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驮子停在大山背梁的凹凹里,最后一次歇脚。小白鞋提示索泓一长点眼力劲,索泓一按照她的提示,上前帮助驮夫从驴背上卸下草料口袋,给毛驴搅拌草料。矬巴汉仰脸问道:“你是哪个村来下窑的!”

“他老家葫芦谷的。”小白鞋话茬接得十分麻利,“我表弟和我约好了,在这山叉子会齐,叫我带他进山去挖煤。

“看你不像卖力气的。”矬巴汉说。

“民办教师。”索泓一答道,“当孩子王吃不饱肚子。”

“我栓子哥不缺煤黑子挖煤,倒是真缺一个咬文断字的,给他编编上报材料啥的。干得来吗?”

“还是让我挖煤吧!我……”

小白鞋风摆柳一样,移步到矬巴汉面前,截断索泓一的话说:“他干得来!他是我家乡的山沟沟里的土秀才。”

“叭”地一声,矬巴汉从干粮袋里掏出个白馍扔给他:“吃吧!解解肚饥!” 索泓一没能接住扔过来的白馍,冻得硬梆梆的白馍,像个石头蛋子骨碌碌顺着山坡往下滚。索泓一三步并成两步地抓上它,顺势坐在山坡上啃起来。

太阳离西山顶还有二尺高,索泓一望着那轮圆圆的大火球,真想把它拉得和这座大山更靠近一点。随着驴驮子进山的艰难跋涉,他走出一身虚汗,冷丁停步,热汗在脊梁上结了冰。湿腻腻、凉嗖嗖,如果太阳老爷能分出一点热能,给他烘干一下汗淋淋的脊梁该有多好。可惜,太阳老爷井不属于他,晴天时它每天给人间留下一个温暖而红艳的脸庞,让苦寒中的人们景仰、赞叹、顶礼膜拜,而又毫无所得。倒是这大山沟沟里的粗俗汉子,给他一个增加热力的白馍,使他那双疲软的双腿,有了一点继续行路的力气;那矬巴汉看他嚼白馍时像只饿狼,又从那皱巴巴的干粮袋里,扔给他一个白馍。他一边唱起了粗俗不堪的“四大白”,一边吆呼驴驮子上路。

翻过山梁,索泓一看见山脚下的村庄了。居高临下地俯视,那些房子小得如同火柴盒子;毛驴绕了好一阵子8字形盘山小道,他才能逐渐看清阴阳谷的村貌:这儿的房屋实在特别,一律是顺山坡而起的半脊石屋,就像一个完整的“人”字,被刀斧从头顶劈成两半,屋脊变成了一撇(丿)或一捺(丶)。这些半脊的石屋上的烟筒,在夕阳晚照之下,冒出一条条黄色烟龙,浓得像化不开的鼻涕,在山洼里痴呆地凝聚着,它遮盖住了刚刚吐翠的柳首,吞噬了刚刚返青的坡地。一句话——它显示着这山旮旯煤的富有。使索泓一感到欣然的是,煤村中间有一条小河,压山的日影照得它波光粼粼——小白鞋告诉他那是桑乾河窜流出来的一个小河叉。

紧把村口,有一座孤零零的武道庙。小庙旁边,有座石头垒成的土戏台。毛驴驮子进村时,大队长胡栓领着一群黑脸汉子,正在往台子上悬挂着喜庆彩纸。牵头驴的矬巴汉子喊了声“哥”,胡栓回过头来,索泓一想不到在这山沟沟,还有这样仪表堂堂的汉子。他个头高高,面孔白皙,在那群布置戏台的“黑车轴”中间,像是非洲部族里白种人;当他仔细打量这支毛驴队伍,嘴唇微微启开时,才露出与他面孔中不相村东西——他有着像水锈般的褐黄色牙齿。他的脸色似和搭彩台的气氛有失协调,“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矬巴兄弟的呼唤之后,眉宇之间流溢出一股躁气。所以,当小白鞋和矬巴汉凑上前去,提出来了个想下煤窑的苦力时,胡栓扫了索泓一一眼,立刻吐出两个斩钉截铁的字眼:

“不收。”

“哟!我说胡队长,他可是我表弟!”小白鞋声音尖尖。

“来得不是时候。”胡栓暴躁地回答。

“哥!我可应下了!”矬巴汉仰头望着他哥。

胡栓眼神暗淡下来:“你还不知道,老爹前个黑夜,中煤毒升天了!”

