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正低头拧冰红茶盖子, 刚拧了两下, 听到晏航这句话,捏着瓶子的手下意识表达了一下惊讶的情绪, 猛地一使劲。

瓶子里的红茶直接顶开了瓶盖, 唏里哗地划出一道短而胖的弧线, 扑了晏航一腿。

“哎!”晏航吓了一跳,蹦下了沙发, 拎着裤腿儿抖着。

初一赶紧放下瓶子, 抓了两张纸先把沙发上的红茶擦掉了,还好是皮沙发, 水没透进去。

“我换条裤子, ”晏航看了看他, “你这一惊一乍的。”

初一非常不好意思,晏航去换裤子的时候他去拧了抹布过来把沙发又擦了擦,坐下叹了口气。

晏航换好裤子坐回他身边:“你没事儿吧?”

“没,”初一揉揉鼻子, “你……怎么猜, 猜到的?”

“也不算猜到吧, 之前觉得他有点儿自来熟,后来你说他是同性恋,”晏航说,“我就有点儿往那个方向琢磨了。”

“那你,你……”初一拿过冰红茶,居然还有大半瓶。

“你要喝就喝, 别来回捏了。”晏航指指他。

初一喝了两大口,把瓶子放下:“那你……”

“我什么?”晏航说完眯缝了一下眼睛,“你不是来帮他表白的吧?”

“啊?”初一愣了能有两秒才喊了一声,“不是!不!不是!”

“哦,”晏航让他这反应逗笑了,“不是就不是,喊什么。”

“我就是……”初一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述,他其实就是想知道晏航对这事儿的想法,但又找不到合适的方式来问。

“我没什么感觉,”晏航笑了笑,“不讨厌也不反感,我看他就是你的同学,没别的。”

“哦。”初一点点头,松了口气。

几秒钟之后又突然发现自己在某个不容易觉察到的角落里,居然还有些隐隐的失望。

完全不知道这种情绪是因为什么,又从何而来。

看了会儿电视,听着晏航小声跟着电视练了会儿口译之后,初一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想缩着躲开的小土狗了。

他是狗哥。

土狗很凶的狗哥。

打个电话而已,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点出了老妈的电话号码,吸了一口气。

晏航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过去,晏航冲他笑了笑。

他按下了拨号,把电话拿到耳边,听着里头的拨号音。

响了几声之后那边接起了电话。

“喂。”老妈的声音传了出来。

在听到这声“喂”的时候,初一才发现自己的确很久没有跟老妈说过话了,这一个简短的字,猛地让他想起很多,甚至有一瞬间把他拉回了过往的回忆里。

这声音他还是很熟悉的,老妈惯常的状态,有气无力,了无生趣,光听声音都能想像得出她脸上拉长到嘴角的法令纹。

“妈,”初一开口,“是我。”

“哦,干嘛。”老妈的声音里没有意外,更没有惊喜,就好像这是他今天的第一百八十六个电话。

“我姥病,病了?”初一问。

“嗯,住院呢,我还想着等我们全死了再给你托个梦告诉你。”老妈说。

初一轻轻叹了口气,这话听着实在是熟悉得很。

“有事儿没有,没事儿挂了,”老妈说,“我可没你跟你爸集体失踪的那种本事,我在医院待了一天累得很。”

“我姥严,严重吗?”初一又问。

“不严重,且活呢,”老妈说,“要不给你她打个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死你再回来。”

初一没出声。

老妈也没再说话,直接挂掉了电话。

初一把手机顶在脑门儿上闭了闭眼睛,整个人都有些发闷。

“怎么?”晏航问。

“我可能还,还是得回去。”初一皱着眉。

“你姥病得严重?”晏航靠了过来,手放到他后背上拍了拍。

“不,知道,我妈说话那,那样,”初一叹气,“也问不,出来。”

晏航跟着也叹了口气,没说话。

“我爷说,”初一胳膊肘撑着膝盖,低着头,“要有担,担当,不能跟我,我爸似的碰,上事儿就,就会跑。”

“那你怎么想的,狗哥。”晏航看着他。

“狗哥要,回去看,看看。”初一转过脸。

“行,”晏航没说别的,拿出手机看了看日历,“决定了就不犹豫了,我让我同事帮你订机票……”

“机,机,机……”初一有点儿着急。

“咯咯哒,”晏航看了他一眼,“放心吧,没多少钱,他们能拿到折扣低的票,待一天够吗?”

