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五月, 控兽处的垂丝海棠已经只剩零星几枝花枝还在夏风中坚持。

暖风袭来, 几滴粉雨吻别枝头, 零落在锦葵红罗裙。

铺满绢丝软垫的罗汉床上,侧躺着一名闭目养神的年轻女子。她容貌昳丽, 以手支头, 似乎已经睡着。

院子里侍立的有一女一男,结绿手握小小团扇,轻轻往罗汉床方向送风,陆雍和站姿规规矩矩, 视线却一动不动锁着小憩的女子。

深檐下的走廊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步履匆匆的乌宝和蛊雕一同走入。

陆雍和朝他们投去一个冰冷的目光, 示意他们放轻脚步, 事实上, 不必他目光提醒,二人在看见树下之人的时候,立刻就放缓了脚步。

乌宝和蛊雕虽走到罗汉床前, 但因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叫醒公主而迟疑起来。

正在此时, 罗汉床上传来轻轻一声:“说罢。”

秦秾华睁开眼, 眼中清明,不见丝毫睡意。

她扶着结绿的手起身, 换了另一种闲适慵懒的姿势靠在床上。

她平静道:“你们二人查到了什么?”

乌宝和蛊雕对视一眼, 乌宝上前一步,低头道:“奴婢开棺验尸后发现,吴氏女虽死于心悸, 但尸身内外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害,手法和小平身上的伤相似。”

“路上可曾出事?”

“公主放心,奴婢开棺的时候,守墓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事后,奴婢又把棺木原样葬了下去,不会有人发觉的。”

“如此便好。”秦秾华的目光投向一边的蛊雕。

蛊雕立时开口,朗声说道:“我查到吴文旦和燕王关系匪浅。吴文旦虽投靠了穆氏一党,但有意思的是,他和燕王私底下往来密切,但无论是穆世章还是穆得和,对此并不知情。在有这二人的场合,吴文旦和燕王还会特意撇清关系,仿佛并不熟识。”

“我觉得,吴文旦应该是把女儿献给了燕王,吴氏女本来就有心悸,再让燕王一折腾,所以就……”蛊雕做了个一命呜呼的动作。

“吴文旦之妻可知情?”秦秾华问。

“都在一个屋檐下,应该是知道的。”蛊雕说:“她这几日每天都去寺庙为女儿祈福,捐了不少香火钱。看得出,吴文旦上任几年,没少捞黑心钱。但是刘氏既然此前默而不发,女儿死后,恐怕更不会站出来作证。”

“既然如此……”

秦秾华话语未落,陆雍和走了出来,在她面前跪下。

“在下不才,斗胆向公主进言。”

“说。”

“刘氏既知情,只要我们拿到她的证词,即可指控燕王草菅人命。穆党为保燕王,必舍弃吴文旦,如此,我们既能断穆党一足,又能令穆党诸人见到穆氏薄情寡恩一面,动摇穆党军心。”

蛊雕忍不住说道:“你说的这些,谁不知道?问题是,怎么才能拿到刘氏的证词……”

陆雍和朝他投去冷冷一眼:“你拿不到,不代表别人也拿不到。”

“你——”

“在下愿意一试,请公主准许。”

片刻后,秦秾华说:“去罢。”

陆雍和离去后,秦秾华望着面露不服气的蛊雕,笑道:“不服气?”

蛊雕一脸气闷,没好气地说:“此人来历不明,性格又阴沉狡诈,公主为什么要重用他?”

“他有值得重用的才能。”

“可是,此人对公主并无忠心——”

结绿放下扇子,朝蛊雕投去责备的一眼:“你是在置喙公主的用人之法?”

蛊雕一慌,连忙看向面无波澜的秦秾华:“小的不敢!”

“无妨,我知道你的忠心。”秦秾华轻声说:“同样都是可用之人,忠不忠心,在我心中自然是不同的。你若是担心,不妨多替我留意他的举动,若有可疑之处,及时上禀便好了。”

“……喏。”

蛊雕脸上仍有些不服气,可是没有关系,秦秾华要的就是他不服气。

三足才可鼎立,这便是制衡之道。

秦秾华笑道:“这控兽处也开了一段时间,有些什么人上门?”

蛊雕说:“没什么特别的,卖狮子老虎的来了不少。”

“在这里办公还习惯吗?”

“有什么不习惯的?这里可比我的破草屋好多了——”

“那就不回去了怎么样?”秦秾华笑眯眯地问。

蛊雕一愣。

“从今日起——”她笑道:“你和醴泉,分别担任控兽处的左右使,负责官员稽查、情报搜集工作。虽无品秩,但年俸参照一品大臣,这公主府,今后就是你们控兽处的不具名官署。蛊雕,你可愿意?”

