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演一个月结束后,回到省城,文化娱乐似乎进入了另一个时代。地下舞会出现了,二十多岁的人没跳过宫廷化的圆舞曲,上来就是“披头士”,时髦人都疯狂在迪斯科中。原来只能坐满一半的话剧剧场,现在只满三四成。《骆驼祥子》也好,参加话剧会演的新戏也好,都远不是舞会的对手。这么多年男女间在做革命同志,距离都是同志式的,现在可以摩肩擦背,终于使荷尔蒙得到合理释放。话剧是打不过荷尔蒙的。

书记想出一个对策:把话剧团组成小分队,送戏下乡,县城里对省一级的剧团演员,就像省城里的人对电影明星,演个五场十场,戏迷圈子就建立起来了。

一听要下到县城、乡镇去巡回演出,小菲心焦起来。这下子她的大后方要失守,孙百合可以乘虚而入,跟欧阳萸建立稳固的根据地。

欧阳萸的长篇小说问世之后,上海、广州跑了一圈,回来大包小包地给小菲带回礼物。旧的家具和书籍以及钢琴都被退还,他却不再看得上那些岁月剥蚀的家具,也不愿它们提醒他那段生命低潮。虽然搬新房子暂时无望,他把家又布置得清雅宜人,家具极少,透着清教徒的超然和傲世。他却是让小菲去堆砌自己,许多从南方买的衣料和化妆品来路不详,都是他在各地的书迷帮他买的走私品。小菲这回却不以物喜了。她似乎找到一个隐约的逻辑,只要他心里为她痛,为她不平,就会以大量的物质来给她补偿。只要他热恋别人,他便会心痛小菲,为小菲不平。小菲眼看下乡巡回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可她尚未抓住任何蛛丝马迹向欧阳萸和孙百合发难。

这天欧阳萸从学院要了一部车回家,车里载了一个大纸板箱,拆开来,小菲雀跃起来。那是一部彩色电视。学院只有两张票,公家买下一部,老欧是唯一买得起另一部的人。

“哪来这么多钱啊?”小菲雀跃完了,不知怎么闹起情绪来,“多少钱也经不住你这么花!”

“你能不能有一天不说钱?”他不看她,但整个形体都在对她白眼拧眉,充满厌烦。

“有一点钱就烧吧。我老母亲那么刚烈一个女人,居然老来为了你张口问人借债!看来你全忘干净了。”小菲见他忙着调试,图像出来了,她还是惊喜的,但嘴上就是不领情,“那点稿费你还想怎么烧?别弄得越挣钱越欠债!跟了你,我们母女为你欠债……”

他对她的啰唆早就习惯。讨厌归讨厌,他常常顾不上反击。他退后两步,两手插在后腰上,看日本卡通人物“卡西欧”正在飞舞尖叫。

“我听说不少老干部都看这部卡通片?”他偏着头,似乎也想看出它到底如何精彩,“怪不得你们话剧团卖不出票。”

小菲认为眼下她和他吵不起架,主要怪他走题走得巧妙,就像现在。

“就是要买电视机,你也该和我商量一下。”

“你不是整天念叨要买嘛?不然就说小伍家的电视机,某某家的电视机。”

“哎哟,听上去你是为我买的!”

“为我自己买的,好了吧?为我自己耳根子清静买的。”

“你可对我真好啊,从变色唇膏送到电视机。”她把自己的脸扮得奸诈妖媚。

他不说话了,让“卡西欧”说话。电视马上就显现出它的益处,屋里总有个第三者在说话,有另一个戏剧性局面牵制或分散室内对峙双方的冲突火力。小菲毕竟第一次拥有如此现代的工业产品,电视里的话语不断分她的神,再回到争吵中,便也有跑题的感觉。她给女儿学校的宿舍楼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欧阳雪的同学。小菲请她捎口信给欧阳雪:家里买了个十六英寸的彩色电视!她忘了刚才还在为此和老欧争吵,电话上她眉飞色舞,充满炫耀。

电话经好几位同学的口传,到欧阳雪听到时就是:“你母亲叫你马上回家!”

她一推门就问:“什么事?!”

“喏,我们刚买的!”

女儿两肩一垮:“哎哟,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从食堂直接跑回来!”

晚上她回学校,小菲和她一块儿走了一截。她想问去北京的那段时间,她爸爸和孙阿姨有什么风吹草动。女儿也知道她想问什么,偏偏不理会。

“我走的那段时间,你天天回来住吗?”她终于怯生生地开口了。

“差不多吧。”

“你爸爸怎么样?”

