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秋雨转成大雾。这几天是连阴天,雾带来的凉爽已经使人感到秋天的凉意。

伊织透过窗户眺望着大雾打湿的街道夜景,在大厅里喝着咖啡。这是家银座的老饭店,但夹在周围的大厦之间,乍一看去,倒往往错以为是家餐厅。但是,这一带正是银座的酒吧和夜总会的中心,就是在银座,也是地价最高的地区。

已经快六点了。从中二层大厅可以看到的柏油马路上挤满了车,还可以看到去上班的女招待们穿插在车流中间。可能还在飘落雨星,有些人打着伞遮住了鲜艳的服装,有的妇女躲开水洼,提着和服的下摆走过去。四五个男人可能正要一起去喝酒,结果却对着那个妇女看得发呆。接着,又有一个打着黑色领结的服务员跑了过去。银座的街道正在迎来夜色,挤满了各色男女,令人望而不厌。

伊织看了一会儿这夜景,又回过头来观察大厅。和霞约的是六点,还差十分钟。和街上一样,这大厅里也是女人居多。有的像是女招待,大概正在这里等待和客人一起去酒馆。有一个经纪人模样的男人,正在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儿谈得热火朝天,大概是要拉她当演员。还有的女人像是酒吧老板娘,简直就是贴着额头在小声嘀咕,可能正在谈论内部的秘密。男人们夹杂在这中间,不断地看着门口,若有所思地喝着咖啡或是威士忌。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凡是单身一人的,大概都是在等人。

在这些人中,也许只有伊织是在等待一个为人妻者。

再过几分钟,霞将出现在这热闹的场景中。这周围虽然也有女人穿着和服,但霞身着和服的身影充满清新感。尤其是今天,两个人要去看舞蹈,她肯定会像模像样地盛装而来。

大概霞进来之后,周围的人们都会回首侧目。就是这个女人,将出现在自己面前。伊织虽然明知这一瞬间就要来临,但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烦闷的原因明显地就是来这儿之前与协和百货商店的谈判。今天伊织向他们介绍了预定建在世田谷城市广场的设计方案,而百货商店方面竟然没有签最终协议。

这个城市广场是一项独具匠心的规划,要在住宅区里建一家百货商店。正是因为如此,伊织才很有兴趣。他一直希望改变耸立在闹市区的城市中心型百货商店的风格,设计一个具有潇洒田园气氛的百货商店。实际上,委托方的百货商店也同意这一方针,让伊织按照自己的设想大胆地进行设计。伊织很快向所员们征集方案,最后决定设计一个圆形大厦,而在中心配以庭园。然而,等设计图纸画好以后,委托人却提出了意见。

据实际具体负责的须贺部长说,按照这个设计图,占地太多,而货商场面积却被挤掉不少。另外,在大厦中间建造庭园,结果是正面过于狭窄,外观也显得平庸,人们不习惯于圆形建筑物,空间浪费太大。

伊织听到这说法,感到有几分生气。大厦准备设计成圆形,镶以玻璃,中间建造庭园,这本来是百货商店方面早已同意的方案。即使就货场面积而言,也已经保证了百货商店方面要求的空间。事到如今,又提出不需要中心花园啦,货场面积不够啦,真是令人难办。

今天和那位部长见面之后才了解到,之所以提出这些意见,原因在于收购土地的计划受挫。另外,总经理认为在大厦内部建造庭园过于奢侈,提出了反对意见。公司领导层中也有人提出,不要建成圆形,还是应该遵照惯例建成传统的方形结构,才能显出风格。

既然如此,一开始就该说清楚。他们提出完全予以委托,自己才这样思考的。

过去,伊织一般不从事普通建筑物的设计,主要是设计美术馆和博物馆,委托方大都是公共事业团体,因此很少发生中途削减预算或者改变占地等这类情况。

可是,一般说来,民间企业提出委托时,往往容易发生这类麻烦。不光是预算,就连建筑物的风格也会因主顾的意向而随意变更。伊织之所以不大承接民间企业委托的工作,也是因为这一点太麻烦。至于城市广场,他本来以为对方是个著名的大百货商场,因此比较稳妥,看来这想法太天真了。

须贺部长承认,自己方面有过错,但希望立即重新设计。不过,伊织已经有些不大想干。

然而,遇见这种懊丧事的日子竟然和与霞约会的这一天碰在一起,实在也是上苍奇妙的安排。

伊织喝了一半咖啡,换了兑水威士忌。他本来不打算在霞来之前喝酒,但想到设计工作遭到非议,突然想喝杯酒。

雾依然浓重,雨停了一阵又下起来,透过玻璃窗看到的街道上,伞的数量突然增多起来。正当手里拿着酒杯,有意无意地看着街景时,他忽然感到有人走近。急忙回头一看,霞站在那里。果如所料,一身和服,饰满深褐色的小花,腰间系一根浅茶色的饰带,左手拿着一把明黄色的小伞。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不必,我来早了。”

伊织察觉到四周的视线都集中到霞身上,站了起来。

“走吧!”

自己等的人引人注目,自然是件高兴事,但反过来又觉得害羞,心情沉重。

总之,过于招眼,看来值得注意。

出了饭店,伊织马上拦了辆出租车。今晚约好要和霞一起去国立剧场看舞蹈。这是一次每年一度的A流派宗师的表演,其他流派的演员们也来客串。

霞以前学过舞蹈,但不是今晚要表演的这个流派,而且也是别人介绍才认识他。她没有详细说过这方面的情况,但和这位掌门宗师却似乎早就过从甚密。

伊织并不熟悉舞蹈,但过去听说过这位宗师的名字。因此霞约他时,当即同意了。

“出了什么事吗?”上了车,霞忍不住问道。

“没有。为什么这么说?”

“你刚才好像在想心事。”

霞来时,伊织确实正在呆呆地望着窗户。

“无聊的烂事。本来有项工作今天该结束,有人提了点意见。”

“会有人对你的工作提意见吗?”

“当然有啦!我是受人雇佣,为别人搞设计呀!”

“他们说什么不好?”

“总而言之,说是全都不好。”

伊织自虐地说着,感到自己在霞面前有点放任。

“各方面都要照顾,够累吧!”

汽车穿过银座,在日比谷拐向樱田门。雨并不很大,外护城河笼罩在烟雾之中,水面上倒映着大厦的灯光。当亮光消失,右手开始看到皇宫黑压压的树林时,伊织问道:“舞蹈是非看不可吗?”

