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和子敍任从三位、成为後水尾天皇的女御(皇妃)入宫时,伊达政宗并未伴随在旁。

这其间的政策、政略是相当微妙的。一旦政宗想要采取先发制人的策略先行上京,那么土井利胜和松平正纲必然也会跟着采取行动。

(届时整个情势将会完全改变。)

将军秀忠的本意,是想借重政宗的智慧,但是土井利胜却可能改变将军的决定……

和子姬入宫一事与幕府并没有直接的关联,而是公家与德川家之间的事情。因此,两者之间一定要清楚地加以区分才行。

总之,入宫的扈从全部都由谱代(家臣)当中选出,其中包括土井大炊头利胜、酒井雅乐头忠世、井伊扫部头直孝、安部摄津守信盛、松平右卫门佐正纲等重臣。此外,家光的乳母阿福也在行列之中。

阿福之所以被称为“春日局”,就是因为护送和子姬入宫有功,在京都接受朝廷的赠封。

事实上,当政宗正在叮嘱留守家臣在他出府之後应该注意的事项时,土井利胜和松平正纲早已先行出发,正在上京的途中……

按理说,政宗应该感到非常放心才对。

(是吗?这件事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站在政宗的立场,当然很希望能和秀忠、家光一起上京,再度对朝廷尽人臣之礼。

当然应该对朝廷略尽人臣之礼……藉着这个机会,可以和陆续返回京城的公卿们和平相处——如果不能让天子身边的重臣自觉到本身责任之重大,那么政治必将无法顺利推展。

不过,身为人臣固然应尽人臣之礼,但也不应太过。

否则在象徵最高权威的神州皇位和掌管实际政治的幕府权力之间,会给人一种两者对立的错觉。

政宗抵达江户之後,随即命人去请柳生宗矩,而柳生宗矩也很快地应召而来。

“柳生,现在我真的必须借重你的智慧了。如今将军不在这裏,我们谈起话来也比较轻松一点。”

宗矩仍然一贯若无其事的样子。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原本也想和他们一起上京吗?”

“你不要讽刺我了。难道你不愿意把土井的意见告诉我吗?”

“不!”

宗矩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凡事都有左右、表裏之分。”

“你是在跟我谈兵法吗?”

“是的。这是最令公卿众感到害怕的事情。”

“你指的是?”

“就是你和将军家上京的事嘛!在一般人的观念裏,入宫是为了婚礼,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但如果因而令公卿众们感到害怕,那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喔,这件事我自认能够加以处理的啊!”

“这我当然知道。不过,由於重臣们都伴随将军入京,因此目前江户已经变成一座空城……由此想来,可见大家都很信任、倚重你。”

“不,是土井大炊头说的。仔细想想,这番话倒也不无道理。当重臣们都不在江户时,身为第一外家大名的你,的确是最令人担心的。根据这个事实,假若你能向天下显示追求太平之世的决心,并且获得人们的信任,那么必将发挥很大的效果。”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将军故意要重臣们离开江户,然後暗中派人监视我……?”

“也许真有这个计划吧?如果你相信,那就不妨这么想吧!不过,这完全是土井大炊头一个人的意见……”

说到这儿,宗矩又状至严肃地摸摸鬓脚。

“坦白说,在兵法上我的确胜人一筹,而你则又远胜於我。至於土井大人,不可否认地他也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

政宗沈默不语,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在谱代中有大炊头,在外家大名中有你,而将军家一向非常信任你们两个人……如此一来,哪还需要我这个兵法家呢?伊达大人,正如你所说的,元和偃武必须向下扎根才行。”

“柳生。”

“在!”

“不论是追随将军家或受到他人的胁迫,你都会以此来砥砺自己。”

“承蒙伊达大人谬赞,柳生真是惶恐之至。”

“少装蒜了!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我成为天下第一真的会令你们感到那么困扰吗?为了对抗这种情势,谱代的土井大人甚至不惜拿大花瓶来砸我的鼻尖。”

“绝对没有这回事……柳生只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已。”

“很好!那么现在我伊达有事要请你这个武夫帮忙。我看啊,你也只能做这种事情了。坦白说,柳生,最近我愈来愈觉得自己年华老去了。”

“什么!我倒觉得你处世的态度愈来愈成熟了……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吩咐吧!”

“到达江户以後,我会佯装卧病在床:如此一来,外家大名们自然不会再对我抱持警戒之心。之後,我打算前往大御所赐给我的越谷附近的狩猎场猎鹰,以此作为我老後的休闲活动。这段期间也许没有人留守江户,因此一切事情都拜托你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不怀好意的试探罢了。

既然政宗不能上京,那么当前最令他放心不下的,当然就是母亲的事情。

(个性刚烈、执拗的母亲,果真会乖乖地随山冈志摩返回仙台吗?……)

想到这裏,政宗恨不得立刻展翅飞回国内……

令人惊讶的是,柳生在听完政宗的话後,居然信以为真地侧头深思。

“哦?那么你打算离开多久呢?”

“大约一个月吧?我必须锻链身体。”

“原来如此!这是一次重要的习武狩猎,但马完全了解了。”

“哦,你了解了吗?……也许到时会有谣言满天飞,因此我希望你是真的了解了。”

“如果是有关孝心的谣言,相信将军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万一发生意想下到的情况,我会充当你和将军之间的联络人的,你放心吧!”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毕竟你这只青蛙还是非常相信政宗的。一旦你相信我,那么土井自然也会信任我;土井信任我了,则旗下众和谱代们也都会信任我。如此一来,我总算可以安心地去打猎了。”

但是,事实上政宗并未立刻离开江户。也许柳生宗矩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坦然答应他的要求吧?