“够,”初一想了想,又一阵郁闷,“中,中秋过,不成了。”

“谁说的,”晏航笑笑,“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过,这几天月亮都很圆。”

今天晚上的月亮其实就挺圆的了,还挺大的。

初一和晏航在阳台上坐着,看了挺长时间的月亮,还吃了两个月饼。

初一拿了手机自拍,想把自己和月亮还有月饼一块儿拍下来,拍了好半天都没成功,他有些郁闷,看着一直在旁边乐的晏航:“有没,有点儿同,情心啊。”

“没有。”晏航笑着说。

“给你五,五块钱,”初一说,“买一,分钟同,同情心。”

“好。”晏航伸手。

初一在兜里摸了半天,只摸到了三块钱,他叹了口气:“打个折?”

晏航拿走了他手里的钱,坐到了他旁边一手举起手机,一手把月饼杵到了他脸旁边:“让你看看小天哥哥手有多稳。”

初一看着镜头里的晏航。

晏航是个很上镜的人,无论怎么拍都很好看。

“你是要笑还是就这么酷着。”晏航问。

“酷。”初一说。

“好,一二三。”晏航很快地数完,按了快门。

他俩一脸冷酷地定格了。

“太酷了。”晏航把原图传给了他,然后给自己脸上P了个口罩,把照片发到了微博上。

“我为什,什么没有口,罩?”初一凑过去看了看。

“你帅啊。”晏航说。

初一笑了起来:“你不,帅吗?”

“我谦虚啊。”晏航说。

“真有说,服力。”初一点了点头。

这一夜初一没怎么太睡得踏实。

一会儿梦一会儿醒的,但是梦了什么醒过来的时候又想了什么,全都不记得了。

还是心理素质不太过硬。

不就是回趟家挨顿骂吗。

不就是要跟晏航分开两三天吗。

不就是……没坐过飞机吗。

是啊没坐过飞机这个最可怕,机票怎么取?取了票以后干什么?从那里上飞机?上去了怎么找座?

“走,你跟我一块儿过去,”晏航已经洗漱完了,拿着瓶酸奶边喝边说,“同事已经订票了,一会儿过去拿了票我送你去机场。”

一听说晏航要送他,初一顿时就踏实了很多,但马上又想起来:“你不上,上班了吗?”

“十点半的飞机,”晏航说,“我送你过去再回来能赶上中午开餐。”

“哦。”初一起身拿起收拾好的包,跟着晏航出了门。

去酒店拿了票之后,坐着出租车去机场的时候,初一总有一种现在是跟晏航去旅行的错觉。

会突然兴奋起来。

想起这不是去旅行而且他们到机场之后就要分开几天,他又会突然沮丧。

过一会儿脑子一恍惚又突然兴奋,去旅行!

接着再回过神来继续沮丧。

“想什么呢?”晏航在他耳边小声问。

“有,有点儿像去旅,旅行。”初一小声回答。

晏航笑了起来:“等我休年假的时候可以去旅个行。”

“真的?”初一看着他。

“嗯,”晏航点点头,“你想去哪儿,现在可以盘算一下,我大概年底可以有空。”

“那我没,没假啊。”初一说。

“你们那个破学校旷课都未必有人管,”晏航笑笑,“买个假条请一星期假就行。”

机场挺大的,看着很高级。

初一一直处于乡下土狗进城眼睛不够用脑子也转不及的状态,跟在晏航身后东张西望,他得赶紧把这个环境熟悉一下,回来的时候可都得自己弄了。

“好了,票上写着登机口,”晏航把登机卡给他,“你一会儿进去就顺着指示牌走就行。”

“嗯。”初一点头。

“过去排队吧,可以进了。”晏航说。

“哦,”初一赶紧往排到了安检队伍后头,然后转头看着晏航,“你呢?”

“我得走了啊,”晏航看了看时间,“我也不能进去。”

“啊。”初一突然有些慌。

“进去了给我打电话发消息都行,”晏航在他头上扒拉了两下,“到了也给我打电话。”

“嗯。”初一应着。

“等你回来了我们去赏月。”晏航说。

“嗯。”初一笑了起来。

晏航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初一一直拧着脖子盯着他的背影。

晏航很帅,背影看上去修长潇洒,特别抢眼,机场人来人往的,但他始终都能看到晏航。

走出去有二三十米距离了,晏航突然转过身,用手比了个枪,往他这边开了一枪,看口型还给“啪”地配了个音。

初一顿时乐得不行,捂住胸口“啊”地配合了一下。

旁边的一个大叔很紧张地看了他一眼:“哪儿不舒服?”