“您不愿意看吗?”

“要是可能,我希望只咱俩在一起。”

“怎么能……”

霞吃惊地叹了口气,伊织继续说道:

“并不是非看不可吧?”

“怎么能这么说呢?来就是为了看舞蹈嘛!”

确实,原来今天是约好要看舞蹈的,伊织也同意了,正是为此而来。但是现在见到霞,忽然觉得到剧场是多余。现在去看舞蹈,结束时已过九点钟。

然后,喝杯茶就得分手。

“跟别人说看过就行了。”

不看舞蹈,现在到公寓或者饭店去,两个人可以过三个小时。

“内容大体都了解吧?”

“不过,看与不看,还是大不一样。再说,接待处还放着票呢!”

“那样的话,先去取票,然后进场。稍微看一下就出来。”

“可是,老师的舞蹈安排在后半场。”

“那么,入场之后马上到后台去露个面。这样一来,他就知道你来过了。”

“不过,人家要是知道我没看……”

“舞台上怎么能看得清楚。将来问起来,就说是在后面看的。”

汽车沿着护城河从隼町开往国立剧场。

“看别人跳舞,没意思吧?”

“那倒不是。”

霞嘴上虽然坚持,但实际上也很犹豫。

“刚才见到你,看你特别漂亮,真是急着想要你。”

伊织冲着朝前面看的霞说。这不是恭维,确实是真心话。

到剧场后,演出已经开始。放在接待处的票似乎是正中间靠前面的位置。

“还是要坐进去吗?”

霞不回答伊织的问话,从正面大门走进去。伊织无可奈何地跟着进去一看,观众席几乎座无虚席,舞台上正有一对男女在表演。

伊织并不讨厌舞蹈。他不但去看过歌舞伎,还应邀去参加过花街的舞蹈大会。但是,他倒也不是主动地要去。

女服务员拿着手电筒引路,是中间前面十排的好位置。伊织让霞坐进里面的席位后低声说道:“看完这场就走吧!”

霞不答话,只是正视前方。舞台上,扮演老头的男演员撩着裤脚,扮演老太太的女演员穿着长裙,两个人正在翩翩起舞。

每次看舞蹈时,伊织总是想到,再没有比日本舞蹈更美的了。本来,日本舞蹈伴随三弦的发展从宝町时期到江户时期逐渐完善起来,形成现在的形态,但在伊织看来,日本舞蹈所有的动作都与性的姿态有关。例如,弯腰和挺身,甚至包括头的动作和劈开两腿的动作,所有这些舞蹈动作的原型中都潜藏着男女做爱的姿态。

不过,舞蹈本来发源于朴素的民间,后来又在花街和歌舞的领域逐渐培育起来,因此它很自然地就要表达人的本能的性。然而,同是舞蹈,西欧和东南亚的舞蹈欢快而开放,给人一种讴歌生命的感觉。与此相比,日本舞蹈再华丽,它的内涵总是含蓄的,反而令人联想到淫靡。

看着舞台,伊织想象着霞跳舞的姿态。她说少女时代曾经学过一点,如今早已懒散。如果是霞跳舞,在那华丽的舞姿之中,肯定会伴有一种妖艳。然而,伊织只是现在才这么想,他过去从不认为霞会有这种感觉。现在,伊织的头脑中,霞正在跳舞,他还是想象到某种淫靡。她突然分开双腿,在那一瞬间,裂开的衣服缝里露出白衬衫,霞的脚腕也隐约可见。

最初一场“常磐老松”演完,场内明亮起来。

“走吧!”

伊织低声催促,霞却眼睛盯着舞台一动不动。看样子,似乎是害怕现在站起来太惹人眼目。然而,等下一场开始之后,反而更不好离开。

“我先出去。你一会儿再出来。”

“您等等。我先走。”

霞急忙伸手制止他。

“后台呢?”

“我先去后台。你在出口大厅等着我。”

伊织点点头,霞像是调整呼吸似的等了片刻,然后下决心站了起来。伊织若无其事的看了一会节目单,然后随她出去。

场外大厅里,人们谈笑不止,不一会儿开演的铃声响起,只剩下伊织一个人。开演以后已经过了三十多分钟,观众依然陆续而来,接待处坐着四五个女人,正在接待佳宾。他们大概都是舞蹈界的人,年轻,身着和服。伊织无所事事地看着,心里在思索。

现在再去公寓,实在太过于单调,不如偶尔去一趟饭店。从这里过去,千谷或者代代木比较近。他正在遐想,霞从大厅右手的后台那面走过来了。

“见着了?”

“哎!”

“好……”

伊织没说“走”,只是先朝出口走去。开演才不久,这两个人就要走,接待处的女人们露出惊讶的神情目送两人离去。伊织急着走到外面,正好有辆出租车刚到,乘客下车以后停在那里。

“代代木……”

伊织跟司机交代以后,在霞耳边低声说道:“到饭店去吧!”

不知道是否听清楚,霞依然表情严肃地直视前方。

“在后台也见到了,放心了吧?”

“我不知道。”

“生气了?”

伊织从旁看着默不作声的侧脸,希望她那冷淡的神态突然迸发出激情。

他并没有确定到底去哪家饭店,只是以前路过时看到过,知道代代木一带有这种旅馆。

伊织本来几乎没去过这种旅馆。尤其是离开家在公寓里过单身生活以后,他根本没必要去这种旅馆。即使偶尔去,也还是正规的饭店清洁舒适。

不过,有时他又想要追求幽会旅馆的那种刺激。今天也是如此,伊织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也许主要是因为霞总是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神色的缘故。

“观众席一片黑暗,从舞台上看不到你不在。”

看到霞依然不回答。伊织把自己的手压在霞的手上。

“可是,今天这场舞蹈演出可真是够奇特的!”

这一瞬间,霞捏了他的手一下。

“真痛……”

伊织夸张地喊着,皱起眉头。

好容易出来看舞蹈,结果半途被带出来,霞感到有些抵触。而且,现在要去的又是二人独处的秘密场所,她感到有些害羞。

“我说,还是算了吧!”

霞反悔地说。

“没关系。再说现在回去也没用呀!”