和子姬的入宫,对日本国内一段历史的结束具有相当重要的功能。另外,自从信长献上供御三千石、奠立战国武将勤皇的模式以来,幕府的基石也因而变得更加坚固了。

就某种意义而言,从白河法皇到後白河法皇的院政,只是一种架於屋上的非自然政治型态。

所幸到了现在,终於能够理出一个井然有序的封建制度形式。

天皇位於九天皇居,是民族生命的根源,因此必须使这十善万乘、宇宙真理顶点的皇居,成为万世一统、至尊至上之地。至於幕府,则是朝廷委任、掌管实际政治(大政)之征夷大将军的政治场所。

有关评定身为政治场所主人的征夷大将军之人品如何,拥有监视、上奏权及决定继承人选之权者,乃由副将军担任。由此我们不难想见,身为副将军的水户赖房肩上担负着多么重大的责任。

从某一方面而言,水户可以说是高居天上、象徵着至尊无上的朝廷与位居地上、执掌实际政治的幕府之间的联系,因而他必须找出一条适合日本独特的理想、智慧及见识的通路才行。

由於领地位居常陆,因此赖房很早就开始潜心研究南北朝时代北畠显家的事迹及整个日本历史。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从义公(光圀)、烈公(齐昭)到庆喜,都成为水户学的本流、明治维新的原动力……

伊达政宗再次和生母保春院会面,是在元和八年(一六二二)的十月底时。此次会面距离义姬於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出奔兄长最上义光,足足有三十二年之久。

当然,此时最上家已经正式被灭。而在山冈志摩的陪伴下,从山形返回仙台的保春院,则已经是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妪了。

在一年当中,政宗并未向任何人交代行踪。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直到十月十六日为止,他都一直待在江户,成为将军秀忠的首席顾问,两人共同决定了许多大事。

当他於十月返回领国时,早就已经和将军商量好了翌年(元和九年)的重大行事。

例如,将军秀忠於元和九年再次上京之事,即是在此时决定的。不过有关这次再度上京的决定,其实应该说是政宗和水户赖房从旁极力鼓吹的结果。总之,他们两人都充份发挥了天下副将军的功能。

当和子姬於去年入宫时,曾经订下了许多规定。但是等到和子姬入宫以後,这些规定并未付诸实行。因此等过了一年後,政宗等人乃建议将军再次上京,以便奠立朝廷和幕府之间亲和的基础。

对将军秀忠而言,这无疑是他一生当中做最後决定的重要时刻。

他决定依循父亲家康的模式,自动辞去将军之职,改任大御所,将实际政治交由家光掌管,而自己则从旁加以指导。

如果要等到自己死後才把将军之位传给家光,那么不只是家光本身,甚至其近臣们也会因为事出突然而无法妥善地处理政事,以致发生失政的情形。

“我认为自己应该退居大御所之位,从旁辅佐三代将军才对!”

当听到秀忠这么说时,政宗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因为,其时政宗也未将家业交由嫡子忠宗继承。

“的确如此!这么说来,明年的上洛之行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喽?”

“是啊!我打算在天皇面前把将军之职让给家光。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如父亲。”

“这次请让政宗陪你一起去吧!”

“喔,是吗?那就辛苦你了。”

“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一旦有我政宗担任先驱,再加上大御所和将军家携手合作,我相信国内的政治必将日趋安定。如此一来,政宗总算不至於愧对祖先了。”

在两人商计大事的期间,远在领国的山冈志摩特地派人前来通知政宗,其生母已经平安无事地回到仙台了。

政宗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秀忠,而秀忠也显得非常高兴。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既然明年早春就要上京,那么你现在就回国去探望令堂大人吧!”

当回国的日程排定在八月到十月十六日时,政宗的情感也开始翻腾不已。

为了猎鹤以作为送给母亲的礼物,政宗首先来到千住狩猎。

(明年就要成为秀忠、家光两代的先驱了,一定要勤勤恳恳才行!)

不过,这位日本第一武将现在最想看到的,却是母亲的笑容。

值得庆幸的是,翌日一早他就猎到了两只鹤。当政宗带着鹤抵达仙台之後,随即在片仓小十郎和山冈志摩的带领下前去探望住在本丸新筑御殿内的母亲。

在看到母亲的那一瞬间,政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他知道母亲已经老迈,而且母亲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相当万幸的了,但是……

(这真的就是我的母亲吗?……)

端坐在飘着新木香气的书院裏的母亲,令政宗联想到一只白色的老猫。

她的全身裹着一层白色的皮毛,乍看之下有如一位与众不同的孩童。

(她真是以往那位威风凛凛的母亲吗……?)

他的脑海裏不禁浮现那位传说中骑着桃花马、手持大刀,往来於敌阵当中斩杀无数敌人的母亲之雄姿。

如今坐在自己面前的母亲,身躯比父亲更为庞大,两眼炯炯有神,以致连素有猛将之称的政宗,也不禁想要回避她的视线。

母亲茫然地望着站在门口的政宗,似乎正在努力想要认清楚来人究竟是谁。

“母亲!我是政宗……”

“什么?你刚说你是谁……?”

“是的,我就是你的儿子政宗……我已经五十六岁了……在失去父亲的这三十七年裏,我早就从一个少年变成老翁了。”

说到这裏,政宗突然觉得胸口一热,两手也不自觉地支在榻榻米上。

然而保春院却完全无视於他的激动,兀自说些全然不相干的话。

“这是白绫吗?”

“是的,这是白绫做成的衣服,你喜欢吗?”

这时站在一旁的山冈志摩很快地插口说道:

“好重啊!我还是比较喜欢麻布织成的夏衣。”

“开玩笑……麻布织成的夏衣是活人穿的吗?”

“但是麻布织成的夏衣比较凉快啊!对了,我这裏还有六文钱可以带到三途河去哩!”

志摩以同情的眼光看着政宗,而政宗则双手支地、以尖锐的表情望着母亲。不过,母子之间的视线并未交会。

“我的大半身子都已经躺进棺材裏了,何必还穿什么白绫衣裳呢?真是可怜……义俊(最上家)也被击溃了,怎么我遇到的尽是一些不如意的事呢?”

