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再次打开时,纪忆眼睛红红着,扶着门,看着他走出去。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嗯。”她鼻音浓重,鼻子也哭得红红的。

“你是几点的火车?”

“晚上六点,下午两点还有个闭幕式。”

他们低声说着话,好像现在终于想起来有很多话没说,刚才在房间里只是在不停亲吻,不想用任何语言来代替亲密的行为。

此时在走廊的灯光下,,慢慢回到了现实。

现实,未来。

一天一天的日子。

她欲言又止,他也是。

这种陌生感真是折磨人,就好像是重新要走过那段朦胧的恋爱阶段,熟悉彼此相隔数年的已经悄然改变的生活习惯和说话习惯。

隔壁有人叫了酒店的宵夜,送餐来得人敲开门,房里打牌的人走出来一个,看到他们还站在门口,有些惊讶:“这都一个小时了,怎么还站在这儿呢,要不要进来大家一起聚聚?”房间里听到声音,也有女孩子跑出来热情说:“季老师,纪老师……啊,怎么两个都是季老师,我才发现……两个季老师都来吧,刚才话题就是你们呢。”

纪忆怕他们看到自己这种狼狈样子,没敢转头,随口说:“你去吧,我先睡了。”

话刚才出口,嘴唇已经被他吻了吻,低声回答:“我也不去了,很累,”他抬头,对旁观这惊人一幕的两人,笑笑,“不去了,你们好好玩。”

纪忆怔了怔,手攥着门边,心怦怦地跳着……这是她初次在光天化日下和他公开关系,过去漫长的暗恋和那段隐藏的恋爱,让她甚至习惯了去当众隐藏两人的亲密。

季成阳用手去抚摸她的短发,滑下来,用手心感受她柔软的发梢。

真实的触感。

失而复得,他挪不开脚步,离不开她。

旁观的人,神情异样而八卦地退回去,关了门。

刚才房间里的话题就有很大一部分是季成阳过去的个人感情问题,以前同台的女主播似乎是他生命中的难得一个桃色人物,可也只是捕风捉影的说法。现在,这一秒,分明就是一个真实版的季成阳女友,差了有j□j岁?

在他去伊拉克前早就认识?

那时候纪忆年纪不大吧?

是洛丽塔的爱恋,还是长大重逢后忽然碰撞出了爱情火花?

季纪,必会成为一会儿宵夜的最大话题……毋庸置疑了。

晚上的火车票是统一订票。

所以整个一等座的车厢,她发现身边,远近,都是同行。季成阳是下午临时买的票,并没有和她紧邻,有热心的人很快就张罗着和他换了座位。来时形单影只,回去时却已人影成双,也难怪总有和他熟的会有意无意地玩笑两人。

季成阳本就是个说话直接的人,笑着,三言两语就将整个故事定位为,两个人早已是十几年的感情……对他来说很自然,可纪忆已经有些招架不住。

十几年,算一算就会很唬人,十几年前她才十岁出头。

这种事坚持下来,绝对足够浪漫。

连来时一直纪老师、纪老师叫着的小女孩也是神情憧憬,感叹这种爱情太梦幻了。“没想到啊,”和纪忆相熟的记者感叹,“我一直以为纪忆说话声音和身材都像是南方人,竟然是北京人?”她笑,轻声说:“我家里人都是南方籍贯,建国后到的北京,说话就没什么京腔。”

“建国后到北京,那肯定是军人家庭了,又和季老师从小就认识,肯定是门当户对的两家。”有人笑,捕捉到了重点。

纪忆没吭声。

季成阳知道她不喜欢说到家庭话题,三言两语将话题带过去。不过当话题带到他在战地那些年时,不知谁说起听说纪忆要辞职,去申请做驻外记者。这个驻外记者不用说,肯定是去那些战乱频繁的国家。

季成阳倒是惊愕,从她报社的主编到执行主编都是他多年老友,却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他去看纪忆,发现小姑娘看着窗外怔怔出神。窗外黑漆漆的,没什么景色,他能看到车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脸,好像已经陷入了一种情绪里,视线没什么焦点。

这件事,季成阳本来想在下车后,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具体追问。可两个人出了火车站,纪忆就带他到徐家汇美罗城附近的一家避风塘,季成阳以为她很饿,也没多做追问。

