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综艺感, 站在台上像个柱子一样。”

“脸长得不错,但天天板着做什么?”

“让你演个深爱女主的小配角,一天不到就被退回来, 别人说你看女主的目光像要杀人。”

“秦曜渊这个名字也太土了, 当初怎么会让你用本名出道的?”

“……你瞪我做什么?就因为这样, 公司才决定让你退团!”

砰的一声, 夹着成员资料的文件夹摔在桌上。时代聚星的老板卢昊瞪着站在办公桌对面的人。

“你有什么好自命不凡的?!”

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办公室里回荡着卢昊的质问,秦曜渊的指节慢慢弯曲,握了起来。

他说:“我没有。”

“什么你没有?你看看你现在的眼神,我要不是你老板,你是不是就想拳头揍过来了?!谁把你签进公司的?你看看你, 综艺不行, 唱歌不行, 演戏不行——你除了板着张臭脸还会什么?”

“……我是ICON的主舞。”秦曜渊说。

“你好意思说?你这几天在练习室的表现简直稀烂!你想用这副样子回归?谁买账?你买账吗?!”

他动了动右手臂, 一阵锐痛传来。

这是上次练舞受的伤, 他想说,等过几天, 等手臂不疼了, 他就还能发挥得像从前一样。

“我——”

“你不用狡辩了!”卢昊生气打断他的话:“你不管说什么都不管用, 这事已经定下了!”

他吞回了没说完的话, 半晌后, 说:“……你让我退团,谁来领舞?”

“别以为ICON没你不行, 周雨龙也可以做主舞!”

他沉默片刻, 低声说:“……他连我的一半都比不上。”

“那又怎么样?”卢昊理直气壮说:“只要资本肯推,就是个残废也能捧成亚洲舞王!你呢?你背后没有资本,还不懂得低声下气, 委曲求全,上次让你陪王总吃个饭你也不去,你这么高贵,进什么娱乐圈啊?!”

“……我需要钱。”

“我也需要钱!这世上谁不需要钱?”卢昊说:“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两个月后你就发表退团宣言,你主动退团,这事儿还能好看点,你要是冥顽不灵,就别怪我让你在这圈子里待不下去!出去!”

他站在原地不动。

“你还不出去?!”卢昊怒吼。

秦曜渊转身走出了总经理办公室。

狭窄的走廊上贴满时代聚星旗下艺人的海报,最大最显眼的地方,自然是ICON的发光广告牌,十个人风格不一,站在中央的队长周雨龙拇指和食指交叉,朝他比出一个心形。

蠢透了。

“我们那时候还挺青涩的,对吧?成团时我才二十一,你才十九。”

一道声音在旁边响起,他没有转头,因为他早就认出了周雨龙的脚步声。

即使不看他,秦曜渊也能想象出他此刻虚伪的笑容。

“你在总经理那儿呆了挺久,他又骂你了?”

秦曜渊说:“没有。”

“别和哥说谎。”周雨龙笑道:“你的事,总经理都和我说过了。虽然做不了男团,但你可以做别的啊。你要是愿意,我就去和总经理说,让你以后做我们的专属伴舞,这样,咱们虽然不在一个团,但还能上同一个舞台……诶,我还没说完,你去哪儿啊?”

“医院。”

“下午还有练习!”

周雨龙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秦曜渊头也不回,大步走出时代聚星。

他的黑色电动车就停在路边,头盔一戴,谁也不认识他。

电动车灵活闪过车水马龙,以不似电动车的速度一路急速前进,自限摩令以后,街上就难得见到摩托车了,但是不安分的人可以在电动车的引擎上做点小把戏,让它达不到摩托车的速度,却能像摩托车一样飞驰。

秦曜渊就是那个不安分的人。

从小到大,他就没安分过,加入时代聚星成为一名练习生直到出道,也不过是他众多让人大跌眼镜的事件中的其中一件。

时代聚星在三年前还是一个旗下小猫两三只的末流公司,如今却已经稳居二线,质变的转折出现在旗下男团ICON出道后。时代聚星拾了邻国流水线造星的牙慧,吃了国内偶像团体市场空缺的红利,一推出实力颜值兼具的男团ICON便大获成功,时代聚星趁热打铁,联合几家资本买下邻国大热选秀节目的版权,依样画葫芦搞出一个成团选秀,赚得盆满钵满。

