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倚风其实还没过够这种吃吃喝喝、钻研厨艺——至少他自己坚定认为是在“钻研”的闲散生活,骄奢淫逸催人堕落啊,曾经雷厉风行的风雨门门主,现在满心只想在江南、在王城,或者随便在什么风景秀美的地方弄一块地,专心致志当农夫。

但棘手的事情还没解决完,江家依旧滚着乱麻一大团,他也只好先放下种地大计,从临近几座城里招来数十名风雨门弟子,去帮忙翻翻捡捡找线索了。

“这些都是与二叔有关的东西。”江凌飞将众人领进一处藏书阁,“大多数是他生前的字画,还有书信与账目,以及其余一些琐碎杂物。原打算等三姐回娘家时,再交由她亲自处理,所以封存得很仔细。”

云倚风点头:“江大哥放心,我们会小心翻阅,绝不弄坏。”

“那你忙吧,我手中还有些别的事情。”江凌飞拍拍他的肩膀,“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有事尽管吩咐管家去做。”

找线索这种事对于风雨门弟子来说,显然轻车熟路得很,所以虽说江南牧生前闲得没事就写诗,闲得没事就作画,三不五时还要与天涯知音书信往来,留下了满满一屋子“墨宝”,但总体来说,因为保存得当归纳整齐,翻阅起来倒也不算一项艰巨任务,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天。

黄昏时分,云倚风站在院里活动筋骨,看天边挂满秋日红霞镶金边,风起云涌波澜壮阔,倒有几分西北大漠的味道。别说,离开雁城的时间一长,还当真颇有几分想念,上回去时半死不活,也未能纵情策马于大漠黄沙之间,好好看看风景,将来若得了空闲……嘶!

云倚风捂住肩膀,转身看着窗内那手执擀面杖的暴躁老人,哭笑不得道:“婆婆,你打我做什么?”

对方是江南牧院里剩下的唯一旧仆,据说年轻时是名绣娘,命苦嫁了个混账相公,一天到晚以泪洗面,二奶奶心地善良,便做主让她回了江府,从此一住数十年,再也没出去过。

老婆婆虎着脸骂他:“别穿白色,跟鬼似的,去将衣裳换了,换了!”

“是是是。”云倚风躲过迎面而来的又一擀杖,随口敷衍,“我明日就换,换一身大红如何?吉祥喜庆。”

“现在就去换!穿白衣服的都是鬼,鬼就要杀人。”老婆婆却没那么好糊弄,使劲在他胸口戳了戳,“就这儿,一刀扎下去,当场就穿透了。”

云倚风听得直呲牙,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说话怎如此血腥。眼看她还在孙猴子似的来回挥棒,云倚风便想哄着人先将“武器”放下,对方却自顾自接着絮叨:“我亲眼看见的,那白衣服的,杀了绿衣服的,又将绿衣服的丢进了井里,你啊,快去将衣裳换了!”

云倚风:“……”

云倚风试探:“哪口井?”

“后院那口,压了块大石板。”老婆婆神秘凑近他耳边,“不信你自己去瞧,我可没说谎。”

云倚风微微皱眉,后院的确是有一口井,上头也的确压了块石板,已经被青苔长满了,像一根粗壮的、毛茸茸的绿色柱子,看着颇有一番年岁,杀人啊……正在想着,江凌飞与季燕然恰好从院外进来,见他一脸若有所思,便问:“怎么了?”

“方才与这院里的老人闲聊,她像是亲眼目睹过一桩凶案。”云倚风道,“江大哥还是派人去枯井中看一看吧,说不定真能发现尸骸。”

好端端的,突然就冒出这么一档子事。江凌飞叫来几名家丁,下井将淤泥掏挖干净,果然,一具白骨正森森地蜷在角落,指骨还抠挖在石壁缝隙间,像是痛苦挣扎了许久才毙命。

再问那老婆婆,却也问不出什么了,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白衣服的杀了绿衣服的,再不然就是直直指向云倚风,说就是你这模样的,看着像华贵菩萨,说话也和气温柔,怎么能杀人呢,说说,你怎么能杀人呢?

梅竹松验看过尸骸后,道:“至少已是十年前的凶案了,死者是名妇人,腿骨与手臂、肋骨皆有旧伤,极有可能是在成年后遭受过重创,后又重新长好,而且看愈合的状态,当时替她看诊的八成是个庸医,才会导致骨骼如此歪曲。”

“身上有如此多的旧伤,应当是江湖客。”江凌飞道,“可二叔一向和善懦弱,怎会认识这般凶狠的朋友,还在别人家做客呢,竟迫不及待就要开始杀人了?”

云倚风心下一动:“不会是……当年的谢小姐吧,她杀了婢女?”

