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印愣了一下,飞快地冲了过去,脚步没收住,差点儿一头栽在了对方面前。

王张氏被她这疯劲儿吓了一大跳。

“慢点——”一个少年微讶,伸手接住了她。

王金印抬起头,和这少年四目相对,黝黑的脸上不由微微红了。

那少年收回手,眉眼弯弯地看着她。他生得一幅好样貌,皮肤莹白如玉,眉眼俊秀。

“没摔着吧?”

王金印嘴唇动了动,赫然又气虚地往后退:“没、没呢。”

眼看那少年朝她微微颔首,准备要走了。

王金印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勇气,叫住了他们。

“你们、你们是蜀山弟子吗?”

那几个少年停下了脚步,刚刚扶她的少年更是愣了一下。

“你知道?”

他错愕与一个乡野的小姑娘是怎么认出他们来的。

“嗯……”王金印讪讪道,“我听说过,听一个人说过。”

扶她的少年——张蓬倒也没在意。

小姑娘忽而又开了口:“你们……你们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王张氏抽气:“金印??”

张蓬微感纳闷:“什么忙?你们这儿有什么妖怪还是——”

“不是,我就想请你救一个人,这是我在山上认识的。他……他认识你们蜀山的玉真和玉琼师叔。”

好像是叫这两个名字吧。

张蓬一愣,眼见这姑娘竟然能叫出玉真和玉琼师叔的姓名,当下也不敢疏忽,叫她走上前来,细细问她缘由。

王金印心脏砰砰直跳,竹筒倒豆子似地噼里啪啦全说了。

“他……他快不行啦,你们快去救救他吧。”王金印说着就哭了出来。

张蓬:“姑娘莫急,我们这边去看看。”

王张氏震惊又疑惑,和其他村民看热闹似地挤在后面,往山上的龙王庙走,也没好当着这些小仙长的面问个仔细。

进了龙王庙,果然就看到了个人靠在墙上,半边身子都摔烂了,低着脑袋。

张蓬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鼻息,又探了探他的脉搏。

“没气了。”张蓬有点儿不敢看王金印的目光。

王金印怔怔地,像是没缓过神来看。

她看了看低着头的老林,又看了看张蓬,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老、老林——”

“我把修士带回来了,老林——”

张蓬不忍再看,轻声安慰道:“姑娘莫哭了,这位林道友死前十分安详,想来是没有遭受痛苦与折磨,安然离世的。”

王金印走上前,看了一眼。

老林闭着眼,果然是很平静走的。

她心里难受,胡乱擦了两把眼泪。

张蓬和其他蜀山弟子帮忙把老林的尸身运到山下去。搬动尸身的时候,从老林怀里掉出来个什么东西。

用白布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看起来是一把剑的形状。

张蓬捡起来,白布脱落,露出了其中的剑身。

剑光一漾,连同张蓬在内的几个蜀山弟子俱都变了脸色。

“行不得哥哥——”张蓬不可置信地盯紧了这把剑,喃喃道。

白布解开,露出的胭脂色的剑身细长,剑柄蜿蜒攀着枝桃花装饰,剑身流泻珠玑光辉,琅琅皎皎。

“行不得哥哥……”王金印问道,“行不得哥哥不是常清静的佩剑吗?”

张蓬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老林的尸身。

“是,但归璘真君的剑怎么——”

王金印道:“是常清静送给老林的吗?他们关系可好了。”

张蓬踌躇着,吞吞吐吐道:“不可能。本命剑形同我们蜀山弟子半身,从不离主,就算关系再好,归璘真君也不可能将自己本命剑送给旁人。”

归璘仙君早已飞升多年,这个问题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清楚。

除非……除非这个老林就是早已消失在众人眼前数百年的,仙华归璘真君常清静。

他们倒也想弄明白,可是老林尸身都已经冰了,明显已经咽气多时了。

张蓬叹了口气,神情凛然道:“先将这位道友运下山好生埋了吧。”

……

在他去世前十年,他曾经回到过蜀山一次。

那也是仙华归璘真君常清静“飞升”后,第一次出现在玉琼和玉真面前。

没有谁比常清静他更清楚,所谓“飞升”不过是这世间最大的一个骗局。

“飞升”之后没有上界,他也没有成仙。

他还被拘在这世间。能做到的不过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的逍遥无拘。

身与天地同,超脱樊笼,这世上再无任何东西能拘束他。除了这这份沉寂和超脱之外,别无他物。

他曾经尝试破碎虚空,却又不出意料的失败了。

修道修道,修到最后,只是“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的清净无欲之心。

数百年的执念,在一朝化为飞灰。

去世前十年,他算到了他寿元将近,即将离世,便回了趟蜀山。

见到常清静的时候,孟玉琼几乎不敢相认。

“小、小师叔?”

