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宗从不认为自己特别狡猾。

他认为,所谓狡猾的狐狸,应该是指那些缺乏生活智慧的人,因为太过羡慕他人而产生的一种愚痴之表现。

人类真正的价值,在于自己的一举一动,能在他日为他人带来多大的喜悦。因此,所谓生存的意义,就是必须经常集中实践力。

“怎么样?你觉得幸福吗?”

政宗经常扪心自问,好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似地。

“我觉得很幸福。”

如果自己能够作出这样的回答,那么他就会感到无比地满足。

每当他的内心感到满足时,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往往是家康的脸庞,其次则是爱夫人的脸庞。

两人的脸庞不断地交错,经常令他为之眩目不已。家康和自己的妻子,政宗很惭愧地承认,自己时常在欺骗他们。

(他们经常受我欺骗……)

家康并不知道政宗私下向菲利浦三世借用军舰和大炮的事,而爱夫人则一直相信,政宗虽然拥有众多妻妾,但真正最爱的却是自己。

“真是这样吗?”

仔细想想,事实真是如此吗?政宗自己也感到非常迷惘。

(总之,只要不背叛对方对我的信赖,那么就可以无愧于天地之间了。)

政宗悠闲地坐在马背上,一边用心细想、一边越过了箱根。这一天,由于天际有薄薄的云层遮蔽,以致无法看到富土山美丽的风景。不过,路旁的野姜花和蒲公英,却开得绚丽无比。

(真希望能够看看躲在云层背後的太阳……)

当这么想着的同时,政宗突然觉得心胸为之豁然开朗。他愉快地发现到,截至目前为止,自己的所作所为既非存心欺骗家康、使其悲伤,更未背叛爱夫人的信任,喜欢上其他女人。

当然,有时他也会冲动地想要:

(做一些好事!)

这种称为本能的意志,一直深藏在政宗的心裏。因此,他努力地设法弥补家康所忽略的过失,并且尝试着把爱夫人当成其他女人,与之相处。

也许这么做会招致不幸的後果,但是行动的本身却丝毫没有恶意。不!与其说是恶意,不如说是冲动的表现:总之,政宗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想要成就善事的本能。

(人类确实具有成就善事的本能。所有的人都……)

政宗觉得这真是一大发现。与世上到处充满了罪恶的被害妄想相比,这种发现是多么地明朗啊!

自幼修习禅宗哲学的政宗,心中全然没有人格神或偶像神的信仰。相反地,他认为即使人世间真有人格神及偶像神,也是出自宇宙之本然、大自然之现实,是调和与进化的不变法则。

而人类就在这种法则之中孕育而生。因之,太阳能使路旁的杂草、花朵盛开,正如人类自始就具有行善的本能存在。

(的确如此!由此看来,人类确实是神佛之子……)

他沉醉在自己的思潮当中,浑然不觉即将接近通往三岛神社的那片森林。

这时,政宗突然又想起家康那下论如何敲打,都不会出现凹痕的柔软大脸。

此刻家康已经不在骏府了。

为了九子义直,他特地来到新建不久的名古屋城,亲自主持义直和浅野幸长之长女的婚礼。一待婚礼结束之後,立刻就要朝二条城出发。

(也许他已经抵达京城了呢……?)

抵达京城以後,接着上京的义直、赖将(后之纪州赖宣)及义直之兄忠辉都会前去与他见面。

(当他们父子相会时,真希望我也能在场……)

但是如今最令他牵肠挂肚的,却是支仓六右卫门和索提洛的任务是否已经完成了?

他们是否已经达成此行的目的了呢?如果已经达成,那么自己精心构思的计划就可以顺利地进行。但是,万一没有达成目的,那该如何是好呢……?

事实上,政宗此刻一直想要确定自己良心的反应。或许,这就是人类善意的表现吧?

“嗯,我知道了。政宗也是神佛之子,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坏事才对。”

“啊,你说什么?”

骑在马上从背後追来的片仓小十郎开口问道。不过,这个片仓小十郎是指第二代的小十郎重纲。

“嗄……我并没有叫你啊!不过,既然你来了,那么我有些话要告诉你。你想,这次的战役会在何时停止呢?”

“我想,五月间我应该就能回去探望生病的父亲了吧……?”

“哦?这么说来,还需等到四十天以後喽?”

“是的。不过,我认为这场战争必须尽快结束才行。”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尽快结束才行呢?”

“因为负责指挥的大御所年事已高,万一在作战期间发生意外状况,那该如何是好?因此我认为,速战速决乃是当务之急。”

“喔?你认为大御所已经老得不能长征久战了?很好!你赶快派大嘴宗月院到上总介大人的阵中走一趟。另外,你去告诉系鱼川的花井主水正,当前能够控制越後军队的,只有系鱼川。至于上总介忠辉大人方面,在没有接到我的指示之前,行军速度切勿过于急迫。”

“啊?不能过于急迫?”

小十郎大惑不解地反问道。

“你是要上总大人故意优哉游哉地行军吗?”

“那倒不是!所谓‘欲速则不达’,凡事太过急迫,反而容易招致失败。再说,我的年纪也大了,再不会像年轻人般地卤莽行事。因此,现在我必须气喘咻咻地跟在背後,随时提醒他稍安勿躁,要表现出大将之风……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是将军家的弟弟、大御所最重视的儿子,因此必须慢慢地率领部队前进。还有,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花井主水正大人,知道吗?”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正因为他的个性太过急躁,所以你要他放慢脚步……”

于是小十郎很快地策马前进,离开了政宗身边。接着他来到大嘴宗月院的面前,交代他立刻成立一组特别工作部队,秘密潜行至最前列去。

在小十郎策马离去之後,政宗突然仰天大笑。

这时,三岛神社的青叶已经映入眼帘了。

松平上总介忠辉的军队,正兵分二路,在伊达军队之前迅速地向京城前进。至于信浓、越後的後继部队则自中山道经由美浓,与忠辉前後自江户出发的部队一样,此伊达军队提早两天出发,目前正逐渐接近名古屋。

由于一旦抵达战场之後,政宗就会在背後监视着自己,因此忠辉的内心极感不悦。

毕竟他已经超过二十岁了,会有这种想法也是无可厚非。

(怎么老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呢?……)