“啊?”

矬巴汉叫了一声两脚立刻钉在了那儿。小白鞋似乎也被这个消息惊呆了,脸上露出感伤神色。索泓一木然地站在那儿,发现自个脱生得不对时辰。刚才,他看见那群窑黑子搭彩台,还视若自己命运的喜兆;转眼之间,栖身希望化成飞灰。他实在琢磨不出胡大队长奔丧,还要布置这些彩台。

“嘿!你不只是会卖苦力吧?”小白鞋用目光提示着索泓一,’“你干过民办教师,写写算算的不是挺能吗?”

索泓一硬着头皮答腔:“还能画两笔。”

“还会干啥?”胡栓问道。

“小时候学过拉胡琴、吹过唢呐!”索泓一原想把自己完全隐蔽起来,只当个干活吃饭的窑黑子,当他意识到在这儿要失去生存契机的时候,只好亮相。

“能糊阴间的车马吗?”胡栓的热度有了回升。

索泓一心想:这总不会比舞台设计更难,便鸡啄米般地点头。

“会剪阴间的纸钱吗?”

“只要有剪子有纸。”

“会扎喜庆彩灯吗?”

“胡大队长,您不是办白事吗?”索泓一乍着胆子,反问了一句。

那矬巴汉不耐烦地一摆手:“眼下没时间跟你磨舌头,你到底会干不会干吧?回答得痛快点!”

“我都能干!”索泓一挺了挺胸脯,表示有充足的自信。

生活真是难以思议,索泓一一心想当洞洞里的窑黑子,这儿却偏偏不让他去挖煤。这天晚上,他栖身的地方,不是在盲流汉宿舍,而是在队部办公室的土炕上。胡栓急需这样一个手艺匠,索泓一应运而至;至于这对索泓一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他已失去了抉择的可能,听天由命好了。地炉烧得很旺,热炕烫人皮肉,他选择远离火墙的炕脚,囫囵个儿躺倒下去,爬岭过梁的驿路之劳,使他睡得如死狗一般,一觉睡到天亮。

鸡鸣声。

狗吠声。

惟独听不见人声。

有那么一瞬间,索泓一像是在飘飘忽忽的梦境中;但是,他从炕上爬起来时,他的思维立刻跳到了现实中来。昨晚,因灯光浑浊,他没有看到这间屋子的布置,只知道这儿有个大炕,有个落满灰尘的办公桌,还有几个木凳,以及生地炉的煤羔及劈柴一类的杂物;此时屋内亮堂起来,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被煤烟素黑的灰墙上,悬挂着的一幅标语,上写“干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字体虽然写得歪歪斜斜,写着“千万”两个字的纸头也因烟火蒸烤而垂落下来,但索泓一还是马上丢失了“伊甸园”的幻觉,找到了自己所在的“星座”。顺着标语往下看,墙上还悬挂着一面面锦旗,由于字体被煤尘遮挡,他难于辨认上边都写些什么字样,只有“模范”…… “先进”……“乡政府”、“区委会”的字迹还能断续地分辨出来。这真是阴差阳错,竟然叫他住在这间屋子的土炕上,索泓一深感命运难以琢磨。

院内有了细碎的脚步声,索泓一迅速收敛起四处巡看的目光。他揣摸着,一定是胡栓或者是他的矬巴兄弟来分配任务,便扣上纽扣,规规矩矩地坐在一只木凳上。门帘抖动了一下,小白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饣召子面进来,喜笑颜开地把大海碗往桌子上一放,上下嘴皮一碰,蹦出来一串话儿:“你夜里打鼾,我在西耳房都听见了,想给你抱床棉被进来吧,又觉得不合适!”

