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殷无书脸色变幻得十分精彩,谢白从他脸上看出了诸如“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管不住了”等一系列心理活动。

他从没见过殷无书如此直白的表情,一时间居然觉得有些好笑,甚至短暂地盖过了他心里隐隐冒头的一股微妙的紧张感。

但仅仅只是很短暂的一刻而已,转眼间,这种好笑的氛围就倏然溜走了,房间里陷入了略显尴尬的安静。

如果……

如果有意无意的疏远并不是因为百鬼养尸阵和那人之间的联系,又会是因为什么呢……

谢白瘦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挠着小黑猫的后脖颈,目光微微垂落下来,落在他和殷无书之间的空地上,没有要开口主动岔开话题的意思,显然正等着殷无书重新说一遍理由。

殷无书换了个坐姿,双手松松交握着搭在膝上。他眯着眼微微出了会儿神,而后抬眸看向谢白,突然开口道:“换个问题吧。”

“……”谢白挠着猫的手指一顿,也抬起了眼,“为什么?”

殷无书神色淡淡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开口。他的眸子映着窗外投进来的日光,像是裹了一层净透的玻璃,里暗外亮。

谢白被看得心里突兀一跳,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间更怪异了。

不过殷无书并没有沉默太久,他冲谢白手里捏着的鲛人耳后鳞挑了挑下巴,道:“这跟你今天问的正事没什么关系,换个问题吧,别忘了这鲛人鳞的效力也是有时间限制的。”

谢白听了一愣,扫了眼鲛人鳞片,点了点头:“好,换一个……”

不知是不是刚才殷无书的避而不答让他有种莫名的冲动,犟着脾气在心里死死按了多年的那个问题蠢蠢欲动要冒头,他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我问你,那几年你脾气反复无常,而后又以‘阴客临任合该自立门户,总在太玄道住着毕竟不像样子’为由将我扫出门,我在门口站了九天九夜,你是知道的吧……”

因为他目光落在小黑猫身上没有挪开,所以他没看到殷无书轻轻闭了一下眼,过了片刻才睁开,应了一声:“嗯,知道。”

一百三十多年,谢白其实在心里想过很多次类似的场景——如果有一天,对他避而不见的殷无书碰巧又出现在他面前,他会以什么样的心情和语气问出这个问题。

可能是怨恨的,也可能是讽刺的……

但他没想到当他真的问出来的时候,居然这么平静。可能是之前种种的事情已经有了铺垫,以至于他心中几乎半笃定当初的事情存在着误会或者隐情。

现在这么问下来,他几乎都能猜到这事跟那个冰下人也脱不了干系,但是他还是想听殷无书自己说一遍。

谢白抬头看着他:“我站了九天九夜,最后就等来一张黄纸,寥寥一行字,客客气气地请我回去……你当时是真的不想开门见我,还是没法开门?”

殷无书沉默了片刻,道:“既然都说得差不多了,那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我跟那人之间的联系比你想象的可能还要再深一些,所谓的互相压制不仅仅存在于面对面的武力或是灵力上的。在大多数时候,我是处于优势地位的,这意味着,在他防备松懈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在千里之外干扰他的思想和行为,反之同样,在他占优而我防备松懈的时候,他也能干扰我。”

谢白倏然想起当初殷无书每隔数十年一次的大修:“所以……你以前每次大修中途睁眼都是被那个人干扰了?”

殷无书点了点头道:“也不是每次,只是大修确实是最容易被他干扰的时候,有时候中途醒过来的一瞬间我的行为并不受我自己控制,所以才让你能避则避,不过并不会持续很久,一般能让他占个三五秒就顶天了,那之后要么他会被我重新驱逐出去继续大修,要么我干脆就直接醒了。”

“怪不得……”谢白想起他被殷无书圈在金线圈里钳着下巴的那次,怪不得他的举动那么反常,如果那时候的殷无书是被冰下人占了神智,也就无所谓尴尬不尴尬了,他顺口道:“我那时候还以为你大修中间出了点岔子,有点儿走火入魔。”

那百来年里,殷无书大修期间睁眼谢白总共就碰见过那么一次,这么提起来,殷无书当然记得他说的是什么事,顺口答了一句:“嗯。”

结果他刚“嗯”完,谢白手里捏着的鲛人耳后鳞上刚褪下去没多久的血线又颤颤巍巍地显了出来。

谢白:“……”

殷无书:“……”

谢白眉头微蹙,差点儿以为自己眼花,他盯着那条细线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诧异地抬头看向殷无书。

殷无书嘴角一抽,脱口而出:“什么东西这是!”

