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宗矩离开马场先御门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是吗?……或许真是如此吧?”

自小厮手中接过繮绳後,他再次仰空长叹。

(真正大彻大悟的,到底是秀忠,还是我呢……?)

宗矩一向认为自己是完美的达人,并对此感到自负。在兵法方面,他接受父亲石舟斋的薰陶,在人性上则接受家康的锻链,因此他自认为并不亚於禅友泽庵和尚。

但是,今天他的自负却有如被人当头一棒似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吗?平常我只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但这怎能称为兵法呢?……)

尽管自己不想杀人、不想伤人、不会轻易动刀,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活人剑。活人剑不仅不会斩杀他人,而且还能活人性命。只要稍加伸展,就能活人性命……能够开拓此一境界者,才是真正的活人剑。

“每个人都具有天赋才能。”

这是家康的训示。如果不能具备发现他人才能,并且加以拓展的能力,那么又如何能活人性命呢?

今日政宗和秀忠会谈的积极意义,於此清楚地显现出来。宗矩知道,要做到像政宗那样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必须先到伊达大人那儿一趟,你把矛带回去吧!”

宗矩对小厮下达指令後,随即调转马头朝芝口的方向前进。

“是吗?必须很有技巧地利用人类……这才是活人剑的主要目的。”

在利用人类之前,首先必须学会信赖他人,否则就无法进行谈话。一旦带着不信任的大刀,则根本无法获得他人的信赖。而政宗就是因为领悟到这个道理,所以才冒死向将军提出谏言;所幸秀忠也能坦然接受,并且很快地下定决心。

(最差劲的,莫过於我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宗矩……)

宗矩骑着马来到了伊达宅邸。他不但要把秀忠的领悟告诉政宗,同时也希望政宗的家臣不要对他产生误解。

先前,自己和酒井忠利都因误解政宗的本意而对他露出不悦的神色。

伊达家的大门尚未关闭。

“我是柳生,请代我向伊达大人通报一声。”

跳下马後,宗矩很快地把繮绳递给门房,然後大踏步地朝玄关走去。

“拜托,我是宗矩,请通报一声……”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就已经打开了。开门的人并非年轻侍者,而是面带微笑、双手握拳为礼的伊达阿波。

“哦,你又回来了。快进来吧!我家殿下正在等你呢!”

“什么?政宗正在等我……?”

“是的。殿下说,依柳生大人的性格,今晚一定会再度前来。因此他特地命人备好晚膳,等你来一起享用呢!现在就请你跟我来吧!”

宗矩慌忙脱下草鞋问道:

“伊达知道我要来吗?”

当阿波带着宗矩通过内室来到起居间时,政宗正盘腿坐在饭桌前,一手支颐凝视着门口。

“你迟到了,柳生。”

“哦,你知道我要来?”

“是啊!如果你再晚一刻到,那么我所有的门都要关上了。不过,既然你已经来了,那我也就安心了。”

“伊达大人!”

“坐下吧!先喝一杯再说。”

“你看错了将军家。”

“哦,此话怎讲?怎么说我看错了将军家呢?哈哈哈……看错他的,是你、是忠利大人,你们太小看他了。如果我把今天的话对你或忠利大人说,那么很可能会引起土井和井伊大人的骚动。”

“这么说来,当你在向将军提出谏言时,早已觉悟到可能会招致被征讨的命运,因而决定背水一战喽?”

“没有这回事!”

“你的胜算如何呢?……我觉得你根本毫无胜算……”

当宗矩这么说时,政宗突然把朱红的酒杯递给他。

“这不像你所说的话。好啦,不要再谈这些蠢事了。事实上,即使对方前来讨伐我,我也绝对不会逃走的。宗矩,你可别把我错看成婴儿喔!”

“哦!”

“不要随便用一句‘哦’来敷衍我。如果将军真的派兵来讨伐我,那么德川家的风光也就只限於两代了,对吧?柳生。”

“哦?这么说来,即使我不说明来意,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喽?……”

“是的,大致上都已经知道了。来,我们先乾两杯吧!第一杯是为了权现大人,第二杯则是为太平……现在这个时刻,将军一定正在大奥,亲口告诉御台所一件令她震惊的消息。”

宗矩不禁为之语塞。

(他的见解确实十分透彻……)

感叹之余,他突然觉得有点厌恶政宗。

“哦!既是如此,那么喝两杯还不够,应该再喝一杯才对。”

“是吗?是为了伊达家吗?”

“不,是为了将军家。”

“为了谁都行,反正讨伐我的人没来,而是你来……为了将军、为了伊达、为了天下,我们乾杯吧!”

“那么我就坦白告诉你吧!明天、最迟後天,将军会派遣使者到这儿来。”

“只要不是派军队前来,我就觉得十分庆幸了。”

“使者可能是酒井雅乐头大人。他前来此地的目的,是为了商讨有关将军的养女振姬和令郎忠宗的婚事。”

“我一想起这桩婚事,就会有股痛澈心肺的感觉。你也知道,我家已经有一个人因为婚姻问题而受到很深的伤害,那就是五郎八姬。天主教是不赞成离婚的,因此她根本无意再和他人缔结姻缘。唉!这孩子的个性,简直就是我的翻版!”

说到这儿,政宗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

“怎么样?将军是要请求我接受他的养女,还是命令我接受她呢?”

“将军表示如果你肯接受的话,他将会非常感激。”

这时政宗不禁拍膝说道:

“是吗?将军说他会非常感激吗?”

“是的。毕竟,伊达大人对他的谏言……”

“他想通了!他似乎完全想通了……既然他诚心对我表示感激,我当然不能拒绝。这么一来,我也可以整治自己的家务事了。不过,我希望不会再出现和五郎八姬一样的憾事。柳生,请你忘了我的愚昧吧!”

