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处问人,知道附近有两家医院,便立刻赶去医院看看。可是,良子并没有被送去那里,那两家医院也都不是急救医院。

深夜里,我束手无策地站在马路中央发呆。竟然找不到良子被送到哪一家医院,这让我很讶异。我想:怎么会这样呢?

要拿地图来寻找医院吗?可是,地图在元住吉的家里。还是先回去元住吉,再想想看下一步要怎么做吗?

坐了电车,又换了计程车后,才回到元住吉的公寓房间。先是坐电车回到涩谷,但那时回到元住吉的最后一班车已经走了,只好出了车站,再叫计程车回家。在计程车里的时候,我不禁想到:良子为什么会去那里呢?她怎么知道我会到荒川的堤防下,准备伺机杀死井原?还有,她的计划是明天才回来呀!现在应该还在松岛才对呀。

还有一点让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井原看到良子的脸时,曾经说了“你?”这样的字眼,那种口气好像早就认识良子了。可是,他们应该是不认识的,莫非是井原看错了?

对了!我突然想起那本笔记簿。我从九广的那间房子里,拿走了那本笔记簿和装了三十万圆的信封;因为觉得把那个东西放在工厂的寄物柜里,似乎不大妥当,所以就把它们带回家了。又因为良子这两天不在家,所以我就随意地把笔记簿放在桌子上。一定是良子临时提早回来,看到了那本笔记簿。

已经晚了,我却不在家里。看了笔记簿后的良子想到,我一定是在荒川的河堤,准备杀死井原,所以赶来阻止。本来我是为了良子才去刺杀井原,却刺伤了良子!

回到房间一看,桌子上笔记簿的位置,果然是被动过了。可是,却不见良子的行李。我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照良子受伤时断断续续说的话,打开抽屉看看。可是,那个抽屉里并没有新的东西。再打开别的抽屉看,也是一样,里面的东西都和以前一样。

我又愣住了。这是为什么呢?良子为什么要那么说?她是因为受伤而语无伦次,说了一些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话吗?除了这样的原因外,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我在房间的中央坐下来。但是立刻被站也不是,坐也不对的感觉,搞得恶心想吐。“我很担心良子”这句话,很简单就可以从嘴巴里说出来,但是,这句话所代表的情绪,却是波涛汹涌。我一点也不能静下来,觉得只要有一秒钟不动,心中澎湃的情绪就会让我发疯。我有很深的罪恶感,非常非常担心良子的伤势,很害怕她会伤势过重而死掉。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造成的。我心中种种的混乱情绪,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表达。

打开东京都分区地图,上面有许多医院的名字。会被印刷在地图上的医院,应该不会是小医院吧?良子受伤地点附近的医院有向岛救生会医院、曳舟外科医院、四木医院、新小岩医院、金町综合医院、松永医院、青户诊所、高桥外科、小松川医院、平井医院。除了这些医院外,应该还有别的医院,刚才我去找过的两家医院的名字,就不在这里头,那大概是比较小的医院。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区域里,就有这么多医院。

离开公寓房间,走过陆桥,我在纲岛的街道坐上计程车,过了多摩川后下车,然后走进一家经营到深夜的小酒店,向店家借了电话簿。因为元住吉一带的深夜小酒店里,没有东京二十三区的电话簿,但是一跨过多摩川这条地区界线后,酒店里就会有东京二十三区的电话簿。我在电话簿上寻找医院的电话,并且打电话去查问。有些电话没有人接,有些电话虽然有人接听了,却说并没有收到那样的急救伤患。我把不通的电话号码与医院名字统统写下来,准备天亮以后再打电话去问。

打过电话,我就离开小酒店,回到公寓的房间,再次摊开地图来看。救护车从四木桥的陆桥下救人之后,应该会把病患送到附近的医院,那个范围应该包括了葛饰区和墨田区。因为开的是车子,所以半径五、六公里以内的医院,都有可能是我要找的目标。除了葛饰区和墨田区外,江户川区、江东区、荒川区、足之区等,也在范围之内。如此一来,我要询问的医院,就非常多了。可是,除了这个方法之外,我还能有什么方法呢?我只能乖乖地,一家一家的打电话去问。

以四木桥为中心,直径十公里内的医院总共有二十八家,已经打电话问过的,就从这名单中画掉。

看看外面,天已经慢慢亮了。夏日昼长夜短,我想小睡一下,便躺了下来。可是,怎么样都睡不着。

很快就八点了。我迫不及待地出门,跑到公共电话亭,拨着之前没有人接听的几个电话号码。这次都有人来接听了,但是结果令人无法置信,那些医院的回答竟然都是:没有那样的病人。

元住吉的电话亭里,当然也没有东京二十三区的电话簿。我只好坐着电车,越过多摩川,找另外一家小酒店,再借电话簿来看。这次我扩大范围,以半径十五公里内的医院为目标,打电话到每一家医院问。可是答案都一样,良子没有被送到那些医院。

我也想过要打一一九的电话。可是,打一一九就等于打一一零,这让我很犹豫。我好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电话。如果我打了,不知会被怎么斥责?这让我很害怕。

实在是作梦也没有想到,想找出良子住院的医院,竟然是这么困难的事。我呆住了,早知道应该跟着救护车去。

我一刻也没有办法待在房间里。只要一静下来,我的神经就变得奇怪起来。我决定再去荒川的河边看看,便又来到元住吉的车站。

买车票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身影熟悉的男人从剪票口走出来。是御手洗,糟糕了!因为现在不想被他看到,所以我想躲到柱子的后面,可是我慢了一步,已经来不及了。

“嗨,益子君。”

仍然是那种嘲弄人般的声音。因为实在不想回答他,所以我没有开口。

“正在想要不要去你家。怎么了?你好像很慌张呀!”

