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行了十日, 晌午时分, 车队照例停下来补给。

趁着连下几日的小雪总算停止, 秦秾华将少年扶出舆车放风。

“……我自己走。”秦曜渊把手往回缩。

秦秾华一把抓住他逃跑的手:“你昨夜才发了高烧,今天逞什么能?”

“你可以挽——”秦曜渊又一次试图从她搀扶太后的姿势中收回手:“为什么一定要搀着?”

一个想被挽, 一个想搀扶, 两人正在为哪种姿势更适合病人放风而各执一词时,身着金甲,腰佩宝剑的方正平从一边走了出来。

他看见秦秾华,眼睛一亮, 在一身重甲的铛铛声中走到她的面前。

“卑职参见长公主、九皇子。”

“方同知不用多礼,请起罢。”秦秾华笑道。

秦曜渊瞧着单膝跪地的方正平, 面无波澜, 却趁秦秾华被分神的时候, 瞬间将她的手夹到臂下。

方正平刚一抬头,就看见二人亲昵地挽着手臂。他脸上笑意一僵,带着疑惑起了身。

这个年纪还如此亲昵的兄妹姐弟, 他此前从未见过……

“方同知是在巡逻营地吗?”秦秾华笑道:“可曾用过吃食?”

话音刚落, 少年铁一般的臂膀就把她的前臂给夹住了。

秦秾华往一旁看去, 罪魁祸首望着地面上两只正在爬走的蚂蚁,若无其事。

方正平低头回道:“卑职巡完这一轮, 就去换班用食。郳音仍未抓捕归案, 长公主还是多带些人在身边,以防意外才是。”

秦秾华谢过他的叮嘱,问道:“方同知, 车队已经出发多日,不知我们如今在什么地方了——还有多久才能出草原?”

方正平细细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有些过于细了。以至于她被夹在臂膀下的手越发受到压迫。

秦秾华努力忽视好像被狼啊呜一口咬住的前臂,道:“穆氏父子可有异状?”

“穆世章每日都在车内,不见客也不外出,穆得和被金吾卫严加看管,禁止一切探望,两人都没有异常。”

“穆得和有没有问过外边近况?”

“开始几日问过,许是见金吾卫都不理他,之后便消停了。”

“穆得和心狠手辣,对父亲却十分敬重,他对嫡子虽不如燕王上心,但还是有几分看重。如今他不问穆世章,不问穆阳逸,连燕王也不问了——”秦秾华皱眉道:“他这几日情绪如何?”

“形如枯槁……”方正平眉头紧皱,也意识到问题所在。

出了这样的大事,没有反常才是最大的反常。

秦秾华问:“穆得和如今安排在车队什么地方?”

“为了隔开穆氏父子,软禁穆得和的马车安排在后军队尾,由金吾卫重兵看守。”

“那便劳烦方同知,把人和车都调到中军尾部来,再把穆世章的马车调到陛下的舆车之后。”

方正平揖手道:“卑职明白,这就去办。”

方正平离开后,秦秾华看向身旁少年:“……还不松手?”

秦曜渊懒懒瞥她一眼,虽然松了手臂力量,但一看就是“下次还敢”。

两人在舆车附近走了一会,秦曜渊看似如常,额头却出了一层薄薄的虚汗。秦秾华心里沉重,面上一如平常:“太阳晒得我头晕……渊儿,我们回去罢。”

秦曜渊从喉咙里应了一声。

返回舆车时,他拒绝乌宝搀扶,拒绝矮凳,如从前那般跨上舆车——她装作没有看到他踉跄的一步。

已经在好转了——她安慰自己。

他至少醒着,更何况,上官景福也说过,只要好生调养,不会有性命之忧。

两人回到车内,结绿送来今日分到的午膳——随着车队逐渐远离草原,出现在桌上的肉类又开始少了,熟悉的路菜重新现身矮桌。

因为刚离开桐曲围场的缘故,现在的路菜还算丰富,不仅有烤狼肉、板鸭,还有叶菜可食,甚至连汉宫棋和水团这类糕点也偶有见到。

秦秾华把自己的那一份肉挑到他碗里,又拿勺子拌匀,将一碗混杂菜叶、玉米、烧肉、米饭的大杂烩端回他面前。

“……干什么?”秦曜渊皱眉。

“吃不下——”她道:“我想吃水果。”

秦秾华将桌上盛着切块秋梨的芙蓉石碗端到面前,七八块新鲜多汁的雪白秋梨,躺在器薄色艳的绯色碗底,看了就让人食欲大开。

这是她和秦曜渊共同的份额,但因秦曜渊现在忌寒凉,这一碗都是她的。

结绿见状,主动说道:“我再去后边拿些水果吧——公主想吃什么?结绿今儿去领膳食的时候,看见了几个大西瓜——”

“不必。”秦秾华用银签叉上一块秋梨,道:“宫中用度都有章程,我们多用就有别人少用。我吃得不多,这些已足够了。”

结绿欲言又止,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离开了舆车。

不到一会,她重新回到舆车,带着又一芙蓉石碗。

她揭开石盖,将一碗没动过的石碗推到秦秾华面前,高兴道:“这不是结绿去膳房要的,公主快吃吧!”

