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孜川秘图~ 第51章 心弦一乱
云倚风与江凌飞去查探时,老者说的是“亲耳听到邢大人议事,上头吩咐要开闸”,但老丞相为大梁鞠躬尽瘁数十年,一直忠心耿耿,实在没有理由被李珺收买——更何况在白河改道后,李璟与邢褚的关系也并未疏远,不像生有间隙。
“没有证据,只是听到了一些流言。”季燕然道,“有些当年的老人,对邢大人颇有微词,说他只顾监督改道,不顾百姓死活。”
“那并非老丞相一个人的错。”李璟叹气,“上千的城镇村落,上万百姓要离开故土,时间只有那么多,说真的,当时闹出任何惨祸都不意外。”而廖寒的温良和善、谦恭有礼,对于整个工程来说,最大的作用其实在于安抚百姓,再替李璟竖一面光鲜大旗,实际上迁了多少户人家反倒不重要。可其他官员不一样,他们是实打实顶着任务的,若都打不还手,全无暴力,只怕时至今日,白河还在耀武扬威发着水灾。
“遇到流氓泼皮,或是一些老顽固,大多是强行绑了带走,后续再做安抚。”李璟继续道,“矛盾有,流血有,人命也有,但提前开闸淹村,无论朕还是老丞相,都不会做,也从未做过。”
季燕然道:“是。”
面前的茶已经凉了,李璟传来内侍,换了新的西湖龙井。德盛公公屏息凝神,动作又轻又快地收拾好茶盘,全程未敢抬头,直到临退出门时,方才偷眼瞄了一回——幸好,皇上似乎并未发怒,王爷也正在喝茶,不再像方才那样剑拔弩张。
“至于老二。”李璟道,“若你愿手下留情,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季燕然皱眉:“隐瞒我,是父皇的意思吗?”
李璟点头:“是,父皇见你为廖家的事怒火攻心,恨不能将所有朝臣都扒个底朝天,便命我要守口如瓶。先前是因为杨氏未倒,后来是因为杨妃以命求情,说情愿自己赴死,只求能保住老二的命,父皇毕竟受过杨家不少扶持,那阵又已经老了,眼见杨妃血溅大殿,一时受了刺激,再想起旧日恩情,便一边躺在病榻哭哭啼啼,一边将朕宣召入宫,叮嘱要保护好老二,哪怕打发到偏远之地做个王爷,也别被你一刀宰了。”
季燕然问:“皇兄也想放过他?”
“一个草包,死了活着,都不重要。”李璟替两人添满茶水,“其实我留着他的命,还有另一个原因。按照你的本事与脾气,就算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二十年,只怕也不会放弃追查真相,迟早会知道廖寒遇难是因为提前开闸。而那时若老二已经死了,我又推说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只怕你我兄弟间也难再太平。”
季燕然又问:“那我现在能杀吗?”
“你想审想杀想千刀万剐,朕都不会阻拦。”李璟道,“不过他好歹是王爷,别把事情闹得太大。”
夜渐渐深了,德盛公公轻手轻脚,为御书房里多添了几盏灯。
佛珠舍利失窃,只是一切的开始,后来的赏雪阁也好,十八山庄也好,不把朝廷搅个天翻地覆,幕后阴谋像是永远都不会终止。至于将来还会发生什么,没人能说清。
“此番我追查十八山庄时,有人来向皇兄煽风点火吗?”季燕然问。
“我懂你的意思。”李璟道,“暂时没有,不过对方这回来者不善,势力似乎也不容小觑,想在朝中安插进几条眼线,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皇兄将来更要小心谨慎。”季燕然活动了一下筋骨,又看向窗外,“已经快子时了。”
“回甘武殿住着吧,已经替你收拾好了。”李璟笑道,“明日想吃什么,让德盛去吩咐御厨。”
“甘武殿就不住了,府里还有客人,我得回去陪着他。”季燕然站起来,“对了,皇兄那把几百年前的古琴还在吗?”
李璟警觉:“那是朕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凤栖梧’。”
“哦。”季燕然遗憾:“不能送啊。”
李璟:“……”
季燕然又问:“那我明日能带个朋友,自己进国库挑点东西吗?”
李璟看着他:“什么库?”
季燕然从善如流:“皇兄的私库也成。”
李璟头疼:“行,去挑吧。”
季燕然耐心询问:“多挑几件成吗?”