两人坐下来没多久,茶水还没有端上来,就有个身穿着厨师服的胖胖的男人走过来,在看到他们的时候,脚步顿了一顿,然后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笑,对着看到自己的季成阳叫:“季叔。”季成阳看着他的五官,总觉眼熟,像是记忆深处有那么一些印象。

可暂时捉不到,直到他换了一个地方的方言,说,我是阿亮。

季成阳这才恍然。

这是他当初带纪忆去看姨婆的时候,那个告诉自己,他想走出那个贫穷的地方,多赚钱,想改变自己命运的小男孩。

阿亮生来面相老,看起来和纪成阳差不了多少,其实也才二十六七岁。

“我还说西西忽然给我短消息,要来这儿吃饭是为什么呢,没想到季叔来上海了,”他坐下来,堂堂一个大男人面对季成阳竟然激动的眼睛有些红,“一会儿我亲手给你们做点心,虾饺,萝卜糕……还有什么?唉,我这一激动,连自己会做什么都忘了。”

“没关系,”纪忆轻声笑,“我都点了。”

她的指甲修剪的干干净净,就那么握着一根绿色的铅笔,在菜单上挑选着,对看中的点心画个小圈圈,也不吭声,将时间都留给这个将季成阳视作奋斗目标的偶像。有时候有个奋斗目标,并不是要成为他,而是能让自己有动力越来越好。

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这么傻,却发现,季成阳对旁人的影响,并不比对她的少。

阿亮笑呵呵,开始对着季成阳讲述自己初中毕业后,就出来打工,一路从宁夏,到广州,最后到上海,学历低就一直专心学做点心。“你们可真来巧了,我下个月就要自己在淮海路那边开小饭店了,也专卖点心,还有,季叔,家里几个堂兄堂弟都跟着我出来了。”

他说着,感激着,激动着,脸有些发红,眼睛也越来越亮。

到后来,看着纪忆放下笔,忙着就拿起餐单去张罗给他们做东西。

纪忆觉得一个看起来成熟的男人,激动的和小男孩似的,很好玩,低头,忍不住抿起嘴唇笑了会儿。等抬头,发觉季成阳的目光始终在自己身上,忽然心就烫了:“我也是去年偶然来吃饭,碰到他的……多巧啊,他看到我一直问你怎么样。”

季成阳的眼睛漆黑浓郁,视线锁在她身上:“是很巧,没想到他来了上海。”

“敢于背负自己理想的人,才能有机会成为别人理想中的人,”她对他说过的话,从未忘记过,他说的每句话她都记得清楚,“你对他的影响,挺大的。他真能干,比我赚得都多,能在淮海路那边开小店了,多好,他还快结婚了呢。”

这顿饭吃得很融洽。

似乎是因为过去的一些人和事重新出现在这一晚,让她想起美好的少年时代。纪忆吃完了点心,还特地要了芒果冰沙,一口口吃着,听他继续和阿亮闲聊,甚至想,果然是已经辞职不干的人,竟然在上班时间就如此频繁出来和客人闲聊,老板也不管。

冰沙吃多了,就会有些冷,尤其在夏天空调房间里吃,从内寒到外。

等到了她家楼下,她手心还有冰凉,丝毫不像是夏天该有的温度。

她摸出钥匙,反倒有些踌躇了,转身去看身后的季成阳,轻声说:“你累了吗?要回去吗?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当想要继续去爱他,她就会在意很多细节。

比如……身后的房间里真的很乱,不太适合让他看到,虽然房间的状态和走之前他来的那次没什么差别。“是累了,”他低声回答,“所以想进去坐坐。”

她挣扎了几秒,打开门。

拉布拉多很兴奋都上来蹭了蹭,发觉有客人后,立刻又乖巧地溜达到阳台上自己的窝里,只是有些不甘心地仰头,张望着进来的男人和自己的女主人。

纪忆也不太好意思当着他收拾,就意思意思弄干净床,示意他直接坐床上。

家里从来没招待过真正的客人,最多有同事来帮她喂狗,所以没有什么正经给客人坐下休息的位置。“喝水吗?”她问。

“不喝。”他攥住她的手,轻轻扯到身前。

骤然拉近了距离。

“告诉我,你想什么时候和我谈?”他感觉她手心凉,就用自己也不太热的体温,替她暖着手,将她的两只手合在掌心里,轻轻揉搓,“早谈早好。”

