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倚风拍了拍衣摆,道:“没什么,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摔伤了。”

“这里到处都是灰尘,还是回客栈吧。”季燕然蹲在他面前,“我让人找个大夫替你瞧瞧。”

“先去外头牵飞霜蛟。”云倚风提醒,“小心别让它伤了百姓。”

“飞霜蛟?”季燕然听得一愣,不可置信道,“你是骑着它来的?”

见他这么问,云倚风眼底有没藏好的得意:“是。”

“真的假的?”季燕然失笑,出门寻了一圈,果然就见那银白大马正站在巷子里,悠闲地甩着尾巴,见到主人后,立刻四蹄轻快撒着欢跑过来,亲昵得很。

云倚风依旧坐在地上捏着腿,见他进门,眉梢一挑道:“怎么样,我没骗王爷吧?”

“飞霜蛟性子极烈,先前谁都不让碰。”季燕然拉着他站起来,“林影半死不活时被驮了一回,还在军营里吹了整整三个月。”

云倚风道:“那王爷觉得,我能吹多久?”

“想吹多久都行。”季燕然将他扶上马背,笑着说,“走,我们先回客栈。”

林影将整栋楼全包了下来,所以挺清静。季燕然把他的包袱放在桌上,又帮忙叫了沐浴用水进来:“大夫稍后就到。”

“嗯。”云倚风用手试了一下水温,“王爷住在哪一间?”

季燕然答:“隔壁。”

云倚风点头:“那待我沐浴更衣之后,再来找王爷。”

连日奔波赶路,他身上的确有些粘腻难受,此番终于能浸入微烫的热水中,也再顾不得腿上擦伤,只舒舒服服半躺着,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直泡到筋骨松软,方才舍得起身。

季燕然正在房中喝茶。

“王爷。”云倚风推门进来,换了新的衣服,一头乌黑长发也是半干,“有茶吗?”

“有,过来坐。”季燕然替他拉开椅子,又问,“云门主突然出现,可是因为王城里已传开了我来望星城的事?”

“倒不算,我与阿福在一日闲逛时,凑巧遇到一伙混混,刺破了背后的阴谋。”云倚风道,“老太妃猜到这些人会利用卢公公做文章,所以便令风雨门先一步在城中散开消息,说舍利子正在望星城,王爷此番南下,纯粹是为了寻回国宝。”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那枚佛珠舍利,直直递到他面前:“喏,在这里,王爷可以回去交差了。”

季燕然:“……”

房中雅雀无声。

过了半晌,季燕然方才活见鬼道:“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王城,详细经过,待我有空了再慢慢同王爷说。”云倚风看着他,顺便提醒,“舍利子已经拿到了,那王爷答应我的血灵芝呢?”

对方只是短短几句话,萧王殿下的心情却已经遭遇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大起大落,能寻回佛珠舍利固然是好事,但先前随口允下的血灵芝……看这架势,太医院像是也没能把人治好,而打发去迷踪岛的部下,此时只怕连海都还没看到。前后几条路全是死胡同,眼看债主已经催到了面前,季燕然只好硬起头皮道:“血灵芝,不如等回到王城之后……喂,云门主!”

云倚风闭着双眼,软绵绵晕倒在了他怀中。

季燕然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放到自己床上后,又轻车熟路试了试脉象。

幸好,这回并不算杂乱无章,体温亦是正常的,或许只是因为路上太过紧绷,所以才会在骤然放松之后,出现体力不支。

云倚风脸色苍白,眉心紧蹙,在梦里也睡不安稳。

季燕然守在床边,很想学老吴唉声叹气。

不知道花个几百两银子,能不能雇林影来替自己挨骂。

方才云倚风在沐浴完后,只随意裹了件单薄外袍,此时膝盖上依旧在渗血。季燕然将他的裤子小心挽起来,就见腿上有不少擦痕,被热水一泡,又重新开始泛白流血,看着有些渗人,便从柜中取来药瓶,替他细细包扎起来。