李璟单手撑着额头:“成。”
“那把琴呢?”
“拿走吧。”
“国库——”
“出去!”
萧王殿下笑容满面,在离开时还特意叮嘱一句,让德盛明日准备个大板车,御膳房里拉白菜的那种就很好。
德盛公公连连答应,恭敬目送季燕然离开后,又进到御书房里伺候。李璟转了转手上扳指,叹道:“他查到了当年白河提前开闸的事。”
德盛闻言大吃一惊:“这……”
“朕告诉他,一切都是老二所为。”李璟走下龙椅,想起往事,眼底再度泛上寒意,“单凭私开水闸一项罪,李珺早就该被千刀万剐!”
德盛低声道:“是,是。”
“到此为止吧。”李璟闭起眼睛,“待燕然亲手为阿寒报仇之后,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往后也休要再提。”
德盛公公犹豫再三,方才小声道:“那孜川秘图……”
“找不到就罢了,况且李珺究竟是当真见过,还是随口胡扯用来保命,尚不好说。”李璟负手而出,怒气冲冲道,“白养他这么多年,朕也实在受够了,趁早下去给阿寒赔罪吧!”
德盛公公小跑追过去,惴惴不敢再发一言。
见皇上衣着单薄,便想着这春夜里到底还是有些凉的,下回得多备一条披风。
还有萧王殿下,他经常在御书房议事道深夜,也得备一条。
……
季燕然回到王府,却没去自己的住处,而是翻墙进了云倚风的小院,站在门口听了半天。
一枚玉珠破窗而出。
季燕然一把接住,见掌心珠子碧绿滚圆,可爱得很,是值钱货,便理所当然推开门,对床上那人道:“我在外头捡了个好东西。”
云倚风又丢过来一颗:“三更半夜不睡觉,学什么采花贼翻墙。”
“我是特意回府接你的。”季燕然坐在床边,“明日就去皇兄的私库,想要什么尽管挑。”
云倚风靠在床头:“白河开闸一事,谈得怎么样?”
季燕然道:“皇兄说是李珺所为。”
此事说来有些话长,不过季燕然还是从头到尾,仔细讲了一遍给他听。十七年前,杨家在朝中位高权重,李珺又是个蛮横草包,被人挑唆两句就做起了太子梦,整日里像个横着走的大肚蛤|蟆,会做出这种事,丝毫不意外。
屋顶传来“咚咚”两声,江凌飞翘腿枕着手臂,看着漫漫星空打呵欠:“既然当年答应了先皇,要一直瞒着你,保守秘密保住李珺,那为何现在又肯爽快说了?”
云倚风笑道:“江兄同我吃过宵夜后,一直待在上头吹风。”
季燕然道:“不用理他。”
云倚风大概能猜到一些原因,往事既然已经被翻出了白河水闸,再隐瞒也瞒不了多久,任何一个清醒的帝王,都应该清楚相比于病榻前的誓言,显然还是眼前的弟弟与江山稳固要更重要,彼此将话说清楚,才是最明治的选择。
“所以你的心结,散了?”他问。
季燕然笑笑:“算是吧,散了大半。不过此番十八山庄出事,皇兄说朝中并无异动,也无人报信,我觉得有些奇怪。”
“所以风雨门帮王爷查内鬼,才需要收一大笔银子。”云倚风伸了个懒腰,“好了,明日何时进宫?”
“一早就去。”季燕然压低声音,“我连板车都准备好了。”
江凌飞又用刀柄敲敲房瓦:“我也要去!”