伊织再次捉住了她缩回去的手。

“真对不起人家……”

霞是受到良心的谴责吗?但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该早点拒绝。

如果无论伊织如何死乞百赖,霞一味坚持不同意,伊织也只能作罢。事情之所以发展到这一步,实际上可能是霞自己也希望创造二人独处的世界。

霞当然不会明说,但她那含糊的态度却给人以这种感觉。

伊织现在陷入一种快感。如果要是年轻的时候,他会跳起来高呼万岁。硬是把来观赏舞蹈的霞拉出来,带到幽会旅馆,不仅可以和她温存一番,而且又感受到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一个女人,这种喜悦也是男人的一大乐事。

霞依然担心地看着车窗。现在是不可能再回去了,但也许正在后悔逃出来的行为。

“以前也看过那位宗师的舞蹈吧?”

“看过,但这次是他头一次演出青海波。”

“这种人跳舞,只要说他好就行了。”

伊织不理会霞惊讶不已,接着说道:“其实,舞蹈还是得年轻女孩儿表演。虽说是一派宗师,可已经七老八十的人跳舞,既无艳丽色彩,看着又让人揪心。”

“不是呀!舞蹈和脸面以及形体无关。”

“你大概强调艺术的力量。不过,满是皱纹的脸上抹上白粉,怎么也变不成年轻而又富有弹性的面孔。”

“你是去看面孔吗?”

“倒也不是……”

三年前,伊织也曾看过一位宗师的舞蹈表演。报纸评论说,年过七十,艺术依然宝刀不老,可是说实在话,伊织看着实在心酸。这位宗师对艺术确实颇有见地,对舞蹈的理解也出类拔萃,但首先是舞蹈最基本的腿功却令人感到不安。可能是年龄增长以后骨盆已经拉开的缘故,他直立时,两腿显得往两侧偏开,姿势既变形,动作又迟缓,虽说练就一身功夫,也无法掩饰衰老的痕迹。“舞蹈至多也不过是到五十岁左右,艺术需要身体的支持。”

“不过,宗师练就一付好身体,体魄比年龄年轻得多。”

伊织点了点头,回想起霞的身体。也许是练习跳舞的缘故,霞的身体很柔软。她比笙子大七岁,但身体却十分柔韧,似乎比笙子还要年轻。

说来奇怪,即使在床上,霞身体的动作也那么轻快。有时男人要求她改变体位,她能自然而然地跟过来。当然,害羞的心理阻碍着她,不可能一切都听人摆布,但霞的身体确实比其他女人都柔软顺从。也许,她内心深处潜在的喜好也和这有关系。

“我一直想看你的舞蹈。”

“没什么值得给你看的。”

霞并没察觉到伊织的想法,神色严肃地回答道。

汽车驶过千谷车站快到明治大街处,他看见了一处旅馆的招牌。当汽车开过这霓虹灯时,伊织让司机停了车。伊织付给司机钱后先下了车,霞也顺从地跟着下来。街道上汽车来往,十分明亮,但前面就是代代木的树林,右手通往神宫树林,显然有些冷清。离银座时还在下雨,而现在已经几乎停了,路灯在雾中现出光晕。霞打开手里拿的伞,伊织接过来撑起,两个人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一起。

“真像私奔!”

伊织开着玩笑,而霞却默不作声。

拐进小路,走了五十多米,左侧是一排枣树墙,尽头处显现出一个荧光灯箱,上面写着“旅馆入口”。四周寥无人迹,秋雾弥漫在二人周围。

伊织在入口处停了一下,然后在搂着霞的胳膊上使劲拉了一把,走了进去。走进旅馆,也许需要一点勇气,但一旦进入树丛之中,他已不再犹豫。霞如今似乎也已经狠了心。他们沿着石板路走到自动门前,悄悄地合上了伞。

女招待先出来问:“您要洋式房间,还是日本式房间?”伊织马上回答:日本式。

旅馆外表看上去很大,实际它本身并没多大。没有电梯,顶多不过三层,走廊各个角落里发出蓝色的光亮,像是一排地灯。

他们来到的房间有一个六平米左右的小客厅,里边是一间和室,布帘隔开的里间铺着被褥。洗澡间在入口右手,女佣问是否需要放好洗澡水。看到伊织点了点头,那女佣毫无表情地寒暄了一句,让他们慢慢休息,然后离去。听到关门声,伊织和霞抬头相互凝视。

“喂,你干吗呆在那角落里?”

如今已经是二人世界,霞依然在房间的一角里低头坐着,两手放在膝上。

那样子简直就是一个送客的女佣。

“喂,没人啦!”

伊织喊她,霞才像是突然察觉似地环顾四周,慢慢地跪着蹭到桌旁。

“我头一次到这种地方来。”

“当然啦!要是常来,那就麻烦了。”

伊织从室内的冰箱中取出啤酒,斟进酒杯。

“好!干一杯!”

他递过杯子,霞接过来,两人静静地碰杯。为什么干杯?是因为顺利地逃出了舞蹈演出的剧场?还是祝贺两个人头一次来到幽会旅馆?伊织喝了一口,霞也轻轻地呷了一口。

“旅馆是这样的呀!”

“到这儿来看看!”

伊织抬手,撩起了隔开寝室的布帘。花被子突然映入眼帘,枕头边放着一个长方形的地灯。虽说是日本式,实际放了一张很低的双人床,床头上装着调节光线的开关和按钮。

“这里也有电视吗?”

“那是录像。按一下那边那个开关,床上的情景就照在画面里。意思是让你完事之后再重新看一遍自己的姿态。”

“真讨厌!”

霞吃惊地转过脸去。

“不过,如今有不少人使用它。有时忘了关,别的客人也能看到。”

他试着按了一下开关,荧屏上只现出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到。

“你的身体肯定能照得特别漂亮可爱。”

“你大概不会干这种恐怖的事吧?”

伊织当然不至于干这种事,但他的确想欣赏霞的肉体激烈地扭动的情景。

“你常到这种地方来吗?”

“如今不来了。很久以前曾经来过。”

所谓很久以前,其实不过是四五年前。他最初和笙子相识时,曾到这种旅馆来过几次。奇怪的是,笙子在做爱时往往要扭捏一阵,而到这种旅馆来却没什么抵触。在这一点上,她和霞也不相同。

“那个女佣怎么想咱们?”

“什么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早都习惯了,根本不放在心上。”

看看手表,已经七点二十分。好容易才逃出了舞蹈演出的剧场,要再磨蹭,就没有时间了。看到霞又要坐在桌旁,伊织从背后叫住了她。

“洗澡吧!”

“我不洗,你去吧!”