蛊雕一个激灵,立即跪下谢恩:“蛊雕愿意!蛊雕有幸得公主赏识,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叫公主失望!”

秦秾华含笑:“……去罢。”

蛊雕走出后院时,依然晕晕乎乎的。

他是个侏儒,一个本来只会出现在戏台子供人嘲笑取乐的侏儒。是公主给了他新生。

公主救了他的肉/体,也救了他的灵魂。若不是公主,他早就死在了哪个臭水沟里。

公主身边有独眼,有跛脚,有毁容,有女生男相,皇宫之中,若非贵人庇佑,像这样的人,只能被赶出宫或是沉入井中。

是玉京公主救了他们。世人所说的圣人,他没见过,圣人的之乎者也,也从未给过他一口热饭。对他而言,天下的圣人只有一个,那人就在他的眼前。

她信任陆雍和,可是他不信。

他会替公主盯紧陆雍和,如果他安分守己,那就皆大欢喜,如果陆雍和想对公主不利……

那就先过他这一关。

……

数日后,通往香积寺的一条小路上,上香归来的刘氏遭到一名头戴面具的怪人劫持。

刘氏和伺候的丫鬟蜷缩在车厢角落里惊魂不定,刘氏动也不敢动,脖子上的匕首源源不断传来透骨的冷意。

“夫人莫怕,在下不是歹人,不想伤害夫人和任何人的性命。戴上面具,也是因为在下面容粗鄙,怕吓坏夫人。”

匕首收回,面具怪人开口,沙哑低沉的声音就像从粗粝不平的老树皮上滚过,只要稍微思考一下这嗓子经历了什么折磨才能变成如今这样,就比那看得见摸得着的匕首更让人心生害怕。

刘氏惊惧交加地看着银面具下的黑色眼珠,说:“你……你是什么人……”

“在下姓陆,家中排行第四,夫人可以叫我陆四。至于在下想做什么——”陆雍和微微一笑:“夫人马上便知。”

日落时分,陆雍和带着刘氏的证词,步入冬暖夏凉的梧桐宫。

他在书桌前方三步远的地方跪下,先向公主请安,再请结绿传递刘氏写出的证词。

结绿拿到秦秾华面前,她手握狼毫,头也不抬。结绿了然,将证词轻轻放到书桌角落。

黄蘖写经纸上落下一个个清逸缥缈的墨字,组成高深难懂的佛经,她神色沉静,道:

“起来说罢。”

陆雍和这才起身,他垂目敛眉,低声道:

“吴文旦此人,原只是个正八品县丞,他府上有个家生子,被穆府的门房看中,娶了作小妾,吴文旦就是通过此门房,搭上了穆党的船,吴文旦虽出生书香世家,但道德败坏,为讨好燕王,主动献上妻女——”

狼毫笔尖一顿,险些在写经纸上点出墨团。

秦秾华将笔放在龙尾石砚上,终于抬起眼眸:“……两人都?”

“是。”陆雍和道:“一开始只是吴氏女,有一次,吴氏女心痹发作,刘氏进屋劝阻,也被燕王玷污,之后……燕王有时找吴氏女,有时找刘氏,有时……母女一同。”

结绿表情似要呕吐。

“吴氏女的死的确和燕王脱不了关系。吴氏女死的前一天,燕王来过,凌晨走时,吴氏女遍体鳞伤,一直喊心口疼。刘氏担心女儿,去求吴文旦请大夫,吴文旦怕事情泄露,不许府里下人跑腿,也不许刘氏外出。刘氏只好守在女儿身边,骗她说已经去请大夫。大约午时,吴氏女心痹死亡,刘氏去找吴文旦要说法,吴文旦反而以她不识抬举,对他的仕途毫无益处为由,把她打了一顿。吴文旦为撇清燕王嫌疑,特意将吴氏女之死瞒下,秘不发丧,只用冰块保存尸身,等到草草下葬时,吴氏女已经开始腐烂。”

结绿听得义愤填膺,忍不住大怒道:“世上怎会有如此恶毒的人?那可是他自己的骨血啊!”

