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燕然要去的地方是一片低矮宅院,看着像是许家杂役的住处,此时各房中已经陆续点起了灯,厨房里仍有人忙碌着,前几日在花园中遇到的那个小丫头也在,正蹲在院里翻捡着咸菜,想让它们再晒一个晚上的月亮。她嘴里哼着细细的小调,嗓音是少女独有的婉转稚嫩,很悦耳,只是没唱两句,就被旁边的大人呵斥,提醒她莫再出声——十八山庄的所有厄运皆起于那恐怖童谣,现在哪里还敢再唱半句?以后还是连话都少说为妙。

小丫头委屈地答应下来,端着空簸箕想回房,却看门口正站着两人,顿时眼睛一亮,又喜又怯地跑过来打招呼:“大哥哥。”

云倚风看着她,笑道:“吃过饭了吗?”

“嗯,吃过了。”小丫头扯了扯水红袄子,想让自己看起来尽量漂亮一些,秀气一些。她尚未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却已经懵懂学会了憧憬世间美好,比如说雨露打湿的花,潺潺流动的水,还有面前白衣如雪,人也如雪的大哥哥。

“你们是来找人的吗?”

季燕然点头:“钟姑是不是住在这里?”

“是,她是我娘呢。”小丫头高兴地说,“进来吧。”

云倚风还记得这个名字,当初张瑞瑞的兄长张生生,在说自家妹妹最后失踪的事情时,便提到了钟姑。

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婶,听两人说明来意后,有些忐忑不安:“是张大人要审问我吗?”

“是不是张大人要审,大婶也不必害怕。”云倚风安慰,“只需要将当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再回忆一遍就是了。”

钟姑答应一声,又仔细想了一会,方才道:“那天是六月初五,大老爷纳了新人进门,要摆家宴,所以厨房里头忙得很。中午我正在院里洗鱼,就见瑞瑞满头大汗跑了进来,她性子乖巧又嘴甜,笑着和我打了声招呼,又去厨房里喝了好几瓢水,看着渴坏了。”

喝完水后,张瑞瑞还帮钟姑磨了刀,又切了几盆菜,方才说要回去做活。

季燕然问:“继续洗衣裳?”

“是啊。”钟姑先是点头,后头却又记起来另一件事,“对了,除了洗衣裳,好像还要去送香囊。”

许秋旺新纳妾室,虽说已经是第十好几回,算不得稀罕,但总归也是一桩喜事,四兄弟们自然要送贺礼,袁氏便命绣娘们赶制了一批名贵的蜀锦香囊,好作为回礼分往各院。

“绣娘把这送香囊的活交给瑞瑞,应当也是出于好心,想让她多得几个赏钱,好贴补家用。”说着说着,钟姑又忍不住叹气,“那么招人疼的一个丫头,人人都喜欢她,可惜了,唉。”

山庄枯井里挖出白骨的事情,早就已经纷扬传开,虽然官府尚未明说那究竟是谁,但总会有各种猜测传入耳中,再加上下午的时候,张生生也被衙役带离了许家,这还不够明显吗?先前总惋惜那丫头鬼迷心窍,竟跟个无赖私奔了,现在却又觉得,哪怕是真的私奔了呢,至少还安稳地活着,还能有回来的一天。

钟姑用衣襟擦了擦眼泪,想多问两句,却又心慌不知该从何开口,直到两人告辞离开,都还觉得头脑昏沉,便只抱着女儿,坐在床边呆呆出神。倒是那小丫头,靠在娘亲怀里,小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大哥哥说这山庄脏得很,倒了也没什么可惋惜的。”

她说得天真,钟姑却听得心惊,以为是云倚风教她这些话,便赶紧捂住女儿的嘴,叮嘱她以后切莫再多言。

外头的天已经彻底黑了。

房中,云倚风挑亮灯火,桌上摊着一张地图——十八山庄的地图。张瑞瑞那天若要送香囊,那按照规矩,就得从许二掌柜许秋盛的院里开始,再按辈分一家家轮下去,钟姑未必是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只不过张生生地位不高,所以打听不到更多的事情。

一笼香喷喷的包子被递到眼前,薄皮大馅晶莹剔透。

云倚风:“……”

“吃点东西吧,别饿肚子。”季燕然笑笑,“知道你嫌弃这山庄,是差人去外头买来的,你爱吃的福鼎楼虾仁汤包。”

云倚风将地图推到一边,又洗干净手:“吃完饭后,王爷就能放我回客栈了?”