他的身材比父亲家康高出一个头,眼光看得比身为将军的哥哥还远,结果却必须留守西之丸,难怪他会为此感到愤恨不平。事实上,这也正是为什么当他自江户出发时,两眼会布满血丝的原因。

“单凭我一个人,就可以冲进大阪城裏,砍下秀赖那家伙的脑袋。毕竟,我和被当成玩偶的秀赖,是在不同的教育方式下长大的。”

在豪语当中,当然也潜藏着对生母出身卑微的自卑感。其生母茶阿虽然常伴家康身边,但她原本是滨松一名焊锅匠的妻子,却是不容抹煞的事实。或许就是因为母亲的出身卑微,所以家康才不肯让他前往海外,甚至连在战场上也要派人在一旁监视……忠辉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偏见,追本溯源是由于当初父亲禁止他航行海外,而在冬之阵裏又命令他留守江户之故。

(现在,我要让你们瞧瞧忠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关于忠辉的领地,在现存的记录当中记载得并不很详尽。目前所能确定的部份,计有取代上杉景胜进入越後之堀忠俊的旧领为七十万石。当然,这其中并未包括村上周防守的九万石及沟口伯耆守的六万石,因此後来忠辉实际获得的封地,只有五十五万石。如果再加上信州川中岛的十八万石旧领地,则忠辉的领地总计为七十三万石。下过,根据《清流记》《御九族记》及《越後外记》等书的记载,他的领地应该少于七十三万石才对。

不论如何,在众多兄弟当中,他是仅次于将军的大名。至于大久保长安死後,幕府方面所派来的家老为大番头松平重胜,目前正住在三条城内。

其时,松平重胜并未陪在忠辉身边,取而代之的,是忠辉生母的外孙,名叫花井主水正义雄。主水正之父,乃是忠辉同母异父姊姊的丈夫,亦即拥有系鱼川三万五千石的花井远江守。关于这点,根据《将军御外戚传》的记载:

“随侍忠辉卿身旁之长臣,一意孤行,恶逆无道。”

或许是因为他是茶阿的前夫八五郎之孙,出身极其低微却能建立如此伟大的功业,所以才会招致人们的嫉妒而留下这样的评语吧?

政宗认为,唯有透过花井主水正,才能牵制忠辉过于暴躁的个性。

对政宗而言,其一生命运的开端,就是派遣支仓六右卫门前往欧洲。唯有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才能如愿以偿地改造天下。

既然家康可以执英国、荷兰等新教国家之牛耳,那么伊达政宗当然也能掌握西班牙、葡萄牙等旧教国家。

换言之,两者是站在均衡的地位上,合力拯救濒临毁灭边缘的丰家、完全掌握世界及日本,并且进行新旧将军交替的任务,让各方面都足以胜任将军之职的忠辉,顺利地成为三代将军。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不需要牺牲任何人,就可以使天下昌盛、繁荣的大革命政策。届时,不论是红毛、南蛮或家康、秀赖,都能面向太阳,迅速地成长。另一方面,秀忠会成为最幸福的大御所,而秀忠之子则可以成为忠辉的养子,继承第四代将军的家业。

(能够订定此一计划的人,必然能够上达于天、下通于地。因此,相信太阳之神也会同意我政宗的做法……)

于是他乃派遣大嘴宗月院前去拜访花井主水正。由于了解政宗的计划,因此宗月院鼓起如簧之舌,不断地吹嘘,使得主水正内心欣喜莫名。

两人见面的地点,是在忠辉位于尾张守山的旅馆内。

当花井主水正满心喜悦地送走了宗月院时,其主人忠辉却正暴跳如雷,不断地催促一行人尽快出发。

导致忠辉生气的原因,是由于前夜他原本打算住在今金屋坊?大永寺,未料将军秀忠的部队却抢先一步住了进去,以致他的希望再度落空。

各藩的军队必须陆续西下,途中绝对不能有所混杂:对于这一点,忠辉早已有所觉悟。

问题是,这两个地方已经被人占去,但是他却无法确定将军是否真的住在该处。身为将军之弟,却连借住一宿都被无礼地回绝,难怪忠辉会气得火冒三丈。

据事後得知,占据这两寺之宿舍的,是身为旗本的长坂信时。信时乃德川家的名物男长坂血鎚九郎之弟。当时,松平家曾经派出安西右马允正重这个拥有三百石领地的监督官前去交涉,希望长坂能让出一个地方来,但是对方却坚决不肯答应。

更有甚者,长坂信时当时只派出一名僧侣来回覆正重的请求,并说明这是将军指定的住所,因此不论是谁来借宿都必须一概回绝。

“虽然这是将军的旨意,但是目前将军并未住宿在此嘛!更何况,有意借住的人也是一位贵族呢!”

“我说过了,不论是谁想要借宿,敞寺都下能答应,因为将军并没有吩咐。再说,我们并不了解要求借宿者的身份。”

于是忠辉只好转而借宿民家,而这时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当花井主水正带着按捺不住的笑意进入内室时,忠辉立即劈头駡道: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这儿磨蹭呢?像你这样,怎么成得了大事呢?快点行动啊!笨蛋。”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你知道吗?真正的大将是绝对不会焦躁的。”

“哦?不是你要我快速前进的吗?对啦,到底是谁派使者来了?”

“大人的观察果然十分透彻。不瞒你说,是伊达中纳言派了密使前来。”

“哦!既然是伊达叫我不要急躁,那么我就非要赶快进军不可。快点!马上行动二丛刻出发!”

忠辉很快地穿好鞋袜,然後由起居室冲到了门外。

“将军,你这种故意反抗中纳言的行为,筒直就是小大名的作风嘛!”

