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婚礼的第一批客人抵达了省城国际机场。

林其乐和蒋峤西一起去机场迎接,远远的看着堂嫂推着轮椅里的堂哥,笑着朝他们走来,堂嫂手里还牵着一位小朋友,是蒋峤西的小侄子,今年七岁,已经在香港读一年级了。

“峤西叔叔”小侄子背着小书包,松开了妈妈的手,一路张开胳膊跑过来。

然后被蒋峤西一把抱起来了。

林其乐帮堂嫂提了行李,一起折叠好堂哥的轮椅,放进后备箱里。堂哥的头发距离上次在香港见面时浓密了许多,黑了,整个人瞧着非常精神,穿合体的衬衫,他现在会用一把小手杖,自己没事走走路,可惜远途还是不行。

蒋峤西开车带一家人回家,去吃顿家宴。堂嫂好奇地望窗外,这还是她第一次到中国大陆来,她问林其乐,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林其乐拿车里的乐高玩具给小侄子玩。

“今天刚挑好喜糖盒,”林其乐对堂嫂说,“晚上回去再打电话,最后确认一下客人都能不能来。”

“对对,”堂嫂点头说,感慨道,“樱桃看着像小孩,做事这么细心。”

蒋峤西开着车,往旁边瞥了一眼,他老婆一被人夸奖,就整张脸上美滋滋的。

林其乐打开家门,把门拉到最开,看着蒋峤西把堂哥推进来了。小侄子从旁边跑出来,说“哇,峤西叔叔家好大”

“大吧,”堂哥说,挽住儿子的手,“是不是很羡慕啊以后要不要到大陆来工作啊”

林其乐进厨房去,把烤箱里的菜端出来,端上桌。堂嫂进来了,说“这么多菜,都是樱桃做的”

林其乐摘了手套,她笑着指了指桌子上“凉菜是蒋峤西做的,这个酱牛肉也是他卤的,一会儿堂哥堂嫂尝一尝评价一下好不好吃”

蒋峤西又拿了盒新的乐高玩具,逗小侄子在外面玩,他打开了电视。林其乐走过来,小声说“你去拿酒和饮料,我下楼去接蒋叔叔”

蒋峤西抬头看她。

林其乐站在旁边。堂哥坐在对面,正翻看蒋峤西公司的一本基金募集说明书。

林其乐抿了抿嘴,和蒋峤西商量“堂哥他们都在这儿,我们都下去不好,我自己去接吧。”

她换了鞋子,和堂嫂说了一声,便拿了钥匙和业主卡飞快下楼。到了一楼访客大厅,林其乐推开门,远远看到一个头发花白,已有六十出头年纪的男人,身穿工作服,坐在长椅上。

他低着头,身边放着一只旅行箱。

“蒋叔叔”林其乐喊道,她跑过去了。

蒋政抬起头,看见一抹红色朝他跑过来,顿时他那张爬满皱纹的脸就笑了,他站起来,一把和老伙计林工家的闺女拥抱了一下。

林其乐哽咽了,她从小就爱哭。

蒋政低头说“还叫蒋叔叔啊”

林其乐一下子笑了。

“该叫爸爸了。”蒋政说。

走进电梯里,林其乐把钥匙套在手腕上,说“爸我帮你拿箱子。”

蒋政站在旁边,看她拿。

数字往上跳,蒋政忽然笑了,对林其乐说“好久没听过一声爸了。”

林其乐抬起眼看她。

蒋峤西正在家里擦红酒杯,抬起头,隔着餐厅的窗格,看到林其乐开门进了玄关。

“蒋峤西,”林其乐轻声道,“爸爸来了”

“阿叔”堂哥忽然叫道,“好久不见”

蒋政哈哈笑了起来,他在国企集团当了一辈子领导,笑声厚重、含蓄。蒋峤西小时候总觉得,他的笑很虚伪。

“若诚,”蒋政说,“劫后余生啊,孩子”

蒋峤西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他被林其乐拉着胳膊,拉出了厨房,来到蒋政面前。

蒋政先看了儿媳妇,然后又抬头看蒋峤西。

“你长大了。”蒋政笑道,就好像从没有和这个儿子分开过似的。

蒋峤西垂下眼看他。不是隔着手机屏幕,而是这么面对面的,蒋政已经老得让蒋峤西有点不认识了。他“嗯”了一声,一家人都在,他点点头,还有点拘谨。

饭桌上,堂哥对叔父蒋政说,他们一家三口计划参加完峤西和樱桃的婚礼,然后去一趟北京“见几位老同学。”

蒋政手里拿着一块掰开的枣面馒头,伸筷子夹桌上那盘酱牛肉,夹着葱丝,他说“你躺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现在能走动了,多走走。”

蒋峤西的小侄子坐在妈妈和蒋政爷爷中间,用勺子吃爷爷给他夹的咕咾肉。蒋政抬头,笑道“樱桃这个手艺,比娟子还强你小子”蒋政抬起手来,用手背指了一下对面的蒋峤西,“怎么这么有福气啊”