政宗的两眼闪闪发光。

“你们先退下吧!我要和母亲单独相处一会儿。”

志摩和小十郎不禁面面相觑。不过他们并没有立刻站起身来,而是将火盆推近政宗,因为此时天气已经非常寒冷了。

“我叫你们退下,听到了没?我要和母亲商量有关最上家再兴的事情,因此只有我们两人在场就行了。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进来!”

小十郎和志摩再度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互望着对方,然後缓缓地站起身来。

待两人退下之後,政宗很快地把火盆推到母亲面前。

“母亲,你准备到父亲那儿去了吗?”

“……哦,你是谁啊?”

两个人的视线终於首次相遇,但是保春院立刻又将视线栘往左边壁橱上的连山绘画。

“母亲,你可以把我当作小次郎或梵天丸藤次郎,毕竟我们都是你怀胎十月、历尽千辛万苦所生下的孩子啊!”

“哼!”

“事实上,政宗知道母亲想要到三途河去见谁。你最想见的,当然就是我的父亲,其次是舅父最上义光……政宗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是毕竟已经五十六岁了,如果连这点小事都看不出来,那岂不是太笨了吗?”

“……”

“当你见到父亲时,麻烦告诉他:政宗虽然尚未获得百万石领地,但是却能维持自南北朝以来的尊皇风气及领民的安堵。另外,也请你告诉最上家的舅父,政宗这次之所以没有全力护卫义隆,完全是为了掌握最上家再兴的契机。当然,最上家即使再兴,也不可能成为大大名。那是因为,舅父及其父祖道德不足,以致直参的旗本们敬而远之,也间接导致了这次封地被削的恶运。”

这时保春院的双肩突然剧烈地颤抖着。

而政宗则露出微笑。

“我一向都很为母亲的娘家着想,相信这份孝心也会使神佛深受感动。神佛对任何事情都能看得十分透彻,因而才让母亲所下嫁的伊达家,一直是奥羽第一的大大名。换言之,这是因为神佛都能了解我的一番苦心。”

“……”

“母亲,我知道当年你并不是因为憎恨政宗,所以才想毒害我。而是因为当时丰太阁睥睨政宗的功勋,而且意欲削去伊达和最上家的领地,才迫使你不得不出此下策。你认为牺牲政宗一人,不但可以使最上家扬名立万,而我的胞弟小次郎也能继承伊达家的基业。自从父亲去世之後,你为了我们家的确用心良苦。”

“……”

“老实说,我根本不想杀死弟弟!但是如果当时我不杀他,则事情必将无法收拾,於是我只好含泪做成此一决定。从那以後……每当我遭遇困难时,弟弟的魂魄总是会为我指点明路。哈哈哈……伊达家的力量应该十分强大才对!你瞧,伊达的士兵全都是武士中的武士。也就因为如此,所以神佛、父亲、舅父、小次郎,甚至连母亲都在为伊达家尽心尽力。值得庆幸的是……上天在你还活着时,又把你交回到我的手中。如果你有任何不满的话,那么不妨在回归冥土之前,尽情地发发牢骚吧!哈哈哈……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祖灵之道吧?”

政宗的话刚说完,保春院突然开始啜泣。

(她并没有因为老迈而变得昏庸。站在自己曾经谋害未遂的亲生儿面前,她的良心当然有如刀割,所以才不得不拚命地虚张声势。)

“你能了解吗?母亲!”

在一声尖锐的哭泣声後,保春院终於按捺住激动的情绪。

“纵使要到极乐世界去,也不能空着肚子啊……极乐的盛宴究竟是什么呢?我喜欢春天的草饼。”

“现在没有草饼!”

“这么说来,世间没有给死人吃的东西喽?”

“我想你必须喝点用鹤熬出来的汤汁才行。如果你答应,那么我立刻命人煮鹤,然後再亲自端到你的面前来。阔别三十二年之久的母亲回来了!这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因此我希望你能像鹤一般地长寿……草饼必须等到春天才有,请你不要太过任性吧!”

尽管此刻内心激荡不已,但是保春院的姿势却丝毫没有改变。

(如此强大的力量到底藏在她体内的哪一部位呢?)

她再次将视线移往小壁橱的连山绘画上。

“咦?我好像见过这座山……极乐之境是在阿武隈山脉吗?”

“噢,你终於睁开眼睛,仔细地瞧这样东西了。你看,小次郎正支着手站在山荫处对着我们笑呢!”

“政宗!”

“什么事?”

“你还是没变……”

“我没变……?”

“你的心地太好了,因此总是会遭遇许多无妄之灾。身为母亲的我,不喜欢老好人。”

政宗愕然地看着母亲。就在这时,年逾七十五岁的义姬突然像孩于般地放声大哭。

对身为母亲的义姬而言,被自己想要杀害的儿子原谅,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情。如果可以选择,那么她宁愿被对方憎恨,至少心理上落个轻松。

(但是这孩子却一点也不憎恨自己……)

假如自己是个能够继承家业的男孩,那么最上家的地位绝对不致发生动摇。

身为兄长的最上义光固然是个著名的策略家,但是个性之强却远不及自己的妹妹。才干胜过兄长的义姬自从嫁给老好人伊达辉宗以後,即接连生下了政宗兄弟,这到底是怎样的因缘呢?……

政宗的性格,可以说是母亲的倔强和父亲的敦厚之混合体。

政宗笑着说道:

“我们不要再谈这些严肃的话题了。”

他制止母亲的谈话。

“现在请你品尝一下我自东照权现手中接收过来的猎场裏所猎获的鹤吧!”

“什么?你自大御所手中接收过来的猎场……?”

“是的!猎场位於千住,主要是为了万一发生事情时,我可以假藉狩猎为由,很快地逃回领国。”

“哼!有这种事?看来大御所早就摸清楚你的个性了……他知道你的心地太好。”

“哈哈哈……那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是安心地享用我为你准备的猎物吧!”

