这里进去,你可以提醒他们一下。晚安,柯尔盖特。”

汽车的巨大车身嗡地一声开出了大门,柯尔盖特也走回了门房。他看了下壁炉上房的挂钟,公事公办地在他的本子上作了如下的记载:“12点32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报告一棵树倒在了通往温彻斯特路门的路上。”

他又在椅中安下身来,拿起了报纸要看,突然想起有点怪,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怎么会想要从温彻斯特路门出去,那可不是他回家最近的路,他也很少走这条路,他从来都是从正门进出。柯尔盖特推测他可能有温彻斯特路大门的钥匙。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有这家医院大多数地方的钥匙,但还是有点怪。

将近两点时,南丁格尔大楼宁静的三楼,莫王林·伯特睡梦中微特路动了动,湿润的噘起的嘴里语无伦次地咕噜了些什么,然后醒来了,感觉有点不舒服,明白上床前喝的三杯茶比平时多喝了两杯。她又躺了一会儿,睡意朦胧中还是感觉到了暴风雨的咆哮,想要再次设法入睡,心中还是没有底,后来终于明白她的不舒服实在是再也不能忍下去了。便用手去摸床头灯的开关。灯瞬间亮了一下又黑了,这一下叫她完全清醒了。她用脚摸索着找到了拖鞋,又将睡衣披上了肩,啪哒啪哒着走进走廊,当她轻轻地将身后房门关上时,突然刮过来一阵风,将走廊远处窗户上的窗帘给翻卷了起来。她走过去关窗户,从树枝颤抖的破碎间隙和它们在窗玻璃上跳动的阴影中看过去,整个医院大楼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抛锚的巨大的船只,病房的窗户发出昏黄的灯光,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那些明晃晃照亮的垂直灯管,上面标出的字是“护士长办公室”和“病室厨房”。她小心地关上窗户,微带着睡意摇摇晃晃地摸着通道走进衣帽间,一分钟后她走了出来,又走进走廊,暂时停住了脚步,让眼睛习惯一下黑暗,从楼梯上面混乱的阴影中一个更深的阴影独自一个向前移动,显出是一个披着斗篷,戴着帽兜的身形。莫琳不是神经质的女孩,她在困倦的状态中只是吃惊地意识到还有人也醒了在四处走动。她立即认出它是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两只戴着眼镜的有洞穿力的眼睛穿过黑暗直盯着她,护士长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尖厉。

“你是伯特双胞胎,是吗,你在这里干什么?还有什么人起来了吗?”

“没有,护士长,至少我看没有,我刚刚去盥洗室”。

“啊,知道了,只要大家都没事就好,我想暴风雨也许会吵醒了你们。我刚从病房回来。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一个病人发了病,需要紧急进行手术。”

“是的,护士长。”伯特护士说,心里不知道她还要对她说什么,她觉得奇怪,布鲁姆姆费特护士长居然不嫌麻烦地对一个实习护士来作解释,解释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当护士长把她的长斗篷裹得更紧一些,脚步沉重地急匆匆地沿着走廊向远处的楼梯走去时,她有点茫然地看着她。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自己的房间在上一层楼,在女总监住的那个套间的隔壁。当她走到楼梯跟前的时候,转过身来似乎有话要说。正在这时,雪莉·伯特的房门慢慢地打开了,一个蓬着红头发的脑袋探了出来。

“干吗不睡?”它睡意朦胧地问。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向她们走来。

“没事,我刚回来,正要去睡,刚从病房回来。莫琳则是起来去上卫生间,没什么好担心的。”

雪莉一点也没有担心的表示,或是显出她曾经担心过。她一路小跑,跑到楼梯平台处,将睡袍裹紧,听话地,有一点得意地说:

“莫琳起来的时候我也醒来了,我们从小就是这样。不信你去问问妈妈!”带着一点儿睡意,走起路来还有点儿不稳,对于家族的这点神通广大仍能奏效感到不无得意。她关上了身后她的房门,那股神气表明,既然起来了,那就待到天亮呗。

“这种刮大风的天气再脱掉衣服睡是没有用的。我去沏点可可茶,我们要不要也给你来一杯,护士长?它会使得你很快入睡的。”

“不用了,谢谢,我想我睡觉不会有什么麻烦。你们尽量小点儿声,不要把别人吵醒了,别冻着了。”她又转身向楼梯走去。莫琳说:“法伦也醒了,至少她的床头灯还亮着呢。”

她们三个都向走廊看过去,看见法伦房间的锁眼里透出一线灯光,穿过黑暗在对面折布式的门心板上照出一小圈光影来。

雪莉说:“我们也给她带一杯来,她大概醒来了在看书。来吧,莫琳,晚安,护士长!”