“没,”初一赶紧站好,“没有。”

一直到晏航走出了大厅,他才转回身,跟着队伍慢慢往前移动。

他只有一个小包,安检很快通过,往登机口走的时候他本来想先去个厕所,怕飞机上的厕所他不会用,但又担心会迷路找不着登机口,于是一路小跑着先到了地方确认之后,才又去了厕所。

坐在椅子上等着登机的时候他才缓过劲来,觉得自己洋气起来了。

-马上起飞了,要关机了

晏航还没回到酒店,初一的消息发了过来。

-起飞了睡一会儿,你昨天晚上一直烙饼呢

晏航给他回了消息,接着餐厅那边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这几天的确是忙,他今天出来送初一,都没敢跟唐经理说,只能让张晨有什么事儿马上给他电话。

回到餐厅连水都没顾得上喝,就先开始了中午这一通忙。

等到午餐时间结束的时候,他才拿出手机,看到了初一的几条消息。

-晚点了!

-我到了,现在去坐机场大巴,不知道从哪个口出去

-跟着人走出来了

-上车了,顺利

晏航把电话打了过去。

“忙完了?”初一很快接了电话。

“嗯,”晏航笑笑,“到家了吗?”

“刚下公,交车,”初一估计是边走边说话,声音有点儿颤,“先回家,再去医,医院。”

“嗯,”晏航说,“你妈他们要说什么就让他们说,你随便听一耳朵就行了,不用多想。”

“好。”初一应了一声。

其实也没离开家多久,四周的景物都没有任何变化,除了气温要低了不少,他有点儿冷之外,别的一切都还是他看了十多年的老样子。

“哟,初一回来了?”小卖部的老板看到他有些吃惊,“这多才多长时间没见啊又长个儿了?”

“叔。”初一笑了笑。

“你妈刚进去,”老板说,“你回来得还挺巧。”

“我姥……”初一犹豫了一下,进了店里,“买两包,烟吧。”

“你姥这阵儿不怎么好,”老板给他拿了烟,“都不跟人吵架了。”

初一没说话,自打老爸出事儿之后,一家人就都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精力,他再一走,姥姥连个出气的人都没了。

打开家门时,家里那种熟悉的带着些久不见阳光的霉味儿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些厨房里的陈年老油味儿。

老妈听到开门的声音,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他时,脸上有一瞬间的惊讶,接着就皱了皱眉:“回来奔丧呢?早了点儿。”

“哟,”姥爷坐在沙发上很吃惊地看着他,“这谁啊?”

初一没说话,换了鞋。

姥爷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盒月饼,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晏航帮他寄回来的那一盒。

月饼已经打开了,一个月饼被乱七八糟地切成了丁儿,姥爷正捏着往嘴里送。

“好吃吗?”初一问。

“皮儿太薄了,油还大,”姥爷一边不停嘴地吃着一边啧啧两声,“不如菜市场的呢。”

“那一会儿给,给你上菜,市场买去。”初一过去把剩下的几个月饼装了起来。

“你长行市了是吧!”姥爷一拍桌子吼了起来。

初一看着他没说话。

“放下!”姥爷又吼了一声。

初一把月饼又打开了。

“你就是贱的,”老妈在旁边说,“盒子上印着酒店的名字呢,你这辈子也没吃过大酒店的月饼,还菜市场呢,我妈要在家轮得着你吃?”

“我姥……”初一看着老妈,“在医院?”

“不然在哪儿,搁街上躺着吗。”老妈说。

“哪个医,院?”初一问。

“不知道。”老妈有些烦躁地转身进了屋,把门摔上了。

“你姥住精神病院最合适了。”姥爷在后头边吃边说。

初一在客厅里站了几秒钟,转身换了鞋又出了门。

这个家他之前是怎么生活了十几年的,他突然有些想不明白了。

也许是因为老爸的消失,本来就过得很压抑的一家人,现在变得更加古怪和让人难以忍受。

初一不知道是该去怪老丁,怪老爸,还是怪姥姥姥爷老妈这几个永远裹着一团丧气活着的人。

其实他之前也多余问老妈,姥姥的定点医院就在旁边的三医院,除了这儿,她也去不了别的医院了。

初一直接去了住院部,找护士查了一下名字,问到了姥姥的病床号。

以前他做这些事儿都会没底气,不敢开口,不敢问人,医院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他会无端地紧张。

但现在,他往病房走过去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变了很多。

也许是刚才被姥爷和老妈气着了,也许是刚从机场出来,做为一条洋气的狗,他居然并没有觉得紧张和不安。

姥姥看上去精神很好,盘腿坐在病床上,扯着嗓门儿正在说话。

说话的对象应该是隔壁床的另外两个老太太,但那俩老太太却都躺床上闭着眼睛,一脸无奈,还有一个抬起胳膊挡在脸上。

初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姥姥的这个状态让他根本不想走进病房。

“哟!”姥姥一转头,看到了他,脸上震惊得眉毛都蹦了一下,“你们看看这谁!我跟你们说过吧,我那个外孙子!”