这时,像白猫一般的母亲又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来。

“很好。这碗鹤肉汤裏是不是下毒了?不过你放心,即使你真的想要害我,我也会配合你的行动的。”

政宗觉得胸口一阵疼痛。这个出生於战国、性格刚强的女性之悲哀,犹如冬夜的寒风一般,不停地吹袭政宗的内心深处。

(难道母亲今後一直都要这么步步为营地生活下去吗……?)

当然,母亲并不是因为吝惜自己的生命而返回仙台。相反地,她是为了提醒以日本第一智者自居的政宗必须事事谨慎、处处小心而回来的。

仔细想想,这绝对不是谎言。虽然自己曾经为了娘家而企图杀害亲生儿子,但是义姬却无法否认,在其内心深处依然对政宗怀有一股浓郁的亲情。

不论如何,直到这天晚上为止,政宗母子之间仍旧无法坦诚相对。或许,他们只是表面上装出无法坦诚相对的姿态,而实际上心灵却已经相通也未可知。

至於家中的人,则一致认为身为母亲的义姬个性太强,根本无法与之相处。

但是,经过两、三次在御殿会面之後,母亲终於在翌年的四月十七日,也就是政宗准备再度由仙台前往江户时,主动前来拜访政宗。

由於保春院坚持送政宗出城,因此政宗只好命山冈志摩在旁扶持,缓缓地来到了大玄关。

不过当时保春院的临别赠言,却不像一般的母亲们那么慈祥。

“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身为男人,必须随时警觉到有无数的敌人正潜伏在自己身边。”

她略微停顿一下,接着又继续说道:

“出门在外时,纵使母亲死了……你的心意也不要有所动摇。老实说,如果我还继续活着,你才应该感到惊讶呢!……你都知道了吗?”

她的语音显得格外微弱,似乎在告诉政宗某种讯息……

政宗离开仙台三个月後,亦即元和九年(一六二三)七月十六日,保春院逝世。

当时有传言指出,由於不愿意自己日渐衰老的姿态为他人所见,因此她乃决心绝食,在短短数天之内就结束了生命。总之,政宗的母亲终於结束了她凄苦的一生……

保春院观察世人的眼光,并不像一般女性那么狭窄。

当保春院去世时,支仓六右卫门也已经死去。正确地说,保春院於元和九年七月十六日逝世,而支仓六右卫门则比她更早一年,於元和八年七月一日死去。

至於山形城遭到没收及家康时代的重臣宇都宫城主本多正纯的封地被削,则是在元和八年。

根据讲谈,有关宇都宫的钓天井骚动是否确有其事,至今依然是个谜。不过,由於本多正纯和土井利胜之间的对立情势,於大坂之役後日趋白热化,因而才导致封地被没收的命运。

尽管现在已是太平时代,但是重臣之间仍在暗中较劲,互相比较处理民政的手腕。处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稍有疏忽,立刻就会招致身败名裂的危险……

政宗於京都的二条城接到保春院的死讯。但是由於当时家光正准备入内参拜,以便接替征夷大将军之职,因此政宗甚至无法为自己的母亲服丧。

秀忠和家光是分别自江户出发的。

其中,秀忠於六月八日到达京都,并预定於六月二十五日入内参拜。

当二十五日入内参拜时,秀忠正式向天皇表明辞意。三天之後,也就是六月二十八日时,家光才由江户向京城出发。

途中他特地前往久能山的东照宫参拜,然後又前往大坂城巡视,而於七月十三日进入伏见城。

至於父子两人於二条城会合,则是在七月十五日。

而政宗就是在一边接受秀忠父子谘询、一边等待入内参拜之日时,接到了母亲的讣闻。

(是吗?这真是我和母亲最後一次相见吗……?)

接到讣闻之後,他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仍然和平常一样,整天待在秀忠身边,暗中观察家光的人品、才干。

透过宗矩和秀忠的描述,政宗知道家光是一匹个性复杂、多变的悍马。

论才干,他不及乃祖家康;论正直,他也比不上乃父秀忠。此外,他的性情急躁,而且每次一急,就会出现严重的口吃。大体而言,他的性格较像目前被流放到飞弹的上总介忠辉及因为太过任性而谪居丰後荻原的越前松平忠直,属於豪迈、奔放型的人。

此时家光年仅二十,性格比他人暴烈数倍。虽然有时也会谦恭有礼地请教他人,但是大半时候都摆出一副倨傲的姿态。

(他大概就是这样的人了。)

当父亲辉宗被畠山义继杀害时,政宗只有十九岁。翌年,二十岁的政宗不但被任命为左京大夫,同时还赶走义继、夺回了二本松。

而今,这个年轻的将军於七月二十七日入内参拜,正式递补为征夷大将军,并且被任命为正二位的内大臣。

(希望他不致做出紊乱政治的事情……)

对於家光偶尔出现的恶作剧行为,政宗不禁摇头苦笑不已。

如果自己真如保春院所说的“心地太好”,那么相比之下,家光就有如砂糖壶一般。

“首先,他太容易喜欢别人。”

如果他是一名暴君,那么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就会耽溺於酒色当中。如此一来,自然很快就会有人起而背叛之。更何况他又任性、急躁、自恃武艺高强,因而极可能在某些好勇斗狠的武士之怂恿下,成为一个好战之徒。

像他这样的大将军,甚至连丰太阁也不禁要瞠目结舌。

这种人早晚都会宠信进献男色给他的佞臣、拒绝接纳忠臣的劝谏。

(二十岁的人心智尚未成熟,难免会有这些缺点……)

喜欢冒险、模仿女人的动作,而且几乎所有人类的缺点,都集中在他身上。而导致此一现象的原因,却是由於他还太年轻。

当他想到这点而不经意地笑了出来时,不巧被春日之局撞见了。

七月二十七日这天,当新任将军於入内参拜後返回二条城向父亲秀忠致意时,

“伊达大人,将军很快就要正式成为正二位内大臣及征夷大将军了。对於这位天子的内大臣,我希望你的态度能够谨慎一点。”

政宗连忙收起脸上的笑容。当他发现阿福的个性也和母亲一样刚烈时,眼中不禁闪现着光辉。

“哦,你注意到我在一旁窃笑吗?”