“机会难得,洗吧!这样可以暖暖身子。”

“出门前洗过了。再说,一洗又要弄湿头发。”

“不,肯定会有办法。”

伊织走到洗澡间前面的洗手池旁,找出了装在塑料袋里的浴帽。

“还有这种东西呀!”

“我倒并不知道。不过,既然已经到这儿了,女人也要洗澡的。”

“以前和你一起来的那人也是这样吗?”

“别瞎说!快洗吧!”

“不,我就算了。你自己去吧!”

“那么我洗完后你再洗吧!”

“要是一个人,我就洗。”

看样子她不会轻易地答应。伊织死了心,先洗澡去了。

洗澡间很宽敞,浴缸的边缘有一部分用石头作成,像是温泉澡堂。角落里铺着一张垫子,足可以躺下一个人。看到上边还放了一个像枕头形状的东西,这可能是供客人趴在那里按摩,或者大概是为了让客人在浴室里做爱。

他想,要是在这里和霞温存一番该多好呀!但按今天的情况来看,这很困难。他灰心地环顾四周,发现垫子上方的墙上有一块像镜子一样磨得平平的地方,从这边什么也看不见。照此看来,这也许是一个窥视镜。伊织想着这些,洗了澡出来一看,霞还穿着整齐地坐在桌前,十分规矩。

“水挺好,快洗吧!”

“你真的不会进来吧?”

“当然,大丈夫说话算数。”

霞好容易算是同意了。她站起来,用力关上拉门,走了出去。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伊织喝了一口啤酒,回想起刚才的事,回头一看,果然在后面墙上有个小窗口,像是窥视镜,上面挂着灰色的布帘。伊织偷偷拉开,眼前展现出俯视浴缸的景象。他屏住呼吸一看,霞正用毛巾掩着胸脯走进来。她先在水龙头前蹲下来接了水,然后转过身,先把水泼到隐秘处,接着又从右肩和左肩分别浇下热水。

近来,不少玻璃镜做成魔镜,这边看得清清楚楚,而对面却什么也看不见。

在魔镜的正面,霞微微前躬,骑在浴缸边上,慢慢地浸入水中。接着,最初挡在隐秘处前的毛巾逐渐漂到胸前。刹那间,隐约看到了微微突起的乳头。

浴缸里飘起阵阵水气,但并不妨碍视线。霞把身体沉到水里,似乎察觉到视线,抬头看看镜子,然后突然扭过背来。但看她缓缓地泡在水里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之下。

本来有浴帽,但可能是发卡卡着的缘故,头发向上高高梳起。结果,显得更细的脖颈和溜肩膀在浴室的照明中露出鲜明的轮廓。

伊织突然发现自己全神贯注地观看,伊织前额几乎贴在镜面上,吓了一跳。这种事情绝非绅士所为。这不简直成了色情狂或流氓?不过,既然专门打穿墙壁镶进镜子,看来也许有不少男人喜欢偷看。既然顾客需要,旅馆不过只是满足顾客需要制造出来而已。倒是到这里来的男人们很可能都要偷偷观察自己带来的女人洗澡的情景。

这么一想,他又忽然觉得,在这里偷看的男人们都成了自己的伙伴。

观赏美丽的女人肉体在眼前入浴,未必是一件坏事。如果不美,男人们就不会偷看,甚至从一开始就没心思去看。偷看也许是男人的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而被男人们观赏,也正是拥有美丽肉体的女人们理所当然的义务。

伊织随心所欲地编织了一套理论,然后又鼓起了勇气,脸再次贴近视镜。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浴缸,正在水龙头前洗。安装视镜时大概早已设计好,她来到水龙头前时,视镜正好可以全部看到霞蹲着的后影。伊织这时才头一次发现,与圆乎乎的溜肩膀和瘦瘦的前胸相比,霞的臀部出奇地丰满。可能是因为俯视的缘故,它胀胀地向左右隆起。大概是浸泡热水的缘故,两个隆起的顶点微微现出一抹红色。

她身上没有一处带有棱角的地方。从肩膀到后背,然后是腰,连在一起的整个肉体都是那么鲜嫩和柔软,但却散发出一种妖冶的气氛。

过了一会儿,臀部下面踮起脚尖支撑着的两腿微微张开,霞的一只手掩住了胸前。

伊织叹了口气,眼睛离开视镜,偷偷地走向浴室。

拉开纸门,是一个小间,洗手池的角落成了脱衣服的地方。

伊织从浴室走出来时发现,那里放着一个衣箱,摆着睡袍和毛巾。如今这里摆放着霞脱下的衣服。像往常一样,最上面包着和服,边上露出红衬衫的一角。

伊织偷眼看着这些,走到了浴室门前。入口处的门由毛玻璃作成,看不见里面的景象,但站在跟前,还是能看出里边有人。

伊织听清里边正传出流水的声音,悄悄地抓住了门把手。

不出所料,门从里边锁住,打不开。特意在客厅里安装魔镜,供人偷看浴室内的情景,然而门上却安上锁,这不是功亏一篑吗?伊织无奈地敲了敲门。

“开开门……”

刹那之间,流水的声音停止了,里边传出霞的说话声。

“什么事呀?”

“我想再洗洗。”

“我马上洗完,等一会儿吧!”

“就这样很好,开开门!”

伊织像个撒娇的孩子,使劲敲门。

“我觉得有点冷,行吗?”

“不行。”

伊织没想到她说得如此坚决,沉默下来。

霞好像早已看穿了自己的打算,根本不打算开门。

“一块儿洗个澡有什么不好?求你了。”

伊织再次苦苦哀求,可就是没有回声。

“真小气……”

他泄气地喊了一句,依然毫无结果。只要站在这里,霞早晚得光着身子出来。她再坚持也不可能长时间闷在水气弥漫的浴室里。他本想就这样堵在脱衣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太幼稚。

“你不让我进去,我呆会儿在床上补回来。”

伊织自语着回到房间。

他喝光了剩下的啤酒,钻进了被窝。

伊织无聊地向四面看去,发现有各种开关。他先是趴在床上,摆弄枕边的按钮。前头是照明开关,打开时整个寝室的灯都亮了。按下第二个开关,脚灯亮了。往右旋转,光线变暗,向左方旋转,光线变亮。旁边的按钮专管镶在床侧墙壁上的镜子。按下按钮,镜子上的布帘自动打开,日光灯亮着,可以全部看清搂在怀里的女人的背和臀。接着还有两个上下排列的按钮。按下上边的按钮,床开始微微左右摇摆。按下下边的按钮,床中间像枕头一样隆起的部位开始慢慢地上下移动。做爱时按下这个按钮,她的脊背和腰就会按照固定的节奏向上鼓起,左右摇摆,男人不用费劲,就可以给女人以强烈的刺激。

