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忆最后一次回附中,是高三合照的日子。

附中正门口内的宽阔走道两侧,贴了七八张大红榜,写着所有人的名字和考取的学校,上边北大清华永远是第一位,北大占了两列,然后是清华的两列,原来实验班的同学四成都在这四列里。然后依次是外交学院人民大学北外复旦交大南开中科大……

北外的人不算多,她的名字是第一个。她终于如愿以偿。

十年后,她再次回到附中,发现大红榜单上写了很多香港大学和国外大学的名字,被列在清华北大之前。那时她猛然觉醒,不光是社会,就连学生时代的高考方向都不同了,隔了十年,展翅高飞的范围变得更广了。

她高考的十年前,季成阳那个年代,出国读大学本科还是奇葩。

她高考的十年后,似乎国内的重点大学已没那么值钱。

很多实验班的同学看到她走过,都将她强行拉过来,和大家一起照合影。纪纪站得位置也很微妙,左边就是曾经的班长,右边是季暖暖。照相的老师连着拍了两张后,让大家解散,换下一个班,纪忆看班长,笑:“我刚才没注意看榜单……你去清华?还是北大了?”

“军校,”班长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板寸头,“我去军校了,提前录取那批。”

“军校?”这倒是奇怪了。

班长继续笑,让她等在那里,然后跑到一侧花坛上拿来同学录,递给她:“就差你了,”班长说完,还特别翻到暖暖写的那页之后,“知道你俩关系好,这页特地给你空着呢。”暖暖也笑:“是啊,他特地给你留了这页呢。”

纪忆真是比这两个曾经的男女朋友还别扭,这两位倒是坦然……

她认真写了一段祝福语,想了想,又加了一行:“我曾经的大班长,军校可是男女分管的哦,你大学四年要打光棍喽~”班长笑,接过本子,他叹气,看暖暖和别的同学说话的背影,忽然对她说:“她男朋友我见过几次……我不好说,你最好劝劝她,我觉得她前途无量,应该找个更好的。”班长笑得时候脸上会有酒窝,可他这时候笑,只是提了嘴角。

纪忆咳嗽了声,她含糊其辞,应着好。

如果分手这种事能一说出口,两个人就同时系统格盘,互相没有感觉就好了。可惜,总有人走着走着,就回到了原地。如果是季成阳,她攥着笔,想不到他会不遵守他的承诺,她也不相信自己还会喜欢上别的男人。

盛夏的阳光特别烈特别灼热,烤得她手臂生疼……

她将同学录塞回给班长,用手挡着日光,和他告别:“我先走了啊,我们班要在花坛那边照相。加油,等军校一出来就是徐连长,如果再去北大念个特招的研究生,就是徐营长了。”她仍旧记得那天校门外连老师都吓到,不敢阻拦时,只有暖暖和这位徐大班长跑出来,将她和赵小颖拉出了暴力圈。

那些无休止的考卷,还有亲密无间的早自修晚自习补课的老同学,再见了。

季成阳似乎很怕她不能立刻适应大学生活,特地在开学前的一个深夜,和她约了时间,打了两个小时的越洋长途。因为是深夜,两个人身边都是静悄悄的,纪忆怕被门外时常夜晚起身的保姆听到,就将头蒙到空调被里,小声听他说话。

“刚到大学的时候,要和寝室里的同学搞好关系,天南海北的都是从不同的地方来,生活习惯总会不同,慢慢就会适应了,”季成阳像背书一样,声音带着一丝丝疲惫,告诉她,“行李也不用太多,不方便,你如果不想经常回家,就把夏天还不需要的衣服放在我家里,我走的时候给你理出了一个空衣柜。”

“嗯。”纪忆仰面躺着,用膝盖顶着蒙在身上的空调被,顶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她时不时压住轻薄的被子,用手压住电话听筒的线。

“西西?”

“嗯?”

“困了?”

“没有,”她轻声说,“我在听你说话。”

她喜欢听他说话。

说什么不重要,只要他说的都好听,所以她不想打断季成阳说话。

季成阳在电话线的这一端,能听到她手指摩擦着电话听筒的声音,还有她小声笑,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我在听你说话”。她表达感情的话太含蓄,不会像暖暖拿起电话就说“小叔我想你了,快回来快回来”,可是他情商不低,能分明听出这句简单的话里的想念。

他仰面躺在简陋旅店的床上,看着低矮的天花板。

他睡了一个多月地铺,终于能有个机会睡床,还是为了能深夜的这通电话,特地要求的。

在祖国的这个夜晚,有个年轻的心脏在为他剧烈跳动着,这个念头,甚至能让他暂时淡忘白日里所看到的一切,医院里的那些被燃烧弹烧伤的儿童身体,那狰狞可怖的疤痕,还有整张分不清五官的脸,已烧瞎的双眼……