宗矩正准备仰头喝第三杯酒时,突然震惊地停住了酒杯。原来政宗那仅有的一只眼睛,不知何时居然流出了一行清泪。

(现在什么也不用说了……)

由於自己的谏言,不但使得将军能够自由自在地翱翔於大悟的世界,同时也完成了家康的心愿,因此政宗的心境一片坦然。

从今以後,他再也不必对将军抱持着警戒之心了。

“哈哈哈……”政宗笑了。

他一边笑一边擦拭颊上的泪水。

“柳生!从现在开始,我要对世人展开恶意的批评。”

“恶意批评……?”

“是的,直到我的人生旅程终了为止……都要恶意地批评、欺负他人。人类如果不是受到欺负,永远都无法成材。反之,愈是欺负他、打击他,愈能使其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进而为自己打出一条活路。”

“兵法上也有这种说法。”

“正是如此!而且,我自认为体内还有这股力量。”

“一般年轻人的才智,是无法和你相比的。”

“如果我对眼前的情势视若无睹,则必导致战乱。像太阁那样……因此我必须恶意地批评他人,以避免发生这种错误。不无是你或二代、三代将军,只要一有不对,都可能遭到我严厉地批评。”

“真是惶恐之至!”

“是的。生长在这片狭窄的国土上,为了避免发生战争,我们必须经常恶意地批评他人,否则就会使自己窒息。对於这点,你必须有所觉悟才行,千万不要中了我的圈套。”

至此,宗矩认为没有必要再提起忠辉和幸松丸的事了。

因为站在眼前的政宗,是生长於战国时代、不断地发挥其生命力的达人。

丰太阁因为沈溺於内心所描绘的梦想而决定进攻明朝,结果却导致家破人亡。然而,眼前的这位达人,却能正确无误地认清自己所处的时代。

(以後的发展将会更加有趣!)

宗矩有种薰然欲醉的感觉。

人类必须具有欲望,才能产生和平。由此看来,政宗和家康是不同於一般人的。因为,他们绝对不会蠢到违反时代潮流、制造混乱的情势。

因之,白天和秀忠的谈话,也可以说是政宗评估秀忠价值的最後测试。

(政宗的目的,是要了解秀忠是不是真的具有继承、活用家康之志的才干。)

值得庆幸的是,秀忠通过了他的考验。在他通过考验的同时,政宗已决心在有生之年,尽自己全部力量去帮助秀忠。此外,他还找到了帮助秀忠的方法。

那就是经常恶意地批评、揶揄他人,不时给予他人当头棒喝。换言之,也就是利用舌头来发挥活人剑的力量。

突然,宗矩捧着杯子放声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你常常喜欢发出奇怪的声音令人大吃一惊,这不是好习惯喔!”

“嗯,我自己也知道,或许是由於酒的缘故吧?这些酒掺有引人发笑的秘药呢!哈哈哈……”

两天之後,正确地说是十二月十三日,伊达忠宗和将军的养女振姬之婚约宣告成立。

这么一来,至少在将军秀忠这一代,都不至於对伊达家采取不合理的压迫手段了。

“如此一来,政宗大人也可以放心了。”

如果战争是因为某些事情而决定,那么将军秀忠必然会想要占领奥羽全域。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动辄夺人领土的时代了。

假若当初丰太阁不曾做出征伐大明这种不智的决定,那么太平可能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到来了。

“元和偃武时代的来临,使得伊达政宗顿时成为麻雀之子。”

从今以後,政宗终於能够卸下肩头的重担,好好地喘口气了。

而支仓六右卫门何时、如何归来,也都不是问题了。毕竟他是将军家的亲戚,土井利胜纵然有心狙击,也莫奈他何。

“阿波,我想还是送点砂金给酒井雅乐头吧!不论如何,他毕竟是幕府的官差,而我是将军家的亲戚。我想,他一定很想要一些奥州的砂金。”

“殿下……注意你的话……”

“你叫我说话小心吗?”

“是的。殿下的话在他人耳中听来,似乎有贿赂的意思。”

“既然不是赠送,当然就是贿赂喽?”

“哦?你在嘲笑将军家的制度吗?”

“我并没有嘲笑的意思啊!你这个笨家伙。如果他不接受我的贿赂,就一定会奉还砂金:而我所要知道的,是他会不会默默地接受贿赂,所以特地送他砂金。”

“这、这样做太危险了……”

“不危险怎能试探出他的心意呢?我要知道他到底是会默默地接受,还是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退还给我?我要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具有卑怯之心的重臣。如果是,那么将军的制度迟早都会崩溃。如果不能事先知道将军所建的沙丘会不会崩溃,我又怎么能真正地帮助他呢?”

“现在的我,要尽力探索人类内心深处的缝隙,设法使其崩溃。只要一有缝隙,则不论是酒井、土井、三代大人、柳生或阿福,都会面临崩溃的命运。愈是害怕崩溃,他们愈会努力固守既有的基础;如此一来,不就可以探出真正的地层了吗?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地建立不坏之国。所以,首先我要把金光闪闪的黄金送给酒井,看看他是不是会兴高采烈地用手抓取。”

这番话乃是政宗的肺腑之言。为了维护家康的遗业,政宗必须采取自己的方式,将卖弄小聪明的儒家伦理踢在一旁,在制度的堤防上挖出一个洞来观察才行。

“虽然我是一只素质较差的土龙,但是如果不能阻止人们增建立刻就会被洪水冲毁的堤防,那么又怎能对得起权现大人呢?”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尽管如此,伊达阿波仍然觉得政宗的作法太过冒险。因为,他不只是送礼给酒井而已,甚至连和这桩婚事有一点点关联的人,也都列为送礼的对象。

当然,对伊达家而言,这只不过是小小的赠礼罢了,丝毫不值得大惊小怪。毕竟,在外家大名之中,只有伊达家能够避过改易风波,成功地建造防坡堤。

不过,很快地就有人原封不动地把赠礼退了回来。此人即是三代将军竹千代的师父、为人耿介不阿的青山忠俊。

元和元年间,家康和秀忠经过详细讨论之後,共同为即将继任为三代将军的竹千代选了三名师父。

这三名教导未来将军的师父,分别是酒井雅乐头忠世、土井大炊头利胜及青山伯耆守忠俊等三人。其中,忠世担任监督,利胜担任劝谏之职,而忠俊则是始终陪在其身边传道、授业、解惑的人。