“你是问他有没有把孙阿姨带回来。没看见。”

她给女儿一抢白,傻笑一下。

“再说爸爸那时去了广州、上海,要带就带孙阿姨去那些地方了。我们这个破城市,臭烘烘的,就看我们这两家邻居,把孙阿姨往这里带多糟心。”

小菲顿时煞住脚步。对呀,他去南方二十多天,陌生的地方谁也没见过她。他让孙百合登堂入室也无碍。

“他们一块儿去的?”

“怎么可能?妈妈你正常点好不好?”

她想,太可能了。她沿着瞎了路灯的小路往回走:太可能了。她把守那么紧,却守错了地方。她得设法找到他们学院的会计,要回他的出差报销单据,从而发现他住了哪些宾馆,再与宾馆联络,侦察出他是否有位女士相伴左右。这是个巨大的秘密工程,必须胆大心细、撒谎精彩,让会计帮她忙又不损伤欧院长的名誉,同时也让他们相互不通气。怎样部署,小菲觉得纵然有一万个心眼子都不会够用。

两天过去,小菲推翻了无数战术。她现在越来越体会出电视的妙处:你尽可以对着它发呆,满脑子胡思乱想,想累了对着它打盹,休息过来接着胡思乱想。你还可以沉默地对着它发泄坏情绪,不想理人就不理,张口答非所问也不遭怪罪。

欧阳萸这天晚上叫了她几次,但她正在脑子里编排和学院会计的谎言对话,编排到关键处,出不了戏,嘴上便“嗯,嗯”地应付他。

“能不能和你谈谈?”他问。

“嗯。”她眼睛仍呆瞪着电视。

“我想了好几天,只有你我可以谈谈。”他说。

小菲看过来:他的样子有些吓人。坏了,他要先发制人。万一他提出离婚或分居,她可怎么招架?她会不会干出比较丑陋的事来:比如冲进厨房去拔菜刀?她不知道自己身心里潜藏着多少过激行为,丑陋的、可笑的、矫情的,因为她不会真自杀,她只是吓吓人。她若自杀世上就没了一个对欧阳萸巴心巴肝,纤毫都疼爱的女人了。她可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一个女人会真对他好,真拿他做致命的心爱,就是有也不可能从一而终。从一而终地爱他这么个危险人物,总在闷声不响地惹祸,太不容易了。

小菲见他关了电视。再一看,更可怕了:居然他去煮了红茶。她浑身冰凉,脸上僵笑,她也可怕极了,但他顾不上看她。刚刚坐下,他就开了口。

“小菲。我可能得癌症了。”

她觉得“癌症”两个字陌生极了,几乎是外语单词。

“这次去上海,我哥哥一个同学给我诊断出来的。”

她有点懂了。“癌症”这个词得放在一定的上下文里,有一定的背景交代才能懂它。才能把它放到最亲近的人身上去懂得。连什么癌,怎么诊断的都不问,她便呜呜地哭起来。

“这么多天,我不想跟你说,就知道你会这样!”他素来的厌烦口气又出现了。这口气倒很帮忙,给了小菲一种一切都正常的错觉。

“那你是怎么想起去医院检查的呢?”

“我不想吃东西,恶心,欧阳荀就请他的同学给我做了检查。他的诊断是肝癌。”

“你怎么这么混账?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呢?”

他看着她,意思是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小菲看到他眼底里的惧怕,他一直是独自在抵御这惧怕。她一向是他们俩中间胆大的那个,无知无畏的小菲过去一向给他安慰。她拉住他的手。她得继续做傻大胆。

“那我们就去开刀吧。”

“大夫说开刀不见得比保守治疗希望大。”

“那我们保守治疗!”

“要看医生们会诊之后如何定夺。”

“你知道吗?肝癌的幸存者很少。”他说。

“有多少?”她问。

“百分之四、之五,也许之十。说法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省图书馆看了医学文献。”

她眼泪又落出来。都什么时候了,还书呆子!他自己去读自己如何无救,将如何去死,独自一人,读着读着,万箭穿心。

“百分之十里面就有你!”小菲说,“明天就陪你去医院,找全省最好的专科老大夫给你会诊。”

“会诊是下礼拜一,上午九点。”

“把欧阳雪马上叫回来。”

“干什么?!我连你都不想惊动,想有了会诊的结果再告诉你!你这么早告诉她干吗?”