季成阳用手臂挡住脸,察觉到自己的眼睛已经有些湿润。

作为记者,他一直让自己不要在采访报道时表达出个人情感,他需要最真实地捕捉到被采访者的心情,而不是用自己的怜悯去影响他们。可是现在,在这个漆黑的房间里,他听着心底深处最想念的声音,忽然就牵动了情绪。

“你睡着了?”纪忆小心翼翼问,像是怕吵醒他。

“有些困。”他的情绪有些波动,不想影响她今晚的睡眠。

“那你快睡吧,”纪忆的声音,越发轻,“反正我也一直提心吊胆,怕被保姆听到。”她在让他更有理由挂断电话,体贴地说出自己也想挂断的理由。

他顺水推舟,和她说晚安。

电话听筒放回到电话机上,季成阳的情绪也开始慢慢稳定了。

他开始回忆白天的那段采访,那个四五岁小女孩,告诉他,自己是因为想要捡飞机上投掷的东西被烧伤。他当时很诧异,问小女孩为什么要随便去捡飞机空投的东西,小女孩很理所应当地告诉他:“以前会有飞机空投食物。”

季成阳恍然。

以前,偶尔有西方国家投来物资食物。

而现在,在这场战争开始后,空投的就是炸弹了。而那些贫民却仍旧报着希望,将那些空投的杀伤性物品当成了食物包裹……

他要回国了。

最多还有一个月。

大学的第一个月,果然像季成阳所说,因为不适应太新奇,还有各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因为世界忽然被打开了,变得有些兵荒马乱。不过,纪忆高中一直住校,还是很快就融入了环境,因为要适应一种新的上课方式,适应忽然出现的公共课,还有各种面对新生的讲座,时间开始流动的湍急而剧烈。

她桌子上的台历,很快就翻过去了一页。

十月的国庆周,季成阳回来了。

他挑在这个时间回来,是想不让她上课分神,可相对应的,就要适应可怕的国庆假期人流。她到机场的时候正好是下午这种最高峰时间,在接机口几乎都找不到立脚的地方,她索性就不和那些人去挤走道旁的空地了,抬头看提示牌,等待飞机降落。

时间变得很慢,慢极了。

手腕上那块手表的表盘上,连秒针都移动得让人焦急。

飞机已经降落。

她打他的手机,一直是无人接听状态。

应该是和同事在一起?还是在提行李,没注意口袋里的手机?纪忆站在巨大的立柱旁,慢慢地一步步地,用脚丈量着机场的这块地面长度。

每一步,都是脚后跟抵着脚尖,如此轮换,消磨时间。

大批的人流走出,先后抵达了四架飞机,旅客都几乎是同一时间走出,她张望了会儿,根本看不清拥挤人群里层层叠叠的脸,低头,继续去拨电话。

“季成阳,你干嘛呢?不打车啊?”忽然远处有人喊。

她猛回头,却看到近在咫尺的人。

完全意外的出现,让她等待的焦急感瞬间变成了紧张。

心砰砰地跳着。

季成阳仍旧穿着黑色的外衣和长裤,清爽爽地站在她的面前,神情闪过一丝丝无可奈何,显然是想给纪忆惊喜,却被不知情的同事拆穿了。他回头,对同事挥手:“你先去打车,不用等我了。”那同事八卦兮兮地望着这里,望着被季成阳挡住大半的女孩子,忽然就笑了:“好嘞,小别胜新婚啊,你继续,我走了啊。”

那人拉着行李走了。

纪忆被那句小别胜新婚搞得更加窘迫。

她攥着手机,站在那里,看着他回头,看着他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她看着季成阳,就觉得塞满整个机场大厅的人都成了他的背景,他就像是盛夏时炙热让人不敢直视的太阳,让身后的那些人,那些杂音都黯淡了。

季成阳将自己的行李箱放在身体的一侧,他笑着,坦然而又直接地对她伸出双臂,纪忆也不再犹豫,快走两步,猛地扑到他的怀里,将脸埋在他因长途旅行而有着陌生灰尘气味的黑色上衣里,深深埋在他的胸口上,抱住他的腰。

很快,她就彻底被他双臂围在了最坚实的怀抱里:“我刚才从出口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你了。西西,你今天很漂亮。”

这是……他第一次表达对她的赞叹。

当他拉着行李从出口步行而出,就看到穿着墨绿色长裙的女孩子在有些焦虑地低头打电话。大片浓艳的绿色随着她的脚步,在轻微飘荡着,这个他一眼望去就移不开目光,为之魂牵梦绕的侧影,就是他季成阳在无数个炮火纷飞的日夜让自己安稳入睡的真实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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