以家康所喜好的儒学论调来说,酒井忠世代表仁,土井利胜代表智,而青山忠俊则代表勇。

以勇着称的忠俊,实际上是个相当顽固的人。因此,当包在白绢裏的三锭黄金送到他的面前时,他毫不考虑地当场退回了。

“我没有理由接受伊达家的赠礼,因此亲自奉还。由於深恐使者无法充份表达我的意思,所以我想直接把东西交到伊达大人手中,请代为通报一声。”

在对方说明来意之後,阿波不得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政宗。

青山忠俊虽然不是大大名,但却也是堂堂拥有武州岩槻四万五千石领地的伯耆守。

“什么?伯耆守来了……”

政宗不禁哑然失笑。

“是的。一旦迎娶振姬过门,则竹千代和忠宗便成为姻亲,因此身为师父的青山大人当然要先过来探视一番。”

当政宗来到客厅时,青山忠俊的膝前放着盛装赠礼的台盘,正游目四顾。

“哦,伯耆大人,真是难得啊!你居然会离开竹千代的身边,来到我伊达的家中。”

忠俊默不作声地将台盘用力推到政宗面前。

政宗大喝一声。

“小心点,伯耆大人。你我之间并没有特殊情谊,我怎么可以轻易接受你的馈赠呢?”

“你……你说什么?”

“如果你想送礼给我,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所以,请你把东西带回去吧!”

青山忠俊瞪大了双眼,有如负伤的狮子一般,非常狼狈地说道:

“这么说来,这么说来,伊达大人你、你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送给我这些东西喽?”

“什么?我送给你……?我怎么可能会送你这些东西呢?你是竹千代的师父,如果我送你这些东西,那岂不是等於贿赂、谄媚了吗?当权现大人尚在人世时,伊达政宗乃是将军家和竹千代的献策者:身为一名献策者,我怎么会送礼给你呢?如此岂不是故意让旗本众抓住我的小辫子吗?请你赶快把东西拿回去吧!”

“照你这么说来……你一点都不记得曾经把这些东西送给我吗?”

“青山大人,你话说错了吧?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呢?好像这些东西是我送给你似地。”

政宗边说边用白扇尖端轻轻戳着白绢及三锭黄金,兀自嘿、嘿、嘿地笑着。

“虽然伊达又瘦又扁,但如果我真要送礼给你,怎么可能只有用白绢包着的三锭黄金呢?如此微薄的礼物,我通常只用来赏给茶房或门房而已,你可不要搞错了。”

突然,忠俊用力地掀起台盘。

他的表现有如一个急躁的武夫。

“哦,你要把它拿回去了吗?那很好。”

“住口,伊达大人。”

“哦?你叫我住口……?”

“你把我当成傻瓜吗?我之所以亲自把这东西退还给你,就是因为包裹黄金的纸上有伊达家的标记。”

“什么?有我们家的标记……?难道是礼物送错地方了吗?”

政宗装出错愕的表情,然後轻轻拍手召唤阿波前来。

“阿波,你去查查送礼名册,看看上面有没有记载着送出用白绢包着的黄金三锭。”

伊达阿波愕然望着政宗。虽然他早巳知道主君伊达政宗是个诡计多端的人,但是在这种情形下,他却无法快速地运转自己的智慧。

“遵命!”

退下不久,他便将一张小纸片送到政宗面前。不过,纸上并没有任何足以解答这次事件的文字,而只是随便地画了一个大圆圈,圈圈底下什么也没写。由於这是阿波无法处理的事情,因此当他把纸条交给政宗时,指尖仍不停地微微颤抖。

政宗看看小纸条,不禁笑了起来。

“喔,原来是弄错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伯耆大人。”

“什么?你知道了?”

“是的。不瞒你说,这是要送给住在同一城内的同心长屋之坂部五左卫门的礼物。总之,这完全是送礼的使者所造成的错误。”

“送给坂部五左卫门……?”

“是的,我想你应该认识他吧?此人演奏大鼓的技巧十分高明……是坂部三十郎的族人。他的俸禄不足百石、擅长演奏能狂言的大鼓,我经常向他学习演奏大鼓的技巧,因此想送点东西给他作为答谢。我想,一定是使者在慌忙中弄错了,请你多多包涵。真是太不像话了,怎么可以把岩槻大名的住宅和俸禄不足百石的小人物之住宅给搞错了呢?……阿波,今後对於这类事情,你要多加注意才行。”

政宗有如无事般地说完以後:

“不过,青山大人。那个坂部的儿子五郎……好像是叫五郎或五郎左什么的,你认识这个人吗?”

他突然改变话题,好整以暇地询问青山。

青山忠俊不禁咳着说道:

“那个人,我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哦,那真是可惜。据说坂部之子的年纪和竹千代大人相仿……原先我还想青山大人可以把他收为竹千代大人的小厮,让他时时刻刻陪伴着竹干代呢!不过,这件事完全要看你的意思,也许你还有其他的顾虑也说不定。”

“你……你说什么?你是在指责忠俊事主不忠吗?”

“不,我认为你十分忠心。”

“那你为什么说我会有所顾虑呢?权现大人非常看重我,所以才命我辅佐竹千代大人。此外,将军对我也是另眼相待。”

“但是你别忘了,竹千代大人并不只有你一个师父。在他的身边,还有阿福呢!”

这的确是切中要害的说法。被顽固的青山忠俊视为眼中钉的,正是乳母阿福。关於这件事情,政宗和宗矩都略知一、二。

正如政宗原先所料想的,忠俊的额头上果然不断地冒出冷汗。

“你是说那个喜欢卖弄小聪明的女人吗?不,我怎么可能会顾虑她呢?如果我连这点见识都没有,权现大人怎会把竹千代大人交给我呢?没有这回事……”

忠俊咬牙切齿地说道:

“好吧!既然是弄错了,那么我把东西还给你也就没事了,告辞!”