季燕然听而不闻,替云倚风盖好被子,看着他安稳睡下后,方才离开卧房。而江家三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一把扯出了院,如秋风扫落叶般冷酷无情。
兄弟情稀薄如水啊。
稀薄如水。
月色也淡得像水。
云倚风伸出手,看那些银白光芒透过指间,如流动的丝缎。
小院外头,两人的打闹笑声越来越远。再细听,还有更夫在打更,佛塔响玉铃,窸窣的、细碎的,而待到天明时,这些声音又会被日光淹没,变成小商贩的此起彼伏的叫卖,车马碾过青石板。
王城的热闹,别处都没有,得亲身体会才能知晓。
他拉高被子,开始一心一意,盼着隔天的糖油饼与豆浆。
……
老太妃习惯早起,这回又因小辈们都回来了,心情更好。天不亮就从床上起来,张罗着让厨房准备早饭,结果七七八八摆了一大桌子,打着呵欠来吃饭的却只有江凌飞一人,至于季燕然与云倚风,据说半个时辰前就出了门,要去泥瓦胡同里吃油饼,吃完还要去宫里,天黑才能回府。
泥瓦胡同里找不到几个泥瓦匠,好吃的早点摊子却不少。金黄色的糖饼从沸油里捞出来,季燕然吹了吹:“小心烫。”
云倚风双手捧住糖饼,目光继续搜寻着下一家摊子。他姿容清雅,所以即便正在忙着吃,看起来也分外出尘脱俗。依旧穿着白衣,腰间却换了条碧色腰带,如一株生机勃勃的兰草,透着春日里才有的蓬勃朝气。沿途婶娘都在暗自嘀咕,这般俊俏的神仙郎君,若是骑上白马将东南西北四城都走上一遭,只怕面前落的帕子,能从今年用到明年。
不过幸好,萧王殿下并没有这个打算。在买完糖饼后,就带着人进了皇宫。
李璟还在御书房内忙着处理公务,也并不打算观看心爱的古琴是如何被搬走,因此只吩咐德盛过来陪着。
德盛公公笑道:“这是钥匙,王爷请自便。”
板车已经停在了库房门口,的确是御膳房里拉菜所用,虽说简陋了些,但胜在的确大,莫说是摆一把“凤栖梧”,就算是摆上八把十把,那也完全没有问题。
云倚风盘腿坐在金山上,仔细翻看入库登记:“喜鹊登枝粉彩大缸,名字吉利,我能要吗?”
季燕然哭笑不得:“挑了大半天,你就要这个缸?
云倚风无辜:“不行啊?”
季燕然:“……”
季燕然道:“行。”
萧王殿下撸起袖子,亲自把缸扛了出去。
德盛公公赶紧上来帮忙。
云倚风心满意足,继续往后翻,风雨门里不缺金银珠宝,他挑的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有茶具有暗器,角落里摆着几把用叛乱部首领尸骸搭成的人骨椅,也是二话不说撩起衣摆就要坐,幸亏季燕然眼疾手快,将人一把扯了过来。
“不准!”
“……”
至于那把“凤栖梧”,德盛公公傍晚向李璟回禀,说云门主见到之后喜欢极了,当场就坐下弹了一曲,难听的啊,比起大锯扯木头来也强不到哪里去,那曲子还长得要命,听得王爷脸都快白了,最后硬是没让带走,依旧留在了库房里。
李璟笑道:“燕然是从哪里找了这么一个朋友?”
“两人关系看着倒是挺好。”德盛公公也跟着乐,“还说晚上要去同福楼里吃烤鸭。”
同福楼是王城里最大的酒楼,气派极了。从雅间的窗户里看下去,恰好是两串红彤彤的灯笼,被风吹得轻晃,
“今天高兴吗?”季燕然问。
云倚风答曰:“不怎么高兴。”
“咳。”季燕然换到他身边,耐心讲道理,“你今日弹那古琴时,自己觉得好听吗?”
“好听。”
“说实话!”
“……”
季燕然揽住他的肩膀,谆谆道:“所以一定是琴的错,放了好几百年,指不定哪儿生了虫,弹出来才像扯锯。”
云倚风问:“那你会给我买一把新的吗?”
季燕然一口拒绝,实不相瞒,没这打算。
上古名琴都弹不出调,换成其它琴,岂不是堪比拆房。
他盛了一碗桂花羹,把勺子塞进他手里:“来,先吃饭。”
云倚风踢他一脚,悻悻道:“当真这么难听?”
