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吃啦!”一屁股在桌前坐了下来,桃桃拿起筷子,咽了口唾沫。

她吃面的时候,玉真总忍不住捏捏她的手,戳戳她的脸。

“怎么那么小。”

“感觉,”孟玉琼诚实地说,“有点儿奇怪。”

这感觉,就像养了个小妹妹。

孟玉琼苦笑:“感觉和桃子你相比我们好像老了不少。”

桃桃这蓬勃的朝气不但是体现在她这脸蛋上的,更体现在了她那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中。

“何其呢?”

宁桃一边努力用面把筷子包起来,眉眼弯弯,开心地问。

要说这两年时间里,她最想念的就是她这些朋友了!

老实说,她应该早点儿掉马嘛,不用为了防着常清静他们整天戴着个斗笠,憋上近两年。

“你说何道友?”孟玉琼莞尔,“何道友如今也算有出息啦,他如今已经是阆邱剑派一众弟子的师兄了。”

听得桃桃唏嘘不已。

一边听着孟玉琼好脾气地讲述着故人的现状,一边吃完了面。宁桃心满意足地把碗往前一推,真诚地对玉琼和玉真道:“多谢款待!”

“屋里闷死了。”桃桃挠挠头,“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

孟玉真不疑有他:“行。”

“你们等等我!”

桃桃说完,开心地又跑到了床上,翻出她的行李,披上了个火红的小斗篷,又戴起了她自己缝制的手套,是那种能挂脖子上的粉色的,上面还特地绣了只黄色的小熊。

孟玉琼多看了常清静一眼。

要是以前,照宁桃这的个性,定不会有意吃一碗,冷落一碗。

孟玉琼:“……小师叔,我们走了。”

孟玉真:“小师叔!我们走啦!!”

常清静微微颔首:“早去早回。”

说到这儿,常清静又猛然想起一件事,皱着眉补充了一句,“我尚有些要事,这几日——”

然而门打开,又关上。

桃桃已经如同一枚炮弹一样冲出了屋,全然不在意他那没说完的后半截话。

常清静扶着桌子的手紧了紧又松开了。

冲出屋之后,桃桃张开双臂,用力地深吸了口屋外的新鲜空气。

老实说,离开了常清静之后,她整个人好像都轻松了不少。宁桃这才有心思去欣赏蜀山的美景。

蜀山和阆邱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美了。

唉,真可惜。

宁桃低下头,一想到何其,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好不容易去一趟阆邱,竟然因为常清静的事还忘了何其。但很快,桃桃又被这眼前的美景吸引了注意。

阆邱更粗犷,而蜀山则更俊秀,更仙气飘飘一点儿,更有道家的俊逸和冲淡之美。

桃桃使劲儿在雪地上跳了几下,兴致勃勃地摘下手套,搓了个雪球,迎向了孟玉真和孟玉琼囧囧有神的视线。

“我们来打雪仗吧!!”

她其实一直可想打雪仗了,可惜“死”之前,一直没那个时间。

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每当下雪天,大课间的时候,她们班人就会出来打雪仗。各个班级之间大混战。

走廊上被砸的全是雪块,教导主任黑着脸逮人。

要不染就是在老师车上堆雪人。老师的车牌号她们班人那是烂熟于心。

宁桃她们班班主任开着辆白色别克,每天早读课前从楼上看到班主任白色小别克开了过来,她们这班学生一个个警铃大作,立即作鸟兽散的迅速坐好早读。

这些回忆,让桃桃有点儿忧郁,却又不能和孟玉真、孟玉琼兄弟俩说,颇有点儿“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忧郁。

……

常清静低头静静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那碗鸡蛋挂面。

没了灵力温着早就凉了,坨成了一碗黏糊糊的面疙瘩。

常清静指尖一动,拿起筷子,沉默地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就像从前王锦辉端来的那碗冰雪小元子一样,他好像从来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直到将这碗面条吃得干干净净,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汁。这才收拾收拾碗筷站起了身,走出了松馆。

他今天只是来看看宁桃的,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吃饱了,才有力气。

“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这么做?”