“既然你已经来了,我们何不多聊聊呢?我这就命人准备酒菜。”

“不,我想我还是回去侍奉主上吧!毕竟,这是我的工作。”

忠俊余怒未消地站了起来。

政宗默默地看着他转身离去。而跟在青山身後送客的阿波,则带着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回来。

“阿波,坂部的五左这次可是发了一笔小财。青山一定会到五左的长屋去,所以你快把地上的黄金捡起来送去给他吧!”

“把这些黄金送给五左?”

“是啊!我既然说要送他黄金以表达谢意,怎么可以使前後说辞不能联贯呢?”

“原来如此!但是……”

“你认为我的智慧值得褒奖吗?事实上,我认为这根本不是智慧,而只是一种常识罢了。不过,你的常识却和我有所不同。居然把黄金送给青山伯耆!只有你才会做这种事,哈哈哈……”

从翌日午後开始,阿波所送出去的礼物都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回礼。

回礼来自酒井家、土井家、柳生家及乳母阿福。由回礼的内容,可见他们都对如何表达对伊达家的谢意费了一番心思。

事实上,伊达与酒井雅乐头之间的关系,一直持续到日後伊达骚动才告终止。因此,这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太平时代之战争。

“阿波,如果坂部五左来了,把他带到客厅来见我。”

政宗说这句话时,距离青山忠俊前来已经过了两天。在此之前,赠礼已经送达了。

“五左已经来了。为了向你道谢,他还特地带了大鼓前来呢!”

“哦,他来啦?事实上,我觉得舞台上的大鼓比军队裏的大鼓更吵杂呢!好,让他进来吧!”

当政宗来到客厅时,厅内早巳响起了一阵恬静的大鼓声。

当然,厅内还有诸家公用人及访客。当时,江户盛传独眼龙对於和将军家联婚一事极为高兴。

待阿波料理完琐碎事务来到客厅时,政宗已经终止练习大鼓,正和五郎左一起吃着汤泡饭。

“公用人大人,我每天晚上睡觉都得把脚朝向仙台,否则就睡不着呢!”

看到阿波出现,坂部五左卫门连忙放下筷子,十分恭敬地施上一礼。

(只不过是一点微薄的赠礼,他就施上如此大礼……)

阿波将访客名单及礼簿放在桌上:

“你太多礼了!”

他对五郎左微笑道。

“真是谢谢你!由於你的帮助,小犬才能在竹千代大人的身边工作,这是他日後能否出人头地的契机。你的大恩大德,五郎左永志不忘。”

“什么?令郎成为竹千代大人的小厮……?”

“是的,前天岩槻侯突然来到寒舍。”

“你是说青山伯耆守吗?”

“是的。青山大人间我认不认识仙台大人,我说两人并不很熟,只是偶尔聚在一起研习大鼓……接着他又间我有没有儿子,於是我便叫儿子端茶出来。”

“哦,原来如此!”

“不,我知道这全都是大人的计划。对你的恩德,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政宗兀自举箸扒饭,而脸上则露出了恶作剧般的微笑。

“令郎跟谁学习武道呢?”

“他一点也下像我……他是小野治郎右卫门的门人……好像是叫猿若勘三郎吧?下过,此人并未直接传授小犬武道。事实上,小犬还学习侠义歌舞伎呢!”

“哦!”

阿波用力地点点头,然後若有所思地看了政宗一眼。此时的政宗,依然不停地摆动头部,一语不发地聆听五郎左的敍述。

“是吗?那可真是少见哪!”

“是的。小犬只要稍加打扮,甚至连出云的阿国也望尘莫及……也许你会觉得我这个做父亲的太愚蠢了。”

“你说的那位出云的阿国,是一位绝色美女喽?喔,你的儿子真的长得像绝世美女吗?”

“是的。不瞒你说,甚至连岩槻侯都怀疑自己看错了。我这么说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小犬的长相和拙荆十分相像……一点也不像我。”

“哦!”

阿波连声呻吟着走出了客厅。

或许是因为听到在战国武将当中素有悍马之称、年近五十的青山忠俊,居然会喜欢一个年仅十三、四岁,长得有如女子般的美少年,以致阿波觉得浑身发痒或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所以才慌忙地走了出去吧?

(如此一来,怎么还能拥有太平之世呢?那个荒诞的武者青山忠俊……)

阿波觉得不解的是,这样真能使坂部的儿子出人头地吗?

待坂部五左告退之後,政宗再次召唤阿波前来。

“阿波,你有没有听过众道(男色)的说法?”

政宗带着奇妙的表情询问对方。

“有啊!如果我说没听过,那是骗人的。由於战场上不能带女子同行,因此很多兵士只好转而和同性发生关系。”

“是吗?真是这样吗?也许容许战场上众道行为的古人认为,这种作法能够解救毫无抵抗之力的妇女吧?”

“是的,我也听过这种说法。”

“可是现在是太平之世,想法也该有所改变才行。”

“必须有所改变……?”

“竹千代今年几岁?”

“他出生於庆长九年七月十七日……现在应该已经十四岁了。”

“那么,男孩子几岁才会想要尝试男女之爱呢?”

“哦,原来如此……应该快了吧?”

“青山忠俊似乎有意把竹千代教育成一个讨厌女子的男人。虽然这种做法不无道理,但是他的想法却太古老了,真是一个只知道战国时代的蠢蛋。”

“的确如此!”

“不过,这件事倒真出人意料之外。想不到忠俊居然也有众道之癖,难怪他看到坂部的儿子会大吃一惊……不,也可以说是一见锺情。把自己喜欢的美少年安置在竹千代大人的身边……这种做法未免太不健康了。”

“的确如此!”