纪忆觉得自己被搓热的不止是手,还有心。

她避开这个问题,是不知道如何问,或者想着,其实有些事有些决定了,那过去的就知道的越少越好。她以为这是成熟的表现,可从昨晚到今天一整天都时不时走神,后悔自己没在昨天就问清楚,反倒不知道接下去何时再好开口……

而现在,季成阳却直截了当地准备解决这个问题。

“你说吧,我听着。”

她轻声说,嘴唇微微张合着。

接下来的季成阳这段话,大概只耗费了四五分钟。他是职业记者出身,总能立刻切入重点,很快就已经讲完他当初进入伊拉克之前和同伴交待“后事”的问题,他告诉她,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方式,自从开始成为战地记者就有这种习惯,起初后事的交待是为了家里父母和兄弟姐妹,后来这一次,多了她。“那时你只有十七岁,西西,我知道你的脾气,你要是知道我失踪……”他放开她的手,去抚摸她的短发,“我怕你会想尽一切方法去找我。”

他最怕的,就是她的不顾一切。

放弃学业,用尽方法,孤注一掷,去找还有一分活着希望的他。如果还有一分希望,纪忆绝不是一个安静等待希望降临的人,她会闹到没有书读,闹到人尽皆知,闹到自己毫无转寰的余地,将自己逼上绝路,也要去找他……

他了解她,比了解自己还要了解年少的她。

当拥有感情时,她能心甘情愿为亲情爱情放弃所有。

可当失去亲情爱情的时候,也能强迫自己恢复清醒,将自己保护好。

季成阳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她自幼的家庭,造就了如此的一个纪忆。她重感情,爱就会爱的全心投入,不计回报;她也现实,失去了爱,也不会因此彻底崩溃,懂得还是要好好活下去。他旁观过她从小到大太多次对父母家人绝望后,再擦干眼泪站起来的例子,也为此祈祷过,失去自己的她也能如此。

他刻意淡化了被囚禁的日子,暂时总结了自己所说的往事:“所以我没有结婚。我不敢说是不是做了一个最好的选择,但我肯定做错了一件事,我不该那么早和你……应该等你大学毕业。”

六年前的季成阳,因为一场大病,会有“时不待我”的做事风格。

六年后的他走过时间和生命的万水千山,却会觉得有些事慢慢来会更好。

命里有时终须有。

他们两厢沉默了会儿。

纪忆安静地蹲□子,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伸出双臂去搂住他的腰。他说的没错,如果当年知道他真的失踪在伊拉克,不管用什么方法,她一定都会想办法拼命去找他:“其实……你的邮件发什么都没用,我不信你会和别人结婚……”

他们不是寻常的男女朋友,她从小就认识他,他的一言一行都看了那么多年。

有什么道理会一夕改变一个人的品质?

她不信。

所以六年零两个月后见到他,她怕接近,怕和他说话,是因为什么?怕物是人非?还是近情情怯,不知道……或者真怕,他真的一夕改变,有了妻子?

不知道,说不清。

她鼻子酸酸的,好像只要面对他就会特脆弱。

这种感觉,就像别人对着自己妈妈,就永远会是孩子脾性的一面,她对着季成阳,就永远会是那个全身心爱着他的小姑娘。

他的手指,碰到她的脸,将那小小脸孔托起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一瞬仿佛回到小时候,隔着电视机屏幕看着他,那时她总觉得他的“那种勾人的劲儿”就来自于这双眼睛之后隐藏的那些想法,他时而微微笑,低声笑,或者神采飞扬的笑,都和别人没有什么关系。

而现在,这一秒,那双眼睛里完全就只有自己。

谈话告一段落,他在寂静的房间里,低头,深深亲吻她。

拉布拉多从狗窝里站起来,它看到自己的主人在和一个陌生人紧紧挨在一起,在做着一些它不能理解的事。需不需要挺身而出,保护主人呢?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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