杏林堂内,蜀山杏林长老薛素皱着眉看着面前的常清静:“做药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你也知道——”

常清静不欲多说,难得颇为无礼地低着眼打断了薛素的话,径自打起了深蓝色的布帘子,走进了内室。

“烦请长老为清净费心了。”

屋里云雾缭绕,正中央竟然有方不大的温泉,空气中弥漫着股潮湿辛苦的草药气息。

薛素一边叹气,一边走了进来,看着常清静的眼神不可不复杂。

本来,常清静他就是被张浩清当作药人养着的。

那些蜀山弟子只当是张浩清偏心他,各种丹药供着。因为更加排挤这个不人不妖的小师叔。张浩清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用了上千种草药,终于喂出了能对付出楚浩沧的七窍玲珑血脉。

就因为这一腔七窍玲珑血脉,常清静被折腾得遍体鳞伤,又是被凤陵仙家那狐狸骗,又是入魔的。

可就在昨天他竟然主动找到他,为了宁桃要求再做药人。

那天,常清静堂而皇之地抱着宁桃,踏入了蜀山的山门。不顾一众蜀山弟子震惊的视线,直接找到了薛素,让薛素帮忙检查他怀里的宁桃究竟是不是有人假扮的。

他检查了半天,查出来这的确没有易容假扮的迹象,又查出来,这姑娘身子骨非常虚,隐隐有点儿死人的脉象。

后来才知道这是【金蝉脱壳秘术】带来的后遗症,毕竟那半腔子【阴阳双生血脉】是楚昊苍硬生生地灌进去的,并非宁桃天生。她虽然因为【金蝉脱壳秘术】起死回生,却也受不住这秘术的烈性,伤了元气。

也在这情况下,常清静主动提出了,重新做药人。

要知道这些药,有的温和,有的是虎狼之药,足够烈呛。光是沾上皮肤,都不亚于岩浆浸身,烈火灼心。又或者,如冰冻十尺,钻心剜骨。

薛素微微出神的功夫,常清静已经在解他的腰带了。目光对上这一桶药浴,青年琉璃色的眼里并无多少波动,平静地解开衣襟,褪去道袍,自己抬脚走进了温泉里。

甫一入水,常清静不由皱了皱眉,疼得眉心一跳。

但他还是坐了下去,闭着眼,任由温泉浸没了全身。

薛素看了常清静一眼,他背对着他已经泡上了。

白发束着马尾披散在流畅结实的后背,一道脊柱沟往下延伸,白得像雪一样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点儿冷凝的色泽来。

然而在这脊背上,却布满了道道伤痕。这些伤痕简直汇集了百家兵器。

刀枪剑戟无一不足。除却兵器造成的伤口外,蝴蝶骨,脊椎等地方还有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爪痕、恶咒,看着倒像是怨鬼和恶妖干的好事。

这还只是脊背一处,顺着脊柱沟往下,腰腹,大腿,又或者是上半身的胸膛、手臂,新伤叠着旧伤。

光看这些伤痕,也能明白这几十年常清静究竟有多不要命。

薛素默不作声地帮着整理好待会儿要用的一切东西,也知道他这是在赎罪。

他甚至有点儿捉摸不清常清静对于宁桃究竟是个什么感情。他虽然不是他亲传弟子,但薛素却很喜欢他,他过来找他,他也就帮他这个忙。

“你慢慢泡,反正也不急在一时。”

温泉里的常清静开了口,嗓音泠泠得像松风:“有劳长老。”

每一寸的肌肤如同浸泡在滚烫的铁水中,皮肉骨髓好像都被烧成了灰烬。

常清静默默闭上眼,感受着这一寸寸肌肤上传来的痛苦。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生活在热闹的孤独里。

