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衔月酒楼刚被轰塌没几天,娄衔月跟太玄道就不知用了什么妖法把这二层半的小楼又重新建了起来,跟原本一模一样。在这街上生活的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过路过的时候甚至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这天不是周末也不是什么好日子,酒楼里面闲得很,娄衔月正拉了斜对面桃坞典当的洛竹声,硬是陪她扯了一天的淡。

这两人正和酒店里的一众小妖嗑瓜子喝茶逗鸟儿玩,优哉游哉闲度浮生呢,谢白便带着一身风霜气找上来了,身后还跟了丁铃当啷一大串不明就里的货——鲛人、立冬还有风狸。

一看这架势,娄衔月便是一愣,提着她那又脆又尖的嗓子道:“哎呦!这浩浩荡荡的,怎么了?小白你那脸是刷了墨吗,黑气都漫顶了!”

谢白脚步不停,一边走到她面前一边问道:“娄姨,你可以帮我卜算一个人的行踪么?”

娄衔月眨巴眨巴那双杏眼,茫然道:“对啊,你不是去找布阵的那个人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问的问题跟之前立冬的疑问如出一辙,然而说来话长谢白没那工夫慢慢解释,只“嗯”了一声。

“你这回要卜算谁的位置?”娄衔月依旧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茫然道。

谢白:“殷无书。”

娄衔月掏了掏耳朵:“我聋……谁?”

“殷无书。”谢白又重复了一遍,面色冷肃,看起来半点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娄衔月回头和坐在一旁的洛竹声对视一眼,不解道:“你卜算他的方位干什么?”

谢白言简意赅道:“罗盘被殷无书改动过,方向错了,我找他问问清楚。”

娄衔月:“……”

身后的立冬:“……”

“不是他改你罗盘做什么?”娄衔月一头雾水地问道。

不过刚问出口,她又突然挑了眉,有些了然地“哦——”了一声,道:“好吧,我懂了,就是拦着不让你去。我就说他之前怎么说不跟就真的不跟了……先说好了啊,找到他好好问,可别打起来啊!”

娄衔月叮嘱了他一句,结果谢白直接绕开这句话,道:“现在上楼?”

娄衔月:“……”

立冬跟风狸在后面默默捂住脸:“……”

娄衔月摆了摆手道:“不上楼,阁楼上还乱七八糟没清理呢,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还没收拾,就在这里卜算吧。胡桃,你帮我把装铜钱卦的匣子拿过来。”

酒店里这群小妖跟了娄衔月不少年了,刚开始见到太玄道的人还一惊一乍的,现在已经麻木了。胡桃是个看上去很娇俏的小姑娘,温温柔柔的应了一声,顺手扫掉桌上的瓜子皮,而后匆匆去侧间里拿了个木匣子出来。

娄衔月接了木匣子,转头扫了一圈,而后随手点了个空桌,示意谢白一起过去。

她一边将匣子里的铜钱一枚枚拈出来,笼在手心里,递给谢白道:“想一想殷无书,然后把铜钱丢出来。”

谢白根本连酝酿都不用,刚接到手就直接把铜钱洒在了桌上。

娄衔月:“……”看来这一路满脑子没装别人啊,净给殷无书扎小人了,别见面真打起来……

她定了定心神,便开始抬手拨着铜钱的卦位。那双手依旧灵活极了,三两下一动,就差不多了。

结果,就在她手指按上最后一枚铜钱的时候,眉心突然一皱。就见六枚铜钱突然在桌上嗡嗡震颤起来,眨眼的工夫,全都从中间裂成了两半,她手下按着的那枚更是直接碎成了齑粉。

谢白一愣,娄衔月连忙缩回手指,摆手道:“不是我弄碎的。”

“我知道。”谢白点了点头,皱着眉看着桌上碎开的铜钱。

娄衔月一脸茫然地愣了一会儿,又叫道:“胡桃,把我的龟甲和蜡烛也拿来。”

本来娄衔月卜算的时候,其他人是不便打扰的,所以都坐在原本的桌子边安安静静的,没有出声也没勾头去看。结果她这一嗓子,把这一桌的人都喊愣了。

洛竹声转头朝那边瞥了一眼:“怎么又要龟甲了?”他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斯文清俊,说话声音水一样温和微沉。

“铜钱……碎了。”娄衔月涩涩地回了一句。

胡桃匆匆又从侧屋里拿了另一个匣子出来,匣子里装着一枚深色壳面的龟甲。

娄衔月捏了捏手指,而后把龟甲轻拿出来,又冲谢白道:“你继续想着殷无书。”说完,左手轻捏着龟甲,右手利索地点了蜡烛,而后用橙黄的烛火细细地烧着那枚龟甲,嘴唇无声开阖,飞速地默念着什么。