小菲心里无限愧怍:直到一小时前,她还在心里紧急谋划如何去找艺术学院的会计,挖掘他的风流秘密。他从来没痴狂地爱过小菲,这点她比谁都清楚,他窝里窝囊地接受她痴狂的爱。他让她称了心,让她从头追求到底,爱痛快了。她抹一把泪水,去厨房倒了大半盆水,走到他面前,放下盆,自己拖了个小凳过来,坐上去。她替他脱了鞋袜,把他冰凉的脚放进热水里。他的脚怎么永远冰凉呢?谁会知道他最需要温暖的是一双脚呢?小菲头抵在他的膝盖。不能哭,千万别哭。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为了掩饰落发,她烫了头,满头卷花。

“小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他像对孩子说话似的。

“什么秘密?”她想,什么秘密都无所谓了。你告诉我你杀人放火我都只会这样笑笑。

她就那样笑笑,一面擦干他的脚。然后端起脚盆对他说:“赶紧盖上被子,脚又要凉了。”

他很乖,立刻照办。等她从浴室洗了脚进来,他靠着三个枕头,似乎是个平实家庭的男人,有双烫热的脚,有个热被窝就舒适得成了一条虫。他看看小菲,可着劲地舒服,还有几日舒服呢?他这样的舒服夜晚已经编上了数目,已经是有数的了。只是数目是三位数,是四位数,还是两位数这一点还有待天定,也有待人为。一个错误的治疗方案,将会把一切草草终结。

她躺在他身边。他刚烫热的脚又凉下去。

“你不要听我的秘密?”

“快睡吧。”

“万一他们动坏了手术——现在牛大夫马大夫多得很——你可错过这个秘密了。”

“我们去上海动手术。”

“上海的大夫就好了?”

“找你哥哥的同学主刀。”

“他不开刀。他是血液病专家。他是用一种血液验癌的方式查出来的。”

“我陪你去上海。一定会找到个好外科大夫。”

“不一定……”

“你烦死了!”她抱住他。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你其实早就知道。二十九年前,你在下面土改,我回来遇到了一个女孩子。”

小菲心想,现在来坦白交代这种秘密多可笑?多可怜?他的确只有这一件事没跟她一五一十交代过,不过这时她觉得他的诚实太无足轻重了。难道她还会在意?多么文不对题!她一面听他说,一面恨不得他还有足够长的生命,再去恋爱一次。不,两次、三次。

“……当时政治部需要招几个高中生做文秘工作,来应考的大部分是女学生。她就是其中一个。她的打字速度和正确率考了第一。我无意中问她一声,她是否兼职做过秘书。她说打字是临时练的,因为她英文打字很熟练,多少帮些忙。一听说她会英文,我马上想起方大姐的丈夫正在找一个会英文的秘书。不过我推荐过去之后,方大姐很快告诉我,她的家庭背景算‘敌属’。”

欧阳萸说到他如何地不能自拔。在小菲告诉他已经怀上了欧阳雪的时候,他当天就告诉了她。两人在一个舢板上悠悠地道了别。他还记得那天她是什么样子:一条黑色长裙,灰色长围巾,天是晴的,她的衣着是阴的。她没有特别悲伤,年轻嘛,对于那么旺的青春,爱情每天都可能再发生,头一次伤未愈,下一次又开始。她好像想开了,只是在舢板靠码头,他拉她上岸时眼泪盈眶。不久她去另一个城市上大学了。

后来他们有过几次相遇,都是不期然的。有两次她身边有男人伴随,但并不是同一个人。他知道她先教了几年外语,又被调到宗教历史研究会。

小菲已经明白了。她在他刚刚展开故事不久就明白了。她的直觉简直是神化。女人爱到小菲这样痴迷,大概就通了巫。她长期以来一直把二十多年前见到的孙百合替欧阳萸收藏,不时拿出来去填一填他理想爱人的空缺,她不是成了精?嫉妒也使她敏感得可怕:她现在看清自己是怎么回事了,她最嫉妒的就是孙百合。孙百合只有落难,她才会做个天使,去爱护她。曾经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假如欧阳萸和她记忆中的孙百合恋爱,她会让位的。她过高估计了自己,她永远也不会那么高尚。事实是她会嫉妒地变成女奥赛罗,她会冲进厨房拔菜刀,她会揪住她的头发像巷子里的女人那样骂“骚X”,她会……她不知她会疯野成什么样。

事情原来巧得成了一部戏,巧得成了一首最通俗的民间情歌。后来呢?小菲后来引狼入室。他和她克制了又克制,终于决定,去它的吧,一生委屈至今,蹲牛棚,干马活儿,做牛鬼蛇神,现在有爱就享受,享受几日是几日,享受到哪儿算哪儿。一对超龄老恋人开始轧马路、看电影、划小船。