“我现在正好有要紧的事。下次再说好吗?”

御手洗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可是我不想解释,便走过他的身边,进入剪票口。但是,一走进剪票口,我又转身,叫住他。

“御手洗君。”

御手洗立刻走过来,我和他就一个站在剪票口的这一边,一个站在剪票口的另一边。

“受伤的人一定会被送到外科医院吧?应该不会被送到内科或小儿科的医院吧?”

“不一定是那样唷。”御手洗回答,接着又说,“看情况而定。医学院的学生在毕业以前所上的课,基本上都一样,要选择当外科医生或内科医生,是通过国家考试以后的事。所以外科医生处理突发事件的紧急治疗,就算是皮肤科的医生或妇产科的医生,也有能力处理。”

“啊,是这样呀!”

御手洗的回答让我很意外。我一直以为良子不是被送到外科医院,就是被送到综合医院,所以只打电话问那样的医院。或许这一点我错了。

“怎么了吗?”

“没什么,没什么。下次再告诉你。”

丢下这句话,我转身跑上阶梯。

在荒川站下车后,找到一家咖啡馆,便进去里面,向店里的人借电话簿。这次把内科、皮肤科、妇产科等的医院,都包括进来,然后一一打电话去问。可是……还是一点收获也没有,他们都没有收到石川良子那样的病人。这样的结果实在太令我惊讶了。

出了咖啡馆,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人就问:这附近有医院吗?如果有,就走过去间间看有没有良子那样的病患。有几家医院可能已经打电话问过了,但是,我还是走去问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只是不想让自己的身体停止动作。我下想相信,这样的行动不会有结果。载着良子的救护车,闯入了东京这座大迷宫,没有人知道车子开到哪里去,良子也因此消失不见了。

回到荒川的河堤时,我的脚已经硬得像棍棒,痛得不得了。实在是无法再多走一步了,只好坐在草地上。墨田区地面上的街树树影,已经改变了方向,太阳要下山了。

那是什么时候呢?我想起帮良子搬家时的事。那时,我们把车子停在河堤上,然后沿着多摩川的河堤散步,并且坐着看夕阳。感觉上,那件事好像已经很遥远了。从那时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觉得我已经老了十岁。悲伤比喜悦更容易让人的精神衰老。

我站起来,脚步蹒跚地走到车站搭车,不知不觉地就回到元住吉了。可是,一发现自己又回到元住吉,就忍不住生起气来。好像除了回到这里之外,我什么事也不能做了。我先是诅咒自己的无能,接着想到今天一整天什么东西也没有吃,却一点也不觉得饿,甚至一想到食物,就想吐。

眼前的世界变得和平常不一样,我觉得我好像在看黑白默片。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同时也听不见声音。电车内的乘客都默默地坐着,只有车子突然有比较大的震动时,乘客的身体才会抖一下。行驶中的电车当然有声音,但是我听不到;乘客中虽然也有人大声说话,但是他们的声音进不了我的耳朵。

有个乘客缓缓地倒在地板上,这也是没有声音的。那个人无声无息地呕吐,从胃里吐出来的液体,流到地板上,也流到我的脚边。我定定的看着,觉得眼前的情景像一部黑白的默片。

回神时,我已经站在元住吉的车站月台上了。这种情形好像很奇妙,其实却一点也不奇妙。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呢?是我身体的自动记忆装置,让我站在这里的吧?还是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吗?可是,我为什么非在这里下车不可呢?

我的家在异邦,我要回去那里。这是一条永无止境的归乡路,而元住吉有一天也会变回成我所陌生的地方。

走出剪票口。这是每次从工厂回家,都会重复的动作,现在却觉得这个动作非常不可思议。我想笑,鼻子发出哼鸣,喉头涌出了笑声。在今天以前,我真的过那样的生活吗?为什么呢?这里原本是我所陌生的地方,为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在这里,过着那样的生活?

是良子,是那个奇妙的女人,让我过着那样的生活。她总是站在这里,躲在柱子的后面等我。但是,为什么她每天晚上都要这样等我呢?在她不和我争吵的日子里,看到我从剪票口出来时,她总是非常高兴地上前迎接我,然后对我说:我们去灯屋。我喝醉酒回来的那个雨夜,她便站在那边的柱子后面,等了两个小时以上。

上了阶梯,视线很自然地投向灯屋,良子曾经坐过的窗边位置。下雨天的日子,她从那个位置看到我,拿着帐单站起来的样子……

我无法相信,那些真的都是真实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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