左边的一排按钮管录像机,按下上边的按钮可以录像,中间的按钮是倒带,下边的按钮管放像。只要在枕边按个钮,就可以躺着观赏自己的动作。

看着这些按钮,伊织突然陷入一种错觉,感到像是坐在司机座位上。不过,如果按错了,那就会破坏好容易才营造出来的气氛。

然而,万事想得如此周到。钮的上方摆着烟缸,旁边放着手巾纸,前面还摆着避孕用具。脚灯前面装着一部自动售货机,可以购买大人玩具,只要扔进钱,就能随意购买。

伊织一一玩弄一番,再次对这旅馆方便程度发出感叹。

过去年轻时,他也曾经到过这种旅馆。那时,根本没有这些设备,顶多装面镜子,至于能动的床,连想都没想过。

这么看来,真是大大发展了。

不论是好是坏,至少有一点是确实的,霞一会儿就要到这张可怕的床上来。刚刚出浴的霞将躺在这里,根本不知道按个按钮就会被人看到脊背和臀,也不知道这床竟然还会动。

伊织装睡闭上眼睛,听到霞已经走出浴室,回到房间。传来拉开拉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好像走了过来。他还是闭着眼睛,听到霞问道:“您已经睡了?”

他本打算装作没听见,以便对刚才不让他进浴室的事进行报复,但微微睁开眼睛一看,却发现霞身着红长衫站在眼前。

“啊……”

伊织发出一声难辩惊讶和感叹的呼声,然后掀起了盖到下巴的毯子。

“真棒……”

过去他也曾多次看到过霞穿长衫,但往往是白色的,即使是带颜色的,顶多不过是兰蓝色或者浅粉色。然而今天穿的长衫却是赏心悦目的红色,全身上下到处浮现出白色的小花。

看到伊织为这妖艳的颜色惊呆,霞转过脸去说:“这种颜色,很奇怪吧?”

“不,真棒。”

霞正为自己穿着一件娼妇一样的长衫而感到害臊,但男人都憧憬这种长衫。进一步说,不是娼妇,而是正经女人穿着这样一件散发淫靡气氛的长衫,尤其特别妖艳。

本来,丈夫们实际上很希望家里的妻子们穿上这种红色的长衫。但是妻子们开始时往往端着架子,后来则在害羞的日子中很快丧失了充满激情的时机,接着又在惰性中绝望。一旦倦怠期来临,即使再穿上这种长衫,也不过只是更加突出不和谐的气氛,心情更加沉重。

捕捉这个时机十分困难,然而这长衫却很适合于婚外恋。

“好长时间不穿这种艳色的衣服了……”

霞为自己穿这件艳丽的长衫辩解。不过,艳色并不等于红色。她本可能穿白色的或者蓝色的,然而她却故意选择了红色衣料。这样看来,霞自己也主动地迸发出了激情。

“快,快点……”

伊织早已不再打算闭上眼睛装睡,一下子按住了霞。他搂抱着把她拉上床,连两脚都绞在一起,拥抱着她。

“你不让我进浴室,我要惩罚你。”

他手忙脚乱地解开纽扣,松开腰带,前面已经暴露,手趁势向下摸去,碰到了衬裙。像是要衬托红长衫的淫靡气氛,衬裙是纯白色,下面却一丝未挂。向爱着的女人施加惩罚,该怎么办……

她不让进浴室,作为报复,伊织固执地搂抱她,动作粗鲁地压迫她,本以为女人可能会惊慌失措,然而实际上这种粗鲁反倒可能诱使她感到欢悦。

不过,如果只是慢慢磨蹭,自己却又永远得不到满足。

如果走中间路线,那结果很可能会像活宰长蛇一样,不冷不热,进退两难。

即使能够肌肤相爱,也不过只是保持这种状态,有时突然前进,有时在即将离开时又停下来,装作毫无感觉。反复这样做,女人就会徘徊于梦幻和现实之间,跑了停,停了跑,终于忍耐不住亢奋,最后哀求起来。

到这时,女人就像跪在自己面前,半撒娇半仇恨地抽泣呜咽,露出怨恨的眼神哀求不已。但既然是惩罚,最好是尽量延长这种拷问。“由着你苦闷,让你难受!”他要保持这种残忍的心情,决不轻易地让她感受到欢悦。

过了一会儿,他自己也忍耐不住,决定就此罢手,于是再次迫使女人哀求,如果她顺从地听话,才认真地予以制裁。

然而,这种惩罚并不一定适用于所有女人。有些女人至今还没有真正体验性的意义。这种做法只能变成一种冗长的延迟,徒使男人感到疲劳。

不过,对于眼前这个霞来说,这个办法却足以构成惩罚。霞的肉体显得娇小而丰满,她一定会在这惩罚下喘息,苦闷,最后呼喊哀求。

伊织现在施加在霞身上的正是这种惩罚。时而热情,时而冷酷。他自己对自己说,现在和自己肌肤融合的这个女人并不可爱,倒是可恨,煽起自己的憎恨心理,不断地虐待她。如果刹那之间,他感到她可爱,那么在这一瞬间男人就会迸发激情,引导女人升入欢悦的极乐世界,最后平静下来。

伊织告戒自己,抑制自己,尽力延长惩罚的时间。然而,这里似乎已经是极限。每当霞微微地摇着头,小声私语发出不知是哭泣还是撒娇的声音时,伊织就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无法分辨施加拷问的一方是男人还是女人,自己也忍受不住。就在他打算结束这场惩罚时,霞哀求道:

“求你了……饶了我吧!”