“为什么……血线会出来?”谢白迟疑着道。

“这傻鱼鳞坏了吧?!”殷无书无语了片刻,有些崩溃地冲着鱼鳞又解释了一遍:“我那次睁眼确实是被他干扰了神智,后来我把他压制下去,自己醒了过来,把金圈散了。这个过程有什么问题?”

鱼鳞微微亮了亮,上面的那条血线又慢慢褪了下去,好像刚才那么一下纯粹是在逗殷无书玩儿似的。

谢白:“……”

殷无书:“……”

“大概是你刚才应得太简单?”谢白也有些无语,给刚才鲛人鳞抽风想了个理由。

不得不说,这鳞片还是很有本事的,每显一次血线,都能把他和殷无书之间有些尴尬的氛围搞得更尴尬一点。

殷无书盯着那鱼鳞看了一会儿,嘴里没好气道:“我随口嗯一声还嗯成瞎话了……所以这东西这么不靠谱你还打算信?”

谢白沉吟片刻,淡淡道:“我觉得它至少比你说的话要靠谱一点。”

殷无书:“……过会儿你用完了之后把这鳞片给我一下。”

谢白不解:“你要它干什么?”

殷无书面无表情:“碾碎了扔进下水道里。”

谢白:“……”

眼看着话题又要被殷无书岔开,谢白只得一个急转再硬拽回来:“所以你那几年也是被那个冰下的人影响了?”

殷无书点了点头:“我跟他之间的优劣势并不是一直稳固的,而是反反复复,跟天地阴阳之间的变化一样,这种反复时轻时重,每两百年一个循环,最后那几年刚好在循环的节点上,我受他影响很大,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疯一下,你出去自立门户当然比跟在我旁边要安全得多。”

谢白皱着眉看了眼鳞片:“那你为什么不能好好说?我很不讲道理?”

他总觉得不止是这么简单,殷无书也不可能放着好话不说,无缘无故就要把关系弄得那么僵。但是手里的鳞片没有反应,说明他说出来的是真话。

这鳞片再怎么神奇,也只能检测殷无书说出来的部分是真是假,至于他说多说少,跳过了多少细节,不管是这鳞片还是谢白都没法知道。

他想了想,道:“那你为什么最近又愿意见我了,改主意了?”

殷无书挑了挑眉:“因为有办法治他了。”

“什么办法?”谢白不解。

“之前那一百来年,他即便被我钉在冰下也依旧不安分,对我多少还是有些影响。”殷无书解释道:“但是下个月初对他来说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千年一次,相当于全盘革新,所以他有意无意安排的所有助力都集中在最近,在下月初之前替他准备就绪,几个献祭大阵对他的作用在月初齐发,他的灵力会达到巅峰,到时候顺理成章地压过我对他的禁制,从冰下脱逃出来,在今后的百年里,优势都会在他那边。但是相对的,下月初是个翻转点,那天之后他在巅峰,那天之前,也就是最近这段时间,刚好是他的最低谷,偏偏他又心急了一些,不愿意错过任何一点逃脱的机会,借助于我的灵力提前出来了……”

谢白了然道:“所以现在是对付他最好的时机?”

“对,越靠近最后一天越是好时机。”殷无书点头道,“这也是为什么他逃出来之后这么安分,三天过去都没有一点儿动静的原因,他也提心吊胆着呢。”

“这么说来你对付他胜算很大?”谢白问道。

殷无书点了点头,笑了一声:“挑了这种时候治他不是因为平时我治不了他,而是要治个彻底,镇得他百年不得翻身,直接格盘重来,免得他三天两头给我找乐子,烦透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谢白手里捏着的鱼鳞又开始微微发亮,边缘处泛着点微红,一副血线又要显露出来的样子。

殷无书眼尖地看到了:“……”

他默然无语了几秒,只得补充了一句:“这样一来,他相当于死了一回,你身上的百鬼养尸阵就不用再受他牵制,也不会因为他的状态好坏而受罪了。”

目的补充完整,那条血线终于又收了回去。

谢白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片刻后,他神色复杂地道:“既然跟我也有关,那我更不可能袖手旁观,把我手脚上的锁解了。”

殷无书看了他一眼,没作声,显然没这个打算。

“我怎么也勉强能算一个战力吧?两个人难道不比一个人解决得快?”谢白眉心皱了起来。

“你离他越近,百鬼养尸阵对你的影响就越大,我听娄衔月和那鲛人说了,你之前手指已经开始结霜,流出来的血也很快就冻住了。”殷无书摇了摇头,“你知道这么下去会是什么后果么?你跟他面对面,每往他身上剐一刀,他的痛苦就会最大程度地投射在你身上。等到他死的时候,你也不会剩多少活气了,到时候你会冷得连站都站不起来,身体里的血都不用流出来就直接冻上了,你觉得你还有活路?”

