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娃·贝尔特坐在佩里·梅森的办公室里,捂着手帕暗自啜泣。

佩里·梅森没穿外套,坐在办公桌后面,冷眼注视着这个女人如何继续她的独角戏。

“你真不该那样。”她一边说一边抽着鼻子。

“我怎么知道会是这样?”佩里·梅森接道。

“他这人冷酷无情。”她说。

梅森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在《人事通讯》报上登个广告呢?”

“他们要价太高,好像认定我要当圣诞老人似的。”

“他们知道事关重大,”她哀嚎道,“事情不好收拾了。”

梅森一言不发。

这个女人无声地哽咽片刻,抬起眼,盯着佩里·梅森,眼中充满了痛苦与无奈。

“你真不该威胁他,”她说,“你真不该去找他。你对他威胁是无济于事的。一旦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他从来不求饶,也从来不饶人。”

“那么,他会怎么样?”梅森问。

“他会毁了你,”她哭着说,“他会抓住你接的每一件官司,说你向陪审团行贿,唆使证人做伪证,有不合行规的行为。他会把你赶出这个城市。”

“他一旦在他的报上登出任何有关我的东西,”梅森冷冷地说,“我马上以诽谤罪起诉他,他每提一次我的名字,我就会告他一个罪名。”

她摇头,脸上挂着泪。

“你做不到,”她说,“他会不择手段对付你。他有律师,他们会给他出谋划策的。他会从背后攻击你,恫吓审理案件的法官。他会逼法官做出相反的裁定;他会埋伏起来,利用一切机会打垮你。”

佩里·梅森敲着桌沿。“胡扯。”他说。

“哦,为什么,”她哭着,“你还不明白,你为什么自己去那儿?你为什么不简单地在报上发个广告呢?”

梅森站起身来。

“好,听着,”他说,“这个我已听得够多了。我去那儿是因为我认为这样做是对的,那该死的报纸还想阻拦我,我可不吃这一套。他只管来好了,我只会以牙还牙。我还从来没有求饶过。我也不会放过谁!”

他停下来俯身盯着她:“要是你当初来这儿时对我坦诚相告,这事儿就不会变得这么糟糕了。你不肯吐露真情,才导致这一团乱麻,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别对我生气,梅森先生。”她乞求道,“我现在只能仰仗你了。这团乱麻真叫人心焦,你得帮我一把。”

他重又坐下,说:“那你别对我撒谎。”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膝,整理一下裙摆盖住长丝袜,带着手套的手指尖在衣服上卷着小皱折。

“我们该怎么办?”她抬头问道。

“我们首先要做的事就是,”他说,“从头开始,和盘托出。”

“可你已知道了全部的东西了。”

“那么好吧,”梅森说,“告诉我你都知道什么,我好核实一下。”

她皱着眉:“我不明白。”

“说吧,”梅森鼓励道,“倒出来吧!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讲给我听听。”

她的声音微弱无力。她继续用手抚弄着裙子,说话时眼睛并不看着梅森。

“没人知道乔治·贝尔特和《轶闻纵览》的关系。他做得极为隐蔽,以至没人起过疑心。报纸办公室的人除了弗兰克·洛克外没有别人知道。乔治可以控制住洛克。他手里有他的什么把柄,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件人命案。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朋友里从没有人怀疑过。他们都认为乔治的钱是炒股票赚来的。我是几个月前才嫁给乔治·贝尔特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但我们从来没有好好相处过。过去这两个月,我们的关系一直紧张。我打算和他离婚,我想他也知道。”

她停下来看看佩里·梅森,从他眼里看不出一丝同情。

“我和哈里森·伯尔克,”她继续说道,“是两个月前认识的。我们之间只是友谊。没有别的。那天我们一块儿出去,正好碰到那起杀人案。当然了,如果哈里森·伯尔克不得已而说出我的名字,那会在政治上毁了他,因为乔治会控告我并把他一起列为被告,我没办法只能把这事儿压下。”

“也许你的丈夫永远也不会知晓的,”梅森提示,“地方检察官可是个君子,伯尔克即使把事情一五一十的透露给地方检察官,地方检察官也不一定传问你,除非你看到的东西使你上法庭作证成为绝对必要。”

“你不明白他们那些人是怎么活动的,”她告诉他,“我自己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们到处都有探子,他们花钱买情报,捕风捉影。看谁不顺眼,就搜集谁的黑材料,特别是对那些名人。哈里森·伯尔克是个政治名人,而且他正在竞争连选。他们不喜欢他,伯尔克也知道这一点。我听到我丈夫给弗兰克·洛克打电话,知道他们这次盯上了伯尔克。所以我只能来找你。我想在他们打探到是谁和伯尔克在一起之前,让他们作罢。”