“是的!不过,光笑是无济於事的。内大臣身负顺承天平的意志,并且将之传达给万民的责任,因此如果你了解这一点的话,那么身为长老的你,就应该格外注意自己的态度才对。”

“我知道!我们到另外一间房间谈、到另外一间房间谈。”

政宗很快地离开秀忠父子身边,退到另外一间房间去。因为,他不希望家光听到自己所说的话。

“春日大人,你的确相当用心地在观察。我想,就个性而言,你绝对不输给任何人。”

政宗单刀直入地说道。

“虽然你很用心地教导将军……但是他却浑身上下都是缺点,其中包括上总介忠辉大人和越前忠直大人的缺点。”

“你、你说什么?”

春日之局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地问道。

“你在指责我没有把将军教好吗?”

“天下百姓毕竟不是你的孩子。再说,将军是掌管万民命运的重要人物,因此必须镇住其心神才行。然而,他的个性当中却有信长公思虑不足的缺点。不,应该说和丰太阁急躁的个性非常相像。”

“哦?”

“当然,他也具备了信长公的优点、丰太阁的伟大、忠辉大人的霸气、忠直大人的骁勇善战……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这些。总之,将军可以说是集各种优缺点於一身的混合体,故而必须对他抱持警戒之心才行,否则他就会重蹈上总大人和越前大人的覆辙,甚至像信长公一样遭到不幸或招致和丰太阁一样的失败。人类就是一张纸,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不过,你知道他现在最欠缺的是什么吗?”

“是、是什么?”

“目前他最缺少两样东西,一是像权现大人(家康)那种耐心、肯吃苦的情操,其次是像现任大御所(秀忠)那种谨慎、正直的态度。哈哈哈………就只是这些而已。”

但是春日局似乎并不了解这番话的真谛。

“这么说来,你认为我应该离开将军的身边喽?”

“哦?春日局想要舍弃将军吗?”

“可是,方才你不是说我教养不力吗……?”

“哈哈哈……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人类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地成长,将军当然也不例外。依我之见,如果你能和将军一起成长的话,那就没事了。”

政宗的话刚说完,隔壁房间立即传来家光激昂的叫声。

“春日局在不在?小纳户在不在?快……快来为我更衣呀!”

当他终於发现春日之局时,

“春日局,原来你在这裏啊!我已经遵照你的吩咐,在成为将军之後呈献一万石给大内作为贡礼,这下子你可以安心了吧?”

他旁若无人地当众说出这件事情。由此可见,家光直到现在还是十分依赖春日局。

春日局连忙把家光带到隔壁的房间为他更衣。

政宗再度面露微笑。

(是吗?他真的只是在撒娇吗……?)

在政宗的观念裏,母亲本身就是一种会使人迷惑、堕落的陷阱。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保春院为自己送行时的情景。

几乎就在同时,水户赖房走了进来,并且以粗暴的声音说道:

“伊达大人,我有话要跟你说……”

政宗对於自己窃笑他人而被春日局撞见一事,感到非常羞愧。

(为什么我不能改掉喜欢嘲笑他人人生的毛病呢……?)

这个二十岁的青年之所以任性,是因为他的心智尚未成熟。而政宗自己虽然了解这一点,却还是忍不住暗自窃笑不已。仔细想想,这种行为实在太可恶了……

虽说丰太阁也有这种冷笑癖,但是家康却绝对没有。事实上,家康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会全神贯注地聆听他人说话:一旦觉得有任何不当之处,则会诚挚地加以开导。更令政宗感到意外的是,水户赖房居然也有和自己一样的缺点。

“伊达大人,不久之後你就要敍任为从三位权中纳言了。”

这年轻人的声音不断地震动政宗的耳膜。

“哦,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事。”

“我们先到走廊上坐坐吧!向主上提供意见、并且监视其行动的你成为从三位权中纳言,而他(家光)则是正二位的大将军。”

“你真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哪!不过,我希望这次敍任能够平安无事地进行。”

“一切都还言之过早呢!那只天狗所做的事,令大御所吓出了一身冷汗。”

“哦?他又做了什么有违常轨的事呢?”

“他向大内呈献御料万石一事姑且不提,谁料他居然还将京畿市街等场所的流浪汉一律予以放逐,而且还大言不惭地严命所司代立即进行这项任务,以免使天子身陷危机。”

“哦,他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岂只是开始行动而已,他甚至打算削去大御所最喜欢的九条幸家的关白之职呢!”

“那么,继任的关白是?”

“据所司代表示,是左大臣近卫信寻。我不知道是什么因素促使他做成如此草率的决定,不过我想他绝对不会是听从你或柳生的建议,是吧?总之,他的行为实在令人感到头痛。”

这时,赖房突然摸摸自己的脸颊说道:

“不久之後,大内就要诞生一位亲王了。一旦将军改变,则年号也必跟着改变,因此这只天狗一定要加强监视,否则可能会导致天下大乱。”

政宗不禁轻笑了起来。

“这番话是练达的大御所所说的吗?”

“根本不必大御所吩咐!我认为这个家伙一旦放他出笼,就会像猛兽般地到处横冲直撞,没有人能够加以制止。”

“哦?除了这点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呢?”

“你也知道,这一切都是由於时代观念错误的青山伯耆守所造成的。因此,我不能让他一直待在将军身边。”

“哦,你是指那个信守忠义的青山伯耆守吗?”

“是的。有天狗当将军已经足够了,青山伯耆绝对不能再留在他的身边,否则那个家伙将会成为暴君的煽火者。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人,根本不肯听从任何人的建议。”

一听这话,政宗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天狗的牙若不拔掉,早晚会成为祸乱的根源。如果在元和偃武之後再出现一个信长公,那么必定会成为众人的烦恼。一切都拜托你了,长老。”

“哈哈哈……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你可能没有察觉,将军在很多方面都和你非常相似哩!……你不这么想吗?”