索泓一不知怎么回话,只是呆愣地听着。

“那两旁的东西耳房,是大队的客房,邮递员和区干部啥的,来了就住在那儿!里边有锅有灶,有粮有面,自做自吃!”小白鞋一边絮絮叨叨,同时偏腿往炕沿上一坐,催促索泓一说,“饿死鬼!吃呀!傻儿巴儿地看着我干个啥?这儿拿煤能换回来粮,你就是一顿吃上一斗粮,也吃不穷这阴阳谷。”

索泓一实实没有料到,在这饥荒年月,大山沟里还窝藏着个地上的“伊甸园”,他那嗅觉灵敏的鼻子,首先嗅到了芝麻油的香气,他已经久而不闻其香了,饥饿年代的劳改队,流行着这样几句顺口溜:早打油,晚打稠,落在最后喝泥粥。可是飘浮在菜碗上的星星点点油花,呈酱紫色,谁知道那是什么油!索泓一甚至怀疑过,那是把浇车轴的机器油洒在菜锅里了,嗅起来无味,沾在唇尖倒挺滑溜;即使这样,劳改队每到打饭的时候,人们还是挟着饭碗,紧倒着两条浮肿的腿,百米赛跑般地向那打饭的小窗口冲刺。这不仅仅因为油对肚饥的汉子们,有天然的诱惑力,还因为排在队尾,菜碗里就会盛上稠糊糊的泥根——劳改队伙房野菜洗得不净,谁赶在最后打饭谁倒楣。而索泓一眼前的大蓝花海碗里,飘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香油花,不由使他睁圆了眼睛。

“吃呀!发哪门子愣?”小白鞋笑道。

“我吃!”索泓一红头涨脸地拿起筷子。

“谁告诉你到这儿来下窑的?”

“一个流浪儿。”索泓一双手捧起了大海碗,咕噜噜地喝着面汤。

他暗笑自己真像是饿死鬼投生的,嘴唇上下一张,喉头上下一动,一大海碗带汤带水的饣召子面,就顺进了肚子。他难为情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表示已经吃饱了,小白鞋皱了皱眉,噗嗤一笑说道:“别人面狗脸地装斯文了,就冲你这狼吞虎咽的劲儿,至少还能吃上两大海碗。走吧!面锅在耳房,到那边去吃,省我一趟一趟地为你端面,当你的使唤丫头!”

索泓一只是站着不动。他的饥肠确实还在咕噜噜地叫食,可他不愿意为填饱肚子跟她去耳房。在他看来,小白鞋心眼虽说不坏,但绝非是个正经妇女,山路上和驮夫们的挑逗,声声脏人耳朵。一个浪迹到山沟来的“右派”,可以去卖苦力挖煤,还犯不上和这号女人同流合污呢!因而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我……真的吃饱了肚子!真的!”

小白鞋斜视着他:“饱了肚子也得过去。”

“呢?这为什么?”

“你以为阴阳谷的饣召子面,是白吃的哪!吃了就得给人家干活。昨天胡栓队长咋吩咐你的,你说说!”

“让我扎送殡的阴间纸车纸马。”索泓一喃喃地说。

“那你就到耳房去吧,彩纸、柳条和浆糊盆子都堆在我住的那间屋啦!”小白鞋从炕沿上下来,走到门口,身子斜靠在门框上,等着索泓一跟他出屋。

索泓一内心嘀咕开了:凭着他这双手,甭说纸车纸马,就是扎一座纸糊的金銮宝殿也没啥难处。可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还许可搞这些迷信玩艺儿吗?他抬头看了看那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心里上下折饼。昨天晚上,在村口的戏台前他答应了胡栓的要求,那只是为在这棵大树上落脚,此时当真要动真格的了,他心里嘀咕起来。

小白鞋看他像驴儿拉磨般地,在屋里转来转去,等得不耐烦了,便道:“我看出你的心思来了,你是瞅不起我这号的女人,怕我……怕我……告诉你,我嘴上下贱是为活着,身子可不下贱。随你的便吧,反正胡栓的矬巴兄弟传来他哥哥的口信,叫你两天之内把金车金马糊好;对了!还叫你画一对金童玉女啥的,怕你完不成差事,叫我给你打下手哩!”