平时充满温柔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在轻轻地颤抖痉挛。看到这些,伊织决定就此罢休,一下子迸发出一直压抑的激情。

刚才还在无以言状的旋涡之中,一阵冲破云霄而又坠落下来的空白突然降临,一对男女就这样紧贴着躺在床上。

男的微微向上仰着,女的把脸埋在他的胸前一动不动,寂静得令人难以相信刚才那场急风暴雨。如果从天花板俯瞰这幅图画,女人依偎着男人,长发伸展,似乎是冲上岸边的海藻。

外观确实十分平静,然而仔细一看,每次呼吸,两个人的脊背和前胸都在起伏,皮肤上浮出一层油汗。

只看这些汗,很难分清是男人惩罚了女人,还是女人虐待了男人。从现在这种无力的疲惫来看,毋宁说是男人受到了惩罚更为合适。

寂静的时光流逝过后,首先动起来的是伊织。

他轻轻摇了摇头,甩去了散在自己额下的女人头发,发现床头的镜子里映出霞柔软的脊背和丰满的臀。

按下枕边的按钮点亮床边镜侧的灯,是惩罚开始后不久的事。周围突然明亮,霞刹那间胆怯起来,要求关灯,但伊织只顾施加惩罚。这也是没让他一块儿洗澡的惩罚。伊织本来这样打算,然而映在镜中的霞的身影不但充满魅力,而且也是一件危险的武器。趴在男人身边的霞不断起伏的身躯诱使伊织兴奋起来,并且催促他发泄激情。

这魔镜刚才还具有神奇的效果,然而现在却如同早晨的路灯一样失去威力,只是模模糊糊地映出趴在男人怀里的脊背和臀部。伊织像欣赏画一样地凝望了一阵镜中的白色肉体,然后伸手摸到枕边关了灯。

镜侧灯关闭,屋里只剩下脚灯昏暗的灯光。在昏暗之中,伊织轻轻地搂了一下霞,她迫不及待地靠了过来。

“好吗?”

伊织问,霞不答。

“不好?”

“你真坏。”

“到底谁坏?”

“你是海洛因呀!”

霞唱歌般地哼了一句,轻轻地把额头凑了过来。

听到海洛因这个字,伊织突然感到滑稽。他一只手搂着霞的臂膀,另一只手放在她柔嫩的腰上说道:“我是海洛因吗?”

“对,特别坏的药。要不早点戒掉,就完蛋了。”

“喂,你别吓唬人。”

“不过,药效真好。”

这一次,霞把脸埋在他怀里,轻轻地笑了起来。

霞说的海洛因好像是指性而言。他并非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但实在说,男人都缺乏这种实感。男人的性在一瞬之间燃尽,也不会随着次数增加而变得激烈。他获得的快感和童贞时所得到的几乎没什么差别。最初获得的快感顶多不过保持原有的程度,不会增强,倒往往会减弱。

由此看来,女人的性却随着年龄而成熟,并且充实。至少只有女人才可以产生一种变化,从最初的痛苦转化为欢乐。正因为如此,性往往给女人造成海洛因一样的效果。

“不过,叫海洛因,听起来印象太坏。”

“本来就坏,当然就这样。”

霞冷冷地说着。然而,如果是女人的海洛因,那倒也难以断言这就是坏。

相反,如果能有海洛因般的威力,他和女人的纽带也就不会轻易解开。

“过去没用过海洛因吗?”“像这样的,还是头一回。”

“需要的时候,随时找我。”

伊织挑逗般地说着,心里却想到了霞的丈夫。如果说自己是海洛因,那她丈夫是什么呢?是良药吗?或者是过期的感冒药?总之,对男人来说,不愿当一般的药,而宁愿做海洛因才感到高兴。

“可能是患者体质好,所以效果也好。”

“不过,这药好可怕!”

“这药不易得到,希望你爱护它。”

“我都放弃了欣赏舞蹈,够爱护了。”

看样子,霞的性已经完全成熟。已经三十五岁了,也可以说晚了一些,但现在确实绽开了一朵鲜红的花。霞现在也许已经通过自己的肉体真正感受到了这一点,正在品味它。

“下回给你注射点更加有效的海洛因。”

“那么干,不怕中毒吗?”

霞仰视着问道。

最近,霞有时露出十分妖艳的眼神,就连伊织都感到吃惊。刚才在床上,她仰视的眼神里也透露出足以诱惑男人的妖艳。

霞过去没有这种妖艳,面庞齐整漂亮,清新快活,只能说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有一张漂亮的脸,显得很漂亮。但是,如今的霞又在秀丽中添加了妖艳。动作很稳重,但其中伴有一种懒散。表情很认真,但是隐藏着一种内在的激情。

“真有女人味了。”

听到伊织禁不住说了这么一句,霞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有女人味。”

“这说法好滑稽。”

“一点也不滑稽。你不觉得这些日子面孔有变化?”“到这岁数了,会变吗?”

“会变,首先是变得漂亮了。”

“真太过分。”

“不,我是在夸你。漂亮的女人有的是,但美丽好色的女人却不多。”

“最后那一句,能不能换个说法?”

“这说法就很好。对于那些仅是漂亮的女人,男人不感兴趣。相反,性感的女人远远要棒得多。”

“真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了。”

伊织放在肩上的手悄悄地移到背上向下滑去。刹那之间,霞的上半身痉挛了一下。

“别淘气……”

“不是淘气,是爱抚。”

“这么干,又变得怪怪的,怎么办?”

伊织依然移动手指,霞再次反应,上身又痉挛了一下。

“这些日子,我觉得自己的身子特别讨厌。”

“不是讨厌,而是越来越棒。”

伊织爱抚这反映敏感的肉体,感到其中切实包含着自己的影子。

“不过,真奇怪。”

霞回想起来,环视四周。床的左手镶着盖有布帘的玻璃镜,脚灯的光亮照耀着上方的墙壁,天花板倒显得黯淡。与客厅相接的右手处吊着一个令人想起王朝时代的帘子,脚下摆着一些刻有男女做爱形象的木雕。枕边有各式各样的按钮,那边又摆着大人玩具和手巾纸,而床尾则装有录像机。尽管这房间是供男女欢悦的,但却有一种乱糟糟的气氛,不适于男女欢悦。

“大家都是在这种地方幽会吗?”

“这种旅馆很多而又不倒闭,大概有不少人来吧!”

“但总是不踏实。”

伊织对此有同感。受到镜子和录像机包围,倒觉得不是自己看,而是被别人看着。

“不过,最近年轻人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气氛。”

“我倒喜欢更安静一些的空荡荡的屋子。”

“那么,咱们看看录像?”

“刚才录了吗?”

霞吃惊地回过头去。

“录了一点儿。”

“我不干。你要放,我不答应,我不允许。我死了算了。”

看到她如此惊慌,伊织苦笑起来,手按着霞的肩膀说道:

“逗你玩呢!根本就没录什么像。”

“真的?真的没录?”

“你要认为我说谎话,打开看好了。”

伊织的手伸向枕边,按下开关,录像机的画面与以前一样,还是一片白条,什么也没有。

“啊,太好了。我真吓了一跳。”

“不过,我真的想看。下次再来,两个人偷着看吧!”