“就是因为他和我太过相似,所以我才害怕啊!如果是我,至少还有制止的方法,那就是权现大人所制定的公武法度。可是,目前却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制止这只天狗。他会像北条高时一样,不停地卖弄权势,终至招致灭亡。因此,我认为必须密切监视这只天狗才行。”

说到这儿,赖房又压低声音,附在政宗耳边说道:

“这次大御所是计算错误了。”

“哦?你的意思是说,将军实际上并没有过人的才干吗?”

赖房立刻摇头说道:

“他的才干太多了……也许是吧?是的,他的才干的确太多了。大御所毫不眷恋地让出将军之职固然令人敬佩,但是从今以後他就变成无所事事了。”

“嗯,的确如此!”

“权现大人是大御所、哥哥是将军家……因此我和他们始终脱不了关系。但是,如今天狗却完全无视於父亲的存在,准备展翅高飞。”

政宗大吃一惊地瞪视着赖房。

赖房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说道:

“大御所已经老了。他只知道要指导将军家而隐居起来,却忘了要把事情交代清楚。人类一旦放弃了对政治的野心,往往会迅速老化。”

说到这裏,赖房又笑着说道:

“如今连大御所也管不住他了。你知道吗?将军甚至还派人去找中村勘三郎,准备在明年改元哩!据板仓重宗表示,元和的年号将改为宽永……为了庆祝改元,将军特地派人请勘三郎来到江户表演歌舞伎。届时游廓、歌舞伎表演和讨伐伯耆守等事将会一起进行,因而江户街上必定会陷入一片混乱。在这种情况下,恐怕连大御所也无法妥善处理。总之,这件事情怕是无法制止的了。”

言迄,水户赖房似乎急着会见某人似地,很快地走出了御殿。

至於政宗,则面无表情地陷入沉思当中。

(是吗?将军要把歌舞伎演员勘三郎召至江户……?)

在这个计划的背後,也许是想要探询坂部之子的行踪吧?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表示将军家喜好男色的习惯并未根除。

(在这个人世当中,究竟还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政宗一边整理衣襟,一边抬头仰望着天花板上的花鸟图。

当他看到图中的瞿麦花时,精神不觉为之一振。

如果天下真的那么容易就被击溃,则其价值也就不再如此崇高了。

然而人生在世,要想使自己成为一个成熟的人,而且还要排除战乱及颓废所造成的影响以维持太平盛世,是需要花费无数心血的。仔细想想,将军原本就是一个尚未成熟的个体,因此他只知道为自己而活。

这和人们在他人的言语中找寻自我,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天,伊达政宗在参拜过北野的天神之後,回到了伏见宅邸。

由於今日天神社前的参诣者特别多,因而赛钱箱中堆满了香油钱。

“必须成为神明才行……”

政宗不经意地脱口而出。拜佛者的愿望虽然十分愚蠢,但是神明却从未动怒,或许他们根本就充耳不闻吧?

“是吗?我也必须成为神明才行!”

回到伏见住宅以後,政宗发现所司代板仓正焦急地等他回来。

其时丰太阁的元配夫人北政所,正因为衰老而卧病在床,於是只好住在家康命土井利胜为她建造的高台院中。

当她知道政宗上京的消息时,突然想起好久没和政宗见面了,因此特地派重宗前来邀请政宗。

“高台院今年几岁了?”

“已经七十六岁了。”

“什么?七十六岁……真是长寿啊!不过很遗憾的是,我不能前去见她。”

“哦?为什么呢?”

“不瞒你说,我那七十六岁的老母保春院刚刚去世不久,目前我正在服丧期间,所以不方便到他人家中拜访。关於这一点,麻烦你代我转告高台院吧!对了,将军打算什么时候自京城出发呢?”

“可能会比预定的时间提早一点,大概是下个月的上旬吧?”

“大御所呢……?”

“预计是在将军之後出发。由於祝贺亲王诞生的礼物必须事先准备好,因此最快也要等到过了上旬以後才会出发。”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岂不是和预定的行程有所出入了吗?”

“是啊!将军家甫一上任就接见暹逻使者,而且事先没有和大御所商量就擅自写下答书,以致大御所极感不悦。”

“哦,事情已经开始了吗?”

“为了这件事情,大御所特地命令崇传打造将军家外交用的朱印,并规定凡是重要的国家大事,都必须先和大御所商量,然後才能盖印。”

“原来如此!站在大御所的立场,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可是将军却因此而感到不高兴,於是再次从大坂前往堺地视察,并且很快地返回江户。”

事情果真如赖房所言,家光这只天狗正逐渐脱离父亲的掌握。

这时政宗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是时代潮流所趋……)

当听到和母亲同年的丰太阁夫人即将死去的消息时,一股不可思议的无常感溢满胸中,使得政宗无法言语。

(原来秀忠也正迅速地老化了。这么一来,不论他是生、是死,都没有太大的差别了……)

到了九月六日,政宗自京都朝江户出发。

秀忠则比他提早半个月,亦即闰八月二十一日时由京城出发。至於将军家光,则又比父亲更早半个月,於闰八月八日返回江户。

政宗返回江户之後,再度於自己的宅邸招待已经成为大御所的秀忠,是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

这次的招待和以往全然不同。由於政宗非常清楚隐居的秀忠内心深处的寂寞,因此这次款待秀忠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祛除他的孤寂感。

代表家光时代的宽永元年(一六二四),是在元和十年二月三十日正式改元。在这一年裹,时代潮流的演进令许多人感到心痛,而许多战国时代的老臣也相继在这一年死去。

例如:黑田长政於去年的八月四日去世,享年五十六岁。翌年,也就是宽永元年二月二十日里见义定殁,享年五十九岁。四月二十九日名所司代板仓胜重死去,五月十八日松平忠良殁。

传教士索提洛暗中自吕宋潜回日本,结果於长崎被捕并遭到处刑,是在这一年的七月。此外,被移往信浓的福岛正则也在这一年的七月十六日死於谪居之处,享年六十四岁。

至於丰太阁夫人高台院——这位丰臣家硕果仅存的人,则於九月六日死去。另外,锅岛忠茂、小笠原忠政也相继於八月、十月去世。

由此看来,年号改变之际,或许也正是人类汰旧换新的关键时刻吧?