季燕然赶紧道:“也不算难听,就是有些手法生疏,将来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再陪你仔细练练,练熟就好了。”
只要能放过我娘,什么都好说,她现在年纪大了,确实受不了你这贯耳魔音。
第51章 心弦一乱
古琴的事, 勉强算是糊弄了过去, 两人的话题也渐渐转向别处,云倚风觉得那一碗酸溜溜的醋拌鸭掌挺好吃, 索性端到自己面前, 啃得专心致志。
“王爷笑什么?”一边吃一边问。
季燕然淡定答曰:“没什么。”
确实没什么, 不过是想起了一句民间俗语,叫“英雄难过美人关, 美人难过酸品摊”。
于是眼底笑意更甚, 问道,明日还想去哪里逛逛?我陪着你。
云倚风擦了擦手指:“早上要同清月商议风雨门的事, 下午要去看玉婶。”
经他这么一说, 季燕然方才记起来, 先前老吴的确提过一句,说已经在近郊置办好了屋宅与田地。之前在赏雪阁时也算受了玉婶不少照顾,现在她搬来王城,自然应当去贺一句乔迁之喜。
旁边桌上一群外地客人, 正在唾沫飞溅地讨论着王城除夕有多么热闹, 还有正月十五的花灯与焰火, “砰”一声,所有的星辰都被点燃了,瀑布见过吧?金色的瀑布,飞流直下倾泻满天,光彩夺目极了。
云倚风听得入迷,心里稍微有些遗憾, 毕竟腊月二十八那天,他还在王府后院里看老刘杀猪,仔细盘算着除夕要去哪里逛,元宵又要去哪里逛,谁知事不凑巧,望星城里偏偏出了乱子,自己也只好在除夕当天骑着飞霜蛟出城,将所有的热闹与繁华都抛诸脑后,只在白雪皑皑的山里烤了一张肉饼啃,当成是年夜饭,现在想想,也着实凄凉。
季燕然许诺:“明年,明年的正月十五,我定陪着你在王城赏景。”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云倚风尝了口酒,又问,“王爷打算何时去找那位平乐王?”
“再让他多活几天吧。”季燕然接过酒壶,“杨家虽败,却也时刻关注着朝廷的风吹草动,若我刚一回王城,就又马不停蹄赶去晋地拿他下狱,落在旁人眼里,倒显得像是皇兄在下令。”
这头正说着话,楼梯上又上来两个人,是清月与灵星儿。一对小情人说说笑笑,少年手里也不知捧了一包什么果子,红艳艳的裹着糖,用竹签扎起来正要喂过去,却见旁边桌上的师父正在看着自己笑,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手下一抖,果子也“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喂!”灵星儿不满,“我还没吃呢。”
清月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少女狐疑地转头,恰好与云倚风对上视线,便理直气壮道:“门主在怎么啦?我们说不定还能讹王爷一顿饭呢!”
小二殷勤收拾出桌子,将两人安排在了靠窗位置。小丫头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像枝头的雀儿,透着一股子清脆可爱,她先是问了一圈招牌菜,叫了一壶酒,招呼师兄吃这个吃那个,后头却又撒娇抱怨起来:“你怎么就知道自己吃,也不照顾我,你学学王爷呀!”
清月答应一声,赶忙扭头。
季燕然手里握着一卷烤鸭,正在往云倚风嘴边递。
清月恍然大悟,照葫芦画瓢也递给小师妹一个。后来又觉得背对着坐不方便,索性与灵星儿换了个位置,越发专心致志地观摩学习起来。
季燕然:“……”
云倚风慢条斯理喝着汤:“我这傻徒弟能不能娶到媳妇,就看王爷今晚教得好不好了。”
季燕然替他吹凉一小碗羹:“好说。”
这头清月也跟着呼呼吹,吹完之后递给灵星儿,抬头就见王爷已经又拿起了包子,便赶紧学他掰开两半,一半自己吃了,另一半喂给师妹。
少女难得脸一红,在桌下偷偷用脚踢他。
清月遥遥一抱拳,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这时候,酒楼里的人已经渐渐多了,除了食客,还有几个小娃娃在卖花环,都是从城外山上采来的野花,鹅黄嫩紫编在一起,看着又娇又艳。这回倒是不用季燕然再教,清月主动买下一串,戴在了师妹的头上。
季燕然颇为欣慰:“有个好消息,你徒弟出师了。”
云倚风擦擦手指,又将衣袖往高挽了两圈:“那这顿饭我请王爷。”
他方才又饮了几杯酒,此时难免身上发热、额头出汗。季燕然却有些担心,生怕又闹得毒发,于是熟门熟路将手伸过去,仔仔细细摸了半天的脸。
“哐当”一声,灵星儿踢开椅子,转身跑下了楼。
清月的手僵在半空中,茫然而又无辜地看向季燕然。
萧王殿下:“……”
云倚风深深叹气,转身道:“还不快些去追?”