然后呢?然后他五雷轰顶地得到一个消息。不是诊断报告。在他去南方之前,就是小菲请她到家里来做客后不久,她爱上了另一个人。

“这个女人怎么乱爱呀!”小菲突然说。对于她是不可思议的:爱一个欧阳萸她都力不从心。欧阳萸多丰富啊,从哪个方面都找到足够的可爱之处,简直浑身是宝,够五个女人去爱。不,十个。小菲在选择爱人这点上,自认为眼光极高,她看上的,绝不允许别人看不上。一个孙百合就把欧阳萸拾起,爱一会儿,又扔下了?那不是对她小菲眼光和情趣的否定吗?何止那些,简直就是否定了田苏菲的终极追求和生命价值!她为欧阳萸愤愤不平,也为自己愤愤不平。

“她和你是朋友,不愿意伤害你。”他为她辩解。他居然还为她辩解?!

“用得着她为我想!就是借口。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罢了!”

他说孙百合爱上的男人是个研究生,比她小十岁。他追求她追得很恳切。

“我以为她多深沉!一个轻骨头!让小青年追追,多满足虚荣心啊!十个女人有十个吹牛,说男方怎么死追她们,我才不吹呢,我就是追求你!我跟谁都承认!”小菲说一句话在新棕绷床上弹一下。

他翻了个身,背朝她。反正他都讲清楚了,现在的他把这些是作为后事来交代的。他无论对小菲怎样,必须有始有终地把诚实进行到底。

他怎么会知道小菲为他痛心了一夜,痛心地流了一夜眼泪。她恨透那个天使模样的女人,居然对他釜底抽薪,不然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至少可以如愿以偿。

第二天她出去买了活虾、活鱼。市场已丰富起来,舍得花钱什么都能买到。回来她又请乐器行的人把钢琴修好,音调准,傍晚她打了电话,把女儿叫回家来。

晚饭的好气氛让欧阳雪如坐针毡。她猎狗似的嗅着危机,左一个刺探右一个刺探,却没获取到准确线索:父母到底怎么就过成了新婚新人。尤其是母亲,太可疑了,居然一点也不啰唆父亲,话带三分笑,音量也压低不少。

“我还不会马上走呢。”女儿以为父母如此和美,是想在她出国前给她留个好印象。也许他们舍不得女儿一别万里,一般心有悲情的人,行为会自敛而凄美。

“你要走?!”母亲大吃一惊。

“对呀,不是今天打电话告诉你们了吗?”

小菲太心不在焉,太神思恍惚,居然没听清欧阳雪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我告诉你了:我从爷爷的旧档案夹里翻到他在美国留学时的笔记,还有他的通讯录。我给通讯录里的每个人写了信,请他们帮我去美国留学。我想肯定会有一两个人还活着,还住在原处。反正我收到了几封回信,只有一个人还记得爷爷,他已经九十岁了。他的儿子替我做了经济担保。我电话里全告诉你们了。”

“年纪大了,听了就忘。”小菲说。

欧阳萸从来不给人夹菜,此刻夹起一只最大的虾放到女儿碗里。欧阳雪满脸疑云。她要去美国留学的大事引起的反应太异常了。肯定还有别的事发生了。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事能抵消她出国这件大事的重要性?

“你不要住学校了。搬回来住。”小菲说。

“不行,好多手续要在学校办。”

“每天去办就是了。”

“不方便,学校那么远。”

“方便,有什么不方便。”

女儿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父亲在这种场合一般会帮她的腔,顺从她的意思,此时也和母亲一伙,太不对劲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此后女儿每晚回家,都在察言观色,一直到星期天晚上,母亲说:“今天都早点睡,明天一早我陪爸爸去医院。”

女儿这才找准思路。她的样子变得愚钝,然后问道:“爸爸病了?”

“还在检查当中。”父亲轻描淡写。他可舍不得提前惊吓女儿。

“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症状?”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好什么?饭吃得那么少。”女儿一直在寻找线索,留心着每个细节,“明天早上几点?”

“九点。干吗?”母亲说。

“我也去医院。”

“不要去!”

她又吃一惊:母亲对她从没有如此蛮横过。她不必问为什么。还用问吗?