“队上的人哩?”索泓一问道。

“打棺材的打棺材,余下的跟胡栓去山后挂马台迎亲去了。”小白鞋脸上全然没有了笑靥,正经八百地对他说,“你知道花轿抬个啥人进村吗?山后一个得了噎症(喉癌)刚死两天的黄花大闺女,明个儿先在台上并棺跟胡栓老爹结阴婚;热闹两天,再出殡埋人办白事!”

索泓一嘴巴张得大大,仍觉胸腔堵塞——他无法想象在这块被蚕食了一口的中国荷叶形版图上,竟然有这样一个村庄。他认真地看了看依门而立的小白鞋,似在用目光分辨着她这番话的真诚,使索泓一顿感哑然的是,此时的小白鞋脸上全然没有了半分轻佻之气。她的神色,就像一个从歪门斜道回归到正路上的良家妇女,半低着头,眼神里滴落出一缕黯然神伤之光。这种神情的变化,让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野火春风斗古城》,电影中扮演金环、银环的同是一个王晓棠,但她在银幕扮演的是性格相异的姐妹,迥然不同的两张面孔;小白鞋真是有这样的表演才能,短短分秒之内,她的魂儿如同从五行脱窍,不再是风摆柳般的小白鞋,而是另一个失去了蛮骚之气的女人了——这简直是个“谜”。

“真的?”索泓一机械地再问。

“嗯!”她点点头。

索泓一的双脚还是一动未动。

她挑开门帘,径自走了出去。

索泓一犹豫了老半天,端起碗筷奔向耳房。他对这个偏僻大山中的伊甸园,既充满混沌又充满新奇。进了耳房,他才知道小白鞋的话并不虚假——这间耳房的炕上地下,堆满了红纸、白纸、颜料,以及扎结纸车纸马用的柳条、秫秸一类的杂物,小白鞋正用剪刀,剪着要在棺木上张贴的“喜喜”字。她盘腿坐在炕上,面向窗户,仿佛有意躲避和索泓一目光相撞似的,索泓一进屋的脚步声,也没使她把头偏转过来。

索泓一深为误解了她的用意而内疚。他说:

“谢谢你了,这碗筷放在哪儿?”

“又不是吃的我的口粮,谢我干啥?”

“你煮的面条么!我当然要谢谢了!”

“是煮给我自个儿吃的,只是下锅时面条下多了!”她头也不回地答道,“那碗筷你爱放哪儿就放哪儿,屋里空地方多着哩!”

索泓一被噎得喘不上气儿来了。本来,他进屋时看见锅里还剩下半锅饣召子面,真想盛上一碗,足足地饱一回肚子,此时,被她迎面一瓢冷水,贪食的欲望一扫而光,他只好把碗筷放在水桶里洗测一阵,轻轻地放在墙角的条案上。

太阳已经照在窗棂上了,幽暗的山村小屋有了亮光。他不愿意自讨没趣,再和那妇女搭讪,便抓起一根柳条在手弯着,看看能否把柳条当成纸车的轮架使用;又看看那些纸张,扎金童玉女选择什么颜色的纸最好。低头琢磨了会儿,他开始工作了。为了两边的轮子大小一致,他选择了两根粗细相同、长短一样的柳条,把它们弯成360度的正圆,并用铁丝捆扎结实,然后,他把秫秸秆儿两头削成榫槽儿,镶嵌在柳圈上当车轮的支撑。

索泓一对自己这双巧手感到惊愕,他只在文工团搞过舞台的美术设计,没有干过裱糊匠人,可是那两个纸车的轮架很快就扎结完毕。这圆圆的车轮,撩逗起他异常遥远的思绪,那圆圆的,滚动着的车轮,曾把他载到鸭绿江桥;那“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军歌,曾给他青春的年华,披挂上绚烂的花冠。那时,他曾想到过血洒朝鲜三千里江山的壮烈情怀,他既无惶恐又无畏惧;他在严酷的战争中生存过来了,却对自己手里裱糊着的纸车轮子,有着莫名其妙的沮丧之感——这挂丧车,或许就是他自己的命运前兆吧?!