“你要干这种事,我就不来了。”

“裸体并不是坏东西。下回咱们去看裸体电影吧!你看过吗?”

“没有。跟你在一块,越来越变坏了。”

“想看是正常的。”

伊织再次搂过霞,霞像是忘了刚才那死板劲儿,紧紧地贴了过来。

两个人紧贴着不再说话,眼看就要沉入睡眠。伊织觉察到这一点,悄悄抬起了头。

“几点了……”这一次,先记忆起时间的依然是伊织,霞也跟着微微扭过脸来。

“舞蹈演出已经结束了吧?”

听到舞蹈演出,霞的头脑回到现实中来。她主动欠起上身,看了看伊织枕边的钟表。

“已经九点了。”

事到如今,霞好像在后悔自己不看舞蹈演出而跑到旅馆来,突然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说道:“坏了……”

她看伊织依然佯装不知地躺着,忍不住地说道:“我要起来了。你转过去看那边!”

伊织已经不打算再跟她闹别扭。顺从地照她说的转过去看着镜子,看见霞迅速地拿起脱下来的长衫和衬裙,跑向浴室。伊织一个人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遮上布帘的玻璃镜。就在刚才,镜子里面映出霞的肉体。它一会儿被男人揉搓,一会儿郁闷难受,一会儿啜泣颤抖,现在却像无风无波的湖面一样平静。

是梦?还是现实?伊织回忆着,越感朦胧,后来闭上眼睛,就觉得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他感到有人轻轻地摇自己的肩膀,睁眼一看,发现霞已经穿好衣服并梳好头发,坐在自己面前。

“我准备好了。”

刹那之间,伊织陷入错觉,以为是在舞蹈演出会场上相见,呆呆地看了霞好一阵。

“快起吧!”

他再次环视四周,发觉确实是在旅馆的房间里,于是慢慢地起床。

“澡盆里已经放好了水。”

“好吧,我去洗个澡。”

他佩服霞照顾得周到,想象着如果和这样的女人一起生活的情景。

他虽然不愿洗去霞肉体的香气,但洗个澡可以清醒一些。伊织钻进浴缸沾了沾水就出来了,然后穿好了衣服。后来,他打电话给服务员要了出租车,霞这时则在里边整理好床铺跑了过来。

“叫出租车吗?”

“外边好像还在下雨。”

“不过,从这种地方……”

“没关系。司机们根本不管这些。”

过了一会儿,女服务员拿来了帐单。伊织付了钱正准备走,霞突然奇怪地问道:“刚才你的鞋不在这儿呀!”

“我付钱的时候,她们拿过来的。为了防止客人偷偷溜走,拿它当抵押。深夜里也会有人到这种旅馆来。”

回到地下亮着灯的走廊,来到门口。右手像是柜台,但寥无人迹,走到自动门前面时,却突然传出“谢谢光临”的送客声。他们沿着石板路走到树墙外面,发现出租车已经等在那里。

依然细雨闬闬,雾气很重。车开动以后,霞再次感叹地自语道:“这种地方就是尽量可以不用见到旅馆的人呀!”

“刚才那地方比较陈旧一点。如今有些地方,房间里有管子直接通到柜台,账单装在盒子里通过管子送过来,付钱以后找了零钱再送回来。”

“你去过吗?”

“没有。听别人说的。”

有一次和笙子一起去的就是这种旅馆。伊织决定只告诉霞是听别人说的。

“跟你在一块,可以知道好多事。”

汽车好像正沿着神宫外苑的树林开往四谷。在黑暗中,对面开来的车像野兽一样时亮时熄地闪烁着灯光。

“什么也没吃,肚子饿了吧?”

“要不说,还真忘了。”

回忆起来,两个人逃出舞蹈演出剧场就直接去了旅馆,连饭也顾不上吃,只是一心贪图肌肤的欢悦。

“可是,已经没时间了吧?”

听伊织这么一问,霞顺从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汽车从四谷穿过麴町开到护城河边,接着往右转弯,来到刚才离开的国立剧场。

“这样看上去,谁也不会认为我们是逃离剧场从旅馆回到这里来的。”

“别说这些气人的话。”

“谁看见也不会怀疑。”

“不过,头发没梳好,怪怪的。”

仔细一看,头发确实和刚见面时有些不同,但也许只有霞家里的人才能分辨出来。

想到霞打扮好回家去,伊织再次感到沉闷。说到底,霞要回到丈夫身边去。她很担心离开家和回到家时的发型会有变化,大概正是害怕丈夫的眼睛。

刚才镜中映出的那种淫靡的姿态,也许不过只是一时之间短暂的演技。

“怎么啦?”

霞向突然沉默起来的伊织问道:“还在担心工作上的事儿?”

听到这句话,伊织又想起城市广场的设计今天还需要修改。

“见到你,我早都忘了那事。”

“我不该说这些?”

“不,哪能呀!”

伊织感到滑稽。同样是沉默不语,男人和女人想的事竟然如此不同。

“眼下不出差吧?”

“不少地方要去,而且想去欧洲看看。”

“什么时候?”

“最好是天冷之前。能跟你一块儿去就好了。”

“带我去吗?”

“当然!不过,你去不了吧?”

“当然能去。”

听到霞出乎意料地充满自信的声音,伊织看了看她的脸。

“再短,也需要十天呀!”

“有十天工夫,就可以一起去再一起回来,对吧?”

“我也只能有这么点时间。”

“到哪儿去?”

“有个朋友在荷兰。我想去那里,然后再到维也纳。”

“十天时间就够了,对吧?”

“真能去吗?”

“当然能去!”

要花十天时间到国外去旅游,霞跟家里说什么呢?她怎样告诉丈夫和孩子,让他们不起疑心呢?“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去外国了。”

“不过,上次你还说,就是国内要坐飞机的话,还是挺可怕。”

“要是国外,就没关系了。”

道理很荒唐,不过伊织对于霞突然变得如此勇敢感到惊诧不已。

“这么说,我可要安排啦!”

“过两三天,我给你打电话。”

左边已经看到护城河,汽车驶过樱田门,开往日比谷。从那里穿过丸之内大街,就到东京站。

“十点了,到站就能上车了。”

霞看着窗外想心事,不一会儿转过脸来问道:“还打算再带我去别处吗?”

