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归(二)
“那是我从小学升入初中前后所发生的事。”匠仔向高千说明道。
——在我老家附近住着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人在邻里之间还是非常有名的。怎么个有名法呢?那可以说是在各种意义上都非常有名。
这样吧,就假设他叫铃木先生吧,虽然这并不是他的本名。本名的话我想就算是高千也肯定是头一回听说,是个非常稀有的姓氏。
对,之所以避免提到他的本名,是因为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对他来说是非常不好的。当然,对我,以及我的家人来说,那也不是什么好事。
总之,就是关于这个铃木先生。就像刚才所说的,他在邻里之间是个非常有名的人物,大家都不称呼他的本名,而是叫他写东西的。
听起来是以动笔写文章为生的,可能是个作家。但是他到底写些什么东西呢,我却不是很清楚。是小说呢,还是随笔呢,完全不知道。不对,话说回来,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以写文章为生也无法确定。或许实际上他从事的是其他什么工作。总之,在邻里间他被称为写东西的。
铃木先生当时,恩……我想大概刚刚过四十岁吧。和我父亲差不多年龄的男子大白天的就在街上晃来晃去而不去工作,也算是一道奇怪的风景。当然,由于这只是我上学时听到的传闻而已,没有直接看到过,但是一到暑假或者寒假的时候,是真的常常能看到他,在书店,超市或者咖啡店等地方,什么事都不做,就在那晃来晃去。看起来,他一年到头都是这个样子。不止是我,街坊邻居都觉得这是个奇怪的大叔。
那时候铃木先生还是单身,和他母亲两个一起住。他母亲当时应该已经八十岁左右了吧。虽然看上去是一个保持着童心,还有点时尚感的老太太,但是据周围大人所说,这老太太城府非常深。我想这是指她各种意义上城府都非常深吧。
铃木先生的老家以前是制作贩卖酱油也不知道是别的什么的商家,房子是带货仓的土房,在我们这种租房子住的人眼里看来,那真是一间非常大的家宅。现在回想起来,与其说那是间家宅还不如说更接近是间工厂。在那里就只有老太太和她儿子铃木先生两个人住。以前还有几个学徒和帮佣一起住,但是从我记事开始,那里就只剩下那母子两人了。
铃木老太太就像刚才说的,是个很有时尚气息,不服老的人。听说还有以前贵族的血统,具体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但是看上去拥有非常高傲的气质。像这样一个可以说是大小姐的人物,又怎么会嫁给区区一介商家的,这当中的曲折缘由,到了那时候,也完全没人知道了。
或许就是因为家世身份相差悬殊,听说老太太在年轻的时候吃了不少苦。据说她的丈夫有很多姐妹,而且全部和他们一起住,顺便帮忙打理家里的生意,也就说在她周围围满了大姑小姑。再加上公公婆婆也都健在,每天的生活就好像如坐针灸一样。作为继承家业的长子的妻子,可不止要做些家务事,就连家族生意也要帮忙打理。但是由于不习惯,所以总是做不好。每天都忙着晕头转向。由于过度劳累而倒下的时候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反而被家里人嫌弃指责道:不愧为以前贵族的大小姐啊,一点都不能吃苦,这样的话我们怎么能放心把铃木家的未来交给你啊。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传闻而已,详细的情况我也不知道,总之就好像是被全家人联合起来欺负一样。
年轻时的老太太就这样得了神经衰弱,曾经带着还在哺乳期的铃木先生在海边彷徨,准备一起投海自杀。或许就是这个时侯所种下的怨恨的种子,造就了她后来的人格吧。
说起来,铃木老太太应该是被婆家的人寄予厚望吧。站在婆家的角度来说不可能是满怀恶意地指责她的。毕竟她是长子的妻子啊。总有一天自己不在了,希望媳妇能够很好的把持家业,所以才对她特别严厉吧。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吧。不对,说不定只是单纯地使坏欺负人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这些我们外部的人是不可能知道的。说不定就连她们自己也无法判断自己的真心吧。
但是,对铃木老太太本人来说,能真实感受到把自己的精神弄到满布疮痍的就是这过分的苛责。事情应该就是这样吧,她总不会认为婆婆和大姑小姑们是因为对自己有所期待所以才特意把爱意注入到对自己严厉冷酷中吧,一般会想到总是:诚然,虽然婆婆和大姑小姑们好像没有什么恶意,但是对于自家媳妇的幸福来说,她们果然还是把家业放在第一位啊。