陆雍和说:“吴文旦虽有妻女,但感情不深。他在羊毛胡同处置有一外室,那外室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吴文旦对外室所生的儿子极为宠爱,每日休沐,必至羊毛胡同探望外室女和儿女。”

“我将刘氏引到羊毛胡同,让她亲眼见到自己丈夫和外室女恩爱的模样,再告诉她,那院子里的草秋千,是吴文旦亲自编给他儿子的,那外室女身上穿的绫罗,是陛下去年赏给所有正四品以上诰命夫人的。刘氏痛不欲生,待情绪稳定下来后,我劝她写下了这张讲述了来龙去脉的证词。”

秦秾华说:“有证词还不够。”

“在下已经和她约好了明日再见。”陆雍和还改不了做文人时的习惯,朝着公主揖手道:“届时,我一定会让她成为我们的人证。”

“甚好。”秦秾华终于微微一笑:“刘氏那里,便拜托你了。”

“不敢当。”陆雍和低下头:“为公主,万死不辞。”

……

“夫人明日当真要去见那陆四?”

吴府正房中,丫鬟灵眉服侍刘氏喝下药汤,担心问道。

刘氏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疲软地靠在椅背上,慢慢说道:“残命一条,我还怕他害我性命不成……”

灵眉神色担忧,轻轻捏着刘氏的手臂经脉,为她梳理气息。

“夫人今日写了证词,老爷日后必定不会放过夫人,夫人要好好为自己打算才是。”

刘氏苦笑道:“如今我名节已毁,别说老爷饶不了我,便是回家……爹娘也不会饶我。我再怎么打算,也无路可走啊……”

“夫人……”灵眉忽然眼睛一亮:“夫人!要不我们逃走吧?夫人往年赏赐的那些金银首饰,奴婢都好好藏着,足够我们去乡下买块薄田,请几个佃农耕种为生了!”

“傻丫头……”刘氏含笑看向灵眉,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你也是个苦命人,被父母卖到这吴府,跟着我,也没过几日好日子。若是卖给那外室,想必还……”

“夫人不许说这些!”灵眉气冲冲道:“奴婢虽卖身为奴,但绝不伺候那等不要脸的狐媚子!奴婢这辈子就认夫人为主,老爷都要靠边站,没了夫人,他就不是灵眉的主子!”

刘氏擦掉眼泪,刚要说话,门外忽然有人禀告:“夫人,老爷回来了。”

刘氏和灵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感到了恐惧。

这一夜,每个人都听到了正房里传出的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愤怒的打骂。

夜深了,停在吴府屋顶上的黑鸦展翅飞走,屋顶下的声音也停了。

吴文旦走出正房,做贼心虚地往四周看了看,见里外无人,这才理了理衣领,走向一旁的书房。

正房中,过了不知多久,一人从衣柜里跌出,正是刘氏的心腹丫鬟灵眉。

她满脸是泪,踉跄着奔到床前,抱着脸色发青,双眼紧闭的刘氏泣不成声:“夫人……夫人您醒醒……夫人……”

颤抖的手指探到刘氏冰凉的鼻下,片刻后,灵眉以手捂嘴,死死堵住想要冲出喉咙的嚎啕大哭。

“你怎么在这里?!”

一声怒吼,去而复返的吴文旦站在正房门口,怒目圆瞪。

“我杀了你!”

灵眉拿起桌上的裁纸刀,哭吼着朝吴文旦捅去。

吴文旦下意识躲避,灵眉立即从他让开的大门冲了出去。吴文旦意识到自己中计,马上大喊道:“来人啊!灵眉行刺朝廷命官,杀害夫人!立即给我拿下,生死不论!”

灵眉一边哭,一边跑,在众人追赶怒骂中,没命地逃出吴府大门。

她慌不择路,逃进一条没有出口的阴暗巷道,藏在垃圾堆后,浑身颤抖地看着吴府下人打着灯笼,提着刀剑,在巷子外跑来跑去。

“吴文旦你这个狗官,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她蜷缩身体,恨极的诅咒从打颤的牙关里不断挤出,好像每骂狗官一句,就能多一丝逃出生天的勇气。

有一名提着灯笼的吴府下人忽然对昏暗的小巷深处产生了兴趣,他提高灯笼照亮巷子里,警惕地慢慢走了进来。

灵眉把自己的身体拼命往后缩,可她身后只有石壁,退无可退。

她手握裁纸刀,眼泪长流不止,忽然,肩头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

她刚一回头,后颈受到重重一击,立时失去了意识。

吴府下人提高灯笼,照亮一张脏兮兮的脸。蓬头垢面的乞丐从一张草席上揉着眼睛起身,嘟嘟囔囔道:

“大爷,这大晚上的,你们吵吵嚷嚷是在找人吗?”