结果这一会儿,蜡烛上的火光陡然变得炽烈起来,窜得又烈又高,“轰”地一声把龟甲整个包在了火中。好好的烛火好像突然间就带了某种说不清的邪力,直接将整个龟甲烧了个透焦,化了一半的骨。

谢白:“……”

娄衔月:“……”日了狗了。

她似乎不信这个邪,自己亲自起身风风火火地直奔侧间,一口气抱了三个匣子出来,一一拍在桌上。

结果五分钟后,谢白面前的桌上,除了碎铜钱、枯甲骨外,又多了一把烧焦了的蓍草、断成节的丈尺、一折两段的木枝。

洛竹声看不下去这动静,终于不回避了,起身走到谢白他们那桌旁边,伸出干净瘦长的手指拨了拨桌上那一摊已经报废的卜算之物,“啧”了一声道:“殷无书不想让人找到行踪的时候,再厉害的卜算也不管用。”

娄衔月绞着手指一边心疼桌上的东西,一边有些恼。结果恼了几秒突然想起什么来,抬头问洛竹声:“诶对了!他离开古阳街的时候,不是往你那儿去了一趟么?神神秘秘的,说是让你帮忙照看点东西,什么东西?”

她这么一提醒,谢白也想起来了,跟着抬头看向洛竹声。

在座的人里面,要说起跟殷无书交情最久的人是谁,必然是洛竹声,他的年纪虽然比不上殷无书那种开了挂的,但比娄衔月他们还是长得多了。

这人手里的那家桃坞典当看上去就是个普通典当行,实际上年代海了去了。跟从古至今的很多典当行一样,他店门口一直悬着个倒蝠吊金钱的标志,只是吊着的金钱上刻着一枚小小的桃花。

这桃花就是个分界标,百日招人,夜里招妖灵。

都说桃坞典当里什么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宝贝都有,想要可以,用最舍不得的一段记忆来换,换完之后,这段割舍出来的记忆会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慢慢从典当者的脑中模糊,直至彻底消失。

所以洛竹声身上一直传说不断,都说他是知道秘密最多的人。

只有跟他亲近的诸如娄衔月、殷无书之流才知道,记忆这种东西哪里是别人能随便看的,主人潜意识里乐意让人看的,洛竹声才会看到内容,潜意识里并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洛竹声也不会知道分毫。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愿打愿挨你情我愿,想要东西总要付出代价,况且既然是典当铺,只要你有能耐,有朝一日还能把割舍出来的记忆赎回,而桃坞就相当于是这世上最牢固的保险箱,不会丢不会散,多划算的买卖。

所以殷无书说找洛竹声照看些东西的时候,其他人都不觉得奇怪,因为洛竹声最在行的就是照看东西。

众人都觉得殷无书找洛竹声帮忙的时候,说不定会多交代一句,里头可能会有关于具体行踪的消息。

谁知洛竹声却摇了摇头,道:“没提过目的地。”

娄衔月“哎——”地叹了口气,结果谢白却突然开口道:“洛叔,他找你真的是照看东西么?”

他漆黑的眼珠一直盯着洛竹声,在刚才洛竹声说话的过程中,捕捉到了他的一丝迟疑,这里头似乎还有些蹊跷。

洛竹声被他问得一愣,又轻轻“嗯”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他人在哪里,但是我直觉他碰到的不会是什么好局面。”谢白又道。

洛竹声笑了笑:“你忘了?他是殷无书啊。”什么局面能对殷无书不利呢?这说出去就是个谁都不会当真的玩笑话。

谢白冷声道:“殷无书又怎么样,该受伤的时候照样一身都是伤。”

他这么一说,一旁的立冬便“啊”了一声,嘀咕道:“也对,之前在庙里他身上那么多道血口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听了这句话洛竹声眉心也皱了皱。

谢白又道:“他之前举动反常至极,好像一去就不会回来了。”

洛竹声叹了口气,摆手道:“好了好了,我说就是。他来我这里其实是换东西来了。”

谢白一愣:“换东西?”

就连娄衔月他们都惊了,只不过惊的方向不太对:“在你那儿换东西不是要用最舍不得的记忆来换吗?他那样的哪来什么最舍不得的记忆?”