“要是有时间,我原来想去吃点饭。”

“那我陪你去。”

伊织透过车内的昏暗看着霞。刚才在饭店,她还说已经晚了,惊慌失措,急忙起来收拾行装。可是现在却要优哉游哉地再去吃饭。

“现在这钟点,只有四喜饭馆还开着,行吗?”

“我是哪儿都行。”

伊织把目的地从八重州站口改为有乐町,带着她来到位于数寄屋桥街小路上的一家四喜饭馆。

十点,说晚饭也太晚,说夜宵又嫌早,正是不当不正,店里没什么人。

伊织和霞并肩坐在柜台前,要了啤酒。

“今天挺早呀!”

熟识的厨师打着招呼。平时总是喝完酒才来这里,大约总在十二点左右。

“刚才村冈先生来过。”

“是吗……”

伊织楞了一下,喝了口啤酒。村冈确实也常来这个饭馆。带霞到这家饭馆来可能有点轻率,但同时他又觉得不在乎,早晚知道就知道吧!“这种饭馆营业到几点?”

“夜总会结束以后,客人到这里来,大约要到两点半吧!”

厨师回答了霞的问题。等下次村冈再来时,他可能会告诉村冈说,伊织曾经带着个漂亮女人来过。伊织想,这真有点麻烦。但同时他又希望,干脆知道了更好。

已经过了十点,霞一点也不慌张。平时吃得不多,今天却难得地吃了肥肉,还要吃虾。

“你真带我去欧洲旅行吗?”

“只要你去。”

听到伊织小声说了这么一句,霞点点头说:“真高兴。我这又多了一个盼头。”

可是,伊织倒不在意这事,只是担心时间。

“不要紧吗?已经十点半了。”

“哟,都这工夫了。”

霞一瞬间露出迷惑的神情,但很快就下了决心似地说道:“我坐十一点的车。好像十一点半之前一直有车。”

“你坐过那么晚的车吗?”

“没有,这是头一回。不过,我一直盼着坐晚车回去一趟。”

霞今天是怎么回事?和往日不同,凡事都这么大胆。而且,当初逃离舞蹈演出剧场时还失魂落魄的,可现在却坦然安详。这也是去了一趟旅馆增加了勇气的结果吗?“过去最晚是坐几点钟的车?”

“开始时,是你开车送我回去的。”

那次是伊织送她到堂,可是今天准要比那次还晚。

“家里的人都睡了吧?”

“发型变了吧?所以倒不如干脆晚点回去。”

原来如此!伊织又看了看霞,问道:“我看是完全一样。他们看得出吗?”

“那当然!该看的人一看就明白。”

该看的人是谁呢?霞家里的女佣?女儿?还是丈夫?

“看出来怎么办?”

“怎么办好呀?”

听到反问,伊织哑然。自己真心实意地替她担心,可霞倒挺高兴。

“该走了。”

伊织自己也惊呆了,居然一催再催,总是这么担心时间的流逝。晚了,倒霉的本该是霞,用不着自己催促。霞要是愿意这样一直呆下去,让她呆在身边好啦!心里这么想,却依然忐忑不安。这是因为害怕霞家里出麻烦。

要是因为这而再也见不到了,那倒真坏了。这自然也是一种担心,但同时更是因为伊织自己还没有下定决心,所以变得胆小起来。要是出现纠纷,霞在家里呆不下去,自己果真能负起责任来吗?

“本来是来看舞蹈,回去太晚了,反而麻烦,对吧?”

伊织先站起来,霞也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外边的雨已经基本停了。秋天少见的浓雾弥漫在夜色阑珊的街头。

“真好!”

霞一只手撑着小伞,靠到伊织身上。

“我说,能挽着你的胳臂吗?”

伊织害羞地慢慢地伸过胳臂,霞无声地把手伸了进来。这倒不像是挽着,满像是扶着,然而这与那一身和服更显和谐。

“我过去曾经梦想过这情景。我真想一直走下去!”

可能是喝了啤酒的缘故,也可能是刚才爆发激情的余韵,霞好像有点醉意。

“真好呀!男人可以一天喝到晚。”

伊织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直接把霞带回公寓。晚班车已过,醉酒归来,住在自己的住处,那会出现什么结果?霞家里可能会闹翻天,但又觉得这样反而心里更安定。

“我说,既然已经晚了,再去一家酒馆喝两盅吧!”

听他鼓足勇气问着,霞却十分干脆地说:“今天不喝了。下次带我去吧!”

“不过,那时可就回不了家呀!”

“我不在乎。我出来时就打算好。”

要是先就跟家里说好今晚不回家再出来,那就没意思了。然而,想到她为人妻者的处境,这行为也够勇气十足。

“我过去太孩子气了。”

时间已过十一点,夜间的银座这时正热闹。霞露出依依惜别的深情,欣赏着到处是霓虹灯的街道。

伊织果断地从小路走上大街,拦住了出租车。

“再过三十分钟,就到了夜总会结束的时间,可能干脆找不到出租车。”

“这种时候会发生拒载吧?”

对于霞来说,这一切都那么新奇,透过车窗看着四周说:“下次你带我去那种夜总会看看。”

“带着你这么漂亮的美人,女招待们会不高兴的。”

“带个女人一块去,你就没女人缘了。不愿意吧?”

“不是这么回事。只要你愿意,没关系呀!”

伊织不喜欢带着女人去夜总会。不过,他又想,像霞这么漂亮的女人,真该带着她去一趟。

“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下星期四如何?”

霞自己主动提出要约会。伊织看着她,感到非常新奇。过去,霞说话从没这么主动过,约定下次见面时间,几乎总是伊织单方面地提出时间,霞只是点头同意。

“那么就定在星期四。我要是太任性,你该不见我了。”

“别的日子都有约会或谈判。”

“是和女人约会吗?”

“绝对不是。”

伊织认真地摇了摇头。霞低声笑道:“好了,我就算你的三号或四号女人吧!”

伊织还要再否认,可又觉得过于认真反而可疑,于是不再说什么。

汽车到达八重州站口是十一点十五分。直接上站台,大概可以赶上倒数第二班车。然而,停在站台上的车厢里几乎全都是男人,而且有一大半都喝得醉酗酗。他有些感到这是驱羊入虎口,但霞自己却并不显得担心。她看了看车厢里面,然后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说道:

“今天挺高兴,谢谢您了。”

无论中间多么淫靡,这女人最后总是一本正经,分得清清楚楚。就算是只看到了这个事体分辨清楚的女人那淫靡的一面,伊织也觉得今天这一天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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