“你说什么?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为了父亲和兄长而马不停蹄……根本不曾想过有关伊达的问题。别忘了,伊达只是家臣一脉,而我却是将军的连枝。”

“哦!既是连枝,那么你更应该以悠闲的态度,带领部队缓缓前行。”

“不!我怎么可以落在义直和赖将之後呢?届时那些麻雀又要在背後饶舌……说我忠辉因为母亲是土民出身,所以害怕战争。快,赶快出发到二条城去,我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到达父亲面前,聆听他的指示。记住,没有伊达家作为後盾,忠辉一样可以作战。”

忠辉咬牙切齿地说完之後,比他年长两岁的花井主水正随即笑着接口道:

“将军,你毕竟还太年轻了!既然你是大名的连枝,怎么可以亲自持枪上阵呢?……如果你存有这种想法,那就未免太过幼稚了……来人,赶快搬张矮桌来!将军要先坐下来喝杯茶,而我则在这儿陪着他,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以後,我们再出发。”

说完以後,他又看着忠辉说道:

“将军!事实上那些麻雀饶舌的内容,与你所听到的恰好相反……”

“什么?恰好相反……”

“是的。将军,你不是那些穷居陋巷的豪杰或牢人,因此万一将军家不幸阵亡……一旦发生这种事情,则你必然会立即继承他的职位。由此看来,你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为了方便日後继承将军职务,现在你必须耐心地坐在桌前品茗,并且听从伊达中纳言的吩咐,优哉游哉地率领部队前进。”

忠辉唬地从矮桌前站了起来。

“不,我要赶快前进!另外,你还没有回答方才我所提出的问题。你所谓恰巧相反的说法,究竟是指什么?”

“将军,不要表现得太过急躁啊!否则路上的麻雀们看到你这副急躁的模样,也许又要怀疑你所接受的养育方式是不是有问题了呢!”

“什么?养育方式使我行军急躁……!”

“正是如此!你必须重新调整步伐,让那些喜欢饶舌的麻雀们大吃一惊才行……大御所年事已高,因此一旦我们一路上急行而去,必然又会出现很多传闻。例如,敌人也许会以为大御所卧病在床,所以你才如此匆忙地赶往二条城去。这么一来,势必会使敌军的士气大振。”

“你是说,如果我行军的速度太过急躁……”

忠辉哑口无言地跌坐桌前。

忠辉之所以行军急躁,是因为年老的家康已经病倒……对一向处于劣势的敌军而言,这的确是一项最有利的宣传。

“嗯,我气得喉咙都乾了,赶快端茶来喝吧!对了,伊达派来的使者究竟都说了些什么?是不是来告诉你方才所说的传闻呢?”

“正是如此……路上行军也是战术的运用之一,必须特别注意。当然,到达战场以後和敌人正面交锋,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在牢人大名之中,很多都是身经百战的狡诈之徒,而其诱敌的方法更是千变万化……因此,身为大名大将的你,绝对不能亲自披甲上阵。记住,强逞英雄绝非上策,而功勋则必须由家臣来建立。反之,如果一味冒进,则往往给予敌人自背後偷袭的可乘之机,这就是野战的第一要领。至于密使所谈之事,则是希望你在行军之前,能够先和伊达家的先锋取得联络。”

“哦,故意在我面前卖弄小聪明?当今世上,难道只有我的岳父懂得行军吗?”

“正是!如果行进速度太过急躁,那么在同志之中,或许也会有人从背後袭击我们……伊达大人担心你不知道这一点,所以特地派遣密使前来提出忠告。总之,当发生意外状况时,你必须取代将军家而治理天下,这一点千万不可忘记。毕竟,伊达大人是非常诚恳地派人来通知我们这件事。”

当近侍终于把茶端过来时,忠辉立刻仰头喝乾了杯中的茶。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待。想不到,居然连伊达也有这种癖性!罢了、罢了,反正如今洋船都已经建造好了……”

当忠辉这么说时,主水正又在一旁窃笑不已。

“不准笑,主水!有什么好笑的?”

“是啊!堂堂的将军,怎么会被人当成小孩呢?只是,由于你的性情天生就比较急躁,因此伊达中纳言认为,如果想要统治天下的话,那么首先必须使你的心情保持宽裕……所以他才提出这个忠告。既然你自认为是将军家的连枝,那么就必须配合自己的身份行事。以昨日住宿的事件为例,很可能就是对方所设下的阴谋,然而你却没有察觉到……”

“什、什么?昨天住宿的事……”

“是的!有人故意要激怒你,进而引发兄弟之间的争吵。在当今世上,很多人都可能有此企图。他们故意制造事端来激怒双方,然後利用双方忙于争吵之际从背後发动狙击,坐收渔翁之利。在战国时代裏,这就是执行暗杀行动的初步。假如昨天我们有任何不当行为,而让对方逮住机会,那么後果可就不堪设想了。因此,你必须具有大将的才干,不能给予对方任何可乘之机……昨夜所碰到的长坂信时,乃粗暴者血鎚九郎之弟,而你居然能够忍得下这口气,委实令人佩服。这类事件日後必然会层出不穷,到时我希望你……”

这时忠辉的视线早已不在花井主水正的脸上。

“哦?他是血鎚的弟弟……”

遍洒院内各处的阳光,正穿越结实累累的枇杷树梢,笔直地照在两人的脸上。

“哦?原来那家伙想要让我们兄弟之间发生争吵?”

想到这儿,他那原本充满怒气的脸上,也不觉露出了和主水正同样带有年轻气息的微笑。

三天之後,伊达部队来到了近江附近的水口驿。

抵达此地以後,经过石部到京城只有十二里二十五町的距离,因此政宗和小十郎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当他们进入鹈饲嘉左卫门的宅邸时,天色已经微暗。至于陆续抵达的军队,则分别住宿在栗村及月上之间的徒手道一带。

“啊!终于可以稍作休息了。对啦!越後部队的先锋,是否已经平安无事地抵达京都了呢?”

他和小十郎一起坐在庭院的走廊上,悠闲地眺望周遭的景物。就在这时,两人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

“是谁?谁躲在柿子树下?”

小十郎朝阴暗的树影喊道。

“是我!宗月院和芦浦观音寺的住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快倦。”

话声甫落,两道黑影慢慢地走了过来。

“啊!你们两人怎么都作僧侣打扮呢?是下是有什么消息要告诉大人呢?你们快说,我会把消息转达给大人知道的。”

小十郎站在坐在走廊上的政宗与另外两人之间,催促着宗月院。

“遵命!片仓大人,相信你也已经察觉到,此地的气氛非常吵杂吧?事实上,我已经命人在住所周围布下了严密的警备。”

“哦?非常吵杂?为什么呢?”