清月答应一声,连楼梯都不走,翻窗就跳了出去。周围食客不明就里,还当是江湖侠客在抓贼,于是一股脑涌到围栏看热闹,却哪里还能在屋顶寻到半分人影,只有风吹得树叶哗哗响。
于是这顿饭还是萧王殿下付的银子。
并且在回到王府之后,他还被江凌飞一把扯进房中,“哐当”锁上了门。
黑天半夜,孤男寡男,季燕然拿起桌上茶壶晃了晃,问:“你又闯祸了?”
“我闯什么祸。”江凌飞拖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老实交代,今日在同福楼里,怎么回事?”
说这话时,他声音又细又颤,宛若被捏住脖子的鸡。季燕然嫌弃地瞥来一眼:“你也在同福楼?”
“我在对面的三兴茶楼!”坐在二楼雅间向窗外望去,恰好就是同福楼。旁人都是规规矩矩吃着烤鸭喝着酒,唯有萧王殿下,又是夹菜又是擦嘴又是摸脸,就差把人抱到怀中来喂,偏偏云门主还配合得很,也不恼,三不五时抿嘴一笑,笑得江门三少目瞪口呆,当场就打碎了一把名贵的宜兴紫砂壶!
季燕然试图解释:“那是在……算了,说来话长,你还是洗洗睡吧。”
“睡什么睡。”江凌飞挡在他面前,再三确认,“你当真对云门主没意思?”
季燕然皱眉:“什么?”
江凌飞猛烈撕扯了一下衣袖,虽然因为料子太厚,没断成,但道理大家都懂。
季燕然面无表情飞起一拳。
江凌飞闪躲及时,抱着桌子凄凄哭道:“重色轻友。”
季燕然道:“滚!”
而直到他最后出门,江凌飞依旧扒着门框,语调中充满老母亲的担忧与慈爱:“想清楚啊!”
季燕然加快脚步,觉得脑仁子都在嗡嗡响。
直到拐过花园,才终于将聒噪声音远远甩在脑后。
只是耳边虽说清静了,心却清静不得,依旧如假山下那窝野猫一般,在春日里喵喵叫着,再伸出锐利的爪来,勾住心弦一拨一弹。
“轰”一声,有什么断了,又有什么乱了。
若在同福楼时,对面坐着的是旁人呢?江凌飞、老吴、林影,任何一个狐朋狗友,再或者是这王城中任何一个漂亮姑娘,似乎都……莫说全程照顾对方吃饭,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后背发麻。
深春的夜风还是有些凉的,只是再凉也吹不散心头燥热,浑身的血反倒更烫几分。他心里想着事,脚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云倚风的小院,待到反应过来时,双手已经推开了屋门。
习惯成自然,习惯成自然。
浓厚的药味扑面而来,云倚风趴在浴桶边沿,抬头看他。
季燕然这才想起来,又到了该泡药浴的日子,只是看那软绵绵有气无力的模样,怕又偷偷减了不少药量。
果然,云倚风开口就是警告:“别告诉清月!”
“药呢?”季燕然问。
云倚风唉声叹气,往桌上一指。那里正摆着一个大罐子,里头药汤还剩下大半。季燕然刚拎到浴桶边,就见云倚风的肩膀不自觉往后一缩,像是怕极了这玩意。
怎么能不怕呢?想起上回那密密麻麻的刺骨细痛,季燕然暗自叹气,虽说不忍,却更惧怕所谓的“三年或五年”,咬牙一狠心,还是全部倒了进去。
云倚风细弱闷哼一声,将额头直直撞向桶沿。
季燕然及时用手掌托住,又将另一掌按在他背心。
药性凶猛,云倚风的呼吸很快就急促起来,额上汗珠一茬接一茬,唇角亦被咬得通红渗血,比起上一次,这回的痛楚似乎更加绵长无边,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水都凉透了,方才缓过一口气来,却也早就是昏死的状态。
季燕然将他裹了个严实,坐在床边像擦小动物一般,从脸颊到脚趾,都隔着毯子细细揉了一遍,直到怀中人不安地挣扎了一下,方才从柜子里取出新的里衣,仔细替他穿好。
一旦心里有了别的想法,行为反而规矩起来,他动作很快,视线也一直落在别处。只是手臂在托高那纤弱腰肢时,心尖还是颤了一颤。
里衣特意挑了最厚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夜半会冷。
院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清月在将灵星儿哄好之后,心里惦记着师父定然又偷奸耍滑了,于是专程跑过来监督检查。不料这回连屋门都没能进,就被季燕然三言两语打发回去——往后这种事,只管交给本王。
清月站在院中,觉得很茫然。怎么能交给王爷呢,要知道在药浴这个问题上,师父简直不听话得匪夷所思,多大的人了,回回不是往山洞里钻,就是给他自己弄个神叨叨的迷阵,躲得连影子都没一个,自己光是为了寻人,头发就要气白大半,这还不包括泡完澡后的喋喋不休,以及气急败坏时漫山遍野追着自己打,听听,一点都不讲道理啊,这哪里是人干的活?