“你当过裱糊匠?”她在炕上问道。

他在地下含含混混地支应了一声。

“在哪儿?”

“在那边!”他在山路上已经这样对付过她了,此时他仍然略去了东西南北的方向概念。

炕上的她不吭气了。索泓一反问道:“你不是驮篓进山来售货的吗,还有义务操办这红白事?”

“你混饭吃,我和你一样。”

“你有正经工作,我可是个盲流!”

“正经……正经……正经早就喂了那尖嘴鹰鹞了!我倒是想当个盲流,一没有一双铁脚板,二欠缺去拜四方的决心。”她长叹一口气,就收住了话锋。

其实,索泓一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还是不住地点头应声,表示他对她已经有所了解。但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坐在炕上的她似乎也是个命运的弃儿,山路上那些粗俗之举,可能也是出自于生活的需要。

“我可了解你。”她说。

“我们素不相识。”索泓一急于表白。

“你是个‘黑人’!”她脱口而出。

“是啊!来挖煤能不黑吗?”索泓一回答。

“我说的不是煤黑,是……”

她在斟酌字眼的时候,索泓一心里有些紧张,他拦腰插断她的话,嬉笑两声说: “……是脸黑,我是脸黑……盲流,盲流,白天太阳晒,夜里宿街头。没有一个是小白脸的!”

“我说你是个‘黑户’!”她停了手里的活儿,扭头望着索泓一说,“‘黑户’ 就是在户口册之外,另一个花名册上的,你听懂了吗?”

索泓一目光和她眼神对视的瞬间,他想尽量装得心地坦然,但还是首先避开了她的视线。那是一双审视他的眼睛,睫毛一眨不眨地盯望他,虽然波光中饱含悲天悯人的光泽,却也闪烁出绝对的自信。索泓一手里的称秸秆儿,不自觉地掉在了地面上,他慌乱地把秫秸秆儿拾捡起来,想解释些什么,炕上的她又开腔了:

“你用不着瞒哄我。记得,那年我刚十三岁,土改工作队枪毙地主老财白凤鸣,让我这个当孙女的去陪绑。我哭着跪着求饶,那个执刑的拿我取乐说:‘地主家的小崽子,不拉你陪绑也行,你看见了吗,旁边有个河沟,你要是能像兔子一样蹦过去,就饶了你。’小时候我常在这条河边上玩,知道它足有一丈多宽,咋能蹦过去呢?可是那天也真是邪了门了,我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疯跑了一阵,闭着眼睛拼命地一跳,我当真跳过去了。赤着的脚板,扎进去几个蒺藜狗儿,我也不觉得疼,脚板淌出血,我也没看见。事后,我琢磨出一条理儿,人要是落在险处,啥难事都能变得不难,打个比方,你不是个裱糊匠,眼下却也能装得挺像那么一回事!对不?”

索泓一仰头看着炕上的小白鞋,嘴唇翕动了一阵,没答出半句话来。这时,他才悟出她貌似在闲聊她个人的经历,舌头一拐弯,却冷丁地给索泓一来了个当头一 “将”。她悄声细语地自叙,既不打雷,又不打闪,完全是一幅悠闲的架势,但却把索泓一平静的心撕得粉碎。这种慌乱,他在来阴阳谷的山路上萌生过,此时再次一波接一波地涌起涟漪——他觉得这个女人挺可怕的!