“不自然的忠义之道,必然会产生偏差……”

说到这儿,政宗又嗤鼻一笑。

“这是好事吗?不知道什么是不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是自然。等我逮到机会,一定要一举击溃他。这个家伙,连什么是宇宙大爱都不知道。”

“你是说要舍弃他吗?”

“是的。要想舍弃忠俊,还得运用一点智慧才行。很好,除了类似出云阿国的美少年以外,还必须把鬼之子安置在竹千代大人的身边。”

“鬼之子……你是说?”

“我是指柳生的儿子,好像是叫七郎(后来的十兵卫)吧?宗矩这个儿子,是个完全不懂逢迎、谄媚之道,而且忠心耿耿的人。嗯,这既是一种常识的表现,也是一种智慧。对,赶快去见阿福。由於阿福和青山之间经常发生冲突,甚至互相鄙视对方,因此一定会洒下无数争执的种籽。”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呵呵呵地笑了出来。

“仔细想想,太平之世裏有时也会长出一些有趣的嫩芽。不过,这并不是无聊的事情喔!阿波。”

他的眼眸闪现着恶作剧的光芒,右手则不断地抚弄鼻毛。

翌年(元和四年,一六一八年)闰三月二十六日,政宗自江户返回仙台。

从这个时候开始,政宗具有两种全然不同的表情,宛如睥睨一切的巨人。事实上,早在三代将军家光於宽永十二年(一六三五年)正式将参觐交替视为制度之前,政宗就已经严格地实行这一切了。

在江户时,他是一个洒脱的战国遗老。但是一回到领地之後,情形就完全改观了。

他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心思细密、全力施行仁政的领主。在回到领国之後,他首先集合重臣们,用诚挚的语气向他们解释有关宗教方面的事情。不,与其说是解释宗教方面的事情,不如说是让他们了解人类的生命和培养生命的物质之间,具有一体不二的关系。面对重臣们,政宗以浅显、易懂的词句说道:

“我相信各位以後也会前往伊势参拜。然而,我们所谓的伊势神庙,实际上并不只是供奉着天照大神而已。掌管生命泉源的大神位於内宫,而赐给人类培养生命之食物的丰收之神,则安置於外宫。将三者并在一起祭祀,才是伊势神庙的功能。”

人类并不是光有生命就可以生存。一旦没有食粮,就无法确保生命安全。因此,天照大神和赐给人类食物的丰收大神必须合而为一,才能使人类的生命长久延续下去。

“这就是智慧。”

政宗说:

“这是人类结合了睥睨大自然,历经几千年、几万年深思熟虑後的高深智慧。但是,无法了解这种高深智慧的人,往往会显得格外性急,甚至把生物和物体混为一谈,以致产生错觉。事实上,天主教的教义即犯了这种错误,难道各位都没有察觉吗?”

政宗所指的,是天主教要信徒们只信奉上帝一人。但事实上,上帝也可以换作是佛祖或观世音,只是一般人都不了解这一点。

“我并不是要各位立刻改信其他宗教,而是希望你们能够仔细想想。不过,既然已经颁布了禁止天主教的法令,我希望各位在了解真实的情形之前,不要做出儍事来。再次强调一点,我绝对无意强迫各位改信其他宗教。幸福之人通常都有好的计划和智慧,而心则为神佛所有,必须好好爱惜才行。”

其时教堂和礼拜堂均已遭到破坏,但是在各个家庭中可能都还设有圣坛。政宗认为,每个人在呱呱坠地之际,父母就已经把智慧交由他自己去掌管,因此不论他怎么想、怎么做,别人都无权置喙。

除了自幼学禅、自否定偶像之宗教裏锻链出来的政宗以外,平常人是无法具备此种宗教观的。

事实上,身为领主却默许子民嘴裏念佛、心裏暗诵天主教教义的例子,在日本可说绝无仅有。

因此,我们可以说是政宗具有一种崭新、颇具深度的思想。

当然,此种态度较能引起生活经验丰富的知识阶层之共鸣,恐怕也是政宗采取这种做法的原因之一。

唯有引起民众的共鸣,才能使政治逐渐步入正轨。这不但是政宗在认同家康之後的一种生存态度,同时也是一种领悟。

从这个时候起,他经常告诉领民及身边的重臣:

“人类只不过是到这世间一游的旅人罢了。”

他也常常和他人分享自己切身的体验。

“在象徵永远的生命之壶中,人类只能拥有一瓢水。事实上,人类只不过是到这世间旅行的过客罢了。既然原本就只是一个过客,那么纵使三餐不继,也毋须感到忿忿不平……”

这就是政宗的论调。

此种行动表现,和在江户时经常嘲讽他人,言口论洒脱的政宗完全不同,给人一种质朴的感觉。

在这股质朴的感觉当中,政宗深信政治的真谛,同时也能透视生命中的各种危机,故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这种真正的发现,其实就是一种领悟。

(生命是永远存在的东西……)

自从察觉到这一点後,政宗知道自己在这世上只有五十年、六十年的时间,只不过是个过客罢了,因而幡然醒悟:自己何必这么痛苦地活在世上呢?

“既然只是一个过客,就不必感到忿忿不平。”

於是他的言行日趋奔放、自由。

“每一代的人类都必须让生命延续下去,永远追求自由。”

事实上,必须珍视自由的这种体悟,乃是自悲伤的余韵中产生出来的。

在这种体悟当中,政宗开始能够了解家康心所向往的“太平”愿望,并且从中找出适合自己的政治型态。

总之,自从元和四年闰三月由江户返回仙台以後,伊达政宗的政治姿态就完全改变了。

导致这项改变的直接因素,是由於振姬和忠宗的婚事。两人的缔结良缘,使得政宗意图动用武器和将军秀忠背水一战的理由瞬间化为乌有。用最直接的字眼来说,即是由於在自己有限的生命当中,再也不必担心会遭到权力巨轮的蹂躏了。

因此,政宗的政策和心境当然也会随之改变。

在去年以前,政宗经营领国的目的,只是为了预防万一,因而军备往往列为第一优先:认为一旦忽略了军备,则国家就无法继续经营。

但是到了今年,情形却完全改变了。

(太平才是最重要的……)

正因为他有这种想法,所以在不知不觉中,

(一定要使太平根深柢固才行!)