“不是膳房要的,那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秦秾华奇道。

“舒公子今日又到舆车附近来吟诗了,结绿见了他,和他闲聊几句——”结绿面露得意:“没过一会,他就把这碗秋梨送来啦!”

秦秾华哭笑不得道:“两碗秋梨我也吃不下,日后不可如此了。”

秋梨性寒,血虚者禁食。秦秾华将两碗秋梨分了分,自己留下一份,其余的拿给了结绿,让她和乌宝一起分食。

用过午膳后,秦秾华让少年褪下上衣,重新给他上了一遍药。

上官景福开的药有没有用她不知道,至少是个安慰,比起所谓的狐胡秘宝乾坤蛊,她更宁愿是上官景福开的外伤药在帮助伤口逐渐愈合。

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如果乾坤蛊真有那么好,为何历来狐胡皇帝不种,偏要留给东宫太子?

因为父爱?

一个狐胡皇帝拥有帝王家难得的父爱便罢了,历代狐胡皇帝也是如此?

宣传口出来的言论,骗别人可以,骗她不行。

秦秾华一边思考,一边吃梨,不知不觉,碗已见底。

她看向身旁少年,他还在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饭,动作机械,脸上也无甚表情变化。配合那碗外观欠佳的拌饭,他的表情仿佛在遭受折磨。

仔细想想,他似乎没什么喜欢的东西。

没有偏爱的美食,没有偏爱的华服,没有偏爱的金银珠宝,金镶玉的架子床睡得,风雨无蔽的树枝也睡得。平日除了舞舞银枪重弓,做的最多的就是睡觉、发呆、看秾华。

“渊儿——”她把下巴撑在手心,看着他:“等去了青州,你想做什么?”

他想也不想道:“想做什么做什么。”

“你现在不就是想做什么做什么吗?”秦秾华问。

他看了她一眼:“那你又想做什么?”

秦秾华兴奋起来,立即把未来计划娓娓道来:“先带你去寻谭光所说神医,顺便乔装改扮,民间走访。青州一地庙小妖风大,青州军打来犯的夏军不行,和自己人打太极拳却是一等一的好手。等摸清青州现状,再——”

“除了计划要做的事,你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吗?”

应该去做和想要去做之间的确有所不同。

秦秾华想了想,认真道:“有。”

“什么?”

“我想批折子。”她忧郁道:“京中的各方折子已经不知堆到多高,我这一日不批折子,一日就像白过了一样……我已虚度了两个月的光阴……”

秦曜渊用看神奇生物的目光看着她。

秦秾华叹了一声,幽幽道:“你不懂。”

千金易求,知己难得。

她的快乐,注定只能独自享受。

看着秦曜渊吃完一碗大杂烩后,秦秾华道:“渊儿,你先歇息罢,阿姊出去一会。”

他立即朝她看来:“你去哪儿?”

“今日我还未去向父皇请安。”她安抚道:“一会就回来。”

安顿好少年后,秦秾华下了舆车,朝天寿帝所在走去。

……

午间补给时间过去后,车队重新启程。

明黄的皇家车队在三千金吾卫拥趸下浩浩荡荡继续前行。

一名年轻传令兵骑着棕色战马来到后军尾部,在一辆窗门紧闭,里面鸦雀无声的马车前勒紧了缰绳。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不移动?”年轻传令兵对马车旁负责看守穆得和的正八品知事道:“若是同知怪罪下来——”

“就要移动了——”知事道:“还不是车里这人还没吃完么……”

年轻传令兵皱了皱眉,道:“他如今已是阶下囚,难道大人还担心颠着他么?大人还是快些押送上去,免得同知问责!”

“这就送,这就送——”

年轻传令兵看了一眼马车,骑马走到车边,推窗往里一看,蓬头垢面的穆得和坐在一张矮桌前,闻声抬起眼眸,毒蛇一般阴冷的目光落在传令兵身上。

不过十几日的软禁生活,穆得和两边脸颊已经深深凹了下去,就连一头乌发也变得花白,整个人好像陡然便老了十岁一般。实在让人难以将其和秋狝大队离京时,穆得和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联系起来。

车里没有其他人,一切如常。

传令兵关了窗,最后催促了一声,骑马往车队前方奔去。

他刚走,知事便往地上唾了一口。

“狗仗人势……同知同知,同知又不是你爹,得意什么……”

知事往周围看去,怒瞪那些看热闹的手下甲士:“看什么看?做你们自己的事去!”