她们一起拖着脚步沿着走廊走下去,一直走到尽头小杂用间内,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一直在她们身后镇定地注视着她们。一秒钟过后,她扳着一张脸,毫无表情地终于向楼梯转过身,上楼向她的房间走去了。

就在那一小时后,整座南丁格尔大楼无人听到也无人看到,暖房的一块摇松了的窗玻璃,它夜间时不时地发出格格声,终于向里面掉下去,掉在拼花地上,摔得粉碎。风从那个窗洞里穿过,就像一头搜索食物的野兽。冷风将搁在柳条桌上的杂志吹得索索作响,又吹起棕榈树的叶子,吹得厥树的叶子轻轻摇摆,终于它找到了放在植物架子下面,中央的一个长长的白色食橱。早在傍晚时分,门就已经被一个不顾一切的,急匆匆的访客打开过了,他已经将手伸入过小橱的深处了。这张门一整夜就敞开在那里,挂在它的铰链上一动不动,但是此刻风将它轻轻摇摆起来,一开一合地晃着,终于仿佛是玩累了,它发出轻轻的砰的一声,断然地关上了。

南丁格尔大楼屋顶下的一切生灵全都入梦了。

达克尔斯护士被床头的闹钟声惊醒了。钟面上微弱的荧光显示出时间是6:15。此时即使把窗帘拉开,室内仍然完全是一片黑暗,她知道射过来的那一片昏黄的亮光不是来自屋内,而是来自远处医院的灯光,那是医院夜间值班人员正在端来第一轮早茶。她仍然躺了一会儿,调整着自己,使自己慢慢醒过来,向着天明伸出试探性的触角。昨天尽管有暴风雨,她也曾醒过来几分钟,但她还是睡得比较好。她不禁感到一阵高兴,能够有信心地来面对这一天。昨天晚上,以及前几个星期的凄惨、恐惧的心情似乎已一扫而光,现在看来这只不过是由于过度的疲劳和一时的压抑造成的缘故。自从佩尔斯死了以后,她好比穿过了一个凄惨而毫无安全感的黑洞,而今天早晨,像发生了奇迹,她从那个黑洞中走了出来,重见光明。今天就像是孩提时代度过的圣诞早晨,就像是回家度暑假的第一天,就像是热病刚过,一觉醒来,心情舒畅地看到妈妈就在身边,病后初愈,所有的抚慰都在前面等着呢。她又恢复到了熟悉的日常生活中。

明朗的一天在她面前展开,她把这一天的期望和快乐排一排。上午会有一堂药物学课,这很重要。她的药物学课程一直学得不好。喝过咖啡之后,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会给三年级学生上外科讨论课。像他这样一个杰出的外科医生会不嫌麻烦来为实习护士上课,这对于护士们来说真是莫大的荣幸。她有点怕他,特别害怕他那不连贯发出的尖锐的提问。但是今天上午她会很勇敢,很自信地站起来发言。下午医院的汽车会将她们这一班人送到当地的妇幼保健医院观看当地的权威医务人员实际工作。这对于将来想要当一个地区护士的人来说也很重要。她躺了几分钟将这个令人满意的安排计划想过了一遍之后便起床了。她摸到了拖鞋将脚伸了进去,穿上了她的廉价睡袍,便沿着过道向学生使用的杂用间走去。

南丁格尔的实习护士们每天早上都由一名女用人在七点钟紧急叫她们起床。但是大多数的学生在病房实习时已经习惯了早起,她们都将闹钟拨到6:30,给自己留出做早茶和闲聊的工夫。到得早的人已经来了。小屋通明透亮,气氛像家庭般地温馨,里面总是发出茶香、沸腾的牛奶气味和消毒剂气味。场面令人颇为欣慰地正常。伯特双胞胎在那儿,由于睡意未消脸上有点松松垮垮,她们俩都裹着一件鲜红色的肥大的睡袍。莫琳带着一只手提式无线电收音机,调到了2频道,正在和着BBC早间的采用切分音节奏的音乐,轻微地扭肩摆臀。另一位伯特已经往一只托盘里摆上了两只大茶杯,正从一只饼干筒里搜寻饼干。另外在场的一个学生便是玛德琳·戈达尔了。她穿着一件老式的朴素的睡袍,手里拿着茶壶,眼睛望着烧水壶,正等着第一阵水蒸汽冒出来。达克尔斯护士今天心情好