旁边床的老太太睁开眼睛往门口看了一眼,哼了一声:“你可让你姥别再喊了。”

“你来干什么啊?”姥姥看着他,“这位贵客?”

初一没说话,走过去站到了床边。

“我好着呢,”姥姥斜眼儿瞅着他,“你跑回来干嘛,是不是你小姨给你报的喜啊?”

“姥姥,”初一弯下腰看着她,“好好说,话。”

姥姥看着他,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吃饭了吗?”初一问。

“没呢,吃个屁,”姥姥说,“你妈国庆节连个假都没有,这几天中午我都得靠吃空气活着呢。”

“我去买。”初一说。

姥姥床头挂着的牌子上没写需要忌口,初一在门口的饭店给她打包了一份回锅肉,拎回了病房。

姥姥这回没在喊了,坐在床上,垮着脸发愣。

“先吃饭吧。”初一说。

“你有你爸消息没?”姥姥突然问他。

“没有。”初一说。

“都说他死了,”姥姥说,“要不怎么警察都找不着他,死了就找不着了。”

“吃饭。”初一说。

姥姥拿过饭盒夹了一筷子肉:“你给我开的这伙食比你妈强,她就想饿死我呢,省得操心了。”

初一没说话,靠在墙边看着她吃饭。

吃完之后他把东西收拾了扔掉,又在墙边站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医院。

不想回家,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初一溜达着去了河边。

一切都是老样子,现在天儿凉了,河边没有难闻的味儿,只要不往河滩的垃圾那儿看,还是可以的。

他的树洞也还在原处,像以前一样安静。

他站到树洞前,摸了摸洞口边缘,熟悉的带着一点点温暖的触感让他有些鼻子发酸。

“你看,”初一从兜里拿出了小皮衣钢镚,贴在洞口,“又见,面了,你俩聊,聊会儿。”

他把脸扣到洞口上,什么也没有说,就那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真是长个儿了,现在把脸扣上来都有点儿费劲了,他笑了笑。

在河边呆了一个下午,快晚饭的时候,他又去打包了一个红烧肉饭,拎去了病房。

这回姥姥没再阴阳怪气地说话,但是情绪也不怎么高涨。

没多长时间没见,初一却能感觉得到,姥姥精神是没以前好了。

“你们那个学校,”姥姥边吃边问,“毕业了管分配吗?”

“不管。”初一说。

“那你上哪儿工作去,自己找吗?”姥姥问。

“嗯。”初一应了一声。

“就你一个结巴,你自己找得着才见鬼了,”姥姥皱着眉,“废物,连个管分配的学校都考不进去。”

回去的机票是后天一早的,他本来以为自己能在家待上一整天,没想到就这么半天时间,他已经有些烦躁了。

明天他打算去爷爷奶奶家待一天,后天直接去机场。

不知道为什么,他平时一星期见不着晏航的时候,也不会有多难受,现在严格算起来,连半天都没到,他却开始想晏航。

想得有些焦躁不安,在河边来来回回地走着,怎么也静不下来。

好容易挨到晏航下班的时间,他压着点儿把电话打了过去。

“土狗。”晏航接起电话笑着叫了他一声。

这声音一传出来,初一整个人就像是落了地,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石凳上:“你下,班了吗?”

“刚出来,制服还没换呢,”晏航说,“你那边怎么样?”

初一明明知道晏航问的是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但在听到“怎么样”的时候,他的回答却还是跑偏了:“我好想你啊。”

晏航愣了愣之后笑了起来:“这才多久没见着啊?就想我想得都不结巴了?”

初一突然有些不安。

他条件反射的这个回答,他这种让晏航都有些吃惊的想念。

某些他一直没有留意过的情绪猛地涌上来。

他甚至来不及仔细思考,突然觉得自己身体有些僵硬。

“怎么不说话了?”晏航问。

“我不,不知道,”初一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自己无法控制的颤抖,“我有,有点儿……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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