“你忙你的,啊?”爸爸成了个逗孩子玩的老爷爷,笑眯眯、安泰慈祥,“一检查完,就给你打电话。”

女儿的样子是准备咬紧牙熬过这未卜的、不祥的一夜和一上午。大家各自在熬,静静地睡下了。

会诊结论是动手术。小菲回到家就给欧阳荀打电话,请他的医生同学找最好的外科大夫。上海地方大、人多,好医生比率也高。这件事上,她说了算,主张大得很。欧阳荀说一旦联系了医院,等到床位,找到了大夫,马上和他们联络。她打了电话给女儿。女儿半小时后便回到家,表情如旧,内心却已崩溃了。

小菲下午去了宗教史学会,找到了孙百合。她憋着扇她耳光的激情,请她去家里做客。那个耳光不是为她和老欧恋爱而扇,而是为她薄情地无义地抛弃了老欧,投入一个小白脸的怀抱。做人做痛快真难,连耳光都不能瞎扇。不然她会边扇边告诉她:老欧是多难得的男人,你还捡捡扔扔;老欧二十九年对你一往情深,就你也配?!

孙百合推辞,小菲告诉她,老欧和她要去上海了,可能一去不返。

孙百合脸一白。

“好突然呐。”半天了,她说,“什么时候动身?”

“快了,最晚下周。”

晚上小菲找了个借门出去了,也叫女儿到学校住一晚,把空间留给昔日恋人。她做了几样可口小菜,两样是孙百合爱吃的。她想,先忍忍,为了欧阳萸。以后有的是时间杀回马枪,扇耳光的日子长着呢。等她回到家,俩人在看电视。电视又起了伟大的作用,补救他们之间多少冷场。孙百合站起身,说他们一直在等她回来吃饭。小菲说话剧团有事临时拖住了她,赶紧端了冷菜去厨房热。欧阳萸跟进来,在她身后说:“你这是何苦?”

“什么何苦?”她不回身。

他按了按她的肩头,现在是厚厚实实的中年妇女肩头。而孙百合依然飘飘欲仙。

“你们谈去吧,菜马上就好。”

他站站,走了。她把菜摆好,给孙百合夹菜斟酒,心里恶狠狠的:敬酒罚酒你都吃吧,以后和你结总账。

孙百合走后,她看着暗自神伤的老欧,真想追出去现在就把大耳掴子扇了。

“你们谈得好吧?”

“你何苦呢?”他眼神又像二十多岁那样,有首忧郁小夜曲在里面。

小菲明白他的“何苦”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人家心已经跑了,你把她人拽到这里有什么用?

“可能她知道你和我难分开,她暂时找个感情寄托,走开了。她心里可能也痛苦。”小菲一边说,一边认为自己简直疯了,居然为孙百合开脱。

但她注意到这句开脱在欧阳萸身上引出的效果。失恋者总是急于找到对方伤害他的合理之处,找到了,他心里会好过些。她帮着找到的这个合理之处绝对合理,他看上去好受多了。

去上海是一个暖和的五月夜晚。欧阳雪带了一个男子来火车站送行。这个男子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仔细看却只有三十岁,一大把络腮胡子和憔悴的面色使他苍老。小菲心神不宁,没顾上听女儿对络腮胡的介绍。火车站又吵又混乱,上了软卧之后,她突然想起络腮胡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把东西安置下,开车铃打响,络腮胡和女儿一块儿下了车,在站台上手牵手站着。

火车开出去,拐弯处小菲看见女儿伏在络腮胡肩膀上。

“跟你一样。”欧阳萸说。

小菲不明白他说什么。

“爱上谁就是谁。这么多年,一定就是在等他。”

她想起这名字了。画家的儿子。刚刚出狱。这是个惹祸精女儿,嫌她妈妈心不够累似的,跟上这么个人去了。难道她不明白监狱里出来的人永远有帽子,叫做“劳改释放犯”?不过她现在不愿为女儿累心,有多少意外、震惊、晴天霹雳等在此次列车的终点站上海。

震惊竟是个极好的震惊:进了手术室,一刀开下去,拿出的肿瘤竟是良性的。小菲坐在全麻未醒的欧阳萸身边,急不可待想告诉他喜讯。等他醒来,她会马上说:“你还可以活三十年到四十年,还可以恋爱、失恋无数回。”

等他睁开眼,她却说:“上你当了,你什么事也没有。”然后她便拿起冷了的包子大吃大嚼,边嚼边笑,边笑边哭。老天如此厚待她,她有点受用不起。

出院之后,他们在上海住了一阵。欧阳家的房子还没退回,欧阳荀一家住的还是欧阳蔚如的客厅。姐夫还是姐夫,娶的女人大家还称姐姐。所以小菲决定去住宾馆,这时想不开,何时想得开?命都能赚回来,何况钱?

从上海回来的欧阳萸块头更大,气色极好,笑起来明眸皓齿,年轻多了。小菲给他染了染头发,心想,可不能再年轻了,再年轻她日子又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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