面前的人,单从外貌来看约莫三十出头的模样。

他眉眼低垂,容貌冷淡如昔,只是消瘦了很多,显得鼻梁尤为挺直,唇薄却无血色,深陷的人中附近一层淡青色的胡茬。

如霜白发松松垮垮地系在脑后,这一路踏着飞雪走来,眉间也被染作了霜白。

眼前的常清静,更像个年过三十,沧桑于江湖风霜中的剑客,却不像已经飞升上界,荣耀加身的“仙华归璘真君”。

他睁开眼看他的时候,清冽的眼底仿佛有耿耿星云,有风雪下的千里山川。

那双眼,使他认定,他就是常清静。

他沉默许多,也冷寂许多,皲裂的唇瓣微微一动,颔首唤他。

“玉琼。”

破碎虚空只是个骗局,长生亦成了一种折磨。

常清静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自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会老会病会死。

他在等死。

玉琼喉口仿佛梗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自打见到常清静这第一眼起,他就意识到,他在平静地等死,等一个归宿,一个终结。

几百年没见,再见面,哪怕心里也再多的话,也都成了几句尴尬的寒暄。

“小师叔,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孟玉琼低声道。

常清静脚步窸窸窣窣地踩在雪地上,闻言道:“还好。”

不远处的论剑台前有几个蜀山弟子在练剑,你来我往,其中一个竟然一跤从论剑台上跌落了下来。

常清静浑身一怔,瞳孔放大了点儿。在玉琼看过来的时候,复又摇摇头。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他听不得重物落地的声响。

她回去之后,他就落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毛病。

这是其中之一。

余下的,诸如晚上彻夜难眠,一闭上眼,就是她穿着身大红的嫁衣,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恐高,他上不了楼,去不了高处,甚至,也御不了剑。

他同时也看不得女子红色的罗裙,冬日的梅,街角红色的灯笼。他下意识地逃避一切跟红色有关的色彩。

他畏惧夕阳。

每当日落,便干脆将自己锁在屋子里,静静地等着太阳彻底落下去,待到天色暗了下来,方才出门。

玉琼不能多陪他,他如今已是蜀山新任的掌教,冗务缠身,玉真此时也不在蜀山中。

这一晚上,他心绪难定,未曾入眠,干脆捧着卷道书依案夜读。

读至深夜,困意渐渐袭来,他揉了揉额头,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人之将死,他渐渐地开始多梦,梦境无非是她。

她跑得太快,他抓不住她。

或许是这一次身处在熟悉的幻境中,他又梦到了她。这一次的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甜美。

十五六岁的模样,正值青春最好的时候,她坐在床上笑嘻嘻地拍着水,唱着歌儿。

哦呦呦的歌声飘过了芦苇荡,一直飘到山那头去了。

小道士眼睛睁得大大的,昔日仙气飘飘的小道士,这个时候就像只呆呆的,圆滚滚的青蛙,又像是被煮熟了的螃蟹,莹润如玉的脸上红通通。

王二叔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将船桨划得飞快,船桨捣碎了晚霞,惊动了水面上的浮萍与水蜘蛛。

入了夜,他俩并肩闲坐在廊下看星星,看着这天上星丸错落。

她踢踏着只套了一半的绣鞋,仰着头,刚洗完的长发微潮,带着些花香。

那时候,是他最意气风发之时,少年御剑长空,伴同鹤唳,去地千尺,足蹑长风。

梦里,小姑娘伸着手去抚摸他眉心的褶皱,羞赫地抿着嘴角笑起来。

“小青椒,你老了好多啊。”

忽而,烛火噼剥的动静使他惊醒了,浮光掠过他眉眼。

他独坐了许久,夜已深了。

林间飞雪有声,蓬蓬萧萧,忽而回风雪急,松风瑟瑟。

他忽然意识到,他已经老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小道士了。

第二天一早,他起身向孟玉琼请辞。

孟玉琼错愕中很是不舍:“小师叔,你不多待一会儿?”