家族产业的持久不衰,就是因为把这点列为最优先的事项,人们才能对从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其他人家家里嫁过来的女子采取如此残酷的调教吧,还能自我欺骗说这也是爱的一种深层的表现形式。
对于老太太来说,铃木家可以说是该受诅咒的一族。实际上,她也曾公开宣称过总有一天自己会亲手把这个家毁掉,只要等儿子——也就是铃木先生一长大,就把家宅、土地全部处理掉,然后搬到其他地方去。虽然被婆家的人愤怒地喝斥道你对先祖流传下来的土地做些什么!却总是堂堂地反驳道,要你们管,你们就等着看好戏吧!年轻时的铃木老太太一有机会,就会对相熟的人们说这些话。
然而……
“然而,在这之后……”匠仔的声音,说到这里的时候,显得异常苦涩。
人类是一种如果自己遇到不幸的话,那么不给别人带来同等的不幸就不罢休的生物。
真的是这样。
这世界上有我这么一个这么不幸的人就够了,不能再让别人碰到和我一样的不幸——这种想法,人类是绝对不会有的。反而会这么想:为什么偏偏只有我一个人会这么不幸?其他人也一定要尝尝我的这种痛苦。
就算是母子之间也不例外。
父母一般都会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遭遇到自己的不幸吧。这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呢。我常常抱有这种疑问。不对,或许应该是真心的吧。在这么说的时候,父母应该是真心这么想的吧,没有一点点虚情假意。至少他们主观上是这么认为的吧。
但是我认为这其实都是谎言。如果觉得谎言这个词不太好的话,那么就说是巧妙的自我欺骗吧。一定是这样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最近的年轻人啊——”这种叹息从古至今就没有变过的原因就不明不白了。
你们知道“最近的年轻人啊——”这句后面跟着一般跟着什么话吗?是“一点都不能吃苦啊”,要是在附加一句的话,那就是“和我那时候可不一样。”
也就是说人们总是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辛苦的人。其实这和年代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无论是年长者还是年幼者,我们人类总是认为别人过的比自己快乐轻松。确切点说,应该是总是认为别人过的比自己快乐轻松的才是人类。并且,如果对象是比自己年轻的人话,感到更强烈一点嫉妒心才是人之常情吧。在上一代人眼里看起来,年轻人就是能够可以不带任何感激之情地尽情享受自己当年无法享受的事物,而享受完了后就不带任何怜惜的随手丢弃。
这种想法不仅仅存在于不相关的陌生人之间,就算是母子间也是这样。不对,由于母子之间能够更清楚明确地看清楚对方,这种想法反而会更加强烈吧。
如果父母真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不幸的话,那么“最近的年轻人——”这种话是绝对说不出口的。他们的本意其实是“我年轻的时候过的非常辛苦啊,所以你也稍微过的辛苦一点吧。”无论主观上是怎么想的,实际上都是这样的。
至少铃木老太太是这样的。她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曾经出自真心地发过誓至少不要让自己的儿子遭受的自己的艰辛吧。也曾经想着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离开这种家庭吧。在这个时候,老太太的这种想法肯定也不是骗人的吧,而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想法吧。
然而,在这之后……
铃木家的家业最终还是失败了。铃木老太太的丈夫转职做了一个普通的上班族。然后公公婆婆大姑小姑们相继亡去,已经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让老太太再留在铃木家了。铃木老太太可以在任何时候离开这个家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但是。
但是,一旦处于这种状况下,老太太本人对铃木家的执着开始爆发了。这是我的家,所以一定要由我的儿子来继承。当然儿子的媳妇儿也必须在这里跟我们住在一起。她开始产生了这种想法。
