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刺史府大门, 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热闹的人。

百来个佩刀穿甲的将士护着正对大门的一人, 那人大约四十来岁, 穿着石青色蟒袍,外披黑貂衣, 白白净净的脸上写满刻薄冷漠。

红色大门向两边敞开, 一男一女走了出来,人群霎时沸腾。

“是真武将军和夫人……”

秦秾华在为首的大太监脸上看了一眼,生面孔。

想来是太子上位后扶持起来的人。

她笑道:“请公公进来说话。”

大太监的眼神在她和秦曜渊脸上扫了一眼,嘴唇一拧, 露出尖酸冷笑:“……也好。你们,都进来罢。”

太监说完, 身边百来个护卫一同随他走进大门。

大门又一次关上了, 剩下许多看热闹看了个糊涂的百姓交头接耳。

“那太监说自己是京里来的, 真的假的?”

“将军会归附朝廷吗?”

“我要是将军,宁愿做自由自在的大将军,也不回去受皇帝的鸟气……要不是皇帝无能, 金雷怎会失陷这么久?”

“就是……将军和夫人来了我们才有好日子过, 之前那么多年, 朝廷管过我们吗?现在是看着将军打下金雷,就迫不及待派人来摘果子了?这是朝廷还是强盗?”

议论声越来越多, 人群忽然被外力挤开。

成大任挤到大门前, 对众人连做双手下压的手势。

“乡亲们,金雷本是大朔一部分,若将军选择归附, 也在情理之中,我们要相信将军和夫人会做对我们最有利的选择。”

小眉晚一步挤出人群,也帮着爹爹吆喝:

“是啊,只要管我们的还是将军和夫人,归不归顺的,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这么久了,你们还不相信将军和夫人吗?你们聚在门前不散,知道的说你们是对朝廷监军不满,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是对将军和夫人不满,大家还是早些散了吧,别给将军和夫人带来麻烦!”

百姓们也就发发牢骚,一听会给将军和夫人带来麻烦,没一会就散了个精光。

众人都离开后,小眉凑到成大任身旁,好奇道:“爹爹,将军他们真的会归顺朝廷吗?”

“当然会了,我们本来就是大朔的一部分。”成大任摸了摸她的头。

“那如果将军他们不愿意怎么办?”

“……他们不会不同意的。”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因为将军和夫人本来就是皇子皇女。

成大任没有明说,在她头顶的手改摸为拍,道:“走罢,跟爹爹出城接一个人。”

……

冷冰冰的圣旨放在桌上,气派十足的监军拒绝了住在府中的邀请,带着他那百来号人,去了城里最大的客栈。

秦秾华摩挲着圣旨上金线织绣的祥龙,似笑非笑道:

“我们这位大哥,还真是小气得紧。明夸暗贬的一张圣旨,什么好处也没有,给几个荣誉头衔就想叫我们交出兵权乖乖回京——做梦也比这张圣旨生效快些。”

秦曜渊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擦着一杆乌黑长/枪,闻言眼睛一亮:

“我们不回去了?”

“回是要回去的,只是不是现在。”她漫不经心道:“军中事务众多,想要几天之内完成交接——想也别想。他若实在着急,就送他去莫州前线抗夏。”

她抬头望向窗外开阔的晴天,喃喃道:“我等的人,也该到了。”

“如果他没来——”

“我了解父皇。”秦秾华含笑,神情成竹在胸:“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受人欺负。”

数日后,钦差到达瀛洲的消息传遍了金雷十三州。

所有百姓都在关心一个问题——

真武军会归顺大朔吗?

明月高悬,街上万籁俱静,瀛洲城内最大的酒楼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郑昂跨进天子号上房,一眼瞧见钦差那张酸苦瓜似的脸,心道不好,转身就要走。

“郑都尉这是发达了,就不愿同我们这些小将一同饮酒作乐了?”

一同上过战场的将领眼疾手快起身将他拦下,不由分说将他推到桌前,大声道:

“不看僧面看佛面,钦差大人还在,你转身就走,太失礼了!”

事已至此,郑昂只好干笑着抱拳:“眼拙眼拙,不知钦差大人在此,失敬了……”

监军挑唇轻笑一声,露着喜怒难辨的神色,慢悠悠道:

“不妨事,都尉三请五请都是病中不见,今儿也是巧了,在这里遇上。将军若不嫌弃,不如落座,陪鄙人喝几盏酒?”