“据说将军的家臣长坂信时,今天早上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杀的。有关事情的详细经过,我是从观音寺住持的口中……”

宗月院一边说道,一边拉了拉那位名叫快倦的僧侣的衣袖。

“好,让我来说吧!据说杀死将军家臣的,是伊达的军队,但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快倦的年纪虽然已经老迈,甚至连站着都会下停地颤动,但是说起话来却条理分明、简洁有力。

“什么?将军的家臣被伊达军队杀死……”

“不!这只是传闻而已,和事实相去甚远。”

小十郎吃惊地回头看看政宗。但是,政宗却依然静静地盘坐在走廊上。

“是吗?那么将军的家臣到底是被谁杀死的?”

“是越後的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忠辉大人自称是伊达家的人……然後就头也不回地朝石部的方向去了。事发之後,当然引起了一场大骚动……被杀的旗本之家臣们,很可能会在今晚突袭此地。”

听完快倦的叙述之後,小十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走在伊达部队之前的松平忠辉,不但杀了哥哥将军手下的旗本,而且还堂而皇之地自称是伊达家的人……

(这件事情恐怕很难收拾了……)

小十郎再次回头看看政宗,但是政宗却依旧沈默不语。当然,他之所以保持沈默,一定是想要知道更多的事情。

“是这样吗?对了,你叫快罗是吧?你说杀死将军家臣的,不是伊达家人,而是松平……可是有一点非常奇怪……你怎么知道杀死长坂信时的,是忠辉大人呢?”

“是这样的:三天前的早上,我曾经在守山的大永寺见过忠辉大人。”

“我还是不太明白。不过,这件事情一定下会就此结束的。上总介大人和将军家是兄弟,为什么要斩杀将军家的旗本呢?原因不外是兄弟之间发生争吵。可是,为什么又要扯上伊达军队呢?……你最好说清楚一点。因为,上总大人不会无缘无故杀死别人的家臣,其中必然有什么理由。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知道这些理由呢?……如果不能弄清楚这一点的话,那么这次的事件必将引起将军家和伊达家的纠纷。”

小十郎的语气愈来愈激动。因为他愈是深入思考,愈觉得这是引起烦恼、纠纷的原因。

“现在,我们当然不能让你这个活生生的证人回到寺内。所以你还是把详细经过从实招来,就从你在大永寺见到上总介大人时说起吧!”

“遵……遵命!事实上,宗月院大人早就告诉过我,我再也不能回到寺内了……”

这位芦浦观音寺的住持以沈稳的声音说道。此时他已经摘下斗笠,用哀怨的眼眸望着小十郎。

芦浦观音寺的住持和守山大永寺的住持之间,存在着一份俗缘。

当快价抵达大永寺时,正好目睹忠辉的监督家臣安西右马允为了宿舍的问题出现在大永寺。

安西右马允的交涉,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因为大永寺方面无法处理此一问题,所以才请观音寺的人前来商量对策。

快倦认为,首先需要确定的是,交涉的贵人究竟是谁。後来他知道是越後军队,但是却不知道带领的大将是否真是上总介忠辉?

当他出面应对时,正好看见忠辉打门前经过……

但是松平家的交涉依然没有成功。当天晚上住在大永寺的,是长坂信时所带来的旗本部队,人数将近百人。

翌日清晨,快倦用罢早餐後即准备踏上归途。

而纠纷的地点就在他返寺的途中。

发生纠纷的两方分别是旗本部队及威风凛凛的上总介忠辉之行列。忠辉戴着镶有金皮的斗笠、脚上穿着鹿皮靴,一副大大名出外狩猎的打扮。骑马陪在他身旁的,是带头寻找猎物的杉浦甚兵卫及花井主水正。後来,主水正下马持枪站在忠辉身边,另两名陪在上总介身边的人,则是矢濑九左卫门及快倦所见过的安西右马允。

带头的甚兵卫首先和旗本的徒士侍发生口角。而停在路旁等待军队通过的快倦发现,争端是由甚兵卫所引起的。

就在双方争论不休之际,骑在马上的忠辉突然大声地说了些话,于是花井主水正立刻应声举起短矛,朝旗本的先锋刺去。

刹时只见短矛的光芒一闪,原本态度恶劣的旗本立即“哇!”地惨叫一声,跌到路旁的桑叶堆裏。

跌落地上以後,这名旗本心有不甘地嘟囔道:

“焊锅匠的儿子居然也敢突袭侍卫?”

花井的这一枪,使得双方的先头部队立刻拔刀相向,一时呈现剑拔弩张的情势。眼见两、三名手下相继挂彩,长坂信时很快地赶了过来,高声制止了旗本部队的行动,这才使得械斗的场面暂告结束。

双方就此离开守山,而快倦也认为事情就此结束了。

诅料当天夜裏,双方又不知为了何故,再次在水口驿发生了激烈冲突。

“或许是因为大家吃了太多水口驿站的名产泥鳅汁,以致精力过于旺盛的缘故吧?总之,今天早上的上总介大人和长坂大人,都和平常判若两人。而花井大人也是如此……总共有四、五个人被砍,其中三人已经死去。一名死者在临终之前表示,杀死长坂大人的,是松平家的上总介大人。”

一名武者对陆续赶来的旗本叫道:

“你们还想发什么牢骚吗?我是伊达家的人。”

说完以後就很快地钻进行列之中,朝石部里的方向奔去。

快倦的描述非常详尽。不过,由于旗本之中有数人在这次事件裏死去,因此事情绝对不会就此结束。为了防患未然,已经有人去请近江代官长野友业及小野贞则前去探查情形。

“好,事情的始末我已经知道了。宗月院,这个人暂时交给你,千万不能让他逃走。”

小十郎接着又说道:

“哦,泥鳅汁啊?我也想喝一碗试试看呢!”

他大笑着望向政宗。

政宗命家臣们提早用餐,而自己则在大本营内和小十郎相对而坐。

“看来,这次的争吵是无法避免的了。”

政宗不经意地说道。

“我不在他的身旁,的确是一大失误。这家伙,真是个麻烦人物!想到明天就要到二条城大御所那儿去和他见面,我就觉得头痛。”

“据我所知,将军家已经在昨天,也就是二十一日进入伏见城了。”

“是啊!虽然为时已晚,但是我还是必须尽快前往,设法让将军认为这只是旗本之间的争执。”

“不过,既然有胆子杀害知名的旗本,为什么又要假称是伊达家的人呢?上总介大人的这种作法,也未免太过卑怯了吧?”