少年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王爷,只是再敲门时,却已经没人开了。
季燕然握住那细瘦又柔软的手指,在床边守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方才掩门离开。离开后也没有回住处,而是径直去了宫里,太医院的老学究们被召集在一起,听萧王殿下说完要求,个个都拉出苦瓜脸——那血灵芝前不久刚找过一回,一无所获,这才过去了不到三个月,怎么就又来寻了,实在变不出来啊!
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勇敢站出来提议,王爷不如试试在江湖里找,三教九流的人门路也多,指不定就有谁见过。还有那号称天下第一的神医鬼刺,连死人都能医活,找个药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这么一说,其余人也纷纷附和起来。其实平日里这群白胡子老头对什么“天下第一”的名号,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总觉得是乡野土鳖自吹自擂,上不得台面,可这阵倒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无边无际吹捧赞美不算,甚至还想明日就撑起一条船,将萧王殿下送到迷踪岛上去。
季燕然脸色一沉。
下头登时又”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争先恐后说些什么“会尽全力医治云门主”,叽里呱啦蛙鸣一般,听得心里更闹。在宫里耗了一早上,也只寻到了一味药,说是药浴时含在嘴里,能短暂缓解疼痛,至于更深一步的医治之法,却实在是没有了。
事情传到李璟耳朵里,他有些疑惑:“一个江湖中人,燕然当真如此上心?”
“可不是,张太医说了两句不中听的,险些被王爷一眼瞪出病来。”德盛公公又将声音放低了些,“而且据说昨儿晚上,王爷与云门主在同福楼里……”他说得越来越轻,最后一句几乎隐没在了呼吸中。
李璟诧异地看向他。
“千真万确。”德盛公公笃定,“城中许多人都看到了。”
“这样啊,怪不得……”李璟敲敲桌子,“吩咐下去,让太医院无论如何,都要商议出一个医治云门主的法子来!”
口谕传到太医院,估摸那群白胡子老头们,又会迎来新一轮的鬼哭狼嚎。
但是不打紧,只要能找到血灵芝,能治好云门主,莫说是嚎两句,就算想学名角儿唱老旦,皇上与萧王殿下都会给搭个镶金嵌玉的大戏台。
若治不好呢?
若治不好,想想萧王殿下杀人如麻的“美名”,有没见过世面的小太医,连遗书都偷偷写好了。
独怆然而涕下啊,涕下。
当季燕然回府时,云倚风已经同清月说完了风雨门的事情,正准备出城去寻玉婶。
飞霜蛟亲昵地用脑袋顶他,恨不能将人拱到自己背上,坚硬四蹄转着圈跺来跺去,响鼻喷个不停。
桌上摆了七八个点心盒子,全绑着红艳艳的绸缎,看起来煞是喜庆。管家在一旁打趣,说若被城里的媒婆看到,怕是会当成门主要去谁家提亲。因他这句话,季燕然索性弄了架马车,将云倚风连人带礼一道塞了进去。只留下飞霜蛟独自站在院中,不满地在地上刨坑,只怕回来又要好一番哄。
“身子好些了吗?”季燕然坐在他身边。
“睡了一觉,舒服多了。”云倚风道,“听清月说昨晚一直是王爷在照顾我,多谢。”
“我从太医院拿了些药丸,往后再泡药浴时,含在嘴里能舒服些。”季燕然塞过来一个小瓷瓶,“至于根治的办法,那些老头还在查,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嗯?”他隐瞒了去南海迷踪岛一事,怕又勾对方想起前几回无用的求医经历。但哪怕已被证实无用,就凭鬼刺脑袋上“天下第一”的名头,他也想把人找到——至少能问一问那究竟是什么毒。
也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云倚风在这方面有些遮遮掩掩,像是存心隐瞒了一些事。
马车停在了一户农庄小院外。
“婶婶!”云倚风率先钻出去。
从院里迎出来一家三口,除了玉婶,还有她的丈夫与女儿,看着都是老实人。厨房里已经准备好了菜,还没进屋就被热乎香气熏了个跟头。
寒雾城一别,仔细算来也有好几个月没见面。玉婶握住云倚风的手笑看了半天,最后道,“瘦了,怎么到了王府里,也没见吃胖一些?”