舅舅舅母同情他,蜀山的弟子畏惧他厌恶他,苏甜甜欺骗他。

在这种成长环境下,他日渐扭曲偏执。

但是,有一个姑娘一直陪在他身边,照顾他,爱他,关心他。

踮起脚尖为他擦去脸上的污血。

真诚热烈。

可偏偏就这么一个宁桃,他推开了她,摧折了她,甚至于,亲手杀了她。

一想到这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

疼得心脏都皱缩在了一起,比这肌肤上的痛楚更加剧烈,更加清晰,疼地要命。

常清静在这温泉里泡了足足有三个日夜,就算他如今修为深厚,重新站起身的时候眼前也有点儿发黑,这三个日夜,简直是恍若隔世。

薛素一手拿着个银色的小匕首,一手捧着个玉碗,匕首在他胳膊上划了一道,接了点儿血,“过几天你想办法让那小姑娘喝下就是了,然后你记得每隔一旬都到我这儿来继续泡着。”

常清静:“多谢长老。”

“不费事不费事。”薛素大手一摆,“你快去吧。”

“我和你说,你心头血的药效虽然最好,但是其他血也能用,你要是光取心头血,那可是要命的。”

常清静捡起石头上的道袍,一一穿戴整齐:“弟子谨记长老教诲。”

穿好这一身葛布道袍之后,又挽起这一头华发,重新梳了个马尾,这才起身告辞。

出去的时候,天色是黑的。

三天了,常清静拧着眉忍不住想,也不知道桃桃如何。

没有立即回自己的住处,常清静直接去了松馆。

松馆大门紧闭,站在门前,常清静心跳突然加快了几分。

宁桃她会不会已经走了,离开了。

不可能。

这个念头一冒起,常清静就立刻泠然地掐灭了这个想法,他前往杏林堂前,曾经嘱咐吕小鸿照顾好宁桃。

名为照顾,实为监视。

常清静也有一瞬的茫然,茫然于自己这么变成了这副样子,丑恶得令他自己都恶心,可是他还是不愿放她走。

只是固执地,将她紧紧地攥在了手掌心里。

目光落在松馆竹窗前的灯光上,常清静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他好像能看到宁桃坐在桌前埋头写东西,那些西洋的筹算,读着那些他看不懂的书。

她的天地太过广阔,而他,却像是只常年坐在蜀山的井底之蛙,触目所见的只有这一寸见方的天空。

常清静站在门前,任由风雪落满了衣袖,他站了很久,冷到他也有些受不了的时候,这才上前敲响了门。

“来了来了!!”

门内传来女孩子活泼的叫声,宁桃从床上跳下来,将脚伸进床下这香芋紫的绣鞋里面,趿拉着鞋子跑到了门前,打开了门。

“来了来——”

门打开,露出门外青年的孤冷的身影来,宁桃愣愣地张了张嘴:“常,常清静?”

宁桃根本没有想到会在门口,深夜时分看到常清静!

她那次和玉琼玉真打了半天的雪仗,回来的时候衣服都湿了,干净换了身温暖干燥的衣服,洗了个热水澡,钻进了被子里。

昏昏沉沉地睡去后,醒来她才发现桌子上那碗鸡蛋挂面已经不见了。

可能是被常清静带走了吧。

宁桃揉揉脑袋,默默地想。

没想到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常清静了,常清静也没到她这儿来,宁桃还以为他想通了。

倒是玉真怕她在蜀山待得无聊,特地跑到山下买了好几本山下姑娘喜欢看的话本上来。

于是,宁桃晚上的夜生活顿时充实了不少,每天例行就是点着一盏“床头灯”,趴在床上看,感觉又像是找到了之前窝在被子里看网络的回忆。

这些话本,在饱读网文的宁桃看来,实在有点儿没新意,但毕竟无聊,便一边翻着一边吐槽,在被子里蹬着腿,自得其乐。

呃——

桃桃定了定心神,眨着眼睛,面色古怪又局促地看着他:“你、你怎么来了?”

少女的眼里没有任何多余的神色,只是有些古怪、诧异和局促不安。

就算这几天没有看见他,她也没有多问一句。

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来了,为什么不到松馆来,甚至没有他的打扰,她活得反而更加滋润和自在。

她好像当真不在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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