政宗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他不是卑怯,而是因为我叫他放慢行军的速度,因而令他怀恨在心的缘故。此外,他还蓄意要在我抵达之前,让这件事情传进伏见的将军及二条城的大御所耳中。”

“哦?他故意让消息传进他们耳中,好让殿下感到困扰吗?”

“正是如此!由于这一路行来,我不断地对他下达命令,因此他想要藉着这个方法,把我撇在一旁……这位年轻人在向我挑战呢!”

“挑战……但是他的作法未免太恶劣了。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政宗沉默不语。他默默地吃着侍者送上来的饭菜,当看到此地的名产泥鳅汁时,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这些黏糊糊的泥鳅汁,看起来十分美味可口嘛!”

“啊……?大人,你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不论如何,我一定要设法解开他们兄弟之间的仇恨才行。因为,上总大人毕竟是我的女婿啊!”

“什么?殿下为了疼爱女婿,宁愿将斩杀将军家臣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

“那倒不是!根据方才那位僧人所言,已经有代官前去查验死因了。如此一来,我相信很快就会真相大白的。不过果真如此,那么事情可就麻烦了。”

小十郎一边品尝泥鳅汁,一边摇头说道:

“我还是不懂。快倦是现场的目击证人,我相信他绝对不会说谎的。因此,我实在不懂,为什么你会觉得事情很麻烦呢?……”

“一旦真相大白,那么即使是像我政宗这么有智慧的人,恐怕也包庇不了上总大人。唉!他虽然聪明,但是年纪毕竟还轻。上总大人一心想要反抗我,让我勒住自己的脖子……”

“……”

“你也要好好地学会这一点。年轻人固然活力充沛,但是千万不可故意背向太阳去发展。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或草木能够背向太阳而成长、茁壮的。尽管现在为时已晚,但是我还是必须先行一步,赶去向对方表示歉意……否则上总大人的性命恐怕难保了。”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又以轻松的语气说道:

“这一切毕竟都是由于我的疏忽而引起的。当然,主水正也还太年轻了。世间的年轻人经常会做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们以为这是自我的表现:但事实上,这只下过是自掘坟墓罢了。……不要笑了,赶快附耳过来吧!”

“耳朵……你是说我的耳朵吗?”

小十郎慌忙放下碗筷,挨近政宗的身旁。这时,政宗带着神妙的表情对他轻声耳语道:

“由于旗本方面对我产生很大的误解,因此他们很可能会趁我入睡之际前来偷袭。现在你马上去通知负责守卫的士兵,要他们特别注意吧!”

然後他离开小十郎的耳边,故意模仿野战时杂兵们吃东西的方式,一边大声地喝着泥鳅汁,一边不停地扒着饭,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样。

家康进入京都的二条城,是在四月十八日。三天之後,也就是四月二十一日当天,将军秀忠也进入了伏见城。

“在我到达之前,暂且不要开战。”

秀忠派人告诉家康,以示对老父的体恤。

“我知道。毕竟,他的作法和我是不同的。”

紧跟在家康身後来到二条城的,是尾张的义直和赖将(后来的纪州赖宣)。二十六日这天,家康露出不悦的表情,故意当着儿子面前这么说道。

当时义直刚满十六,而赖将则年仅十五岁。

“将军家的想法和父亲不同吗?”

面对赖将的询问,家康突然露出狼狈的神色。那是因为,家康一心想要救助秀赖的性命,但是此时将军秀忠却认为,一定要讨伐秀赖才行。

这种情形就好像当年声势如日中天的平清盛一心想要辅佐孤儿赖朝,结果却导致平家惨遭灭门之祸的绪端一般。总之,不论是非、对错……如今家康已不能再决定一切了。

清盛将赖朝流放到伊豆,把他当流人般地处置。然而家康却把秀赖安置在大阪城裏,并且让太政大臣陪在他的身边,希望能帮助他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出世之道。同样是基于辅佐遗孤的心理,平清盛所采取的,是态度傲然的帮助方式,而家康则是劳心劳力的细心照顾法。其中的对错,相信只有神佛才能知道。不过,对于自己能够采取和清盛全然不同的作法,家康一向颇为自豪。

只是,对于一个即将赶赴战场的少年而言,这种心理上的感受是他们所无法理解的。另一方面,假若无端地意气用事,则反而会影响士气,导致士兵们勇气尽失。

“为父和将军家的差别在于,将军害怕秀赖,但是我家康却不怕。当你临场上阵之际,一旦对你的对手怀有惧意,则必招致失败。因此致胜的方法就是,必须经常背对着阳光前进。”

“你、你是说,不能面对着太阳发箭吗?”

“正是!一旦有太阳在我的背後,那么自然就会产生自信。反之,面对阳光发箭的人,不但会成为他人的笑柄,而且容易成为炮弹攻击的目标。”

“父亲的意思是指,这样会丧失正义吗?”

在所有的兄弟当中,赖将是最像家康的一个。

後来他跟随熊泽了介、山鹿素行等学者及神道家吉川惟足等人热心地寻道:这种性格的表现,此时已可看出一丝端倪。

“这么说来,将军家是略嫌胆怯,而上总大人是太过勇猛喽?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在行事时更必须小心、谨慎才行。是不是这样呢?哥哥。”

赖将慎重其事地询问义直。这时,义直的家老成濑正成突然说道:

“启禀大御所,伊达政宗满面怒容地前来,似乎有事要和你商谈。”

“什么?商谈?哼,他倒想反咬我一口呢!好,让他进来,我也有事情要问他呢!”

这时,跟随赖将前来的安藤带刀说道:

“那么,我们是下是应该回避呢?”

他小声地询问道。

“不必回避,大家都坐在这儿听他说吧!从聆听我们的谈话之中,或许可以让你们学到一点东西。等谈话结束之後,我要问问义直和赖将的感想。现在,大家都回到原座吧!”