洛竹声无语:“……”

“换了什么?”谢白追问道。

洛竹声答道:“摇烛散。”

“还真有这东西?”娄衔月瞪大了眼睛。

摇烛散是曾经在妖灵界一本古籍上提过的一种药,能修改记忆,不论神鬼妖灵还是普通人。这世上能动记忆的手段多得很,好像随便一个会些术法的妖灵就能做到这一点,但效果却千差万别。记忆本来就是这世上牵扯最多最复杂最难改动的东西,大多术法其实都只能做到模糊或者遗忘,多少都会有些蛛丝马迹。但摇烛散的效果却不同,能把记忆中的场景改得面目全非,还觉察不出任何破绽。

妖灵界的人大多觉得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存在,纯属扯淡。

谁知洛竹声手里真的有。

“一共两枚。”洛竹声道。

娄衔月道:“他换了一枚岂不是只剩一枚了?世上仅存?要不……换给我吧,我翻一段记忆跟你换。”

洛竹声无语:“你要这东西干嘛?”

娄衔月一脸理所当然:“卖啊!卖完我后半妖生都不用愁。”

“谁买这个,说句不好听的,平常删改记忆的术法虽然粗糙,但是足够了,付那么大代价搞那么精细没必要。”洛竹声摇头道:“而且我手里现在一枚也没有。因为另一枚早在百来年前殷无书就换走了。”

娄衔月:“……他有病啊?!”

谢白:“……”

就在众人无解于殷无书行踪的时候,谢白身边突然“蹭——”地燃起了一团火光,一枚半页书大的黄纸从火光地弹出,嗖地落进了谢白抬起的手心里。

谢白两指夹着黄纸看了一眼,就见黄纸角落里印着一枚阴客红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

他这才想起来,这是他丢给鹳妖让他写出《西窗琐语》后续内容的纸。

谢白一目十行地扫完了那大一片文字,果然如他之前所想,《西窗琐语》后面的内容提到了那带着白虎的黑衣人的行踪。

“有眉目?”一看他那表情,娄衔月和洛竹声便猜了个七八分。

谢白抖了抖手中的纸:“不是殷无书,但很可能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那不是一样的么!在哪儿在哪儿?!”

谢白面无表情地念着其中的原话:“金乌所沉,地之极北,山之极渺,人间极静之处。”

娄衔月一口老血呕出来,骂道:“好一句屁话!”

谢白攥着那张纸,脑中把这句废得不能再废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十来遍,几乎要把所有地名都挨个来对照一遍。结果就在他盯着那张黄纸出神的时候,莫名跳了频道,想起了之前鹳妖跟他说的一句话:“我没猜错的话,这红色的珠子,是血啊。”

他猛地一抬头,道:“天山!”

说完这话,他便收了手中的黄纸,转头一道灵阴门直接开在面前,二话不说抬脚便迈了进去。

“哎——我也去!”鲛人一看唯一的熟人要走,一个飞扑挂在谢白腿上跟着窜了进去。

大概是他飞扑的姿势莫名有种声势浩大的感觉,十分具有煽动性,娄衔月一个脑抽,条件反射似的也迈了脚,掐着灵阴门关闭的瞬间,堪堪挤了进去。

鲛人:“……”

娄衔月:“……”

这两个大约都觉得对方有病,在黑暗中睁眼瞎似的对视几秒,一前一后跟上了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谢白。

他们落地的地方,是天山山脉的一处峰尖。目之所及俱是白雪皑皑,茫然成片,莫名有种生灵绝迹的静寂之感。天上顶上黑云滚滚蔓延百里,诡谲至极。

谢白之前在古哈山上看到这片黑云,还以为要起风暴,现在落在黑云正下方再看,却没那么简单。

一般会卜算的人,天生便有种不可言说的感知力。这种感知力在这种时候,给不认路的谢白提供了莫大的助力。娄衔月几乎刚一落地,就直指着远处的第三个绝壁道:“去那边看看。”

谢白没那工夫再去翻山,再次直开了一道灵阴门直通那片绝壁。

结果这一次,从灵阴门中出来的几人一脱离黑暗,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住了——

就见那片笔陡的绝壁上裹了一层厚至数十米的冰,也不知是积了多少年的产物,光看着就觉得坚实难摧,森寒刺骨。而那厚重剔透的冰层之中,赫然封着一个人,宽袍大袖,长发垂地。

那人身量极高,肩背挺直,独独低垂着头,散落的头发遮了大半张脸,几乎辨不清样貌,只露出了高而挺直的鼻梁和瘦削的下巴。

谢白漆色的双眸中瞳孔骤缩,脱口道:“殷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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