窗外天色渐暗,时间过得极快。

云倚风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省,直到翌日中午,季燕然在府衙办完事又回来,他才舍得切断那些绵延不绝的梦境,坐在床上要水喝。

“肚子不饿啊?”季燕然递给他一杯热水,“厨房一直在温着粥,大夫昨日已经替你看过诊了,并无大碍,休息几日就能康复。”

“我知道。”云倚风捧着茶杯,“先前在雪山中又毒发了一次,折损不少元气,是得好好睡两天。”

季燕然坐在床边:“雪山?”

“飞霜蛟跑得太快,山路冰滑,我怕它会失足滑下山,所以一直不敢放松。”云倚风道,“后来就又开始全身燥热,失去了知觉。不过马是有灵性的,它钻进一处山洞,我们在那里过了一夜,所以才会耽搁,否则前天就该到了。”

季燕然眉头微皱,本想安慰几句,却觉得话语多余。他清楚见过他毒发时的锥心狼狈,在舒适的房间里躺着尚且熬不过去,更别提是在隆冬深夜的雪窟窿中。

云倚风又笑道:“不过倒是挺凉快。”

这本是句调侃,但出现在此地此境,却显得分外……至少萧王殿下听完之后,心中不算痛快。这人吧,有时候要是太懂事乐观了,反而容易更让旁观者心疼。

以及心虚。

以及愧疚。

“对了。”云倚风继续道,“王爷还没给我血灵芝呢,是放在王城里吗?”

这回再也无路可退,季燕然只好一咬牙,直白招认:“王府里并没有血灵芝,那是我为了骗门主出山,瞎说的。”

云倚风:“……”

云倚风向后靠在软垫上,眼帘也垂下来,足足过了大半天,方才道:“嗯。”

这一声几不可闻的“嗯”,听得萧王殿下心里直颤,于是无可奈何道:“不然云门主先打我一顿?”

云倚风如实道:“欠着,没力气。”

“我已经命人出去寻药了,大梁没有就去南洋、西洋、东洋,或者北边的白刹国,再或者是更远的地方。总之天下之大,一定有能找到血灵芝的地方。”季燕然道,“还有王城那些太医,多给他们一些时间,未必就找不出新的解毒方法,本王保证,会将此事一管到底。”

云倚风抬头看他:“当真?”

季燕然举起右手:“发誓。”

“好吧。”云倚风叹气,“反正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那先多谢王爷。”

他嗓音沙哑,还混合着一丝毒发后的残存虚弱,没说两句话就又开始犯困,临睡前不忘问一句:“这城里还有开着的成衣铺子吗?”

季燕然道:“怎么,云门主没带够衣服?”

“一共就两套。”云倚风打呵欠,“路上被枯枝刮坏了一身,这个也沾了血。”

季燕然点头,轻声道:“睡吧,这事只管交给我。”

待云倚风再度醒来时,桌上已经摆了整整十套新衣,都是林影一手置办的。他原以为在血灵芝的真相败露之后,自家王爷会被云门主追着打,甚至会被发一道江湖追杀令也不意外,却没想到会如此风平浪静地翻过页,一时间又是惊喜交加,又是惴惴愧疚,在此种汹涌激动的心路历程下,险些手一抖买空成衣铺子。

“让云门主多穿一点。”

他充满赤诚地说。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嘉奖。

干得好!

屋内,云倚风盘腿坐在床上,看着那十套花红柳绿的新衣,撑着腮帮子叹气,并且不由就又想起了雪山上,某人曾许下的那个金镶玉还要嵌翡翠的扳指,配在一起倒是一个风格。

萧王府出来的人啊……没救了。

“云门主。”季燕然端着托盘进来,“饿了一天一夜,下床吃点东西吧。”

云倚风坐在床边问:“外头干什么呢?吵吵闹闹的。”

“过年啊。”季燕然笑道,“是杂耍艺人来店里登高舞狮,顺便讨几个赏钱。”

“若是不说,我差点忘了这两天还在过年。”云倚风拍拍脑门,也没再提血灵芝的事,只吃着包子随口道,“王爷打算何时回王城复命?”