这时,家康用手指了指赖将的胸前,示意他把衣襟扣上。

赖将和义直很快地整理衣冠,正襟危坐地等待政宗进来。

政宗用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瞪着家康,两脚像跺步似地走了进来。大踏步似地走进房内以後,他并没有立刻坐下,反而挺身瞪着家康。

“哦,你来啦?我还以为你会立刻从奈良出发哩!不过,我也正在等你。”

家康率先开口招呼过後,政宗这才悻幸然坐了下来。

“我无法安心地出发!”

他斩钉载铁地向家康表示。

“大御所,你听说过有关水口驿的事情了吧?”

“哦?你是指有人偷袭你的大本营这件事吗?”

“正是!同为盟友,居然有人乘我熟睡之际偷袭我……我怎么能和这些人一起行动呢?”

“据说偷袭你的,是将军家的旗本?”

“正是!”

“是不是真如传闻所言,因为你指使忠辉杀死旗本,所以他们才愤而偷袭你……是吧?”

“正是!”

“这么说来,你认为旗本是奉了将军家的命令而来偷袭你的喽?因为将军家是个任意杀人的人,理由是他甚至想要杀死秀赖,所以你想倒打一耙,先到我这儿来兴师问罪吗?”

安藤直次不觉噗哧地笑了出来。

由于家康故意以议论的方式,很有技巧地进行谈话,因此直次认为在家康的逼问下,独眼龙很快就会哑口无言了。

然而,政宗却依然用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瞪着家康。

“正是!”

他特意大声地回答道:

“如今在战场上,多半是以炮弹为主力。在炮弹落地之前,谁也不知道它会从哪个方向飞过来。不知道是飞向我这儿,还是飞向越後军队那儿?不知道是发自敌人的阵营,还是发自我方的部队?在这种情况下,大御所,你想我能安心地带兵打头阵吗?”

“嗯,这件事……你尽管放、心。离开二条城以後,将军家会和我一起行动,而我也会经常陪在他的身边,因此绝对不会干扰你的行动。怎么样?你还会感到不安而拒绝领兵打头阵吗?”

“我不是不想行动,而是要知道我能不能自由行动。毕竟,伊达的士兵也是人,当有人自前後左右向我们发射炮弹时,我必须立刻下令全军分散躲藏,以避免无谓的伤亡。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应该先问清楚。”

“喔!那当然、那当然!”

家康眯着眼睛不停地点头。

“在战场上,同志之间挟怨报仇的事情时有所闻。在一片混乱之中,这种同志倒戈相向的行为,确实会造成很大的遗憾。对于这些事情,我当然也很了解。因此,万一有事时,你尽管来找我仲裁,不必有所顾虑。现在,该我问你了。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先缓和一下心情,说话态度不要太过尖锐。来,先吃点点心吧!”

政宗依言放松了心情。因为,他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这件事已经成功了!)

他暗自想道。由于上总介忠辉和政宗先後在水口驿的下榻处遭到狙击,因此忠辉乃愤而杀死对方,也就是三河旗本长坂信时……政宗以此为理由来解释这件事情。

“事实上,在我抵达二条城以後,即先後逮捕了两、三名行迹可疑的人。其中还包括了传教士……以及试图纵火焚毁京都的大野治房之手下……”

家康一边舒坦胸襟,一边说道:

“希望大家多多提高警觉。在开战之前,必然会有各种流言传出。但是,如果你们听信流言的话,则反而会被敌人所利用。像这次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家康说完以後,两眼笔直地看着义直、赖将及其身边的随从。然而,当视线再度回到政宗的身上时,家康的眼中突然露出了笑意。

“被捕的那位传教士,告诉我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说,大阪的秀赖也是传教士的同志,因此如果我们决定再次开战的话,那么所有隐藏在近畿附近的教徒们,都会进入大阪城。不过,如今即使是在城内,他们也无法安心。因为,大阪城的战壕已经被我方填平,所以一旦遭到攻击,那么这座原本固若金汤的城堡,立刻就会陷入岌岌可危的险境当中。为此,这个眼眸、肤色都和我们不同的传教士,也感到非常担心。”

“的确,这毕竟是关系着生死存亡的大事啊!”

政宗接过小厮送来的烟袋,大口大口地抽着。

“关于这件事嘛!那位传教士表示,万一大阪城陷入危急状态……那么他打算逃入越後或伊达军队当中……”

政宗不禁倒吸了一口气,猛地放下了烟袋。

“这种说法的确令我家康感到十分震惊。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关于你和旗本在水口驿发生冲突的传闻……”

家康轻笑道:

“这也就是说,忠辉和伊达都是秀赖的同志。正因为将军家的旗本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会和你们发生争执。为了掩盖女婿忠辉的过错,伊达于是教唆自己的军队在水口驿袭击自己。哈哈哈……真是有趣!他说是你自己袭击自己。当然,忠辉杀了那个态度无礼的旗本并无可议之处,但是为了处理善後,伊达一定会赶到二条城来向我告状。对于这种传闻,甚至连我也都几乎要信以为真了呢!”

政宗不停地猛吸着烟袋。待抽完之後,随即又命人换了一个烟袋。

在座者的眼光,全都集中在政宗脸上。

如果此刻他的脸色稍有变化,那么众人必定会认为他是心中有鬼。因此,这对家康、义直,甚至是赖将来说,都是他们终生难忘的事情。

“怎么样?伊达大人,你对传教士的说法有何感想?”

“总括一句话,这个流言实在太奇怪了。”

“关于这件事情,我已经命板仓彻底地调查了。至于传教士所说的内容,你有没有什么要申诉的?”

“这……我当然不会让他躲进伊达军队裏。”

政宗脸不红、气不喘地抽完第二烟袋,然後慢条斯理地把烟灰弹进烟灰缸中。

“如果这真是导致将军家与上总大人发生争吵的原因,那么必将成为天下的笑柄。”

“或许吧?这位传教士也认识索提洛,并且自称从索提洛那儿听到了一个秘密。当他说出这个秘密以後,连我家康都忍不住瞠目结舌呢!他说,索提洛和政宗经过商量之後,已决定邀请菲利浦三世的舰队前来日本。”

“啊!?他、他说索提洛和我……”

“是啊!他还说,如今菲利浦三世的舰队正浩浩荡荡地航向我国呢!在这同时,伊达政宗、上总介忠辉及大阪城的秀赖,都在引颈盼望他们早日前来。”

“哦!”