“所以才来婶婶这蹭饭。”云倚风与她极亲近,到每间房里都溜达了一圈,“家里可还缺什么东西?我让清月明日就补上。”
“已经很好了,门主快坐吧。”玉婶麻利地煮着绍兴酒,“我早就听说王爷与门主回了王城,结果天天盼啊,直到今日才盼来。”
她把饭盛上桌,又热情挽留云倚风住一晚,说被褥都是新晒的,舒服得很。季燕然笑着打趣,怎么也不见婶婶也留一留我?
“只有一间客房,王爷就别凑热闹了。”云倚风道,“不过今晚我也不能住,约了几个朋友,明日要一道去喝酒,下回吧。”
季燕然疑惑:“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江湖里的朋友。”云倚风替他夹了根鸡腿,“有何一晏、邹城、朗月大师,还有吴忧子。”
巧了,萧王殿下一个都不认识。
玉婶笑着问:“都是大侠吗?”
“也不算大侠,只是恰好都在王城,就一起去听雨楼喝杯酒。”云倚风啃着鸡翅回答。
听雨楼,那是王城顶有名的青楼。
所以看起来那位”朗月大师“,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好大师。
玉婶又问:“王爷也去吗?”
“不去。”季燕然漫不经心答,先前就约了皇兄,要去宫里看奇巧机关阵,顺便御花园里的两株春日红应该开了,坐在树下喝杯聆风酿,花瓣能将酒也浸成红,还有御厨研究的新菜式,还有御书房里挂着的《春日游紫兰山图》……哎,总之太忙,没工夫去那又挤又吵又刺鼻香的听雨楼。
云倚风耐心询问:“我能去吗?”
季燕然夹给他一片春笋:“能。”
玉婶在旁没说话,却在两人离开时,将季燕然拉到一旁,偷偷塞了包糖过来,说都是云门主喜欢吃的,往后若是烦闷不高兴了,拿这个一哄准好。
得,这么一看,像是人人都知道了萧王殿下的心思。
而大梁的开明与包容,也在这种时候表现得十分淋漓尽致。
当场打碎茶壶的江凌飞也好,笑眯眯给糖的玉婶也好,或者是听完消息后,第一反应就要给云倚风治伤的皇上——大家在得知此事后,意外是有的,吃惊也是有的,但似乎也仅仅就这些了,不就是断袖吗?谁还没见过呢。
在回去的路上,听车夫说星星很亮,两人就下来走路了,还在城楼上坐了一阵子。
季燕然把披风裹在他肩头。
云倚风突然感慨一句:“此时倘若能有一把琴,就好了。”
季燕然坚决道:“没琴也很好。”
或者说更好。
否则在这高高城楼上弹起来,怕是要一传千百里,那还得了。
于是季燕然把他的手攥在了掌心。
白色纱衣一层一层垂下来,遮住了两人交握的手指。
云倚风嘴里含着一颗糖,舌尖一抿,酸酸甜甜。
云也遮住了月亮。
万物都是朦胧的。
后半夜时,季燕然抱着熟睡的云倚风回了王府。
江凌飞站在院中,嗑着瓜子目送两人进卧房,没走。
片刻之后,萧王殿下果然从房中出来,伸手就又要揍人,却被灵巧躲开。
“喂喂,别好心不识驴肝肺啊!”江三少一句说错两个俗语,拐着弯骂完自己还沾沾自喜,将季燕然一把扯进花园,压低声音道:“有个好消息。”
“什么?”
“鬼刺神医找到了!”
——十八山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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