在朝廷方面,皇妃德川和子於去年的十一月十九日被举荐为後来的明正天皇(女帝)。在这个大喜消息传来时,将军秀忠的时代也正式宣告落幕了。

另一方面,在亲王诞生的一个月前,武藏岩槻城主青山伯耆守的封地遭没收,并且被迫隐居於上总大多喜。事实上,这是伊达政宗提供给春日之局的意见,由她来煽动家光。而青山忠俊的被流放,则象徵着秀忠的时代完全落幕。

宽永元年二月十五日,中村勘三郎自京都来到江户,於猿若座举行歌舞伎表演。从此以後,市井之徒的风俗习惯完全改变,成为一个崭新的时代。

在这个大变化中,我们不能不提到家光的弟弟忠长(国松丸)。由於无法成为将军,因此他的内心一直感到忿忿不平。後来他敍任为骏河大纳言,於宽永元年八月十一日移往骏府,领国包括骏河、远江等地,总计为五十五万石。在他人的眼中看来,他应该对此感到十分满意才对,但事实却不然。由於“母亲太过溺爱”,结果反而为他招致家破人亡的命运……政宗早就看出了这个事实。

(母爱真是一种微妙的情感……)

这种出自本能、自然的母爱,结果却往往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反作用。

例如政宗之母与其弟小次郎、织田信长及其弟信行、秀忠的正室与忠长的情形,几乎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一言以蔽之,是因为母亲的偏爱,所以导致兄长必须斩杀胞弟的後果。至於忠长的下场,我们将留待以後再详加敍述……

迈入新的宽永时代以後,伊达政宗再度成为大御所秀忠和将军家光父子上京的先驱。

这就是宽永三年(一六二六)的上洛之行。

其时皇妃和子由於一举得男,因而被荐为中宫,於是建议天皇完成家康的密命,动工兴建以供奉天海僧正为主的宽永寺。

宽永寺的兴建,目的是为了在发生万一的情况时,万世一系的皇统仍能延绵不断地持续下去。

假若战国时代的乱世再度出现於日本,那么位於京都的皇居必将成为乱臣贼子的根据地。如此一来,皇统就无法固守了……基於这层考虑,因而有兴建宽永寺的计划。

万一发生紧急情况,皇室便可透过将军之手,在江户地内寻觅一处安全处所安置亲王。

事实上,早在镰仓时代就有亲王遁入日光山的前例了。为了确保皇统延绵不断,和子建议天皇在江户建造宽永寺,作为常行的三昧堂,打算日後若有意外情况发生,便可以在此长住。

这个构想在家康时代就已经产生了,如今终於获得天皇的许可:这对秀忠父子及特意在仙台城内建造帝王宝座的政宗而言,无疑是其一生当中最伟大的事业。

事实上,宽永三年的上京即是为了执行此一计划。不过,在上京期间,忠长及其母阿江与却发生了不幸事件。

其时忠长当然也随着秀忠等人上京,但是在他离开江户之後不久,却突然传来阿江与病逝的消息……

阿江与猝死的消息,令秀忠及家光感到愕然。不过,由於此次上京意义重大,因此父子两人只好强抑悲伤,仍然继续朝上京之路前进。

但是,深受母亲宠爱,又自恨不能成为将军的忠长在闻知生母的噩耗(接到通知时只说是病危)後,突然再也捺不住满腔的悲叹,於是未及事先通知兄长,就迳自赶回江户去了……

忠长的毁灭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在忠长的眼裏,父兄以公事为重的态度,在在证明了他们是冷酷无情的人。

和冷静、以公事为重的父兄相比,忠长觉得自己是一个具有人情味的可爱人类。

这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不满,成为导致日後种种暴乱行为的祸根。事实上,从他一意孤行而使得父兄伤心的行为看来,他根本就是一个无视於他人感情的任性之徒。

政宗清楚地感受到秀忠身为人父的悲哀,是在宽永三年自京都返回江户,知道了中宫和子生下排行老二的高仁亲王後,赶往二之丸向秀忠道贺时。

其时天气已经非常寒冷,然而秀忠却浑然下觉地坐在黑木书院裏闭目沉思。

和家康身为大御所的骏府时代相比,这裏显得极为冷清。

“哦,原来是伊达中纳言啊!”

在门窗紧闭的室内,他那茫然的声音,透露出一种悲喜交集的思绪。

“快到火盆旁边来吧!”

这时秀忠四十八岁,政宗则已经过了六十岁。

虽然只有四十八岁,但是兴建宽永寺的计划已经获准、亲王外孙也相继诞生:对一般人而言,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於此。

(可是,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苍老呢……?)

(这不像以前那个坚决、果断的将军家……此外,他的头上甚至和政宗一样布满了白发……)

想到这儿,政宗首先向秀忠表明祝贺之意。

“原来是这件事啊!这没什么。不过,我倒是有件事要拜托你。”

言罢,他很快地斥退站在一旁的侍从人员。

根据文献记载,当时两人的谈话内容大致是:

“秀忠向政宗交托後事。”

此外也有记录指出,两人之间密谈的内容,其实是……秀忠向政宗倾诉内心的苦恼罢了……

“对於已经年逾六十的你,秀忠还有一事相求……也许你会觉得我的行为不合常理,不过天寿并不是凡愚之人所能预知的。”

“大御所,你在说些什么啊?瞧你!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脆弱了呢?”

“不论我再怎么努力,不能做到的事情终究还是无法做到。也就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把将军之职让给家光。”

说到这儿,秀忠不禁潸然泪下。

“我是怕万一自己还来不及仿效父亲的先例,就在将军的位上死去,那么德川家必将发生流血纠纷。对於这一点,相信你也心知肚明……因此我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

“你是说……将军他们兄弟之间会发生纷争吗?”