愿望也随之改变了。

首先,他把长久以来一直令人感到困扰的宗教问题,以其独特之“不惩罚”的方法来处理,然後又迅速地前往领内的北诸郡视察近一个月之久。

在他的身旁,经常伴随着铃木元信、片仓小十郎及成实等人。

“真是令人惊讶!我的领民居然如此贫穷……”

政宗毫不掩饰地对三名重臣说出自己的感想。不过,在战国时代裏,原本就应保持战斗意志,把领国视为焦土,因此即使想要为领民着想、表现仁慈之心,却又害怕失败,经常怀抱着“万一失败怎么办?”的恐惧感。

“如果事有万一——”

正因为仍然具有战略思想,所以无法为太平时代的人民着想……根本没有做这种考虑的余暇。

如果能够多多孕育仁慈的灌溉之心,那么必然能使田地的收获倍增。一旦人们有余暇植桑、养蚕、广种漆、蜡树,则领内的丘陵和山麓地带,都会摇身一变成为沃土。

虽然拥有能够出产金银的矿山、能够成为良港的海岸线,但是令人吃惊的是,此地的渔村竟然十分贫穷,而且至今还用海水来代替食盐。

“我真的不是一个好领主。”

当政宗如此自责时,铃木元信慌忙说道:

“时代已经改变了。”

他的白发随风飘扬,态度诚惶诚恐:

“不论是谁,都想做桩好事後再死……但是却苦於无暇行善。”

“很好!回到仙台以後,就立刻派人四处搜购桑树和漆树苗。如果领内买不到,就到别处去买吧!”

“是的。这个时节终於来临了……真是值得庆幸的事啊!”

“成实对筑堤、制盐和医术都非常拿手,不要再让领民们吞海水了。”

“哈哈哈……”

成实放声大笑。

“现在,连我养的马都吃很多盐呢!至於堤防,实际上我是为了作战而建造的,但如今却是为百姓而修筑。元信,能够活得很久真是不错。”

“的确如此。那么现在就立刻进行检地工作,好为领民们增加财富吧!”

然而政宗却像换了个人似地,以严肃、深沈的表情凝视着苍穹。

他的脸上充满了愁苦、悲伤。

由於时势的关系,使得他无暇顾及领民的生活。这种情形在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後,现在已经到了必须重新检讨的时候了。

“元和偃武?这个时代的意义终於渗透到我的内心了。”

这时成实依然弯腰大笑。

“我打算先好好地使用这个借来的生命,然後再把它还回去。”

“什么?使用借来的生命……?”

“是啊!这是最近我所领悟到的。如果能令人民喜悦,则吾家也会变得兴隆;为了领民而工作,这才是真正的忠义之道。殿下……怎么样?成实说的是好事吧?哈哈哈……”

政宗一行人结束视察领内的工作返回青叶城,是在五月二十二日。由於闰年的缘故,因此领民们插秧、播种的工作都已告一段落。

元和四年(一六一八),伊达家的领国内遍植漆树、蜡树及竹子,而为了养蚕而种植的桑树则显示出此地内政的整备。

翌年,也就是元和五年三月十八日,政宗匆匆忙忙地向江户出发,临行前并在领国内颁布了砍伐竹子的公告。竹这种植物愈是砍伐,愈能长成质佳、干粗的巨竹。而将粗大的竹子做成木筏,即是政宗用以富国强兵的计策。因此从这一年开始,领内百姓们的生活整个都改变了。全体百姓都辛勤地工作着,不再有所谓的逸民、散民。

抵达江户时已经是四月初了。之後,他担任正在等待自己的将军秀忠之先驱,於四月二十六日和藤堂高虎一起朝京都出发。

元和五年的上洛之行具有何等重要意义,自不待言。

大体而言,主要是为了颁布改封条例,宣布将安艺的福岛正则贬为平民、和歌山城主浅野长晟移往广岛、德川赖宣改任纪伊太守及处理进攻大坂的善後工作。

政宗甫一抵达江户,柳生宗矩随即陪同藤堂高虎来到政宗的家中拜访。

“哎呀!这下子事情可糟了。”

当政宗出现在两人的面前时,藤堂高虎立刻抚着长长的白须叹道:

“将军整个人都变了,变得非常倔强。福岛的事似乎已经无可挽回,而将军甚至还决心处置那些行迹不轨的公家们。总之,他的表现实在太过倔强了。”

然而政宗却若无其事地说道:

“哦,让将军变得如此倔强的人是我。”

“啊!你说什么?事实上,不久前後水尾天皇曾经派人来和我联络,他觉得将军家似乎不太安份。”

“他所说的,和现在将军家所做的似乎没什么关联。”

政宗又露出了在江户时的一贯表情,声色俱厉地斥责高虎:

“照你这么说来,那些行迹不轨的人就该放任下管吗?我朝神州广大,必须从根本改变国体才行。”

听到他那冷峻的语气,柳生宗矩连忙收起笑容。

“这么说来,你早就看出将军会处置大内近臣及公卿们喽?”

“这样才能端正根本。”

政宗一丝下苟地伸出手指。

“首先是从伏见到二条城,是的……总共有万里小路光房、中御门尚长、薮嗣良、堀河康胤……大约十个人要处以流放之罪。”

“十个人……那可真是一件大事啊!”

“当然是件大事喽!身为一天万乘的大君原就应该为民着想,然而在他身旁的近臣却使得百姓身上沾满污垢,如此怎么能保持大内的尊严呢?为了确保大内的尊严,近臣们一有失当之处,就该立刻加以处置,因此福岛当然应该击溃。不,不只是福岛,连最上家也……不端正臣下的行为,如何能建立完整的政治制度呢?”

说到这儿,政宗又若无其事地对宗矩说道:

“阿福……你是说竹千代的乳母吗?”