“事实上,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板仓大人比我还要惊讶。为了查明此事,他不但立即询问其他的传教士,而且还召唤亚当前来,调查英国商馆裏的红毛人,引起了一场很大的骚动。”

政宗再也按捺不住似地掏出怀纸,匆匆擦拭额上的汗珠。

这应该是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结果却被人泄露出去。索提洛是政宗信仰上的密友,未料此事居然是由他口中泄露出去,难怪政宗会感到不可思议。如果现在他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那么家康会作何反应呢……?

政宗不禁犹豫不决了。以他的个性,现在绝对不会保持沈默的。

“哈哈哈……这真是太可笑了。政宗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过如此荒谬的谎言。”

他丝毫不理会家康递过来的警戒眼色,依然以轻松的表情谈笑自若。

(对于这件事情,老太爷到底会不会信以为真呢?……不论如何,我必须先让他大吃一惊才行。)

主意既定,政宗立即用双手摸了摸肚子。

“如果西班牙的舰队果真前来,那么政宗一定会率先去和他们交涉的。不过,大御所,不,各位,我想大家的肚子应该都很饿了吧?我想先享用一顿二条城的美食,然後再来讨论事情。”

“啊!的确如此,是我疏忽了。来人哪!赶快准备饭菜,不久就要进行野战了。成濑,拿点酒来!”

家康以愉悦的声音吩咐道。

饭菜很快地端上桌来,而且还附带有酒。

不过,即使是在酒足饭饱之後,政宗依然不能自先前的话题解脱出来。

“大御所,那个自称是索提洛朋友的传教士,现在怎么样呢?”

“喔!我把他交给板仓了。你放心,重宗会好好地处理他的。”

“哦?是不是要处以火刑呢?”

“火刑……重宗并不是笨蛋。我想,也许是把他放回市内吧?”

“放他回去?重宗大人会这么宽大吗?”

“这算什么宽大呢?事实上,重宗之所以放他回去,是为了观察这位传教士究竟会进入大阪城,或是去上总介的阵屋,抑是前往伊达的阵屋求助呢?”

“原来如此!大御所果然厉害。”

政宗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因为,传教士也可能会跑到自己的阵营裏去求助。

“关于这次的野战,我们绝对不能有半点疏忽。虽然大阪已经不能进行守城战,但是牢人大名们却都聚在外围伺机而动。”

“正是如此!不过,现在我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进行我最拿手的野战了。”

“是啊!对了,上总介还是留在你的身边吧……正因为他确实非常麻烦,所以我只好拜托你了。”

“我知道。那么,有关他和将军家的过节,就此作罢喽?”

“关于这件事嘛……”

家康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後对众人说道:

“义直和成濑一组,赖将和安藤一组,上总介则由伊达陪同,再加上猛牛忠直、将军家的一族全都加入战争了。两相比较之下,太阁家的人全是一群乌合之众……”

听到家康这话,政宗又犹豫不决了。

“哈哈哈……不知事实会不会真如那名传教士所言,届时菲利浦三世的舰队会前来参战?没关系,如果他们真的来了,就通通把他们丢到海底吧!哈哈哈……”

“这没什么好笑的啊!政宗。溺水的人甚至连一根稻草也会紧抓着不放……相信大阪城内一定有很多人认为这个消息是真的。每当我想到这一点,就忍不住泫然欲涕。”

“是吗?或许真的有人会这么想吧?”

“人类的力量固然很强,但其实也是最脆弱的。更何况,在每一个人的身边,都会有一些无法察觉的幻影。不瞒你说,当所司代板仓针对英国商馆的红毛人进行调查时,就很意外地发现到,南蛮的传教士们由于离开故国已久,因此对于西班牙的现况几乎一无所知。”

“啊?西班牙的现况?”

政宗若无其事地反问道。

“在短短数年之内,我国也有很大的改变。例如,太阁的天下转移到我的手中,而我则宣布隐居,改由秀忠继任将军之职。同样地,西班牙的情形也和数年前不太一样了。比方说,现在的菲利浦三世和继位之初已经截然不同了。”

“哦?……”

“当然,他们会对外界隐瞒这一切。因此,散居世界各地的传教士和游子,依然认为他们的祖国是拥有世界第一大舰队的王国。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以往的梦想罢了,但是他们却都没有察觉到。”

“你、你说什么?世界第一的大舰队只是以往的梦想?”

由于被酒呛到,因此政宗的声音变得格外尖锐。

“是啊!事实上,菲利浦二世,也就是现任国王的父亲……在战事失利的情况下,意图再度挑起战争,以便重振声威。于是他以国家的命运作为赌注,向英国舰队挑战,但结果却惨遭败北,而他也就此抑郁以终。因此,菲利浦三世在即位之初,就察觉到情势不像以前那么乐观了。”

“原、原来如此……”

政宗喃喃说完以後,突然感觉头痛欲裂。

“这、这件事索提洛一点也不知道……是理所当然的嘛!”

“不,不只是索提洛而已,甚至连这名传教士也不知道。虽然他们知道祖国在陆地上吃过几次败仗,但是对于海军的溃败,由于不曾亲眼目睹,因此一直被蒙在鼓裏。为了寻求精神支柱,作为在异国奋斗的动力,他们一直幻想西班牙有支超强的大舰队,但实际上他们早已沈入大海了。”

“哦!”