她全然没有理会索泓一的心境,一边翻转手腕剪着一对戏水鸳鸯,一边自言自语着:“……嗐!那时候我还以为逃过了陪绑的罪过了呢,哪知人家刚才叫我表演蹦过小河,是猫玩耗子拿我的害怕取乐。闹了归齐,我还是像小鸡子一样,被人家提着脖领揪了过来,跪在我爷爷旁边,浑身筛糠般地听那‘砰’地一声枪响。我被吓得昏了过去,屎尿流了一裤裆……该咋说才准确哩,那一枪当时吓出了我的苦胆;可从那一枪以后,我这个历经了大难的黄毛丫头,当真不知道啥叫害怕了。真的!我不像你这么哆哆嗦嗦地过活,我不给我这浑身黑羽毛上插孔雀翎子户

又是一声哑雷。在短短的瞬间,索泓一几乎失去了自控能力。他不知道搭讪好,还是紧闭着嘴巴装哑巴好。

“我够坦白的吧?”她第一次从炕上歪头,看着炕下的他,“你呢!”

“我……”

“我看你是良心叫狗叼去了!没有我你能坐在热炕沿上扎阴间车马?说句心窝子话吧,我这双眼珠子分不清那些穿着四个兜制服的干部身分,是句实话;要是分辨个黑户。逃犯或‘三只手’啥的,十拿九准。为啥?我和这类人生活境遇差不太多,能揣度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说得再直接一点,我一眼就能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信不?”小白鞋停下手中的活儿,偏转了一下屁股,盘腿正坐,直溜溜地审视着坐在炕沿上的索泓一。

索泓一的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在这短短的时间,他像个坐在审讯室内被看破了心机的囚犯。继续瞒哄下去,不但毫无意义,而且真地有损道义。小白鞋竹筒子倒小豆,先对他袒露了一切,而自己却一再以谎言欺骗真诚,实在愧对良心。他把手中那只糊好了的纸车轮靠在墙上,两手插进蓬乱的头发,使劲抓着揪着,好像这样可以给他增添做人的力量似的。过了老半天,他垂下双手,正视着小白鞋的那双眼睛,神情慌乱地说:“你看对了,可我……我不是一个……杀人越狱的逃犯。我是……我是个关在大墙圈里的右派!逃过界河来只求能活下去。”

“谁敢理睬杀人犯?!我看见你身上带着文化水儿!”小白鞋说道,“在盘山道上你靠在石崖上打盹,我拿草梢揉擦你的脸的时候,看见你稀破的棉袄口兜里挂着一支钢笔。我是售货员,我一眼看出那是一支“英雄牌”铱金笔,在这山野的村村店店,连公社书记——就算是县委的部长,也不买这样的笔用。我一琢磨,这个来挖煤的汉子,一定不是普通‘盲流’!”

索泓一低头看看,这支并不显眼的钢笔,依然插在上衣棉袄的小口兜里,他的脸红涨了一片。他口纳地说:“白大姐!亏你提醒了我!”说着,把钢笔从口兜里拿下来,装进裤子口兜。

小白鞋嘻嘻笑了起来:“这儿没有人注意你这个。”

“白大姐,我真心地感激你。”索泓一又慌乱地把钢笔拿出来,挂在口兜上。

“我真名叫蔡桂凤,因为脚下总穿着一双白帮鞋,都喊我‘小白鞋’!”她说, “你知道我为啥总穿白鞋吗?六○年冬天,我妈刚满六十八,缺粮断顿给饿死了。”

“你爸呢?”索泓一动情了。

“他……”轮到蔡桂凤语塞了。她迟疑了一会儿,皱了皱眉,还是毫不顾忌地道出了他爸爸的去处,“他去了海那边,当年他在国民党里当连长。眼下可倒好,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爷爷是镇压的地主,爸爸又是白狗子,我……能有个好吗?一个女子偏叫你下山区当货郎担。阴阳谷是我常来落脚的地盘。”

“噢!”蔡桂凤在索泓一眼里变得清晰了。

“要活下去就要学会应付生活,学会哭,学会笑——特别是个女子,还要学会比男子更多的本事。要不我早就和我爷爷一块作伴去了。”蔡桂凤说到伤心处,两眼愣愣地出神,眸子里蒙上一层影影绰绰的水气,然后掏出手绢迅速擦掉顺眼角滚出来的泪瓣儿。