秦曜渊也赚到了钱。按照合约,他能够获得公司抽成后的团体所得中的十分之一。一个月十来万,和那个只需在舞台上哼耶哈嘿的吴恩宇一样,换他在舞台和练习室里得到的一身伤痛。

相较普通工作而言,他已经得到的够多了,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

养康医院门口人山人海,围的全是扛摄影机的记者,还有几辆采访车停在路边。他必须要停下电动车,单脚蹬在地上,才能艰难前进。

好不容易,他把车开进停车场,大大咧咧停进一溜豪车中间。看守停车场的保安双手背在身后,习以为常地看着这一幕。

秦曜渊取下头盔,问:“门外围的什么人?”

“都是记者。”保安说:“在这里围着,是想第一时间发出大人物去世的报告咧。”

“谁去世了?”

保安伸出食指往上指了指,四十二层高的养康医院在他身后直指天际。

“还没去世,但是快了。是个住在四十二层的大人物。”保安露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非常大的大人物。”

秦曜渊没兴趣,提起自己在路上买的水果,往医院里走去。

电梯正好停在一层,门前空无一人,秦曜渊走了进来,在电梯面板上按下数字二十二。

电梯缓缓上升,轻微失重的感觉环绕着他。他百无聊赖,盯着面板上的数字,从二十二往上,停在四十二的地方。

四十二层,医院为权贵人士特设的套房,据说和五星级宾馆的设施没什么两样,甚至更齐全,还配备了陪护房。配套设施配得上权贵,收费自然也要配得上才行。

光是床费,就是一天两万。

电梯开了,他收起散漫的思绪,迈出了电梯。

二十二层是普通病室,每间病房里都有三到六个病人,秦曜渊走进病房时,里面的几个病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墙上的电视机,对他的走入毫不关心。

他走到靠近墙角的空病床前,把水果袋子放在摆有药盒纸巾和水壶的床头柜上,然后找到护士,询问2217床的病人去了哪里。

“护士带叔叔去做核磁共振了,应该快回来了。”年轻的护士热情道:“我很喜欢你们ICON,特别是吴恩宇,你们公司里有计划让他solo吗?”

他无视她的问题,机械道谢后,回到病房把水果袋子里的苹果和梨洗了出来。

刚一把水果腾到水果碗里,他等的人就回来了。

秦恒懋扶着腰走进病房,见到坐在床边的秦曜渊后加快了步伐。

“你怎么来了,公司没事?”

“今天休息。”秦曜渊坐在塑料凳子上没动,眼睛却盯着他扶住的地方:“你腰又怎么了?”

“昨天下床时扭了一下,邪门,今天还没好。”秦恒懋说着,坐上病床:“你要是公司忙,就别老来医院,你们老板知道了不会不高兴吗?”

“他不管我去了哪儿。”秦曜渊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拿起水果碗里的梨:“吃吗?”

秦恒懋点点头:“你削一个吧。”

“你没睡醒?”秦曜渊把梨扔给他:“洗了,直接吃。”

秦恒懋拿着比拳头还大的梨子,嘴巴用力张到最大,才费力啃下一口。

他嘀咕道:“……我怎么生的不是个女儿。”

秦曜渊冷冷道:“是你生的吗?”

秦恒懋瞪着眼睛说:“养你这么大难道没我一份功劳?怎么就不能说是我生的?”

“吃你的吧。”

秦曜渊把梨子往他正要喋喋不休的嘴里一按,梨子水沾了他一嘴。

秦恒懋咔嚓咔嚓地吃着梨子,说:“儿啊,医院这个月又要缴费了吧?”

秦曜渊整理床头柜的动作顿了顿。

“……嗯。”

“卡里还有钱吗?”

“有,你别操心。”

“这医院太贵了。”秦恒懋说:“我问了护士,我这病床,好像就是一天一千?”

“你别管这么多。”他说:“我有钱。”

“我知道你有钱,可这也太贵了。”秦恒懋说:“李教授一直都很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排上我。要是一直排不上我,难道我要一直住在医院里?”