“真是一群可怜虫!当然,任何国家都可能发生重大的变故。根据我的经验判断,一次的失败不足为惜,但若还要勉强挑起二次战争……那就意味着国运即将结束。这种勉强挑起的战争,会使国家走向灭亡,因此他们再也无法恢复昔日大西班牙王国的声威了……这是红毛人的说法。不过,如今却还有很多人在等待幻想中的舰队,认为他们一定会来到日本……世界看起来非常宽阔,但其实却非常狭窄。”

家康似乎一点也没有怀疑政宗的样子,但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却像尖锐的刺刀似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刺向政宗的心坎。

当然,政宗原就不认为自己的计划百分之百能够成功。

如果成功,那么或许他会很冷静地把经过写成一篇故事。然而,他在一开始时,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所犯的是和太阁远征完全相同的错误……)

太阁的错误,在于自己的情报网不够健全。而政宗的错误,则在于全然没有察觉到,索提洛的世界观,是建立在古色苍然的乡愁及信仰上面……

诚然,太阁不能及时察觉小西行长及宗对马守掩护走私贸易,藉以从中获得暴利的罪行,也是一大过失。

“伊达大人,你的脸色怎么变得那么苍白呢?快把杯子放下,不要勉强行军了。我这裹有药,快拿水来、拿水来……”

精通医术的家康,很快地示意成濑正成拿着药笼来到政宗身边。

“你的情绪太激动了。放心吧!没有人会相信是你唆使上总介和将军发生争吵的……你满怀怒气,因此心跳急促、胸口郁闷、呼吸不顺。来,这是我亲自炼制的药丸,赶快吞下去吧!不必担心任何事情,只管安心地休养。”

政宗依言吞下药丸,然後摇摇手说道:

“独眼龙被一杯酒给醉倒了……到时一定会有这样的传闻。唉!我真没用、真没用……好,现在我就回到伏见去待命。请不必顾虑我的健康情形,尽管下命令吧!明天一早,我就能和平常一样,生龙活虎似地领兵出发了……现在我觉得好累……浑身好像被人拆散了一般,真是可笑、真是可笑极了!哈哈哈……”

尽管笑声依然豪放,但事实上政宗此刻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心脏和背骨之间的肌肉紧紧箍住他的胸膛,使他觉得呼吸格外困难。

政宗回到伏见住宅以後,立刻吩咐片仓小十郎重纲下令全军保持待命状态,随时准备出发,然後就把自己关在房内。

“我觉得不太舒服,想好好休息一下。”

此时政宗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居然会在伊达军队中引起那么大的回响。

不过仔细想想,这倒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在此之前,政宗经常告诉家臣们:

“绝对不让你们看到我睡觉的姿态。”

事实上,这是生长在战国之中的政宗所奉行不渝的信条。以往,不论是发烧或头晕目眩,政宗都只需靠在床边,稍作休息就能立刻恢复元气。政宗认为,身为把杀人当成家常便饭的战国人,如果连这点力气也没有,怎么能指挥如此庞大的军队呢?换言之,气力横溢乃是活动力的根源,因而纵使是在睡觉的时候,他也绝对不会躺下来的,这才是真正的政宗。

然而,今天政宗却忘了他曾表示要终生奉行的信条。

(难道存在我内心深处的,也只是一支幻想的舰队吗?……)

这时,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愚不可及、悲哀的人。由于全身像被人撕碎般地狼狈,因此他很自然地会产生这种联想。

(或许家康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菲利浦三世的情形……?)

他的内心有些疑惑。

一向小心谨慎的家康,怎可能骤然改变外交路线,一下子由旧教国家转而与英国、荷兰等新教国家建交呢?……想到这儿,政宗全身的神经再度紧绷起来。

没错,家康当然会知道一切详情。在他的身旁,有改名为三浦按针的威廉?亚当,以及住在八重洲町的船长杨?约斯。

他们初抵日本之时,或许真的不知道祖国的情形。但是当捧着詹姆士王国书的戴利斯来到以後,荷兰王的使节也接踵而至。从这些纷至沓来的红毛人口中,他们当然也听说了祖国在海上所获得的大胜利。

(家康一定也知道这件事情。正因为知道,所以他才假装若无其事地改变外交路线……)

尽管已经知道这一点,但是对于目前所发生的事情,却仍然命令所司代详加调查。由此可见,家康的确是一个非常小心谨慎的人——

“政宗毕竟还很年轻,我必须好好地照顾他。”

万一家康抱持这种心态,而把自己视为囊中之物,那该如何是好呢?

如果家康轻视自己,那么政宗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反抗他。即使家康派大军来攻,他也会不惜一战。对政宗这样的人来说:

(必须接受家康的照顾……)

想到这点,他就觉得非常懊恼。

(家康一定知道这件事情,所以他才会经常以悠闲的口气来教训我……)

当政宗终于放心地躺在床上时,突然又觉得头痛不已。用手一摸,赫然发现双颊发烫,而对这一切的虚空,也愈来愈无法忍受了。

(到底我和家康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难道自己真的必须乖乖地接受家康的指挥,天生就该当他的家臣吗……?

直到此刻,政宗仍然下承认自己处于家康之下。但是,经过今天的屈辱以後,他就像是一只突然被人赶到阳光底下的土龙一样,在年逾五十之後,首次对人生感到绝望。

任何事都能洞烛机先的家康,明天也会巧妙地利用自己……不,我还是立刻带兵攻打二条城吧?……

“不行!这下是以往那个明智的政宗的作风……”

当年光秀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所以才会率兵偷袭本能寺……

经过一阵辗转反侧之後,政宗猛然坐起身来。

“不行……我不能再作出蠢事了。”

正当他自言自语之际,“报告,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到!”

小姓头原田直市的话声甫落,穿着战袍的忠辉立即出现在政宗的门前。

“啊……等一下!”

政宗这才回过神来。

“快把棉被叠好,请客人入座吧!”

他摇摇晃晃地把背抵在床柱,然後坐直了身子。

忠辉依言在矮桌前落座,两眼炯炯有神地直视着政宗。

“听说岳父大人贵体微恙,小婿特地前来探望。”

“没什么,你也看到了……我随时都能奉命出发的,放心吧!”

忠辉并未回答政宗的话。

“岳父大人,希望你能坦白告诉我,父亲他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呢?忠辉已经二十一岁了,我希望靠自己的力量来开创自己的人生。”

“哦?你要靠自己的力量开创自己的人生……”

“希望你不要对我横加干涉。”

这种各人独特性格的表现,就好像炼铁厂裏那能够喷出灿烂火花的风箱一样。

面对忠辉如此激动的神态,政宗也不禁退缩了。

“哦,这也正是我的希望。”他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

“用别人的铁鎚是锻炼不出名刀的,还是用自己的好。”政宗平静地告诉忠辉。

第一时间更新《伊达政宗》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

大笑的警察

马伊·舍瓦尔

零时

阿加莎·克里斯蒂

蓝宝石

凑佳苗

人间水域

松本清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