“你生活真是比我还难。”索泓一感慨地叹了口气。

“嗐!说这些难处有啥用?今个儿是碰上你这扫帚星了,敢翻弄出来心里的酸菜坛子。平日我总是笑脸迎人,有时候连自个儿也觉得笑得牙碜,笑得下贱,笑得自个儿将来不得好死!谁叫我是地主家里的虫,白狗子爹的种儿呢!摊上这个出身,一辈子就像桥头驮着石碑的王八,只能爬着叫人取乐,直不起来身腰当人……”

“你别往下说了,我听了难受。”索泓一截断蔡桂凤的话说,“看样子天底下受难的不只我索泓一一个,你比我的难处还多。都是天涯沦落人,以后互相多多照应吧!”

索泓一本想以此来刹车,以避免陷入痛苦中不能自拔。哪知效果适得其反,蔡桂凤听了他这番暖人心肺的话语后,竟然低声地抽泣起来。开始时的嘤嘤低泣,已使索泓一心里乱成一团;后来她竟然嚎陶大哭,使索泓一陷入手足无措的境地。大队部虽说是一座远离村舍的孤零院落,但也难免隔墙有耳,万一这哭泣声招来好奇的乡亲,不但索泓一难以回答,就连蔡桂凤也无自圆的解数。因而,索泓一先是呼唤蔡桂凤清醒一点,看看不见成效,他两步迈到炕上,用手捂着了蔡桂凤的嘴。蔡桂凤的理智从极度的悲楚中苏醒过来,两手抓住索泓一那只捂她嘴的手,低咽着断续地说:“多少年我没听到过这些暖人心窝子的话了,我像在道沟里的泥,让车轮碾来碾去;我是庄稼苗里的草,让人锄来锄去……真谢谢你……真谢谢你……”泪瓣儿一串一串无声地顺着她的腮颊淌下来,她不再哭了。

索泓一原想顺势抽出握在她掌心中的手,但他觉得此时抽出手来,不但欠缺道义,而且是一种残酷。也许这个白天贱笑深夜低泣的蔡桂凤,从她在这个世界被插上白色标签以后,没有享受过一丝真正的人间温暖,之所以能生存到这个年纪,都靠在这片冷漠土地上蛇般地爬行。她是一株可有可无的小草既然已经破土而出,就需要头上的树冠为她遮挡霜寒。我索泓一虽不是什么树冠,也是风雨中凋敝的一片败叶,但到底还是个男人,昔日在劳改队的田野上,不是还看见过柔弱的蘑菇,为它脚边的小草,支撑起遮风挡雨的小伞吗?!

倒是蔡桂凤首先松开了手,她用袖口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独自喃喃着:“哭出来心里也就痛快了,只当裱糊这些纸车纸马和金童玉女,是为我妈送葬吧!她是用破门板装订成的棺材,送到乱坟岗子去的。死前,她很疼我,咽气前还对我说: ‘凤儿,找个正经八百工人啥的一块去过吧!妈走了你还要活几十年呢,别叫妈在地下难堪就行了!’”

索泓一跳下土炕,一边糊着奔往酆都城的纸车,一边宽慰她说:“对地富子女国家是有政策的,不能总叫你过这种日子!”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哩!我在商店销售额月月高出她们两三倍,等于一个人顶三个人使,可咋的了,评先进没有你,评劳模更没门,要是哪儿出了问题,却首先是怀疑对象。上个月底,突然一夜之间少了一屉麻团,在饥荒年这可比丢了金子事还大。让人纳闷的是,偷麻团的人没把木屉一块拿走,于是咬死了是住在店里三个售货员的问题;我们三个人里边,一个是县太爷小姨子的侄女,很快被解除了怀疑;另一个是县土特产公司门市部支部书记的女儿,被认为不可能办偷吃的坏事。三个人里两个被洗清了,当然眼珠子都盯在我这个孽种身上。那两个和我同住在一间宿舍的女伴,还算有良心,证明我夜里安安生生睡觉,没出过宿舍的门,可是那个铁青着脸的警察,硬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用阶级分析法一算就分析出来是我蔡桂凤,把我带进拘留所。我吵!我闹!我揪头发!我赌咒发誓!我骂爸骂娘!我捶床捶墙!结果手腕子上闹出来一只‘铁镯子’。到了第四天,那个警察忽然又为我解开手铐,把我放出拘留所,回到商店一问,才知道偷吃麻团的案子已经破了,你猜贼是谁吧?是一群红眼耗子,把叠放在最上边那屉麻团,推着滚着运进了地道。再一刨根问底,原来是紧靠商店的县粮库,发放荒年救济粮清了库底,吃不到粮食的耗子,硬打通了商店的地道。一个伙伴清扫墙角时,发现了芝麻粒儿,用锨往下一挖,挖出了麻团渣子。这群饿疯了的耗子,让我白白铐起来三天三夜,你说冤不冤?唉!都怨我投胎投错了门牌,要是投在三八式的人家里,凭我蔡桂凤这点机灵劲儿,早就从大学堂里毕业,挺胸叠肚地走在大城市马路上了,还能在这儿碰上你这讨吃鬼?!”