“你脑子里有肿瘤,不住医院还能住哪儿?”

“……那要不,我们再换别的医院试试?”他试探着说。

隔壁床的病友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妈,之前一直盯着电视嗑瓜子,听到这句话,扭头看了过来:“老秦啊,你别胡思乱想了,李教授是脑瘤方面最权威的医生,一般的脑瘤,手术后都容易复发,但经李教授做的,至少能保证十几二十年不复发,你离了这里,到哪儿去找这样好的医生?贵是贵了一点,但能买命啊。谁还嫌自己活得久了?”

秦曜渊沉默不言。

秦恒懋也不说话了,目光落在墙壁上的电视机上。

电视里播放的画面正好是养康医院,无数记者堵在大门,横在画面下方的新闻标题是“秦泰初疑似病危,3000亿帝国继承人成谜”。

“3000亿……得花几辈子啊?”秦恒懋喃喃道。

“3000亿又不是个人资产!”大妈纠正道:“刚刚新闻说了,秦泰初的个人资产只有300亿。”

“……只有300亿?”秦恒懋瞠目结舌。

一名年长的护士走进病房,对秦曜渊招了招手:“秦恒懋的家属,麻烦你出来一下。”

秦曜渊起身走出病房。

“……秦恒懋的资料李教授已经看过了,他愿意做这个手术,时间就暂定在两到三个月后,具体时间我们会通知你。”护士挂着营业性质的亲切微笑。“李教授时间紧张,如果你们这里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去缴手术定金了。”

“请问……手术大概需要多少钱?”秦曜渊压低声音。

“手术费用不贵,三十万以内就够了,主要是前期和后期的化疗,一天的治疗费用可能在两到三万。”护士说。

“……要化疗多久?”

护士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这谁也说不准。”

她刚要转身离开,秦曜渊把她叫住:“等等,手术的定金是多少?”

“手术费的一半,应该是十四万左右。缴费台那里能问到具体数额。”

“……谢谢。”秦曜渊说。

“不谢。”护士笑着说:“我女儿很喜欢ICON。”

他明白了。“她喜欢谁?”

“周雨龙。”

“我下次带他的签名来。”

护士对他满意地笑了笑,提醒道:“最迟两日就要缴清定金,不然排号就要继续往后排了,还有许多病人等着李教授救命呢。”

“……好。”

护士离开后,秦曜渊在干净空旷的走廊里又站了一会。

空气里飘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液味,雪白的墙壁纤尘不染,垃圾桶的边缘闪闪发光,病人们不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是儿女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怀着某种特定环境下的矜持,各自安静待在病房里,传到走廊上的只有电视机的声音:

“玉京报的记者曾在医院堵到秦泰初大女儿秦如怡,对方坚决否认秦泰初病危……”

他刚要迈动沉重的腿,兜里的手机震了起来。他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转身走向紧急通道。

推开沉重的门扉,秦曜渊躲在白光刺目的步行楼梯里讲完一个电话。

“……我会在时限内还钱的。”

不知说了多少次,电话那头终于挂了。

嘟嘟嘟的声音响起后,他靠着墙滑座下来。

白炽灯光刺着他的眼睛,他的手臂很疼,身体很累很重,他很想就这么躺下去一睡不醒,但他的理智仍在强迫他进行思考。

十四万,他去哪里凑?

秦恒懋以为还在用卖房子的钱,但实际上,那早就一分不剩了。十四万,十四万只是开始。

“一天的治疗费用可能在两到三万……”

“这谁也说不准……”

钱是个好东西。钱能让人生,让人死。

有的人没有钱,就只能去死。

他不想让秦恒懋去死,是秦恒懋把父母早逝的他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养到这么大。从血缘上,他应该叫他一声叔叔,但他们实际就是父子。

他不想让这个老头子去死。

手指停留在拨号界面许久,最后,他还是拨通了卢昊的电话。

“……你又怎么了?”卢昊不耐烦的声音传出。

“……”

“喂?喂?你说话啊?毛病呢你?!”