,精神放松,本想将她们全都紧紧地抱住的。

“今天早上法伦在哪儿?”玛德琳·戈达尔提不起太大的兴趣问。

法伦护士是个出了名的起得晚的人,但她通常总是第一个来沏茶,沏好茶后,便把茶端回去,躺在床上慢慢享受,这是她的习惯。她会一直赖在床上直到最后的时刻,但到早餐时她会准时露面的。但是今天早上,她个人专用的茶壶和配套的茶杯、茶碟仍然搁在食橱架子上,放在她的装中国茶叶的茶叶罐旁边。法伦喜欢喝这种褐色的酽茶,其它人也认为这种茶对付一天的学习和工作能提神。

“我去叫她吧。”达克尔斯护士连忙说,她很高兴能有点用处,渴望着做点好事来庆祝自己终于从前几个星期的紧张情绪中解放了出来。

“等一会儿,你可以从我的茶壶里给她带一杯茶去。”莫琳说。

“她不喜欢喝印度茶。我去看她醒了没有,告诉她就说是水壶已经烧开了。”

有一刻达克尔斯护士想要为法伦沏杯茶,但是这一个冲动马上便打消了,倒不是法伦为人不可捉摸,性格格外多变。但不管怎么说有些人不喜欢用别人的东西,也不愿意别人来动她个人用的东西。法伦的东西不多,但都是比较贵,比较精致的,经过精心挑选的东西,充分地显示了她的个性,从而显得有点神圣不可侵犯。

达克尔斯护士沿着通道几乎是跑到法伦的房间,门没有锁上。这倒不叫她奇怪。几年以前有一个学生夜里病了,因为太为虚弱,竟然都不能爬过房间去打开房门的锁。从那以后,便有了一条禁令,禁止女孩子们夜里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面。自从佩尔斯死后,有一两个人还是把门锁上了,如果护士长们起了疑心,她们也不说什么。或许她们自己夜里睡觉也上锁,觉得这样才睡得更安稳些。但是法伦没有怕过。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床头灯还亮着,但它的光调小了,只发出一轮微光照在远处的墙上,使床笼罩在阴影中。枕头上有一缕黑发。达克尔斯摸着墙壁去找电灯开关,在按开关之前停了一下。然后她轻轻地按下去,仿佛它会使灯光轻柔地,慢慢地亮起来,照亮房间,免得法伦被刺眼的灯光惊醒。房间被照亮了,没想到灯光这么刺眼,她眨了眨眼睛,然后轻轻地走过去,走到床前。她没有惊叫,也没有昏倒。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一会儿工夫,朝下看着法伦的身体,她微微笑了笑,似乎很吃惊。她毫不怀疑法伦死了。法伦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但是冰冷无神,就像是死鱼的眼睛。达克尔斯护士弯下身来,直盯着它们仿佛希望它们重又变得明亮起来,或是徒劳地在她眼中寻找一线她自己的映像。然后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关掉了电灯,将房门从身后关上,离开了房间。她就像一个梦游者一样沿着过道摇摇晃晃地走着,把她的双手撑在墙上来稳住自己的身体。

一开始,学生们没有注意到她的归来,然后三双眼睛突然盯住她,三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僵化成了一个戏剧场面。她们的脸上显出疑惑不解的神气,仿佛在问她“怎么啦?”

达克尔斯倚在门柱上,无声地张开了嘴,话却没有说出来。她的喉咙似乎发生了什么问题,她整个的下颚在止不住地发抖,舌头粘在了口腔的上面,双眼却在向她们发出恳求。她们看着她发抖一直过了好几分钟。当声音终于从她口腔中发出时,却显得很平静,只是微微有点吃惊:

“是法伦,她死了。”

她就像一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一样微笑着,极为耐心地解释:“有人谋杀了法伦。”

房间里面空了,她一点也不知道她们已经一齐冲出走廊,只留下她一个人。水壶尖叫了起来,壶盖在水蒸汽的冲力下上下噗噗着。她小心地关上煤气开关,皱眉想心事。然后她慢慢地,就像一个被赋予了重大任务的孩子一样,拿下了茶叶罐,那只精致的茶壶,以及配套的茶杯和茶碟,轻轻哼着歌,为法伦准备早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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