“是的,就是那个阿福。阿福应该对你身边的某个人有所寄望吧?”

“她对我……”

“是的,她要令郎七郎丸……她没有这么说过吗?”

“小犬……这么说来,你也知道她希望由小犬担任竹千代大人的小厮喽?”

“不是吗?总之,这全都是为竹千代大人着想……”

政宗略微停顿一下,随即又开口说道:

“我觉得应该勉强你这么做。如果你能有所觉悟,那么不论是对天下或大内,都会有很大的帮助。换言之,你应该毫不考虑地答应才对。对了,京都现在是否又再度禁止天主教的活动了呢?关於这件事情,藤堂大人应该也听说了吧?”

高虎沉默不语。

由此看来,他的确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噢,是这件事啊?”

“你听说了吗?”

“所司代板仓胜重大人突然向我表示辞意,说他不想再做了……”

“是吗?如今之所以要再度禁止天主教,公卿们之所以会被处以流放之罪,全是由於胜重大人不能善尽职责所致。不过,我相信继任的重宗大人应该会表现得比他更好才对,你不必担心。既然关白都可以改变,那么所司代换人也没什么下好啊!这一切都是为了端正行为而做,否则将军如何能放心地让和子姬入宫呢?毕竟,提出这个请求的是大内。”

“这么说来,这一切都是为了和子姬入宫而做的喽?”

宗矩用激昂的语气问道。

“哦?鳌清主上身边的谄媚之人有何不对呢?公家法度的第一条是什么?拥有神国之例的地方为天魂,皇帝为地魂:而鳌清地魂身旁的污浊之上,扫平神州之敌,不正是柳生的工作吗?因此,你必须有所觉悟,尽快把令郎送到竹千代大人的身边。”

“呃,这件事,如果你真这么想的话……”

“是如此!我们必须奉献生命才行。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为了鳌清天地间的污浊而作的贡献。如果没有这种觉悟,那么我想你是不会了解福岛事件及最上事件的。连将军家身边的人都必须鳌清……那就是移到飞弹的忠辉大人。如果连这件事都做不好,那么竹千代君的异母弟幸松丸……一定会感到愤恨不平。假若将军家不能有此觉悟,那么他什么事也做不成了。藤堂大人,既然现在我们奉命成为将军的先驱,就必须有所觉悟才行,否则根本不能成事。你必须了解到,你和我都是天下的基石。”

藤堂高虎再度露出神妙的表情,轻抚着眉根。由於高虎比政宗更接近大内,因此对於公卿们被处以流放之罪始终无法释怀。

“是吗?将军也有此觉悟吗?”

他不禁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於四月二十六日先行出发的高虎和政宗,带着近千人的行列浩浩荡荡地自江户出发,并於五月八日抵达伏见城。

秀忠则於确定先驱已经到达之後,才自江户出发上京。

正如政宗所言,这次秀忠的上洛之行,主要是考量他的手腕和价值。因之,在旅途当中他刻意放慢脚步,沿途并点检小田原、骏府、滨松、名古屋及伏见等地的政务。当他在五月二十七日进入伏见城後,随即召开重臣会议,并於六月九日没收安艺备後国主福岛正则的封地。

当时正则正在江户的爱宕下住宅。

幕府派遣使者牧野忠成及花房正成两人前往爱宕下住宅告知正则已被贬为平民的消息,是在六月十四日。距此两天之前,安藤重信及永井直胜已受命为接收广岛之上使,向西前进。

其时正在江户爱宕下住宅的福岛正则也已觉悟到一切的努力都没有用了,因而只得默然接受移往信浓川中岛的命令。

由此可见,战国武将普遍具有战国人所特有的淡泊人生观。尽管是舞刀弄枪所夺得的土地,但一旦已经无法再战:“是吗?一切都结束了吗?”他们也能毫不留恋地放弃。

接获接收广岛城的命令以後,安藤重信及永井直胜随即於六月二十二日自京都出发。由於正则已在江户被收押,因此广岛方面并未顽强抵抗。

在此之前,一切都照政宗的预想,例如现任的所司代遭到免职,遗缺於七月十三日由板仓重宗接任。

至於安艺备後的四十二万六千五百石,则於七月十五日交给浅野长晟。

七月十九日,德川赖宣由骏府城移往和歌山。赖宣的封地包括纪伊及伊势松坂之地,合计约五十万五千石。

三天之後,也就是七月二十一日,幕府发布改封条令。同日,一代名将岛津义弘殁,享年八十五岁。

改封条令发布以後,将军秀忠随即率领一干人等人内参拜天皇,献给主上白银一千枚、女御五百枚,其他女官则一律赏予一千枚。

这些事情都和没收广岛的善後工作有关。

当时所司代已经改由重宗担任,而伏见的守城官也遭到罢免,并且决定了新任大坂城代的人选。

秀忠以果断的作风将事情处理完毕,一部份是为了刺激後水尾天皇。至於在背後支持他表现强悍作风的,当然就是伊达政宗。

秀忠命新任所司代着手调查公卿们的不轨行为。就在这同时,公卿们也开始经常出入藤堂高虎的住所。

八月二十九日,幕府於七条河原将六十几名天主教徒处以火刑。

此事传出之後二乐都市民咸表震惊。当然,百姓们都已警觉到这是处置公卿的前兆。

据传天皇曾经秘密遗使前往伏见城,代公卿们向将军请命……秀忠因为委决不下,故而於九月七日自伏见逃回大坂城。

进入大坂之後,秀忠首先前往尼崎城视察筑城工作,接着转往大和的郡山城,至春日神社、东大寺参拜,并於九月十日再度返回伏见。

在这期间,他已经想好解决事情的对策了。

九月十四日,秀忠宣布由左大臣九条幸家担任关白之职,翌日(十五日)又任命金地院崇传为僧禄司,之後才进入京都所在的二条城。

其後,他将与天皇之间相处不睦的公卿十人处以流放之罪——这是在进入二条城後的九月十八日所决定的事。

翌日子九旦,秀忠避居近江的彦根城,藉以表明不接受任何人求情的决心。

由於此种作法严重违背公武之间的感情,因而使得三代将军极感烦恼。但是事实证明,他的作法并没有错。

当然,公卿们会因此事而对幕府产生反感。但是对端正公卿们的行止而言,却产生了很大的效果。

总之,秀忠在处罚对他下利的公卿之同时,也很快地踏上归途,并於十月六日回到江户。

政宗在秀忠於九月十九日返回彦根之後的第九天,亦即九月二十八日离开了京城,准备踏上归途。

待他抵达江户时,宅邸内的枫树早巳一片通红。

“阿波,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辛苦了。现在你立刻去请柳生大人前来,我有事情和他商量。”