郑昂往桌上扫了一圈,都是军中将领,官位比他大的也不在少数。

他只能硬着头皮坐了下去。

“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监军抬起酒杯。

“说到太子仁厚!”有人立即响应。

“对——太子仁厚。”监军笑道:“陛下不问政事,内阁为了节省开支,属意只赏领头之人,是太子出面斡旋,为诸位保家卫国的将士请到分赏的旨意。”

一时间,席上满是对太子的溢美之词,其中当然不乏对监军远道而来的欢迎和吹捧。

郑昂坐在席上,不敢动箸,后背冷汗直流。

“只是……”监军拖长声音,特意放慢的声音就像冰冷的铡刀,在郑昂冷汗津津的后脖上试着角度。

“圣旨下了已有四日,真武军纹丝不动……如今看来,金雷未尝会和平归顺啊。届时,龙颜震怒,别说奖赏了,我与诸位都是大逆不道之人。”

席上半晌无言,郑昂不敢抬头,冷汗顺着额角滴落下来。

“实不相瞒,将军此举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有人开口,朗声道:“胳膊再怎么强壮,又能拧过大腿吗?我们金雷本就是大朔一府,我是土生土长的朔人,在座众人也是,若是得罪了陛下,岂不又是一场大战?现在好不容易平定下来,不论是军中将士还是平头百姓,我们都不愿再大动干戈了。只是我们人微言轻,无力劝说将军改变决意。”

“监军见多识广,可否为我们指条明路?”

监军故作为难,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需要你们都团结起来……”

“监军请说!”

监军露出微笑,至今未进一口的酒盏放回桌上,用那太监特有的阴柔声音缓缓开口。

郑昂悄悄抬头,桌上的将领,三分之一认真倾听,三分之一像他一样游离在外,还有三分之一,让他想起了街上收了佣金帮忙卖货的媒子。

离开天字号上房时,郑昂袖子里多了掌心那么大的一块金元宝。

这金元宝,没过多久就到了秦秾华的桌上。

“……属下不敢隐瞒,还请将军和夫人恕罪。”

秦秾华笑道:“起来罢,你能想着过来禀报,便是忠心耿耿,不仅没罪,将军还要大力夸奖才是——将军,你说呢?”

少年将军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郑昂身上。郑昂一凛,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压力使得他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你是三营的都尉?”

郑昂没想到将军能记得他,激动道:“是!”

“等祝随桓下去了,你来管三营。”

祝随桓乃今夜筵席上的一员,观其态度,早已被监军收买。

郑昂喜不自胜,连忙屈膝谢恩。

“拿去罢。”秦秾华将桌上瑞鸡状的金元宝递给他。

郑昂一惊:“属下不敢!”

“这是我和将军赏你的,有何不敢?”秦秾华笑道。

郑昂见她并非试探,这才喜色难掩地接了。

种玉将人送出去后,秦秾华端起桌上清茶抿了一口。

“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的身份。”秦曜渊道。

秦秾华道:“舍大朔投靠真武将军是叛国贼,舍太子投靠九皇子——这性质就不一样了。他们怕公布我们的身份会适得其反,连宣旨都是挑了府里花厅,就是不想让人们知道真武将军还是一个天潢贵胄。”

“还等吗?”秦曜渊道。

“等。”秦秾华望着茶面上漂浮的一片孤茶,唇边带笑:“我倒要看看,是他先等到,还是我先等到。”

三日后,晴空万里,正是举行室外活动的好时候,经过几日预热后,鼓励参军的动员大会在瀛洲顺利举行。

凡是来倾听动员大会的,事后都能得到热腾腾的八宝粥一碗。

现场人头攒动,既有为着那一碗八宝粥来的布衣平民,也有来一睹将军和夫人风采的锦衣子弟,除了他们,真武解放报的几位主笔也来到现场,只为取得一手资料。

人一多,闲谈就压抑不住。

人们最关心的,还是金雷到底姓真武还是姓朔的问题。

秦秾华对待这次动员大会很认真,她的稿子是自己亲手写的,反复修改了几十遍,足以让台下几位新入门的主笔狂记笔记。

秦曜渊什么也不用做。

这种场合,他只需要往醒目的地方一坐,凭那气势凌人的神态,就能让叫慕强的小年轻们憧憬不已。

“我们想要维护家园,就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敌人上!”

秦秾华站在楼台围栏前,对着楼下众多人头朗声道:

“和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靠我们大家一起抗争出来的,你是想做敌人砧上两脚羊,还是拿起刀剑,受万人簇拥?是想一生碌碌无为,还是威震大江南北?是想田间劳作一生,还是跟着真武军出人头地,为家中老小挣出一片天地?”

“我们要跟着真武军出人头地!”

台下响起浪潮般的回响。

几个主笔终于有歇口气的机会,他们对视一眼,心里都是对将军夫人发自内心的钦佩。

怪不得他们怎么劝,夫人也要亲自发表讲话。

就连土财主教训底下的奴仆,都会让管家代劳,只有将军夫人不辞辛劳,要亲自出面。

看看登记入伍处火热的场面吧,事实证明,将军夫人这一招十分有用。

虽然女子抛头露面有些出格,但……将军都不在意,他们又有什么好说的?