“你一个人?”家丁一脸狐疑地扫过垃圾堆。

“不是我一个人,还有谁?大爷要给小的配个媳妇吗?”乞丐哈哈大笑,抬起褴褛的衣袖,使劲挠着缠绕在一起的乱发,仿佛受跳蚤困扰。

家丁神色厌恶,说:“大理寺卿吴大人的下人行刺朝廷命官,又杀害了我们府上的主母,现在潜逃了!你要是看见她,就捉了到吴府来领赏!”

“知道了!知道了!小的一定留意!”乞丐点头哈腰道。

家丁不愿多呆,转身离开了肮脏的小巷。若他多留意些许,就能发现这个乞丐看似热衷悬赏,但对关键人物长什么样,却一句没问。

“哎呀,有句话说得好呀……穿着铁鞋找不到,躺下一睡就来啦!”乞丐捏着丫鬟的脸打量两眼,说:“小爷我出人头地的机会总算来了——”

……

天还没亮,原为公主府,现在挂着控兽处牌匾的大门就被一个脏兮兮的乞丐敲响了。

开门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长得笑眯眯的,像是个和善人。

“你又来了?”老者见着他,笑了。

“你认得我?”乞丐奇道。

“挂匾那日,你就在那栋房子底下观望。”老者食指一指,准确无误地指出他当日蹲坐之处,笑着说:“往日你都是远远观看,今日特意来敲门,是为了何事啊?”

“你们还收擅猎的奇兽吗?”乞丐问。

“收。你知道哪里有奇兽?”

“知道,知道。”乞丐问:“你就是这里的管事之人?”

老者不置可否,笑了笑:“老朽姓常,是这控兽处的管家,请随我进去,老朽为你引见管事之人。”

乞丐光脚不怕穿鞋的,大大咧咧跟着老者走进了朱红大门。

吱呀一声后,东郊又恢复了平静。

乞丐被引进一间宽阔大厅后,有下人为他端上一盏清茶,一碟小食,他毫不客气,在管事露面之前便已吃完。

醴泉步入厅中,见到的第一面就是衣着破烂的乞丐敲着空碟,讨要续碟。

醴泉屏退侍人,走到主位坐下,看着下面吊儿郎当的乞丐,冷声开口:

“你有奇兽要出手?”

“是,符合你们要求的奇兽,特别擅猎。”乞丐笑嘻嘻道。

“我已听过不下一百人,说过和你类似的话。”醴泉面无波澜,说:“说吧,你这奇兽,是什么奇兽。”

“我也不知是什么种类的奇兽,只知道有个贱名,叫狗蛋。”

醴泉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波动。

“……什么样貌?”

“样貌嘛……哎呀,不好说。”乞丐啧啧道:“我觉得收拾打扮之后,应该还挺人模人样的。不收拾……那就像是病狗拉出的一坨绿屎,又粘又臭。自己讨厌,别人见了大概也讨厌。”

“控兽处只收擅猎的奇兽,你这奇兽,猎到过什么东西?”

“这可就问到点子上了。我这奇兽啊,见过一只毒蛇,一只癞/蛤/蟆。那毒蛇身上长了一对脚,半夜溜进大理寺卿的府上,走的时候,引得一只特别丑陋的癞/蛤/蟆相送,癞/蛤/蟆点头哈腰,在毒蛇面前蹦蹦跶跶,呱呱叫个不停。”

“……奇兽猎到的是毒蛇癞/蛤/蟆?”

“那倒没有。”乞丐嘿嘿笑着,像是一刻也坐不住似的,架起二郎腿,刚刚拿了点心的右手伸到破草鞋里挠个不停。

乞丐挠了半天,在醴泉冰冷的注视下,终于放下左脚,笑道:“大爷别气,我话还没说完呢。”

“说。”

“我这奇兽,虽没有猎到毒蛇和癞/蛤/蟆,但是猎下了那癞/蛤/蟆想要灭口的人。我想着,这怎么也和猎到癞/蛤/蟆差不多吧,这才大着胆子,上门来问问——”

乞丐笑嘻嘻道:

“您看,我这奇兽值多少价?”

醴泉无言以对,半晌后,他开口道:“待我禀告宫中,请公主定夺。”

控兽处成立多月,上门不下百人。

首次,醴泉动用秘密专线,向宫中递了消息。

当天晚上,秦秾华就见到了这名换上干净衣服,焕然一新的乞丐。

“这确实是我要的奇兽,不知公子需要多少银两才肯割爱?”

乞丐一改面见醴泉时吊儿郎当的气质,俯首便拜。

“小人不要钱财,只想求公主为奇兽赐名,长久效力于公主!”

“……如此。”

秦秾华笑道:

“从今往后,这奇兽便名为钩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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