政宗露出在江户时的一贯表情,若无其事地吩咐阿波。

“将军这次可捅了一个大漏子了。”

当宗矩出现时,政宗立即说道。

“他不该慌慌张张地逃离京城,而应命所司代将公卿们的不当行为详细说明,以免招致世人的误解。”

宗矩并未回答政宗的话,只是以平淡的语气说道:

“事实上,捅出漏子的并不只是将军而已,江户方面也有人捅出漏子了呢!”

“什么?江户也有人……?”

“是的,由於将军的做法,因而使得三代将军也受到了影响。”

“你是说,竹千代大人做出了越轨的行为?”

“是的。据说仙台大人曾把一个名叫坂部什么的歌舞伎狂推荐给竹千代大人,是吗?”

“什么?坂部……不,他并不是我推荐的。向竹千代大人推荐那名少年的人,是以顽固着称的青山伯耆呀!你也知道,青山患有断袖之癖的嘛!”

“你所谓的断袖之癖,就是指众道吗?”

“是的。他认为女色会耽误武士的前程……他一直十分坚持这种想法。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看来这件事已经无法弥补了。”

“什么?无法弥补?在这世上,有什么是无法弥补的呢?你该知道,所谓的破绽往往是见仁见智的看法,因此只要巧妙地加以掩饰,有时也会变得天衣无缝呢!”

“如果我不做说明,恐怕你是不会懂的。不瞒你说,这位俊美小厮对三代大人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哦?你是说三代大人也沉迷於众道吗?”

“是的。三代大人疯狂地迷上歌舞伎,有时甚至还男扮女装、粉墨登场呢!”

“哦,那可真是有趣。如此一来……想必青山伯耆一定非常生气喽?坦白说,这并不是三代大人的错,而是青山忠俊的过失。”

“正是如此!忠俊对於事情演变至此感到十分生气,据说他甚至拍打脸上涂满脂粉的三代将军,气急败坏地向他提出谏言哩!三代将军是个堂堂的男子汉,怎么可以装扮成搽脂抹粉的女子呢?他一把抢过三代大人手中的镜子将其摔到地上,并且怒不可遏地……”

“噢,这完全是由於他的仁之癖在作祟。那么,三代大人是不是很生气地杀了他呢?”

“当然没有!事实上,後来三代大人杀了那名小厮。”

“什么?他杀了坂部的儿子?”

“是的。将军发现这名小厮和很多人都纠缠不清,某天当他亲眼撞见这名小厮又在汤殿和其他人鬼混时,终於在一怒之下拔刀杀死了他。”

“是三代将军亲手杀了他吗?”

“是的。综观这件事情的始末,完全都是由於嫉妒心作祟所致。当然,阿福对这件事十分震怒,而且她认为这件事完全是由伊达大人所造成的……”

“不!不是我,是青山哪!”

“总而言之,御台所一向非常讨厌三代大人……因而这件事在大奥引起了很大的骚动。”

“哦?那么小厮的尸体又是如何处理的呢?”

“御台所认为应该把尸体发还其父……但是这么一来,死者之父坂部五左必然会对三代大人怀恨在心。仙台大人,对於这种色情纠纷,柳生自认无法裁夺,因此一切都拜托你了。”

宗矩的话刚说完,政宗立即拍打额头叫道:

“阿福,真是糟糕!”

他低声呻吟。

“阿福这家伙……既然三代大人有了情欲之念,她就应该为他物色女子才对啊!”

“问题是,阿福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不,应该说是三代大人太早注意到这方面的事了。”

“慢着!这么一来,事情不是更有趣了吗?”

“总之,这个问题必须妥善处理才行……光是处罚公卿一事就已经够叫人头痛的了,现在又捅出这个漏子,真叫人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我想,如今只能借重仙台大人的智慧了。”

“原来如此!柳生,你可真是一只狡猾的青蛙啊!竟然把青山和阿福的过错全都推到我身上来。”

“对於你的褒奖,柳生实在愧不敢当。柳生只是一介武夫,哪有能力处理这么棘手的问题呢?”

“哦?既然如此,你又有何面目自称为兵法大师呢?好吧!请你立刻去见将军,说我打算请他到我家来。”

“什么?你要招待将军家……?”

“是的。这次将军家在京城的活跃程度,是你所无法想像的,不过我认为他做得很好。因此,政宗要代表权现大人,向他提出一些有利於天下的建议。现在,你只要去请他来就行了。”

“原来如此!”

“届时也可以请坂部五左前来,让他为我们演奏大鼓。怎么样?你能了解我的计划吗?”

“你想要藉此机会消除五左内心的怨恨?”

“你这个愚蠢的家伙!怎么能使用活人剑呢?”

“活人剑……你是说?”

“活人剑就是活人剑,怎么可能让其子死而复生呢?在这世上,有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活人剑吗?好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事实上,这名歌舞伎狂的儿子并未死去,因此如果将其尸体交还其父母,则反而会招致很大的损失……不过,这些都要看三代大人的裁夺了。宗矩,你能了解我的做法吗?”

说到这儿,政宗脸上突然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柳生宗矩不禁全身汗毛直立——(这是真正的邪恶智慧……)

话虽如此,但是眼前除了这么做以外,再也没有其他方法能够解决竹千代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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