“吃完饭后,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也就该回来了。”季燕然替他调好姜醋,“慢慢吃。”

福鼎楼距离十八山庄不远,因此汤包依旧是烫的,在这种寒风萧瑟的夜里,恰好能温暖空荡荡的胃。季燕然原本想接着讨论案情,但见他一手拿着调羹,一手捏着筷子,低头吃得分外认真专注,突然就又不想说了。

云倚风将衣袖挽上去两圈,露出一截细白手臂,先在鼓囊囊的汤面皮上扎开一个小洞,待汤汁流出来后,再轻轻一吸一抿……萧王殿下丝毫不觉得自己像土匪流氓,照旧大咧咧叉开腿反坐着椅子,看得肆无忌惮而又理直气壮,时不时还要伸手过去,扯一扯那如锦缎般的冰凉墨发,活脱脱一个学堂里的五岁捣蛋鬼,看到喜欢的、好看的人,就要冲过去骚扰一番,若能惹来对方一个白眼,心里反而痛快得很。

俗称手欠,打一顿就好了。

云倚风放下筷子:“王爷对许秋意的供词怎么看?”

“嗯?”季燕然回神,“许秋意……有鬼。”

若说小厮李财与袁氏,尚且能称得上没见过世面,可以靠着连吓带诈来套问真话,那许秋意就完全相反了。他是许家四掌柜,走南闯北数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事情没经历过,断不该因为袁氏一句指认,就二话不说承认罪行,连一丝遮掩的意图也无。况且看许老太爷的反应,应当也是想保这个儿子的,说不定两人还曾事先商量过,要让死去的许秋旺扛了所有罪行。那究竟是为了什么,许秋意竟会突然反口呢?

一般人都会猜测,他是因为惧怕那“血流成河”的预言,所以想干脆躲进府衙大牢,免得稀里糊涂被人暗杀。虽然听起来有些道理,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在张瑞瑞背后,还埋藏有更多的秘密。

许秋意并不知道袁氏在大堂上都供认了什么,所以只能按照最坏的一种可能来做打算——假设她已经将杀人化尸的事和盘托出,包括自己在中间起的作用。这样一来,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承认与不承认。

若承认,那官府就能顺利结案,依照律法给每一个人定罪。

而若不承认,官府势必要继续盘查,寻找更多证据,寻找更多证人,直到完整拼接出六月初五到初六这两天里,所有发生过的事情。

云倚风道:“他害怕我们继续查下去,所以干脆爽快揽下罪行,想把真相截断在此处。”

“许秋意是老江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但这次失策了。”季燕然道,“不过倒不能说是因急生乱,更有可能是别无他法,只能孤注一掷来冒险。”

大船在巨浪中呼啸颠簸,雷电轰鸣,浊水翻涌。

是人心最慌的时候。

也是明知厄运将至,却再也无力挽回的时候。

派去查问的王府暗卫此时也来回禀,说六月初五下午,张瑞瑞的确去许秋盛、许秋如院中送过香囊,至于许秋意院里,已经问过尤氏了,她没见过张家丫头,也没收到什么香囊。

季燕然问:“许秋平呢?”

“也没有,收到香囊的只有两家。”暗卫道,“据许秋如的夫人张氏回忆,那天张瑞瑞去送香囊的时候,她正在吃晚饭,外头的天已经全黑了。”

云倚风看着地图:“许秋如和许秋意的宅院相隔不远,张瑞瑞要回住处,也得经过这条路,按照常理,她无论如何都该顺路送了这第三个香囊。”

但尤氏却没收到,甚至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暗卫在旁道:“六月初五当晚,虽说山庄里人声鼎沸,但宾客大都聚集在前厅,别处依旧是漆黑寂静的。张瑞瑞一个姑娘家,一旦被歹人盯上,逃脱的可能性极低。”

“按照送香囊的顺序,她的确应该是在这条路上被攻击。”云倚风在地图上点了点,皱眉,“但时间不对,也说不通。”

奸|污张瑞瑞的人是许秋旺,那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前厅宾客如云,人人都在恭贺新郎官,哪怕他多喝了两杯酒,也不该在宴席中间突然消失,定然会从开始待到结束,否则家丁还不得去满宅子找人?可若等到宴席散了,却又已临近深夜,就算许秋旺在那时鬼迷心窍游荡到了后院,可张瑞瑞难不成一直站在路边等着?若不是,那在中间这段时间里,她又去了何处?