“如果你和伯尔克的关系只是纯结的友谊,”梅森说,“那何不对你丈夫明说呢?毕竟他那样做的结果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情绪激烈地摇着头。

“你对此事一无所知啊。”她警告道,“你根本不知道我丈夫的脾性。想想他昨晚对你的那个态度。他凶狠无情,嗜钱如命。倘若是我起诉离婚,我得到的可能也就是那么点儿赡养费,他会毫不留情地从我身上榨取一切。如果在此同时,他又能把哈里森·伯尔克的名字公诸法庭,那对他来说可真是一举两得了。”

佩里·梅森皱起双眉,思考着:“他们出的价高得让人觉得可笑,”他说,“我似乎觉得这对于政治敲诈来说太高了。你认为你丈夫或是弗兰克·洛克有没有怀疑到他们在追查谁呢?”

“不。”她坚定地说。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

“那么,”梅森说,“我们做什么?照他们的要价给钱吗?”

“再不会有什么价钱了,乔治会中断一切谈判。他会迎头搏击的。他估算着不能向你让步,否则,他认为你会把他逼上死路。他就是这样对别人的,并且以己度人。他绝不输给任何人。那不符合他的本性,就是这样。”

梅森阴冷着脸点点头:“没问题,如果他想斗的话,我将十分情愿走上垫子奉陪一场。只要他们敢提我的名字,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控告《轶闻纵览》。我将向弗兰克·洛克取证,逼他说出谁是那家报纸的幕后老板。否则我会让他以作伪证罪而遭起诉,相信有很多人想看到那张烂报的真正归宿呢。”

“哎,你不明白,”她告诉他,话说得很快。“你不懂他们的斗法。更不了解乔治这个人。你得等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看到诽谤罪开庭审理。他会先下手,你要记住我是你的委托人,我是你要保护的人。而这一切还没来得及发生,我就会被毁了。他们会抓住哈里森·伯尔克这件事穷追猛打。”

梅森又在他的桌子上敲起来,然后说道:“这样吧,你看,你已提到你丈夫手里攥有什么东西能使弗兰克·洛克俯首就范。现在我有个想法,就是你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假设你把情况告诉我,我看我是不是可以在弗兰克·洛克头上抽一鞭子。”

当她看他的时候,脸色发白。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你知道你正在干什么?你知道后果是什么?他们会杀了你!这可不是第一次。黑社会里那些黑帮分子和杀手里都有他们的人。”

梅森的眼睛直追着她的目光。

“你,”他坚持问下去,“到底知道弗兰克·洛克的什么事?”

她身体发抖,垂下眼睛。稍停片刻后,她声调显得很疲惫地说:“什么也不知道。”

梅森不耐烦地说:“你每次来这里,都不对我讲实话。有些貌似天真的撒谎者总是靠欺骗蒙混过关,你就是其中之一。正因为你长得漂亮,你便能靠它侥幸过关。每一个爱过你的男人,你都骗过他们;每一个你爱过的男人,你也骗他们。现在你遇到麻烦了,你却还不说实话!”

她以极大的愤怒瞪着他,这种愤怒的情绪,与其说是一种自然流露,毋宁说是装出来的。

“你没有权利这样对我说话!”

“我怎么没有?”梅森冷冷地说。

他们相互瞪着对方一两秒钟。

“这还是在南方的事。”她终于低声地说。

“什么事?”

“就是洛克陷入的麻烦,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不知道是在哪儿。我只知道是某种麻烦,而且是在南方一个什么地方。是牵涉到一个女人的某种麻烦。反正麻烦是这样开始的。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结束的。结局可能是桩命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乔治总能控制他的杀手锏。这是乔治和人打交道采用的惟一方式。他总是抓住他们的什么把柄,攥在手里像一把剑悬在他们头上,令他们对他言听计从。”

梅森直盯着她说:“这也是他对付你的办法。”

“这是他试图采用的办法。”

“他是用这个办法逼你和他结婚的吧?”梅森问道。

“我不知道,”她马上又改口说,“不!”

他笑起来,笑声里透着一丝冷酷。

“那么,”她说,“这有什么关系?”