季燕然倒了杯茶:“云门主呢?不如随我一起回去吧,让宫里那些太医再看看。”

“已经来来回回看过七八轮了,我若再回去,那些老先生只怕愁得连胡子都要揪掉。”云倚风道,“反正脉象已经记了,诊也问过了,剩下的就只有翻书研究,我在不在都一样,倘若将来真能找出医治之法,再回王城也不迟。”

季燕然迟疑:“那……”

云倚风道:“我回风雨门。”

季燕然想了片刻,点头:“也罢,那我送门主回去。”

云倚风意外:“送我?王爷不用尽快回宫?”

“皇兄急着要见的是舍利,不是我。”季燕然单手撑着脑袋,“况且现在失窃的消息既已经传开,正好调拨一支军队,与林影一道护送舍利回王城。当初是我把门主接出山的,现在自然也得好好送回去,才符合……你们的江湖规矩?”

“江湖里没有这种规矩。”云倚风笑着看他,“不过王爷若要送我,求之不得。”

他脸上病容未退,依旧有些苍白,眉眼却笑得分外生动,不像叱咤江湖的风雨门门主,倒更像是个北上赶考的书生小秀才,背着书篓神采飞扬,旁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所以轻而易举就能被途中遇到的……歹人,哄个团团转。

“咳。”萧王殿下心虚道,“云门主慢慢吃,我去厨房看看,鸡汤炖好了没。”

云倚风刚目送他出门,就又见林影走了进来。

“云门主。”林影道,“街上有卖糖馅儿包子的,顺便捎了一包回来,尝尝?”

“多谢林将军。”云倚风从油纸包中捏起一个,“还挺烫。”

见他心情像是很好,林影实在忍不住好奇,于是趁机试探了一句:“云门主,我家王爷那随口扯出来的血灵芝……门主当真不生气?”

季燕然在门外生生刹住脚步。

“生气。”云倚风小心翼翼吹凉包子,“你家王爷是第一个明目张胆,骗上风雨门的人。”

季燕然:“……”

林影如实道:“老吴也是这么猜的,还说王爷八成要被全江湖追杀。”

“怎么会?”云倚风失笑,“那可是大梁王爷,兵马统帅,江湖人就算再嚣张,谁又敢到他面前寻衅闹事。顶多是我怒火攻心,与他你死我活打一场罢了。”

季燕然在门外扶住额头。

林影清清嗓子,快速问道:“那云门主现在还想打吗?”我能帮你按住王爷。

“不打了。”云倚风擦掉手上的糖稀,“你家王爷戍守边关,出生入死护着一方百姓安宁,我又岂能为一己私利伤他。那血灵芝先前就没指望,现在一样没指望,算下来也只是我白跑这一趟,不亏,况且太妃对我也很好。”

这话虽说得云淡风轻,但事关生死,怎么想都该深深失落过一回,于是林影主动道:“往后我也会替门主留意血灵芝,西北那头多得是稀奇古怪的玩意,总有办法的。”

云倚风道:“多谢。”

片刻之后,季燕然推门进来,将林影打发去厨房端鸡汤。

云倚风递给他一个包子:“堂堂大梁王爷,站在外头偷听。”

季燕然坦白:“这叫于心有愧。”

云倚风靠在椅背上:“其实按照风雨门的规矩,都是要先见到酬金再办事的,王爷这回是例外。”

季燕然不解:“为何?因为本王是兵马统帅?”