堂哥和堂嫂都笑,林樱桃也仰起笑脸来,非常高兴。

蒋峤西坐在对面,原本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听到这话,他垂下眼了,他好像也笑了。

蒋政在桌上聊起了苏丹项目部“饭太难吃了,还不像以前在群山,可以去樱桃他们家时不时蹭顿饭”

堂哥转过眼看弟弟和弟媳“这一蹭,峤西就把未来的太太给蹭来了”

饭吃到八点多,桌上的人除了蒋峤西,都多多少少喝了点酒,大人们聊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林其乐绕过桌子,牵着懵懵懂懂的小侄子的手,陪他出去玩乐高。

小侄子坐在地板上,摆弄手中的乐高玩具,他说“樱桃姐姐,我妈妈为什么哭”

林其乐回过头,望餐桌上的动静。

“因为你妈妈和峤西哥哥还有你爷爷很久没见了。”她说。

堂嫂手扶着酒杯,脸颊透着酒醉的绯红,她眼珠湿润的“当时假如没有峤西,我,我们一家人,叔父,当时若诚出事,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拿手里褶皱的纸团擦过了眼下,对蒋政说,“2008有多么恐怖,家里两个老人,小孩刚出生,若诚直接被拉到医院里,生死未卜,他公司什么都隐瞒,他的同事也联络不上,峤西在上课,我忘记给他打电话,他看了电视新闻自己跑过来”

蒋政听着,点头,从旁边指蒋峤西“他也未必不害怕,他小子就是,喜欢硬撑。”他看他“对吧”

蒋峤西让堂嫂这番话说得也有点难受了,他和他父亲对视了一眼。

堂哥说“阿叔啊。”他回过头,又看门外“樱桃”

他扶着餐桌边,忽然颤巍巍站起来“我一直很想找到一个机会,与你们,说一声抱歉”

林其乐在门外没出声,她被吓到了,她听着蒋政叔叔呵斥道“若诚,说什么啊,你坐下”

林其乐发现小侄子也悄悄抬起眼,静静地望向爸爸的方向,他的大眼睛闪动,很不安。

林其乐轻轻搂过他,摸了摸他的头,陪着他一起听。

堂哥坐回到轮椅里去。

“有一段时间我很清醒,我可以看,可以听,”他的右手在脸颊边比划了一下,“峤西,明明应该好好上学,他天天来陪床,来照顾我,有时候还拿钱给我他应该好好学习,从小,我希望他能成为,无论是数学家也好,还是任何他想从事的职业也好,希望他自由、快乐、施展才华”蒋峤西坐过来了,堂哥的手扶在他肩上,“而不是在外面打工”堂哥沉默了一会儿,他哽咽着,摇了摇头,他忽然对蒋政说,“峤西其实,不太适合做个银行家”

蒋政点头说“是啊我和梁虹飞”

他脱口就说出来了,一滞,不说了。

蒋峤西低下头,平视蒋若诚的脸,他用广东话小声说“你说什么啊。”

蒋若诚深呼了一口气,摇头对小堂弟道“前几天我还与你嫂子讲,如果我真的一辈子就躺在那里了,那该怎么办呢,”他问蒋峤西,“把我太太,把我弟弟,拖累到什么时候啊”

蒋峤西看着他,忽然冷哼了一声。

“你也拖累不了我太久,”他故作冷酷无情道,“我都有樱桃去找我了,你病着我也没空去陪你。”

桌上爆发出笑声来。小侄子靠在樱桃姐姐温暖的怀里,他看到爸爸和妈妈都笑了,他继续玩手里的乐高,抬起头,也对樱桃姐姐笑。

蒋若诚吃完了饭,自己从轮椅上站起来,用手杖来来回回走了几圈,走给蒋峤西看。蒋峤西在门边瞧着,检查似的。

“我走得怎么样”蒋若诚回头问。

“我家怎么样”蒋峤西看他,也问。

蒋若诚点头,又看了看这家里布置的一切,看在厨房里笑着和公公说话的樱桃,欣慰道“这像你的家”

蒋峤西站在原地,他低下头了。

蒋若诚拄着手杖走到他面前,握起拳头轻轻敲了一下蒋峤西的肩膀。蒋峤西向后倚了一下,还深低着头。

过了会儿,蒋峤西抬起眼来,他深吸鼻子。

他忽然紧紧抱住了堂哥。

林樱桃小声问“你怎么啦。”

蒋政和蒋若诚一家人在客厅里坐着聊天。林樱桃在厨房洗完了擦碗布,她感觉蒋峤西在背后抱着她,把头埋在她肩膀里,一直在一声不吭地撒娇。

林樱桃说“你把堂哥一家人送到酒店回来,也把爸爸送到总部公寓去吧。”