模样是和气温柔的华贵菩萨,曾住在江二爷院中,武功高强,这些特征皆能一一吻合。而且她还与贴身侍女产生过争执,硬要分析,那句“我为何要对得起将军”,便极有可能是她杀人的动机。

自然,这一切都还只是无凭无据的猜测,也有可能是别的江湖暴躁人士下毒手,然后再抛尸逃逸,与谢含烟压根没关系。

院中三人相视无语,皆不知这十余年前的事情要从何查起,正在寂静时,风雨门弟子匆匆跑来后院,说是找到了一封书信。

一封十年前,由淮南第一风流才子孔衷写给江南牧的书信。前几页都在讨论诗词,只在最后几行潦草写下,前几日我托王公子的福,终于见到了远近闻名的岳城第一美人,的确生得容貌秀丽,但怎么说呢,美则美矣,腹内却空空,气质远不及上次我来你家做客时,见到的那位雍容妇人,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吧,连那名寡言的婢女都比不过,她主仆二人最近可好啊,还是说,已经被五爷接回苍松堂,不在你那里住,或是干脆送回西南了?

送回西南,便越发有可能是谢含烟。看信中的意思,倒不一定就是江南牧的客人,更像是江南牧受江南震所托,帮忙照顾那两人。

江凌飞道:“五婶性格刻薄,又善妒嘴毒,是个厉害角色。若说因为这个,五叔才会将客人安排到二叔院中暂住,倒也有可能。”

“不管怎么说,江五爷与谢小姐定然是相识的,而且关系看起来还相当不错。”云倚风道,“但前几回我们提起卢将军、提起谢家、提起那张雅乐居旧琴时,他可都装做浑不知情,茫然得很。”

由此来看,还是皇上那头的线报要更准一些,及时送来密旨,扼断了江南震的掌门之路。

截止到目前,能找到的线索就只有两条。

第一,江南震与谢含烟关系匪浅,在卢将军战败的至少十年后,谢含烟还曾带着婢女来江家做客,江南震却刻意隐瞒此事。

第二,谢含烟曾与婢女起过争执,其间提到了“我为何要对得起将军”,并且极有可能因此杀了婢女,将她弃尸井中。

江南牧院中已无旧人可问,只有从江南震那头下手。

仅靠一封提到了“西南雍容妇人”的信函,显然不能作为证据,硬说那就是谢含烟。季燕然便决定带着云倚风,亲自去一趟淮南。

江凌飞道:“我刚刚接任掌门,五叔想来还在不忿,估计得装好几个月的病,你们且放心去吧,我来盯着苍松堂。”

从丹枫城到淮南万里城,也就是那位孔才子的老家,若昼夜不停赶路,只需短短十余日。

飞霜蛟与翠华一前一后,在官道上跑出惊雷幻影,风飒飒自耳边拂过,心情也畅快得很。云倚风挥手扬鞭,令胯|下墨影加快速度,飞霜蛟看得心痒,也想撒开四蹄追上去,却被主人微微一勒马缰。

“你让着些。”季燕然低笑,“否则再赢他们一次,晚上你没胡萝卜,我得睡地上。”

飞霜蛟也不知听没听懂,倒是配合地放缓脚步,为胡萝卜折了精壮的腰。

就这么着,翠华一路跑得雄赳赳气昂昂,飞霜蛟嚼着胡萝卜跟在后头,终于在一日午后,共同抵达了淮南万里城。

万里城,名字听起来嚣张,实际上从城东走到城西,一共也用不了一个时辰。孔衷的家也很好找,门口一株歪脖子大柳树,院门半掩着,云倚风轻轻扣了两下,那木门便“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

“孔先生在吗?”云倚风问。

良久,屋内才传来沙哑的询问:“是谁找我?进来说话吧。”

卧房的门也敞开着,一名头发花白的男子正躺在床上,脸色有些发白,声音也颤着:“你们是谁?”

“我们是丹枫城江家的人。”云倚风将手里的点心补品放在桌上,“路过万里城,所以来看看孔先生。”

“江家啊。”男子撑着坐起来,疑惑道,“江家的人,已经快十年没见过面了,怎么现在突然跑来了?”

“咳。”云倚风道,“实不相瞒,我们是从江二爷江南牧的书房中,翻找出了一封旧信,所以有些事想请教孔先生。”

孔衷明白过来:“原来如此,我说呢。你们问吧,但我近些年啊,记性也不大好了,可能说不清楚。”

“先生先看看这封信。”云倚风从袖中取出来,“可还记得?”

孔衷只瞄了一眼,便点头:“这的确是我写的。”

云倚风又问:“那信中提到的雍容妇人,先生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与江五爷又是什么关系?”

“看气派谈吐,应当是出自大族名门。”孔衷努力回忆着,“只是她相貌虽温婉,性格却刚烈,而且似乎对皇家……颇有一些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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