谢白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被殷无书打断了:“况且就算远离他,你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依然会越来越冷,可能会冷得难以忍耐,你的生命力越低,百鬼养尸阵在你体内就越容易占据上风,他就越容易利用你。”

鲛人鳞没有丝毫的动静,说明殷无书说的都是实话,没有故意编造一堆瞎话来唬他。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一旦被冰下人利用,像在天山上一样,借他的身体当做容器,来汲取殷无书的灵力,那对殷无书也是百害而无一利。

“没有办法阻隔这种联系?”谢白问道。

殷无书干脆地摇了摇头:“没有。”

鲛人鳞倏然就亮了一道血线出来。

殷无书:“……”

谢白把鲛人鳞递到他面前:“别说瞎话,有没有?”

“……有一种叫洗魂丹的药,本质是把灵肉之间的联系割离,用在你这里也相当于把百鬼养尸阵跟你的肉身分开,但是效力有限,只能起一些微末的作用,不可能完全切断联系,不然你也活不了了。但这药危险性大得很,一不小心就容易让人神魂受创。”殷无书脸色不是很好看,说这话的时候硬邦邦的,一直盯着那鱼鳞,好像下一秒就要直接把它弄碎丢出去。

谢白点了点头:“太玄道有这药么?”

殷无书不开口,事实上就算他说没有,谢白手上的鲛人鳞也会显露出实话来。

谢白干脆地用脚在地板上碾了一下,脚下的木质地板便突然像水一样晃出了涟漪,他低头冲着那片水纹道:“立冬?麻烦你上来一下。”

楼下立冬的声音很快透过地板传来:“哦!大人什么事?我这就来。”

殷无书刚要张口,谢白出手便又是一片黑雾,直接封上了殷无书的嘴。

立冬上来推开房门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互捆的情形。

“……你们在玩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呢?”立冬眼珠子差点儿直接蹦出来。

殷无书说不了话,只得眯着眼睛看他,一副“你敢动一下我就打断你的腿”的模样。谢白瞥了他一眼,淡淡开了口:“据说你们这里有一种药叫洗魂丹。”

立冬如临大敌:“大人,我们老大除了嘴欠一点喜欢忽悠人,其他都可好了,你别这么——”

“没打算给他用。”谢白没好气地打断他。

“哦哦,那我去给您拿来。”立冬应了一声,便匆匆跑了。

片刻之后,又抱着个巴掌大的小瓷壶站在门口。

看他在门口磨磨蹭蹭地就是不踏进来,谢白才想起来殷无书貌似不准任何人进他房间。他冲立冬抬了抬下巴,道:“丢进来。”

立冬“噢”了一声,轻轻把瓷壶抛进了谢白怀里,不偏不倚,落点刚好。

谢白拔了瓶塞看了眼,发现里面只剩一粒普通药片大小的丹丸,于是干脆地倒在掌心,在殷无书出手之前,直接仰头吞了进去。

这丹丸跟别的药不大一样,一入口就像水一样化开了,很快便顺着喉咙流了下去,在身体里蒸出一点微微的热意来。这种热意很快融进了血脉里,逆流而上,蒸腾进了脑中。

谢白眼前莫名便开始泛了模糊,就连殷无书也变得不那么清晰了……

他听见殷无书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把头重脚轻的他安顿在床上,盖好了被子。紧接着在手腕上轻轻拍打了两下,之前把他缠得很紧的黑雾陡然变得十分乖巧,自己便散了。

不对!

谢白刚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殷无书已经俯身站在了他的床边。

“阴尸气是我教你炼化的,我怎么会被它锁住不能动弹……”他温声说了一句,抬手摸了摸谢白的额头,又探了一下颈脉,道:“刚吃下去有点犯困是正常的,睡一觉就好了。”

在他越来越模糊的声音里,谢白恍然想起来,传说能修改人记忆的摇烛散,状似泥丸,入口成水,味如琼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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