“不,不是。老实说,他们兄弟间的感情并不是特别不好。但是,由於我对兄弟两人的教育方式不同,因而才种下了今日的祸根。对於这两个兄弟,我把其中一个教育成将军,另外一个则训练成家臣,当初我并不认为这么做不对:未料这个小小的错误,竟然演变成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

“哦!”

“我想你也知道镰仓时代赖朝公和义经对立的情形。赖朝公是幕府的主人,义经虽是他的弟弟,但是仍应执家臣之礼才对。如果没有哥哥的推举,那么他就必须主动辞去院的任官:这种待遇上的差别,是相当明显的。因此在我认为,义经应该担任其兄的代官,受命为追讨平家的指挥官才对。”

“这件事我当然十分清楚。”

“然而义经却因为战胜而忘了自己的身份,甚至在他人的频频催促之下,迳自接受任官。由於一时的失察,结果使得统领天下武士的法度遭到蹂躏,这种错误是不容原谅的。当然,这个过失完全是因为义经自恃为将军的手足而引起的……”

“因此他在回到腰越、根本还来不及进入嫌仓之前,就被处以流放之罪了。”

“就是这件事……不瞒你说,德川兄弟之间的情形比这还要糟呢!骏河大纳言明知我已经把将军之职传给哥哥,但是却根本无视於哥哥的存在。”

“所以他才不曾事先通知,就迳自离开了京城……?”

“这就是我要请你帮忙的原因。事实上,我觉得自己有和亡父一样的烦恼。”

“你是指……上总介大人吗?”

“是的!也就是你的女婿……我最心爱的儿子对於如此重要的人与法之间的区别都无法辨明,兀自在那儿胡作非为,我这做父亲的又怎能坐视不顾呢?”

政宗顿时忘记了呼吸,而放在膝上的拳头也下自觉地握紧了。

“忠长一接获母亲病危的消息,就把重要的公事弃诸脑後,令我对自己当初舍他而选择家光的决定感到十分庆幸。这真是一次明智的抉择……不过德川家却可能因而发生大骚动……”

说到这儿,秀忠的思绪似乎开始变得混乱,再也不是那个政宗见惯了的严肃将军了。

“你和我一样同在卯年出生,虽说有己卯、丁卯之差,但彼此之间应该有许多相似之处才对。每当我觉得肩上的负担太过沉重时,就会非常希望能够拥有你的豪气:如此一来,新的勇气便会油然而生。也许……我们的性格有相通的地方吧?你有没有察觉到呢……?”

政宗似乎比较他年轻十二岁的秀忠更能了解人类内心的想法。

(是吗?……我的心中也有和他一样的正直、软弱之虫栖息吗……?)

当然,有时他们对人、事、物的看法并不尽相同。

“大御所!我们不要再谈个性的问题了。对啦!你到底有什么要拜托我呢?”

“万一将来果真发生乱事……当然,我会一直密切注意忠长的。但是……万一……万一我比你早死,希望你能代我……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说完之後,他立刻取下佩在腰间的小刀,放在政宗的双膝与火盆之间。

政宗震惊得无法言语。秀忠的意思非常明显,意即当发生紧急情况时,希望政宗能够手刃忠长。

“中纳言,我把将军之职让给自己的孩子……但是身为父亲的我,却不允许自己的孩子任性而为……”

“……”

“对忠长和将军采取全然不同的教育方式,是我和他们母亲所犯下的错误。我希望他能经常深切地自我反省,因此在我有生之年,我会竭尽所能地去指导他……但是一旦我比你先走,那么伊达大人……”

“……”

“当然,我并不是要年迈的你亲自去刺杀他。事实上,你可以将这把短刀交给将军或透过重臣们,要求他自尽。你了解了吗?中纳言。”

“呃……呃……呃……”

政宗几乎泫然欲涕了。因为,这是一个负有指导之责的人在面对生死之际,发自肺腑的恳切言辞。

这和家康至死都不肯原谅忠辉是一样的道理。

“中纳言,如果现在我任由事情日益恶化而不加以处理,那么一旦我撒手西归,他们兄弟必然会兵戎相向。由平家的例子可以知道,一旦幕府发生纷争,则必累及皇室:如此一来……身为父亲的我……昔日的一番苦心势必化为泡影。我知道自己将不久於人世……经过审慎地考虑之後,我决定把事情交给你了。”

政宗诚惶诚恐地将双手按在榻榻米上。

四十八岁的秀忠居然向六十岁的自己交代遗言……这是多么可悲、残酷的现实啊……

“大御所大人!政宗……对於你内心的悲伤感同身受。”

“你真的了解吗?中纳言。”

“是的……这绝对不是你对某一个儿子的偏爱。因为,你对将军家的缺点,也能冷静地加以分析……”

“既然你了解,那么一切都拜托你了。中纳言,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想要成为名君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因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缺点,所以在其身旁的人必须设法改正其缺点——必须有这种觉悟和努力才行。如此一来,才能施行善政、为万民求得幸福。反之,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则即使是亲兄弟,也会发生阅墙之争。”

“我了解了!身为指导者必须有所觉悟……你放心!政宗一定会仿效大御所,尽快做好隐居的准备工作。换言之,我必须先以身作则,然後才能要求骏河大纳言反躬自省。”

“如果反省之後仍然不知悔改,那就拜托你了……”

秀忠再次把短刀推向政宗,而政宗则只是默默地望着对方。

或许此时大御所秀忠已经察觉自己身体的某一部份发生病变了吧?

(也许是肺痨吧?)

政宗突然这么想。几乎就在同时,他也决定自己要隐居於仙台的若林中了。

此时夜幕已经低垂,四周一片黑暗。在冷冽的寒气当中,这两位终其一生不断地奋斗的老人,竟然不约而同地落下了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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