眼见招兵动员大会就要获得成功,一群将士粗暴地推开人群,簇拥着一个穿貂衣的阴柔男人上了楼台。

台下百姓不明所以,又看不见楼里发生的事情,纷纷躁动起来。

这些人上了二楼,停在楼梯口,秦曜渊刚一起身,他们就不约而同将其中的监军给拱了出来。

面貌阴柔的监军对秦秾华二人低了低头,一张不长胡子的长脸上皮笑肉不笑。

“距离接过圣旨,已经有七日了罢,咱家也是仁至义尽了——将军和夫人至今仍未放权,难道是想抗旨不尊吗?”

秦曜渊提起靠在椅边的乌黑长/枪,那枪原色乌黑,因鲜血时常浸润,黑中多出一抹暗红。

但凡见过他上战场的将士,此时又是下意识一退。

监军暗恨,瞪了这些不中用的武人一眼,大声道:

“皇恩浩荡,民心归顺,太子特意为有功的将士们请了恩赏,你们却为一己之私逆天行事,难不成是想忘恩负义,自立为王?金雷原是朔人的土地,如果不能归顺大朔皇帝,这和受胡人统治又有什么不同?”

声音传至楼下,立即引发轩然大波。

“将军想自立为王?”

“我家中有老有小,好不容易赶走夏人,不想再与皇帝为敌了……”

“难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真武才会扩军招兵?”

“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将军有胡人血统……”

秦秾华听到楼下议论,仍面不改色。

经过刘命的一番调养,她也有了朗声对抗的力气。

“监军说得好,皇恩浩荡!”秦秾华微笑道:“我和将军从不敢忘。真武军也未曾有过不臣想法,我和将军,都是土生土长的朔人,监军应该比此处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监军目光闪避:“既如此,你们就赶紧按圣旨所言,交出兵权,速速返京。”

“敢问监军,我和将军卸职之后,是何人继任?”

“内阁自会指派通达老练之人接手此地军政。”

“在他来之前呢?”

“他来之前,自然是咱家代为执掌。”监军神色渐渐不耐。

楼下百姓听闻军政将由一个太监代管,反对之声立即高涨,监军脸上青白交加。

“若是在真武军兵权交接之时,大夏举兵反扑,而将军已在回京路上,朝廷指派之人又未到达金雷,敢问监军——可有信心带领真武军抵御外敌?”

监军又羞又恼,咬牙道:“我自会尽我全力!圣旨已下,你们无论心里打什么主意,在圣旨面前,都必须交出兵符!否则,咱家只能理解为两位是想裂土为王!若是如此,咱家便只能不客气了!”

监军带来的百来人忽然冒出,虎视眈眈地包围了楼台。

“将军!”柴震试着冲上楼台,被监军策反的将领拦住,他红着眼睛,怒声道:“你们是想背叛将军吗?!”

“我们只是不想背叛大朔罢了……”

“我们也是听命行事……”

狡辩声此起彼伏,他气得抽出腰间长刀:“让开!谁再拦我,我杀了他!”

一时间,楼台里响起数声抽刀声。

为首的那人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蛮干的土匪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眼见楼下就要发生流血冲突,秦秾华忽然笑道:“终于来了。”

“……什么?”

监军知道她的厉害,一直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此刻她刚一发笑,他就警惕朝她所望方向看了过去。

一个两鬓雪白的中年男子将一个青年送上空地中央。

青年高大冷峻,衣着单薄,脸上蒙着一只黑色眼罩。

监军面色大变:“拿下他!”

晚了——

醴泉抖开手中明黄圣旨,高声道:“玉京长公主,皇九子秦曜渊接旨!”

秦秾华推开面色苍白的监军,率先往楼下走去。

她刚下楼不久,身后传来数声下饺子一般的声音,回头一看,楼梯口东倒西歪躺了一片,全是先前倒向监军向他们施压的军中将领。

秦曜渊踩着一人走出,长/枪随手转出一个漂亮枪花。

秦秾华含笑等他走来,两人一同走出楼台。

人群如潮水自动退开。

秦秾华和醴泉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率先跪下,秦曜渊紧随其后。

不过眨眼,百姓纷纷跪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之九子,勇猛果敢,独步天下;朕之七女,剑胆琴心,驱除胡虏,解天下之忧,除社稷大患。两人临危不惧,深入失地,为大朔立下汗马功劳!

“今特册封皇九子为瀛亲王,加授黄金十万两、丝绸千匹,爵位世袭罔替;加封皇七女为镇国长公主,授食邑万户,百顷永业田,礼秩同亲王,非常之时可临朝称制。”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醴泉合上圣旨,在寂静中沉声道:

“镇国长公主,瀛亲王,谢恩吧——”

秦秾华弯腰磕头,声音响彻空地。

“儿臣,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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