为什么铃木老太太不仅继承了这古老的家业,甚至连这家的险恶心理都一起继承了呢?这一切都是为了能继续让她的儿子来继承。儿子不得不继承这个家。要问为什么,因为她自己也经历了那样的艰辛。不对,应该说是被迫经历了那样的艰辛。年轻的时候,被公婆大姑小姑们欺压、虐待,整个青春年华都牺牲了进去。
从好的一方面来看,就像是她无法忍受自己牺牲的结果却是完全没有任何意义。说不定她的这种心情也是能够被大众所理解的,虽然没有人会承认。但是,像这样牺牲了很多的铃木老太太是不可能感到自己是幸福的,一定会认为自己非常不幸。
但是,事到如今,她自己却延续了铃木家的这种执着,让自己的儿子重复了自己年轻时的不幸遭遇。这样想的话,还是把这种家族废弃掉开始崭新的人生比较好吧。对吧,就算不得已必须和老太太一起生活,但是这又老又旧,除了大以外没有任何机能还在运作的大宅子,不会有女性愿意特地嫁过来吧。光是打扫就非常辛苦了,就算拼死拼活地进行打扫了,要分清楚哪里已经扫过了,哪里还没扫过都很麻烦,一点打扫的成就感都没有。并且只要一听说是和婆婆一起住在大宅子里,大多数的女性都会面露难色。光是这一点,铃木老太太自己应该是知道的最清楚的了吧。但是就算如此还特意把自己的儿子也卷进这不幸的连锁道路上。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无法允许自己的儿子不知她自己饱尝的辛酸吧,也就是说,要儿子也经历和自己同样的不幸。不对,从主观上来说,铃木老太太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幸福的吧,这一份心情我想应该是非常真切的。但是从她实际上的所作所为来看,比起儿子的幸福来说,老太太更看重的是缓解自己的怨念吧。
除了这样不作他想吧?
所以,铃木先生一直都是单身。虽然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但是无论什么工作,无论在哪里工作,都会半强制地要求必须回老家与母亲一起生活,就职业的选择上来说没有特别大的自由。最终决定写文章是的原因,据说是因为只要由于工作的原因而搬出去独自一人生活的话,他母亲必定会每天带着换洗衣物和食材擅自到他的住处,后来无法忍受周围人好奇目光的铃木先生只能搬回老家,逐渐厌烦了这种无限循环的铃木先生,就决定从事能够在家里也能做的工作。就因为生活在这种环境中,所以铃木先生就算有恋爱的对象也绝对不会提到结婚的话题,而相亲什么的,根本就从来没有人来提过。
诶?你问我对铃木先生的印象?
这样啊。
这样说或许有点不太好,从他周围的气场来看,他是个有点忧郁的人。当然我无法窥视到他的内心世界,但是至少在路上碰到打招呼的时候他总是给人一种让人担心的感觉。就算是对小朋友也是毕恭毕敬,点头弯腰仿佛矮人一头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一直是直接受母亲铃木老太太的照顾的关系吧,一直穿着笔挺的服装,头发也剃地短短的,和他谈话倒是蛮有趣的。也曾经借书给我看。啊,对了,说起来,我第一次读爱德华·阿尔比的《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时候,就是向铃木先生借的。
咦?你不知道这本书?那个,就是白井老师喝醉的时候一直会说的那本啊。对,就是伊丽莎白·泰勒主演的那部电影的带有争议的原作。第一次阅读的时候是小学的时候啊,不对,那时候应该仅仅只是读而已,对于其中的意义是完全不明。
总之,因为这样,我对于铃木还是抱有好感的。因为是小孩吧,对于那么大的人了还是单身也不像其他大人那样觉得有什么异样。当然,就算是现在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
但是。
但是,果然,铃木先生也终于要娶妻了。在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吃惊的。
“铃木先生娶的这个妻子,其实就是……”匠仔的声音渐渐嘶哑模糊。
“铃木先生娶的这个妻子,其实就是……其实就是美也子夫人。”
一瞬间我都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美也子夫人?”高千也带着疑惑,摸着匠仔的手盯着他的脸看,“就是你的母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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