云倚风错愕:“莫非不是许秋旺干的?那袁氏又为何要认杀人的罪?”

“猜是猜不到的。”季燕然替他拿过披风,“我们去府衙。”

……

那天在供认出许秋意之后,袁氏便心知肚明,许家怕是再也不会救自己了,于是整个人都是心灰意冷,头发蓬乱散着,衣裳也皱得如同咸菜干,被带到堂上也不懂说话,只呆呆地看着前头,半天才回过神。

“六月初五?六月初五,我一直待在房中。”她怔怔地回忆着,像一尊没有情绪的木偶人。

许秋旺的新人纳了一个又一个,她心里嫉恨酸苦,却还要装作贤惠大方,独自坐在床上,听外头那隐隐约约的鞭炮与喧哗,头疼得快要炸开,服了药才睡着,却天还没亮就又被吵醒,昨日才新进门的萍儿哭哭啼啼来诉苦,说老爷一夜未归,到现在影子都没一个,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是城中屠夫的女儿,性格泼辣,袁氏怕她当真大吵大闹,安慰两句之后,就独自出门去寻。原以为许秋旺又宿在了他平日里最宠的九妹房中,谁知在走到后院柴房时,却听到里头传来几声异样闷哼,推门一看,险些气得晕过去。

袁氏恨道:“我就看他衣衫不整,趴在那丫头身上,像个丑王八一样,风流快活得很!”

见到有人来了,原本已经几近昏迷的张瑞瑞又挣扎着呼救起来,晨风灌进柴房,许秋旺被马尿灌晕了的脑子倒清醒了几分,意识到自己做了荒唐事,当下便赶紧爬起来提好裤子,跑了。

季燕然道:“然后你就活活打死了那小丫鬟?”

“是。”袁氏瘫在堂下,喃喃道,“我也是气急了,四弟将她拖回来后,我又打了几下,打到她的头,人就死了。”

“那阵是什么时辰?”

“什么时辰?”袁氏想了半天,才道,“记不清了,早得很,天都没大亮,卯时都还没到呢。”

“许秋意平时也是这么早就来找许秋旺吗?”

“不……不是。”经他一提,袁氏也迷惑起来,自言自语,“对啊,他那天怎么摸黑就来了?”

云倚风又问:“处理完张瑞瑞的尸体后,你和许秋旺有没有再说过这件事?”

“我闹了,我自然要闹。”袁氏咬牙切齿,“风流出了人命,他这回倒老实了,还低声下气跟我解释,说他在酒宴上喝多了,就想先去偏厅里睡一阵,后来糊里糊涂摸去后院解手,谁知那丫头竟正等在柴房门口,主动脱光了衣裳勾引他,说到后来那死鬼倒还委屈上了,我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提及此事,袁氏怒意难平,越骂越难听。季燕然差人先将她带回监牢,对云倚风道:“那段漆黑小路距离许秋旺的后院不算近,就算他当晚见色起意,那按照常理,也该随便找一处偏僻角落,而不该将人先带回自己的后院。”

“奸|污杀人的事都干了,他没必要在这细节上撒谎,说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云倚风道,“喝多了酒想在偏房歇一会,谁知一觉睡到天快亮,去解手时八成酒还没醒,才会一路摸到后院,然后在那里碰到了张瑞瑞。”

据他的描述,是被对方主动勾引,才会兽|性大发。但许家人人都说张瑞瑞听话老实,显然不该做出这种事——听起来简直莫名其妙。

能让这一切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她是逃出来的。

在漆黑小路上遇袭,在天亮时逃脱,慌不择路冲到许秋旺的后院,恰好那里的篱笆缺失了大片,她可以顺利出入。

然后就在那里遇见了许秋旺。

一个喝昏了头的好|色之徒,醉眼朦胧见到面前衣衫不整的年轻姑娘,怕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只是可怜了张家丫头,虽已竭尽全力,却也只是从一个狼窝逃到另一个狼窝,最后连命都保不住。

“走吧,回十八山庄。”云倚风放下手中茶杯,声音里隐约包含怒意,“我倒要去问问那位许四掌柜,六月初六,为何天都还没亮,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到处串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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