“也许没有什么关系,也许很有关系。我要些钱。”

她打开钱包说:“我没有多少钱,只能给你300美元。”

梅森摇摇头。

“你开有支票账户。”他说,“我还需要些钱,这件事我要有些花销。现在我为你而斗,也为我自己而斗。”“我不能给你支票。我没有任何支票账户,他不让我有。这是他控制别人的另一种手法,通过金钱。我只能从他那儿要现金,或是通过其他别的办法。”

“什么别的办法?”梅森问。

她不回答,只是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钞票:“这有500美元,我就这么多了。”

“那好吧,”梅森说,“留下25美元,其余的给我。”他按了一下桌子一边的按钮。门开了,德拉·斯特里特脸上挂着询问的表情。

“再开一张收据。”梅森说,“给这位女士。跟上次一样开,注明帐册页号,写上475美元,已入帐。”

爱娃·贝尔特把钱递给梅森。他接过并递给了德拉·斯特里特。

这两个女人彼此对对方持有的那种敌意,恰似两只狗直着腿,对着脸绕圈子。

德拉·斯特里特接钱时下巴高高扬起,然后又回到外间。“她会给你一张收据,”佩里·梅森说,“你走以后,怎么跟你联系?”

她相当快地说:“好吧!给家里打电话。叫我的女仆,告诉她是个洗衣工。跟她说你找不到我问的那件衣服。我会跟她解释的,她会把话传给我。然后我给你打电话。”梅森笑了起来。

“你深谙此道嘛,”他问,“你肯定经常用这个办法。”她抬眼看他,一双蓝眼睛泪汪汪的,装满一池单纯。

“老天爷作证,”她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梅森把转椅往后一推,站起来,绕过桌子。

“以后,”他告诉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你尽可以对我收起你那故作单纯的目光。我想我们彼此都很了解。目前你身陷泥沼,我不过是要竭力拉你出来罢了。”

她慢慢起身,注视着他的眼睛,突然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

“不管怎么说,”她说,“你唤起我的信心。你是我所认识的唯一可以和我丈夫挺身相对的人,我感觉我可以依靠你,你会保护我。”

她脸向后斜仰,嘴唇靠近他的嘴唇,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身体离他很近。

他用他那长而有力的手指抓住她的胳膊肘,把她轻轻推开。

“我会保护你的,”他说,“只要你给钱。”

她扭转身体又面对着他。

“除了钱,你就没有想到别的?”她问。

“这场游戏就是这样。”

“你是我的全部依靠,”她有点哀嚎道,“我的一切。只有你可以保护我免受灭顶之灾。”

“这个,”他冷冷地说,“是我份内的事儿。我在这儿干的就是这活儿。”

他边说边带着她走向门口,当他把右手放在门上的球形把手上时,她侧了一下身体以挣脱他的手。

“很好,”她说,“谢谢你了。”

她的语调变得刻板,近乎冷淡。她出门走到外间。

佩里·梅森在她身后把门关上。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听到德拉·斯特里特的声音,说:“给我接外线,德拉。”

他拨通了德雷克侦探事务所的号码。

“听着,保罗,”他说,“我是佩里。这

儿有你一份差事。你要快点儿去办。弗兰克·洛克,就是那个经营《轶闻纵览》的家伙,是个色鬼。他在惠尔赖特旅馆搞上一个女人,正厮混着,她住在那儿。他时不时去一趟理发店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然后带她一块出去,洛克来自南方的什么地方。我不知道究竟是哪儿。他离开那地方时卷进什么麻烦事儿中。弗兰克·洛克可能不是他的真名。我要你多派几个人对付他。打探清楚来龙去脉,要快点儿。这要花我多少钱?”

“200美元。”电话中传来保罗·德雷克的声音,“周末再加200美元,如果一直干到那时的话。”

“这恐怕不好和我的委托人交待啊。”梅森说。

“总共325美元吧,如果你看以后能打进开销账的话,那就用我好了。”

“好极了,”梅森说,“行动吧!”

“等等,我也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看见一辆‘大林肯’,停在大楼前,里面坐着司机。我的直觉是它就是你那位神秘的女委托人前两天用来开溜的那辆车,你要我去跟踪它吗?我上楼时记下了车牌号码。”

“不用,”梅森说,“没关系的,我已让人跟上她了。别理她,赶快处理洛克这一头吧!”

“好吧!”德雷克说完,挂上电话。

佩里·梅森转过身,德拉·斯特里特正站在门口。

“她走了?”梅森问。

德拉·斯特里特摇了摇头。

“那个女人会给你惹麻烦的。”她说。

“你已经对我说过了。”梅森说。

“那好,我再对你说一遍。”

“为什么?”梅森说。

“我讨厌她那样子,”德拉说,“我讨厌她对待一个职业女性的那种态度,一副势利小人的嘴脸。”

“好多人都是这样,德拉。”

“我知道,可她不一样,她不懂什么叫诚实,她就爱欺骗。一旦对她有利,她可以在一分钟内对你变好几次脸。”

佩里·梅森脸色凝重,若有所思。

“不会对她有利的。”他说,声音里显出重重心事。

德拉·斯特里特注视了他片刻,然后轻轻关上门,把梅森一个人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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