蒋峤西的手搂着她“你叫他爸,我不大适应。”

林樱桃转过头,抬眼看他。

“你不喜欢叫,我也不能叫”她问。

蒋峤西低着头,傻傻看林樱桃。

林樱桃伸手抱住他的腰,抬起头说“我自己愿意叫,你要是还不愿意,我就干脆替你叫了,好不好。”

蒋峤西忽然觉得,老婆学了这个学前教育,好像是专门为了来教育他的一样。

小侄子拿着手里拼好的乐高玩具,找樱桃姐姐找不到。他走到厨房门口,看到樱桃姐姐在墙角被峤西哥哥抱着“啃”,像他啃自己最心爱的大鸡腿一样。

“珍惜生活,珍惜,能在一起的时间,”堂哥走之前,对林樱桃和蒋峤西说,他的眼睛弯弯的,“更要珍惜健康,也珍惜自己的家人”堂哥有意无意地看了蒋政叔父一眼,他对蒋峤西说,“有些事,不要等到像我一样走进了鬼门关,才后悔留下遗憾”

他又和蒋峤西拥抱,相互拍了拍彼此的后背。

堂嫂这时提起一个纸袋,柔声说“樱桃,这是我和若诚送给你们的。”

“啊”林樱桃很懵。

纸袋里装着一个梨花木盒子,样式很古老。蒋峤西把这个盒子拿在手里,不知怎的,他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盒盖一开

里头是金光闪闪的一串金猪牌。

蒋峤西崩溃道“我都说了不要这个猪”

堂嫂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对一头雾水的林樱桃说,在香港结婚,新娘子都要戴金猪牌的“寓意连生贵子,多子多福”

放着金猪牌的盒子里还有一封信,蒋峤西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他堂哥的笔迹,封面写着,小林妹妹收。

蒋峤西抬起眼,看了看蒋若诚,他勉强把这礼物收下了。

他没喝酒,开车送堂哥一家去酒店。剩林樱桃在家里,林樱桃给公公蒋政倒了杯茶,他们一块儿看电视节目,林樱桃去书房里拿了纸张和剪刀过来,一边儿陪公公聊天,一边儿继续做明天上课要用的教具。

蒋政问了她工作上的事,问候了林工夫妇的身体。

林樱桃问“爸,你和你最近联系梁阿姨了吗”

蒋政看她。

“樱桃,”他低头问,“你不恨你梁阿姨吧”

林樱桃手里捏着打印好的彩纸,她想了想,小声说“我和梁阿姨不是很熟”

蒋政点头。

“当年,无论是你梁阿姨,还是电力系统里的人,都觉得蒋峤西这个孩子自私,不孝顺,”蒋政轻声说,他望着电视屏幕里重播的老电视剧,他搓了搓手指,“但是这几年,越想越明白,孩子嘛,就是孩子,”他叹气道,“你看他堂哥,蒋若诚,从小也没给过他吃,没给过他穿,但是经常给他打电话,陪他谈心,我还嫌若诚多管闲事,他动不动,还从香港寄来些书、学习资料”

“不过是一个堂哥,”蒋政望着林樱桃,“蒋峤西对他,能像今天这样,我觉得这个孩子是很重感情的。”

林樱桃听到这里,她瞧蒋政的脸,她明白他是说给她听的。

“你也是做教育行业的,”蒋政苦笑道,“对像蒋峤西这样的孩子好,甚至都不用太好,孩子其实也会,心甘情愿地回报你。”

“爸爸”林樱桃不知该怎么讲,“你再给他一点时间”

蒋政摆了摆手。

他好像特别想抽烟,手指一直动,但看着儿媳妇在这里,又不敢抽。

“我已经这么一把年纪了,”蒋政笑着,拉了一下膝盖的裤腿,“蒋峤西这个孩子我很了解,看着他现在过得挺幸福,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等参加完你们的婚礼,我就接着回去上班了。”他说完,端起茶来喝。

蒋峤西送完了堂哥,回来了,他站在门边,看着蒋政正笑眯眯看樱桃拿过去的群山老相册。

蒋峤西也没换鞋,他走进来,等待了一会儿才说“挺晚了。”

蒋政转头看见他,连忙站起来了。

林樱桃也起身,她看着蒋峤西伸手拉过蒋政叔叔放在沙发后面的箱子,说“走吧,我送你。”

夜路上,车往总部小区一直开,窗外霓虹不断。

“峤西啊。”蒋政坐在后面,窗户开着,他手里夹着吸了一半的烟,他打破了沉默。

蒋峤西在前头开车,好像心情烦闷得很,他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几颗,也把窗户打开了。

“爸爸以前,对不住你。”

车里安安静静。蒋峤西原本要转向了,看见绿灯忽然变了黄灯,他猛地踩下刹车来。

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驾驶座上,左手手肘撑在窗边,蒋峤西抬起他模糊的眼望着前方,无意识地咬着他的大拇指。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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