“因为王爷戍守西北,曾数次平定匪患。”云倚风道,“我很小就没了爹娘,听说他们皆是死于土匪的马刀下。”

季燕然微微一怔。

云倚风继续道:“所以哪怕没有血灵芝,我一样愿意帮王爷这个忙。”

没料到他竟还有这段往事,季燕然迟疑片刻,轻声问:“是在西北吗?”

云倚风摇头:“不知道,我那时尚在襁褓,捡到我的人是个疯子,他也说不清。”

往事虽已逝,落在耳中却也难掩惨烈。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罢了,大过年的,说点开心事,想不想出去逛逛?外头可热闹得很,张孤鹤说正月十五还有一场花灯会,不如过完年后,我再送你回风雨门?”

云倚风答应:“好。”

“那走吧。”季燕然道,“东西已经吃完了,正好出去消消食。”

云倚风在那十套新衣里挑了半天,方才捡了一套颜色素净的月白纱衣,只是样子着实繁复,光腰带就要系上大半天。

季燕然正靠在门外等他。

云倚风扯着袖子埋怨:“这衣服——”

季燕然迅速站直:“好看!”

云倚风被如此直白的赞美噎了一下。

成吧。

见到两人下楼,客栈里的食客都在感慨,先前看这套衣服挂在王老板的店铺里,又贵又丑,还在嘀咕哪个傻子才会买,没想到穿在这位公子身上,却好看极了,裹上三四层纱也不见臃肿,反而越发衬得身形颀长,倜傥潇洒,连被风掀起的衣摆都分外风流。

果然啊,这种事,还是得看脸。

街头一群小娃娃打打闹闹,笑着从两人身边跑过去,嘴里不知在念些什么童谣,一个一个兴奋得小脸通红。

云倚风道:“往常都是待在风雨门里,这是我第一次在外头过年。”

“当真?”季燕然有些意外,又笑道,“那我这回可得好好补给门主。”

云倚风答应一声,随手在路边小摊上拿了个拨浪鼓。

萧王殿下自觉摸出钱袋。

两人逛了一路,也吃了一路。

直到日头西沉,方才找了个茶楼歇脚。

往下看去,视野极好。

长街两侧,华灯初上,挑出一片跳动热烈的光。道路两边挤满百姓,正在等着看游|行的火龙与花车,小娃娃们守在糖画摊子前,小心翼翼转动指针,盼望能落一个最大的凤凰。而那不远处的青石板桥,更是拥了个水泄不通,人群摩肩擦踵,不由就在心里提着一口气,生怕有谁会失足落水。这喧嚣而又世俗的烟火人间啊,像温柔的云絮与湖水,不经意就包裹住了心,哪怕火龙队已经远去,哪怕周围什么景致都没有,光是彼此间的那份笑闹与寒暄,就能令人驻足流连,不舍离开。

云倚风望着街道久久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季燕然坐在对面,恰好能看到那双落满灯火的漂亮眼眸。

他其实很少这么仔细地观察一个人,但现在,横竖闲来无事。

被人一直盯着看,云倚风自然有所察觉,却贪恋人群嘻闹,实在不愿分神,便只浅浅扬起嘴角。

季燕然错开眼神,掩饰性地端起茶杯。

窗外有人大声鼓掌喝彩,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精彩戏码。

“走。”云倚风拉着他站起来,“我们一起去凑热闹。”

季燕然笑着跟上。

这一夜,望星城里的不灭灯火,映得连天穹都红了半边。

两人并肩穿过长街,侧身挤过石桥,吃了桂花酒酿,也买了糖画,就这么一直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啊,直到街上游人渐稀,喧嚣声散了,才终于记起要回客栈。

季燕然道:“你若爱热闹,下回我接你来王城过年。”

云倚风随手挽好头发,一缕碎发垂下脖颈,也懒得再收拾,只扭头笑道:“好。”

季燕然替他拉高衣领,眼神不自觉就带了几分温柔。

脚步晃晃悠悠的。

月影将两人的背影,越拉越长。

——舍利迷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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