蔡桂凤明明还在讲着充满辛酸的往事,脸上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悲凉之情,她像给索泓一述说着什么新奇童话似的,一会儿眉梢高挑,一会儿吟吟嬉笑:那神色仿佛不是在说她自己,而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她经历了过多的磨难,对于国耗子闹妖,使她坐了三天班房的冤枉事,似乎只是顺嘴说说的小事一桩。

索泓一专注地望着她那张变幻无穷的脸,不禁想起了他昔日的舞台生涯。要是她经过戏剧专业的培训,一定可以在舞台上成为一个能演各种角色的演员:在山道上她是轻挑的破鞋,在这间石屋里她是精神裂变的村妇。她脸上一会儿晴天,一会儿阴天,一会儿雷电,一会儿下雨;而这些东西都有着自身的底蕴,没有这种生活经历的演员,无法捕捉到如此多变的精神层次,无法演出瞬息万变的人生脸谱。

他又想起劳改农场里的盲流李翠翠,她有着蔡桂凤同样善良的心肠,却没有蔡桂凤应变人生的种种手段,更没有在泥河里扯帆行舟的本领。不要看她是一个在山沟沟里滚来滚去的妇女,生活锻造她一身应变的招术,这是索泓一相形见绌所自愧不如的。

“干啥这样盯着我?”她翻翻眼皮说。

“我想起另一个人。”

“是男人还是女人?”

索泓一不愿意袒露这段生活经历,便扯谎道:“是个男人,他对我起了不小的作用。”

“这回就让一个女人对你开化开化吧!中吗?”她眼里闪烁着戏滤他的目光,并咧嘴微微一笑,“说话时要笑脸迎人,别总皱着你那疙瘩眉毛,受多大的委屈,夜里一个人咬着被角偷偷去哭。这是头一条。第二条,你要想在阴阳谷长期落脚,就要千方百计讨队长胡栓的喜欢,别看这个汉子身子在党,脑袋瓜儿里还装着不少鸡零狗碎的,让死了的老爹结阴婚,就能品出这个人来;好在他还挺义气的,你要是成了他离不开的拐棍,他啥都会掏给你,不过话还要说得透明一点,不管怎么说,胡栓也是个山沟沟里的上皇上,千万别拗着他的性子办事!”

“你这么熟悉这儿的队长?”索泓一非常好奇。

“嗯!”蔡桂凤用牙尖咬着下嘴唇,迟疑了片刻高声地宣布,“说了怕你见笑,我是他的相好的。”

这一句话,蔡桂凤在他眼里还俗了。使他惊愕地是,她那么坦然地说出口,全然没有一点口羞和脸红。

索泓一低垂下眼帘,用劲弯着纸车篷篷上用的荆条,由于用劲过猛,荆条折了。

“喝酸醋了?”她低声笑着。

“……”

“哪儿有煤窑,哪儿水就混!”

索泓一背过身去,弯着另一根荆条。

随着第一根藤条的断裂,蔡桂凤刚刚在他脑子里印上的那点美好的印象,伴着 “嘎叭”一声,完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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