“我今晚有空。”秦曜渊哑声说:“需要陪谁吃饭?”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后,卢昊说话了。

“……真的?今晚正好有个饭局,李总挺喜欢你的,原本你不去,我都安排周雨龙去了。你要来的话,半小时以内到西城区大仁路。”

电话挂断了,秦曜渊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推开小山般沉重的救生门,向秦恒懋说公司有急事叫他回去。

“啊,行!”秦恒懋毫无心机,乐呵呵道:“快回去吧,别耽搁你的正事!”

秦曜渊走出病房,想要周雨龙签名的护士朝他眨了眨眼:“一号电梯那里现在有很多人,你去乘转角那座电梯吧,这个时间,一般没人用。”

他点头后,转身走向护士所指方向。

走廊两端的电梯偶尔人满为患,但只有藏在走廊中间的一座电梯永远空空荡荡。那是三十层以上的贵人专用的电梯,即便空空荡荡,也不允许三十层以下的平民搭乘。

通常情况下。

秦曜渊站在干净得映出自己影子的电梯门前,按下了下行的按钮。

说不出的狂躁堵在胸口,像一只卡在胸腔里的气球越吹越大,最后卡在肋骨之中,随时可能爆炸。

他面无表情看着电梯门上面无表情的镜像,暴戾的气球越吹越大。能上刑法的赚钱手段接二连三在他脑中浮现,直到电梯门叮地一声分开。

他漫不经心抬眼。

一个身穿白裙的女人站在电梯里,背脊挺直,姿态优美,像一支微微开放的莲花,镀着一层顶灯洒下的白光。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她抬头看来。

秦曜渊先一步低下头去,避开了即将和他对视的目光。

他的心在狂跳,为什么?

视线下沉后,他才发现还有两双鞋站在电梯对角线上的两个角落。靠近门口的那人伸手往电梯案板按去,似乎并不欢迎他的搭乘。

“上来吧。”一个轻柔的女声响起。

刚刚开始合拢的电梯门向两边重新打开。

秦曜渊没有抬头,但不知为何,他就是知道,这是那个站在中央,微微发光的女人说的话。

她多少岁了?最少二十四岁,他没有看清。他应该抬头看看,但他就是抬不起沉重的头颅。也许是因为秦恒懋的事,也或许不是。他低着头走进电梯,看了眼已经按下B2的按板,伸手再按下数字1。

电梯缓缓下降,失重感再次袭来,他的心跳依然很快。

一名穿黑色西装的黑人男子抬手不知想做什么,手肘正好撞到他疼痛的地方。一阵辐射至整条手臂的尖锐疼痛刺来,他倒抽一口冷气,转头看向罪魁祸首。

“……碰瓷?”黑人男性吐出生涩的中文。

“胡克。”轻柔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激起脊背一片酥麻。

“……对,不起。”胡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手臂没事吗?”女人说:“要不要找医生看看?”

一楼到了,电梯门缓缓打开,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分外不适的秦曜渊当即跨了出去。

“不用。”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电梯门合上后,继续下沉。

“……小姐?”胡克说。

两个保镖的视线都在她身上,为她罕见的主动示好。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熟悉。”她说。

同样穿着黑色西装的黄人女性说:“是在电视上见过吧。刚刚那人,是ICON的成员。”

“ICON?”

“是时代聚星三年前推出的一个男子偶像团体,在年轻女子中很有人气。”

秦秾华若有所思。

电梯门开了,她率先走出电梯,两位保镖一左一右跟在身旁。

地下车库里停满豪车,她坐进其中一辆,目光随意看着窗外。

“晚上我想吃蛋炒饭。”

坐在驾驶席的胡克从后视镜里朝她看来,名为张娜的女人回头看来,眼中也露出惊讶。

片刻后,张娜说:“小姐,您今晚已经有约了。”

秦秾华想起来了。

她转动左手中指上的订婚戒指,望着窗外,默不作声。

黑色的豪车风驰电掣开出地下车库,将一辆刚转过拐角的电动车远远甩在身后。秦秾华的目光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后视镜里的黑色人影上。

一身黑的怪人。高大帅气,气场冷酷,难以接近。但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什么吸引她注意的地方。

是什么呢?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电动车和黑色人影已经一个急转,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不会再见了吧。

她收回目光,平静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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