常清静道:“不了,我尚有许多要事。”

与其说是要事,倒不如说是去完成他临死前的一桩心愿。

十年的时间,常清静思忖着,足够了。

他给自己预留了十年的时间,他向玉琼请辞,独自一人带着她的遗骨上了路。

他想在去世前,看看她曾经看过的景色。

他背着她的遗骨,由长江往洞庭,又抵岷江,继而又去了金沙江,由金沙江抵于澜沧。

他寻访五岳,亦去了黄山、五台山、峨眉山、雁荡山、玉龙雪山。

他曾在姑苏城外,就着摇摇晃晃的乌篷船小憩,也曾西至大漠,南至乌蒙、哀牢、腾冲,见过西南诸族,也见过濊貊的冰雪。

“濊貊冰雪堆积如玉,每当入夜,家家户户点起灯,漠漠寒烟,重重雪色,星火错落,,一如琉璃世界。”

他一如既往地提笔写信,烧给那个远方的世界。

在她死后不久,他曾经去过一趟王家庵。

王二叔和王二嫂早已经去世,小虎子身子还算硬朗,都坐在院子里含笑逗弄着孙子。

“爷爷,爷爷,吃地瓜干。”小孙女乖巧伶俐,摊开掌心,奶声奶气地喊他。

小虎子抱着她,已经松动的牙齿嚼着地瓜干,看向篱笆外的桃花。

在他和桃桃离去不久之后,他就同村里的姑娘成了亲,生下了一双儿女,如今,儿女又纷纷成家立业,替他生下了孙子孙女。

小虎子偶尔倒也会想起曾经的好友,那个总是背着古怪的大书包的小姑娘和冷淡的小道士。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想,他们肯定有比他更为精彩的人生。

小虎子离开的时候很是安详,儿女们大哭了一场,替他办了场风光的葬礼,葬礼几乎请了全村的人。

唢呐呜呜地吹着,请了和尚唱了几句,众人哭了一场之后,便又笑着看起了杂技表演,一男一女在唱山歌小调,男的间或调戏两句,动动手脚,女的别过脸啐了一口,欲拒还迎。

众人俱都哈哈大笑起来,村妇抱着小孩儿挤在人群里,也羞红了脸。

之后,小虎子的儿女也老了。等到小虎子的孙子孙女,曾孙子,曾孙女都离了世,入了土,他还在这世间踽踽独行。

他无处可去,思来想去,还是回到了王家庵。

这十年时间内,他苍老得很快,上山的时候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脚一滑摔了下来,半边身子摔坏了。

无奈之下,只好循着记忆,手脚并用,爬进了龙王庙里。静静地等死。

多少人事变迁,当初的故人悉化飞尘。

如果她没有从楼上跳下来,如果她没有回家。

他们或许会成为人人称羡的一对神仙眷侣,他们或许会一道儿背着斗笠行囊,远眺山河。

他们或许会一道儿去看芦苇秋风,去听塞外雁声,去佛塔看灯,看着七级浮屠,明灯千盏,错落如星火。

春天去桃花深处的人家沽酒,冬天策蹇寻梅。

就像她说的那样,去落梅坡看梅花,去江畔的酒肆喝酒,去芦苇荡里看鹤。

仗剑随行,醉倒洞庭,闲云野鹤。

只可惜没有如果了。

他在记忆中搜索着她曾经和他讲过的那个世界的点点滴滴,拼凑成了个故事,讲给了王家庵的那个小姑娘听。

死前的那一晚,他又做了个梦。

他回到了少年时的模样,愣愣地站在了夕阳下。

他看到不远处有很多古怪的铁盒子呼啸而过,此地的建筑屋顶很是平整。

突然,他面前的像栅栏一样的门开了。

明明没有人去拉开它,它自己缓缓地退向了一边,过了一会儿,有几个少年少女跑了出来。

然后人越来越多,他们都穿着桃桃穿的那一身古怪的蓝白色校服。

常清静心口猛然漏跳了一拍,他似有所觉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她的身影。

他终于在人流中看到了她。

她戴着眼镜,穿着宽大的蓝色校服,背着书包,书包上的“hellokitty”吊饰伴随着她轻快的脚步,晃来晃去。

他静静地看着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出乎意料的是,心底十分平静。

风吹动了他鬓角的华发,他怔怔地摸向自己皲裂的唇,深陷的人中。

就在这时,他这才感到了一股深重的绝望,这绝望超越了生死。

他曾经以为只要他没日没夜的修炼,总有一日,他定会破碎虚空找到她。

可直至今日,他才明白,原来两个人的世界,他永远无法逾越,他战胜不了天。

他看着她和朋友们说说笑笑,蹦蹦跳跳的,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了那霓虹灯光中,消失在了那个绚烂的文明世界中。

眼前的霓虹灯光趋于模糊,他感受到身子一股撕裂般的疼。

他又回到了龙王庙里。

昏暗的灯光和刺鼻的檀香中,只有他。

萤火飞腾错落,山雾婆娑。

庙外的桃花已经谢了。

他也曾经足蹑长风,一日千里,也曾经移星换斗,游神御气,踏破山川。

可到头来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平庸。

他阖上了眼。

等到张蓬赶来的时候,便看到他已经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咽的气,死的时候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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