马车车窗缓缓打开了,一双吃过的碗筷递了出来。同知连忙接过,神色间露着一抹殷勤。

“这几日,辛苦你了。”穆得和面无表情道。

“都是小人分内之事……”

穆得和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扔出,冷冷道:

“……拿去喝酒罢。”

“谢大人——”知事笑逐颜开,小声道谢后,趁无人注意,赶紧将玉佩收入怀中。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穆得和问。

知事往天边西斜的日头看了一眼,道:“应是申正了……”

穆得和也眯眼瞅着天边斜阳。

“……该日落了。”

知事一愣,下意识看向穆得和,后者却忽然关上车窗,就这么消失在眼前。

“大人!大人!”一名小兵拍马来到车前:“有一群流民一直跟着我们——”

“流民?”知事皱起眉头:“有多少人?”

“看上去像是有有十几个的样子——”

“我问你有多少,你和我说看上去?”知事刚想骂人,想起马车里的穆得和,骑马往一旁走了些。

来报的小兵跟着他移动到一边,听他继续道:“斥候干什么吃的?为什么没有发现流民?”

小兵一脸茫然:“属下不知……”

知事眉头越皱越紧:“流民在哪儿?”

小兵领着他来到车队末尾,将数百米外的一群人指给他看。

这一群人粗略估计有十几个,个个穿着粗布裋褐,身材又高又壮,健步如飞地奔驰在草原上,始终和车队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与其说流民,不如说是马贼更加合适……可天底下,哪儿有不骑马的马贼?

又有什么不长眼的马贼,敢打劫到皇家头上?

“……他们跟了多久了?”知事疑惑道。

“快半个时辰了。属下本以为他们跟不上车队脚程,没想到他们硬是跟到现在……”小兵忽然慌了:“大人,您看——他们是不是越来越近了?”

知事眯眼望去,这十几人开始冲刺,彼此之间的距离正在肉眼可见地缩短。

他抽刀出鞘,道:“……来就来吧,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鸡蛋碰石头。”

……

天子舆车内,天寿帝被秦秾华逗得笑出了声:

“……天下竟有这么傻的人?”

“可不是么?”秦秾华笑道:“若不是小乞儿说漏了嘴,张生怕是直到最后也被蒙在鼓里。”

天寿帝回味着这个引人发笑的小故事,伸手向高大全示意,后者立即送上一杯温度适宜的热茶。

天寿帝喝茶时,高大全满面笑容道:“还是长公主有办法,陛下如今只有见了长公主,才能笑上几声——”

天寿帝盖上杯盖,叹了口气,递还茶盏。

“风水轮流转,朕从前是笑得太多了……”

“已经发生的坏事不能改变,不如往好的方向想。这次秋狝,不是也有好事发生么?”秦秾华道:“穆氏倾倒就在眼前,父皇这个年号也用了许久,不如趁此机会,换一个更称心的年号呢?”

想起自己这个年号的由来,天寿帝不由又叹了口气:“说起来,天寿二字,还是朕起给穆裴二人看的……除了寿终正寝,别像几位皇兄死得不明不白以外,朕也没有别的愿望了。”

秦秾华道:“穆氏如今倾倒在即,父皇不必顾忌他们的想法了,年号一事,本就应该帝王独断乾坤。”

天寿帝想了想,低声道:“罢了……不换了,这个年号还是有福的,天寿帝,与天同寿——朕现在不就成了大朔活得最久的皇帝么?”

他看向秦秾华,语重心长道:“父皇给你玉京这个称号,也是希望你和玉京同寿。只要朕在一天,朕的玉京就在一天。”

“父皇……”

“这次的事情,实在是让朕精疲力尽。朕现在唯一的念想便是你了……”天寿帝拉起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你已经二十了,朕想看你有个心上人,能风风光光出降,和驸马鸾凤和鸣……你身子弱,孩子别自己生,皇室宗亲里……你自己选一个顺眼的,朕做主给你要来,记到你和驸马的名下。”

他再次叹了口气,道:“你的兄弟里,没几个成器的。趁朕还在,朕想把你的婚事尽快定下来,这样一来,便是以后朕有什么意外,你也……”

“父皇正当壮年,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您就是自己吓自己,才把这肚皮吓没的。”秦秾华故意板着脸,轻轻拍了拍天寿帝的肚子。

龙肚被拍,舆车内的侍人纷纷吓呆,就连高大全也不由为长公主提了口气。

若是普通皇帝,有人拍其龙肚——那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幸而天寿帝不是普通皇帝,他是平生最大愿望便是做个闲散王爷的皇帝。

他开怀大笑,自己往自己肚皮上拍了两下:“果然是瘦了罢?茶饭不思还是有些好处的——”

一声响亮的嘶鸣声在车外骤然响起,打破了车内和乐融融的氛围。

天寿帝刚露出疑色,窗外就响起方正平的声音:

“陛下!狐胡反贼来犯——看守穆得和的一百金吾卫全灭,穆得和已被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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